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察院的官司

　　《红楼梦》中的凤姐是位泼辣而阴毒的人物。泼辣不需说了，这里只说她的阴毒。第六十七回，知道了贾琏私娶尤二姐之后，凤姐大发脾气，连午饭也不去吃。贾母打发丫鬟玛瑙来问，凤姐支应道：“不过有些头疼，并没有别的病”，把玛瑙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将前事从头至尾细细的盘算多时”，想出了个“‘一计害三贤’的狠主意来”。

　　凤姐先是将二姐诳骗进大观园，请求李纨“收养几日”。之后，让家人旺儿找到二姐原先许配的男人张华，“着他写一张状子……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依财仗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但是，张华却不敢造次。凤姐便让旺儿转告张华：你细细地说给他，“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又对旺儿说：“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旺儿于是命张华添上自己，把他也加为被告，是他挑唆贾琏娶了尤二姐。商议好了，二人写下状纸，到“都察院处喊了冤”，“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名，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衙役们不敢擅入贾府，只是让人传信，却不料旺儿早在街上等候，迎上去笑道：“惊动众位，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罢。”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致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下人。”旺儿故意急得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熟知北京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明清两朝，北京称顺天府，下辖两县，以今之地安门外大街为界，其西是宛平县，其东是大兴县，依据属地管理原则，诉讼一类的官司应该到这样的衙门，怎么会到了都察院呢？这就有必要做些简略解释。

　　明清时期，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负责监察、弹劾官吏，参与审理重大案件，分摄五城察院与五城兵马司。当时的北京划为东、西、南、北、中五城。因此，都察院下面的巡城御史衙门，称五城察院或五城御史衙门，简称五城。今之北京西城尚有察院胡同，应是其时西城察院的所在地。五城又分设五城兵马司，兵马司的最高长官是指挥，副长官是副指挥，由五城御史督率管理。凡人命案件，由指挥相验；盗窃案件由副指挥、吏目察看现场和审解；词讼案件，则由指挥上报巡城御史审断。因此，名义上，北京的治安虽由中央机关与地方政府共同负责，但实际的管辖权仅属于五城察院与五城兵马司，地方政府并无权过问。明白了这些机构的管辖范围，也就明白了张华为什么要到都察院告状，因为顺天府下的宛、大两县没有这样的权限，从不受理这样的案件。

　　那么，张华到哪个察院投送状纸呢？是都察院，还是五城察院？当然是五城察院，至于是西城、东城，或者其他三城，《红楼梦》没有说明，我们自然难以硬性指派，而只能说凤姐。凤姐把张华支使到察院以后，又“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晚间，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银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 。次日回堂，翻了脸，痛斥“张华无赖，因拖了贾府银两，诳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事，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有了这样铺垫，凤姐便到宁府哭闹。而宁府这边已经知道张华告状。贾蓉慌忙告诉贾珍，贾珍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同时又命家人对词。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干的好事！”贾珍笑道，“好生伺候你婶娘”，便把贾蓉丢在那里，自己惶急叫下人备马躲往别处去了。凤姐于是对尤氏撒泼，道：“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着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又要寻死撞头，“把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说着，又啐了几口。又骂贾蓉是：“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哭骂着，扬手便打。贾蓉磕头有声，说自己是“一时吃了屎”，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婶的话了？”在凤姐面前，尤氏与贾蓉没有办法，一齐告饶，都说道：“婶婶方才说用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俩儿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婶送过去，好补上。”当然，也是有条件的，在老太太、太太们跟前，“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

　　凤姐表面答应，暗地仍然挑唆张华，只要二姐做妻子。然而，贾蓉亦派人与察院说情，察院便“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凤姐又派庆儿教唆张华只要二姐。察院于是批道：“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把张华的父亲传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府领人。”凤姐如此这般告诉了贾母，贾母把尤氏叫来说了一顿，让凤姐处理。

　　这样，按照 “一计害三贤”的“狠主意”，凤姐的前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此时只要张华把二姐领回去，便是功德圆满。但是贾蓉也不是好惹的，他“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警告张华不要把事情做绝：“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劝告他：“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父子商议“这倒是好主意”，前后大约也得了一百两银子，不走还等什么呢？第二天，“起个五更，回原籍去了”。贾蓉打听得真了，便来回了贾母和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已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什么官府呢？当然是察院，在贾府面前，察院不过是随人摆布的棋子，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凤姐虽然心有不甘，也只有筹划新的“狠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