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瑞：樟子松的故乡

　　8月末两天，遇上秋老虎，北京闷热异常。而漠河已是深秋，加上绵绵阴雨，有如进入初冬。饱带干粮热带衣，有备而来，还是超出意料，临行时觉得多余的毛衣已无暖可保，冷风透心。看到北极村电瓶车司机穿着羽绒服，令人羡慕不已。

　　东北的冷并不陌生，茫茫“林海雪原”，没膝深的大雪，凝固在幼时的记忆。而那里不过是牡丹江一带，漠河还要向北，连哈尔滨人也说，不敢轻易找北，那里太冷了，耳朵会冻掉。这不是妄言，不需多，外面冻5分钟，耳朵一拨拉就掉。此时不要说动，手捂都不行，只能用雪搓。女孩子出门没穿够，回来能冻哭；口罩结霜；睫毛上开出冰花。以前过冬的棉裤，厚得能“站”起来。

　　最冷的气候，当地人叫“冒白烟”，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冰天雪地，仿佛空气中还有潮气，存有热量，凝出雾气，犹如夏天剥开冰棍。这种天气，一般也要在零下40℃以下，1969年最低，曾达到零下52.3℃，老人和孩子不敢出门，外地人更难适应，应了那句老话：少不去南，老不去北。

　　鄂伦春人习惯于这种环境，在茂密的白桦林中打猎，在清澈的河水中捕鱼。桦树皮是最好的材料，划开桦树，整张的皮便自然剥开，可以盖房做船。世世代代生存，形成风俗，女人做月子，男人不能进屋，也不能生火，让子孙的血液中涌动着对寒冷的抵抗。

　　气候冷，植物的生长速度慢，产量少，质量高。水稻灌浆时间长，粒粒饱满，口感极好。大豆格外香，如同油里浸泡过。倭瓜也与别处相反，皮软肉硬，有咬劲儿。几样菜蔬与切成段的包米放在一起，稠糊糊一大碗东北乱炖飘散出黑土地的芳香，让人生出无限感慨。

　　大兴安岭美丽富饶，收获的季节叫采山。山上长满了黄芪、灵芝、蓝莓、不老草、野生姜。蓝莓营养价值高，含有天然抗氧化成分，更是受到人们的追捧，价格一路飙升，漠河自由市场上，小小一桶就能卖到100元。

　　美国有旧金山，澳大利亚又发现了金山，而漠河低洼处也是宝藏。北极村路边有一雕塑，中指与拇指间夹着天然的金块，这不是夸张，而是在附近的河沟里发现了金矿。1877年，一位鄂伦春族老人葬马掘穴，在老沟河底捞起一把河沙，闪闪发光，竟是金砂，后来鉴定，含金量达到87.5%。于是一批又一批的淘金者拥入，到过上万人，仅1883年至1884年就采金21.9万余两。从此，这条河沟有了老金沟的名字。

　　当时的朝廷格外重视，1888年10月创办了漠河金厂。清政府派遣的李金镛很会经营，清廉办矿，1889年老金沟的黄金开采就达到2万两。除去上缴，李金镛想把剩余的金子献给朝廷，又怕路途中被截留，便铸成大锭，交给地方官转运京城。李连英见到金锭，将剩下的又切去一半，献给慈禧。龙颜大悦，先是一语点破：这金锭原来比这要大得多，被人层层剥了皮。李连英吓得连忙说：奴才查查。慈禧又缓和下来说：不必了，世人哪有不见金眼开的。这块金锭就留下给我买胭脂吧。老金沟又有了胭脂沟的美名。

　　印象中的东北，多长松树，品种很多。漠河的土壤薄，下面就是岩石，许多树木不好生长，200年的树算是高龄了。而樟子松却能适应，长势也好，所以人称漠河为樟子松的故乡。同是松树，樟子松却有所不同：树干下面为深褐色，上面似乎暴开脱落，露出黄色，当地人赞誉为美人松。开始眼拙，没看出特别，仔细端详，体会出韵味：真像高贵女子，穿着黑色长裙，身躯挺拔修长，枝叶疏朗，需仰视才能看见体肤。

　　虽是樟子松的故乡，并无大片茂密的森林，只在漠河县城一角，存有几百棵樟子松。树林中，忽发现一棵枝杈全无，一身黢黑，让人马上想起那残酷的时刻，曾经肆虐的大火，几小时就把漠河县城化为废墟。世界永远记住了1987年的5月6日。

　　举国焦急！3万多名灭火人员奔赴灾区。很多人向前冲，向着最北方，向着燃烧着中国人心的火线，其中不乏新闻工作者，都想在第一时间赶到火灾现场。客车满员就钻进货车，“铁闷子”里挤满了人。

　　“五·六”火灾纪念馆复原了火灾时的惨状。大火熊熊，在那悲惨瞬间，县城人从房间内拼命逃生，有的来不及，被大火吞噬；门出不去，就从窗户爬，有的还没翻过去，就定格在窗上。火海中，200多人没能逃生。求生的人们向水边跑，跳进大林河，才躲过灾难。提起这条河，县城人充满了崇敬与感激，把这条河称为救命河，还称为母亲河，那是对重生的赞美。

　　疯狂的火焰，几百米宽的防火带都能跨过去，居然还存留下一小片樟子松，令人不可思议。火中存留的还有清真教堂、厕所和坟地，于是人们有了种种猜测和传说。松苑门口有一块卧碑，碑上的《松苑记》做了记录：“松苑不烧，因吉祥之地，火魔不忍也；清真寺不烧，因真主威仪，火魔不敢也；茅厕不烧，火魔不屑也；坟地不烧，因鬼魅同宗，火魔不犯也。”人们把这块风水宝地围起来，称为松苑，保存着这片樟子松，如同保存了县城的命脉。

　　灾后建起了新县城，中心有一雕塑，两根细长高耸的柱子，顶上有颗星星，都有“北”字的影子，抽象出最北方城市“腾飞”的愿望。而我总觉得像两棵光秃的树干，直指蓝天，那是烧过的、涅槃后的——樟子松。

　　大火刚灭，有“专家”称，要防大疫，不能相互传染，于是把烧过的树木砍伐了。谁知第二年，一些没来得及砍伐的树木长出了枝芽。复活了！人们惊叹之余又再次惋惜。

　　大兴安岭五分之一的原始森林遭到毁灭，国人心疼，很长时间议论着这个话题，也引出种种臆想和猜测……猛然想起春节晚会上，那首唱响大江南北的歌曲——“一把火”闹的。

　　火灾纪念馆特辟了展台，偌大空间仅放小小一物，一只随手扔掉的烟头。原来大火不是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