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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往事今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9日09:35 来源: 人民日报  李国文

  人的记忆,有其独特的筛选特性。记不住的,无论怎么努力,也会渐渐在脑海中淡出。犹如相册里的照片,年代久远以后,自然由发黄到变淡,由模糊不清到无法辨认。然而,刻骨铭心的事件,唯其深刻,便难以磨灭,永志不忘。尽管未必时时刻刻萦绕在脑际,但只要偶一触及,往事便如同开闸之水那样,滚滚而来。

  最近,由于新闻报道,电视画面,报刊文章,以及人们话题的重心,都集中在钓鱼岛上日本政客的丑恶行径上,其手段之鄙污龌龊,其野心之疯狂歹毒,引起中国人民的无比愤慨。我立刻回想起当年日寇侵华期间,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对我故乡的那场空袭。

  盐城,是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从汉代建县起,就以深厚的盐文化而名著于世。中国有许多盐产区,独盐城以盐冠名,可见盐在这座城市的人文传统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有史以来,盐城因偏于苏北一隅,与主要干线保持着相当的间距,在经济上曾经相对落后于苏南和苏中。但近十年来,我的家乡以其后发优势,进入突飞猛进时期,交通发达,工业昌盛,民生改善,百业兴旺,称得上发展很快,进步很大,令人刮目相看。

  其实,位于里下河下游,濒临黄海的这片水乡泽国,河网密布,地势平坦,因无险可守,从来没有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人称盐城为福地,也可能由于这座城市两千多年来,始终未经战火,而保得一方平安的缘故。虽然,流窜的小股武装,啸聚的土匪队伍,也曾不断骚扰乡野,劫掠百姓,但都属小而言之的毛贼草寇了。翻开盐城县志,甚至在元末天下大乱期间,张士诚首义白驹,先是惹得元政府大动干戈,后是朱元璋进行讨伐,他们之间尽管打得不可开交,但也离开盐城,转移到长江一带去较量了。

  然而,八年抗战期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部队,却对这座城市悍然发动空袭,出动数十架飞机,投掷不计其数的炸弹。我还记得在大空袭下,这座古城猝不及防的慌乱,奔跑,呼喊,求救,哀号,以及死伤狼藉的恐怖景象。

  时过境迁,现在经历过这场盐城大轰炸的幸存者,恐怕也不是很多了,而未亲身感受的后来人,也未必会十分关注这次盐城历史上唯一的一次战争灾难。然而我却不能忘怀,因为身临其境,因为亲眼看到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来,因为强烈的爆炸声浪,将我扑倒在地,因为倏倏扫射过去的机关炮,从地皮上一溜火焰,擦身而过,因为被炸弹震塌的山墙,正好倒在了我趴下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包括最微小的细节,惊起的鸟,吓飞的鸡,狂吠的狗,以及在硝烟里那轮黄黄的太阳,都恍如发生在昨天那样,记得清清楚楚。

  七十年过去,像我们这样年过八旬的中国人,谁没经历过一番坎坷的境遇,一段艰辛的路程,有的甚至受到炼狱似的熬煎,苦海般的磨练呢?这是整整一代人的挫折、困顿,当你满头华发,回首往事的时候,那些残存在记忆里的快乐和悲哀,沉重和轻松,幸福和痛苦,困难和顺利,也渐渐地变得淡了,看得淡了。然而,最近一个时期,在钓鱼岛上日本所做的一切,说明这个国家的军国之心不死,说明日本鬼子对其侵华恶行从来没有改悔认错之意,那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这个血写的日子,便鲜红鲜红地映在脑海里。

  一九四一年,那是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学生,对于这场大轰炸的记忆虽然深刻,但由于我很快离开家乡,回到上海,到底盐城这场有史以来的灾难,是在哪个月,哪一天发生的,却无法准确地记住。后来,我请教过一位在新四军工作过的老同志,他的日记再一次为我证实,就在这年冬季一月的这一天,那是日本侵略者对江苏北部新四军军部所在地盐城的第一次大轰炸。

  凡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生活过来的人,没有领教过敌机空袭滋味者,大概是不多的。在八年抗战期间,有些地区,日寇的铁蹄也许未曾践踏,但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却是在大部分中国上空肆虐过的。狂轰滥炸,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那罪行也是罄竹难书的。

  在我儿时记忆里的“八一三”淞沪抗战,因为年龄实在太小的关系,只有上海市区里,那颗落在大世界游乐场门前的炸弹,是唯一的印象了。至于后来广为流传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英勇事迹,因为离我家住处太远,只能从事后的报道和文学作品中获知详情。对于战争的直接接触,却是随着我家,从上海逃难到老家江苏盐城后才碰上的,而且是险些送掉性命的这次轰炸。

  逃难到乡下以后,我就在离城区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的小学读书。那时的盐城,是我党盐阜根据地的政治文化中心,抗大啊,鲁艺啊,宣传队啊,还有从大江南北撤到苏北的新四军战士,和各地汇集来的爱国青年啊,到处充满了抗日的浓烈气氛。嘹亮的歌声,唤起革命精神,醒目的标语,鼓舞人们斗志,轰轰烈烈,习武练兵,敲锣打鼓,展开宣传,一切欣欣向荣,古城焕发新生。有一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回到盐城,看到当地的一份报纸《盐阜大众报》,顿感亲切,因为这个报纸的名字,是在那个战争年代里出现的。所以,后来我在作协工作的时候,有一位写过《活人塘》的安徽作家陈登科,曾经在这家解放区的报纸工作过,我们碰在一起,话题都是从《盐阜大众报》而起。

  我已经记不得什么原因,选上我代表我们的学校,到县城里去参加一次小学生演讲比赛。陪同我一齐去参赛的,就是我们那所完小的校长左山樵先生。现在,我也记不得他是新四军干部,还是爱国人士,反正他是个外乡人。左校长平素是不苟言笑的人,是个严肃得不让人感到亲近的人,在煤油灯下那张冷冰冰的脸,对那时我才是一个初小三年级的学生,很有些忌畏和压力的。一路上,在桨声和帆影里,校长帮我复习讲稿,反复朗读,直到背诵得滚瓜烂熟为止。那时候,从村里到县城,交通工具是船。别看校长平时很严肃,可在船上为我演讲,辅导时,却格外和蔼,连送我们去的驾船人,也勉励我别辜负左校长一片心意。

  现在,当然想不起来演讲的任何内容了,却还能依稀记得词句的铿锵有力,表情的激昂慷慨,肢体动作的夸张可笑,可见那时的抗日爱国情绪,是多么高涨了。那应该是我的作文,但肯定经过语文老师的修改,再加上校长先生的得意手笔,显然像一篇社论。校长为了争光,为了学校的荣誉,他总是不满足,总是希望精益求精。进城以后,当天晚上,还带着我到他的朋友那里,大概也是些教育界文化界的人士吧,请他们予以辅导,从文字到语气,从表情到动作,一边彩排,一边修改。

  那时的盐城有“小延安”的美称。我还记得,大轰炸的那天,我和校长去吃早餐,大木桶装着热乎乎的绿豆大米饭,很多穿着时称二尺半灰色军服的新四军干部和战士,和我们一起,围着一盆菜,吃得其乐融融。有的人,吃完了离开,有的人没有吃才进来,整个饭堂里,笑语人声,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天中午,日本鬼子会突然空袭盐城。

  这一天,也就是十一日,在即将进行正式比赛的时候,十一架敌机突然从东台方向掠来,向新四军军部和抗大狂轰滥炸。虽然抗战已经多年,但战争离盐城尚远;虽然偶尔也有敌机飞来,但只是些侦察机;虽然响起了空袭警报,但从未经受过炸弹爆炸的人们,猝不及防,全城陷入混乱之中。集中在抗大准备比赛的我们这些学生和老师,只好四散逃生。

  敌机在头上飞过来,飞过去,转了一个弯,又飞回来,而且飞得更低,轮番地扫射机枪和投掷炸弹。那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但年幼的我,浑身颤抖,就连左校长,也惊吓得不知怎么是好。他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想拖着我走,然而,我的双腿,像软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他带着我,打算冲出重围,离开鬼子轰炸的目标区。越是着急,他的双腿也好像绊着什么,行动不了。加之纷纷逃命的人,像潮流似的涌过来,涌过去,冲撞得我们无所适从。因轰炸而起的房倒屋塌,火光冲天,血肉横飞,兵荒马乱的惨烈场景,也许是盐城从汉代建县以来的最大浩劫。

  突然,一个炸弹落地,离我也就半条街远,那爆炸的强烈气浪,把人们掀得东倒西歪,我被人挤掉了,和校长分开手,气浪把我推到了一座庙墙旁边。

  这时,我仰着脸,看得见一颗颗像热水瓶大小的黑影,从天空向地面坠下。尽管我吓昏了,但我明白,那就是炸弹。我力竭声嘶地呼喊着校长,校长也以超过炸弹呼啸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就在他听到了我的回答,也就是那一串炸弹落在庙里的时候。他扑过来,用他的身子挡住我,那些被炸弹震塌的庙墙,飞起的残砖断瓦,沉重地跌落在他背上时,他还努力躬起身子支撑着,不使我受到任何伤害。

  这位校长,是我一生所有受到过教诲的老师当中,最难忘的一位。他是最严肃的人,是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然而在那生死瞬间,他像大哥哥保护小弟弟一样,扑过来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有感情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一个人。当时,哪怕是弹片飞来,他也毫不犹豫准备拿生命来承受的。

  爱的力量是无敌的,我们终于从堆积在身上的砖头泥土中挣扎出来,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就会压在那倒塌的墙下,给活埋了。站在断垣残壁中间,看到了敌机走后那一片碧蓝的天,一次面对死亡的我,总算逃脱了死神的袭击。校长望着我,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

  当我勾起这场盐城大轰炸的回忆时,差点死于那次大轰炸的我,一方面,师情难忘,全亏了用身体掩护了我的老师,才得以逃脱那场灾难,而得以活命。另一方面,国仇难忘,日本军国主义所制造的这场盐城大轰炸,是不能忘,也不会忘,而且要永远牢记着的。对于狼的嗜血本性,不但要有足够认识,还要时刻保持着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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