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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廷芳:我失去的胳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3日10:05 来源:文汇报 叶廷芳

  平生遭遇的最大一次命运袭击,是被愚昧夺去了一条胳膊!

  悲剧发生在1945年。两年前,37周岁的母亲已经提前离开人世了,撇下四个子女。从此14岁的姐姐担负起全部家务。她的主要治家方略是拼命地养猪。猪圈里关着五六头大小不等的猪,饥饿时只顾嗷嗷地叫。于是我每天一回家就撂下书包,赶紧往田地里去打猪草。那一年教我们初三的老师是一个有点吊儿郎当的人,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阴历四月十五那天他又迟迟未到校。我赶紧利用这个机会去田畈打猪草,有三个邻家的小同学争着要跟我一起去。于是我的一篮子猪草的任务很快就完成了。接着大家一致主张去附近的凉亭里玩。

  一进凉亭,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六七根木杠子,靠在墙上一字排开。那是本村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工们挑厩肥用的家伙。这一排杠子激发了我的灵感,于是我建议:我们用这些杠子学一学骑独龙杠吧!他们都说没有骑过。我说学呀!谁先骑呢?有人说:既然你想学,那就你先试嘛!于是我先试了。为了掌握平衡,我试着把两手搭在前抬者的两肩上。但他说:“这样我太重了,你往后退一些吧!”不料,正当我抽回两手往后退的时候,他就抬起来了!我立刻跌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发现臂部正面中间出现一粒豌豆大的往外翻的肌肉,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被断裂的骨头刺戳的结果。这时发现手臂的下半部有点往下耷拉,我马上使它复位,与上半部保持平直。我并不感觉特别庝痛,只是相当害怕,首先担心父亲这一关怎么过!于是低声哭了起来。其他孩子都傻在那里,毫无主张。于是我就单独走回家,约两里路,一路上伴随着呜咽。

  不巧,父亲那几天出门去了邻县兰溪,无由联系。村里不但没有医务所,连一个正儿八经的郎中也没有!亲戚街坊们七嘴八舌拿不出主张。隔壁的一个邻居,自以为懂得医疗,就自告奋勇要来“试试”。他用了两块新剥下来的杉树皮夹住手臂,然后用绑带咬着牙把手臂绑扎得紧而又紧。这就犯了医疗大忌了:这样做阻止了血液的流通,只需半小时,细胞就会坏死!绑扎后,临时负起家长责任的大姑妈一再告诫我:“孩子,犯了错,就得乖些,千万忍着,不要喊痛!”于是我忍着,再忍着,最后就失去知觉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一看吓坏了:整只手臂发了紫,而且长出了许多枣子那么大的紫泡!亲友街坊们七嘴八舌,一筹莫展。下午,邻近的农妇凤英大娘来家一看,急了:“赶紧解开!”旁人说:他父亲不在家,万一出了事,谁负责?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负责!”于是大家半信半疑地把绑带解开了。这时,有人建言:小孩的新鲜尿可以使昏迷者苏醒。于是赶紧让我弟弟尿了大半杯子尿。说来也怪,喝到一半,我果然醒了。

  三天以后,手臂的外皮变得又紫又黑又硬。但里面的肌肉已开始腐烂,并从伤口流出了脓液。一周后大量的脓液从肘部冲开了突破口,从那里涌了出来。从此大群的苍蝇围绕着我飞舞。

  第13天,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在震惊之余经历了一天的狂怒和痛苦以后,终于在第14天做出决定:第二天送我去县城医院医治。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的那位老师终于想起来看我了!当他听说要送我去医院,竭力阻止:“医院可不能去呀:动不动就动锯子!你看某某某的儿子为什么只有两个指头?就是被锯掉的!”父亲一听大惊失色:自古到今哪听说过医疗中要动锯子的事?!但他还是觉得既然儿子的伤势到了这个地步,总得花一笔钱,作最后一次挽救的努力,决定还是要出门去求医。但既然西医不可取,那还是找中医吧。他当场与老师、叔父和祖父合计了一下,决定去80里外一个叫缸窑(音)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有名的郎中。

  老师走了以后,祖父照例给我换药。谁料,当他打开包扎后,发现我的那只手臂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发呆了半天,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哥哥和姐姐跑来一看,惊骇之余也跟着哭起来。父亲没有哭,表现了一个家长的威严与镇定。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痛苦。祖父问他明天缸窑还要去吗,他只回了一个字:“去!”接着父亲临时找了一张竹制的躺椅,绑上两根长长的竹杠,当夜做成了一顶土轿子。

  第二天凌晨鸡叫时分,姐姐已做好了早饭。一会儿两个抬轿人——叔父和那位姓郑的同学的大哥都到齐了,父亲把我那只掉下来的残臂放进布袋子里,随身带着,然后大家就启程了。

  近午,轿子通过了北城门,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走了45里地。过了钟楼,叔父头往右一扭,说:“这就是县医院!”父亲一愣,并且脚步也停住了。但轿子只顾继续前行,不久父亲只得快步跟了上来。在他止步的那一刻,我想他头脑中肯定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这位老师对我来说可是个灾星:如果那天他不无故旷课,我不会结伴到田野上去骑“独龙杠”;如果他昨天晚上不反对去医院,那么我的伤口最多一个礼拜即可痊愈,从而减少9个月的痛苦!

  东西向的浙赣铁路通过衢州县城。过火车站时我看到一个火车头歪斜着被废弃在一条铁轨上,大家说这肯定是被日本人炸毁的。不知为什么,手臂受伤15天来我几乎没有感觉过受不了的剧痛,这时却发生了。我尤其受不了轿子的抖动,拼命喊叫:“你们不要再抬了,不要再抬了!”大人们安慰说:“缸窑很快就到了,那郎中可神着哩,不但能把手臂接上,那药一敷上就不痛。”我说:“我到不了缸窑呀,你们就在这里把我埋了吧,这样倒好受些。”父亲这时暴怒了:“这是什么话!你要死为什么不赶早死在家里呀?你给我闯了多大的祸你知道吗?大家那么热的天气把你抬到这里容易吗?”我不禁呜呜哭起来。这时叔父为了缓和气氛,劝慰说:“这里太阳太毒了,前面有树荫,到那里一定放下来!”坚持到那棵树下,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太阳下山不久,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郎中先生约莫五十七八岁,个儿中等,肤色红润。当我父亲取出那只残臂递给他看的时候,他不禁倒退了两步,待到听清我父亲的要求时,更是来了个180度的急转身:“接上?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接上?”我父亲又进一步恳求:“先生,你一定要行行好,不瞒你说,我有吐血的毛病,将来全靠几个儿子来撑这个家……”郎中先生立即打断他的话:“我当然愿意行好!你如果当天或第二天抬来是可以的,如今都半个月过去了!都烂成这个样子了,都变成两截了!再接上——谁有这个本事!”父亲一时无言以对。郎中又接着向他那位不认识的同行发难了:“而且你一开始就治错了!这种折胳膊断腿的事我治得多了,数以百计!但是没有一个治成这样的!小孩的骨质长性好,你不治它,也不至于这样,大不了走点形就是了!”父亲又百般说好话:“先生,请千万原谅,都是我不在家出的祸!出事那天我远在兰溪,不然的话连夜也会来求你的。你的名声谁不知道!先生,你千万行行好!这个孩子是三个孩子中我最看好的一个!先生,你要多少钱我都给!我带来了足够的现钱。”他举了举那个布袋子,见郎中不动声色,又接着说:“再不行,我还有12亩田、三间房屋,都可以卖!”这时郎中转过身来扯大嗓门说:“哎呀,你就是把全国的银行都给我又能管什么用?不是这个问题嘛!你们怎么还没有听明白:这孩子的手一开始就治坏了!你想想看:肌肉都已经烂空了,外皮已经死了,血管、经络统统没有了!现在别说是我,就是神仙也不能把这只手臂再接上去了!”

  大人们再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了。郎中先生打开我的伤口看了看,没有使用现在的消毒程序,就敷上一种黄褐色的粉末。然后递给我父亲一张药方,叫他回去后照这张药方买药。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这家佣人的张罗下匆匆吃了早饭,就起身打道回府了。一路上,父亲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也就是离摔伤那天九个多月,家人听到一个消息,说附近镇上有一个打铁的几年前打到一根雷管,一只手被炸了!他在医院锯掉了手,带回的一瓶药水还没有用完。我周围这些顽固的农人,终于对西医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并寄予一线希望,说要把那药水借来试试看。我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那药水就盛在一个蓝墨水瓶里,约半瓶左右,其中浸着一片指头那么宽的纱布。家人就用这片纱布每天把我的伤口涂一遍。想不到第三天伤口就开始结疤了!长达九个半月之久的马拉松溃烂终于宣告结束!

  其实这里的症结根本就是消毒问题。那半瓶顷刻间被周围人们看作“神水”的药水,不过是一点普通的酒精而已!但认识这么一点微小的真理,却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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