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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鲁平:紧张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2日15:29 来源:文艺报 夏鲁平(满族)
  

  这天早晨许文达踏出家门,做梦也没想到,他再也无法回来了。他家坍塌了。不是300多平米的房屋钢筋水泥骨架出了问题,而是房屋里的主人支撑不住这座房子。

  要知道这房屋是许文达的杰作,是许文达志得意满的外在显现。屋里的每股气息,每粒灰尘都布满了许文达身体的气味和温度,现在他还无法预知这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肥猪送他到门口,整理他的衣领,看他穿鞋。许文达起身将要踏出家门的时候,像蓄谋已久似的顺势搂抱了肥猪一下。肥猪愣眉愣眼抬手挡开他说,看看你裤腿塞在袜筒里了。

  肥猪是许文达的老婆,她很喜欢肥猪这个称呼,许文达每次这么叫,她总是浑身抖擞得活像一头发情的母猪。

  许文达准备整理裤腿,发现裤腿并没像每天那样塞进袜筒里。

  肥猪为自己的小聪明站在那里哧哧地笑。

  许文达再次搂住肥猪。肥猪抗拒不住,满足了许文达的举动。也许用力过大,肥猪喘不过气来,她说,你咋这么反常呢,不会是在外面有什么事吧!

  许文达松开手说,哪能呢。

  肥猪说,你这个样子让人看见多不好。

  许文达说,我搂自己的老婆,也没搂别人,有什么不好。

  其实,这天早晨许文达是用特别的举动提醒肥猪,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结婚纪念日。头几年,许文达总因为马马虎虎忘记这个日子遭肥猪不满,有两次还跟他闹得鼻涕眼泪满天横飞,气得他头都要炸了,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也许是年龄大了一点的关系,许文达心里对肥猪有许多愧疚,在很多事情上不再跟她斤斤计较,他学会了退让妥协,学会重视肥猪看重的东西,比如肥猪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还每年有计划安排她出国旅游或者国内游。肥猪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似乎很长时间没听到肥猪的抱怨,肥猪不抱怨不等于他可以忽略这些事情,相反他更应该牢记,念念不忘。

  今天,肥猪把这件事彻底忘了。或许她根本没忘,是故意不提。

  来到单位,许文达听到一件令他震惊得汗毛直立的消息,李纯刚早晨被人带走了。在这之前没人打电话告诉许文达这事,所有人的大脑都在短路,都被突如其来的事件震蒙了,不知所措,目瞪口呆。走在办公楼走廊里,许文达还是不敢相信这种事,好像这办公楼里还存留着李纯刚的洒脱与威严,可李纯刚的确在这天早晨上班前被人带走了。

  李纯刚是这座省保险公司办公楼里的主宰,他每天习惯于提前40分钟来到单位上班,主要是这个时间安静,有利于签发各种文件,思考一些重大事项。等到上班时间,他便放下手中重要工作,应付各种琐碎杂事。据说,李纯刚被人带走时,办公楼里空旷一片,每个脚步都带着空旷之声。办案人员早已知道李纯刚这种工作规律,赶在这个时间把人带走的。李纯刚走出他工作了十几年的办公楼时,心情何等滋味无人知晓,据收发室的老头讲,当时李纯刚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无数个内容,好像要跟他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收发室的老头说,他永远也忘不了李总那一道奇怪的目光。

  许文达调到省保险公司当副总时,李纯刚被提拔为总经理不到一年。许文达在工作上跟李纯刚默契得可谓珠联璧合,他了解李纯刚性格上的缺点和长处,也就避免了许多磨擦和碰撞。

  李纯刚这次被人带走,多少有点凶多吉少,想一想,纪检部门不掌握有利证据,是不会轻易惊动他的。此时,许文达只觉得心不住地往下沉,快要沉到地底下去了,透不过气来。好像出事的不是李纯刚,而是他自己。

  办公楼里异常平静,但分明有一股潜流强烈地涌动。许文达打开电脑,浏览着各种信息,有关李纯刚的事件,没有任何反应,连一条毫无边际的谣言也没出现。现在李纯刚到底怎么了,他的家人是否知道,无人知晓。在许文达的印象里,李纯刚是最不容易出事的人,他做事一向小心翼翼,从不露任何马脚,但这也不能说他就是钢板一块。记得头几年公司在郊区有两垧地,一直没能开发,去年有位地产开发商找上门来,寻求合作,就是想利用那两垧地给公司盖一栋楼,连车位带绿化需要占一垧地,剩下的地归地产商使用。这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不长时间就拍板成交。当时,楼房的质量验收工作落在许文达头上,楼房建成不久,地产商派人给许文达送来两万块钱。按理说质量验收不是儿戏,地产商送不送那两万块钱,许文达都要按制度严格把关,马虎不得,更不能为了这区区两万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这两万块钱,许文达没动声色,更没有任何表态,当时他想到的是李纯刚和地产商的利害关系,如果拒绝这两万块钱,他不怕得罪地产商,而是没法处理和李纯刚的关系,会让李纯刚觉得许文达跟他有戒心,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让李纯纲觉得许文达不是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人。如果许文达收下这来路不明的钱,他心里清楚这早晚是个病,潜伏在身体里。即便不出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会惶惶不可终日,晚上睡觉都要做噩梦。那两万块钱在许文达办公室抽屉里放了半年,在他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机会来了,那位一直跟他们走得很近的地产商女儿结婚,送来请柬,许文达当机立断,把那两万块钱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地产商,这种顺水推舟的方式,可以说是许文达的妙笔杰作,谁都不得罪,谁的脸面都说得过去。就在许文达从抽屉里拿出这两万块钱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想法,好像身上有一种重要的东西被抽空了。半年来,他每天上班打开抽屉,都能看见这两万块钱很听话地趴在他抽屉里的那个固定位置。他心里跟这钱好像有无数次交流和对话,脑子里有过无数次处理掉这钱的方案,虽然没有实施,但每天都是许文达思考诸多事物当中的一件重要事情。后来许文达发现,这钱在他抽屉里和记事本、电动刮胡刀、指甲刀、卵磷脂、六味地黄丸包装盒能够和谐友好相处,成了许文达每天打开抽屉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理由。假如给它移动个位置,换到另一个抽屉里,他会觉得这个抽屉空落落的,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现在想来,把这笔钱体面送还地产商老板不失一件明智之举。

  这其间,许文达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老伙计从歪门邪道里搞到一笔笔钱,没处存放,便在北京买了一套住宅,将钱堆在那套住宅里,挂上窗帘,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买一张去北京的动车票,赶往那套住宅,在钱堆里坐上一阵,然后再心满意足回来,从来不乱花一分,直到事发。还有一位老伙计,为人办事从来不收现金,不管你有千条妙计他都有一定之规,后来有人发现他接收购物卡,不是用来购物,而是满足收藏癖好。事发后,办案人员从他家里查出一麻袋购物卡,却没有一张购物卡在商场里消费过……不知脑子出了什么毛病。从这一点上看,许文达觉得自己心态还算正常,值得庆幸。

  办公室主任小刘敲响了许文达的房门。从早晨到现在,小刘是第一个和许文达打照面的人。

  小刘说,现在人心惶惶,都在议论这事,没人工作了。

  许文达严肃地说,天塌下来了吗?

  小刘说,那倒没有。

  许文达说,我们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等消息。

  小刘说,我打听了一下,办案人员当中有个叫孙国海的,我以前认识。

  许文达说,那就找孙国海侧面了解一下。等一会儿咱们一块去。

  小刘联系上孙国海没费多少周折。看上去,孙国海的年龄不到40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也许是视力不好,看人很认真。许文达始终微笑着看孙国海,谦和有度,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经小刘介绍,许文达跟孙国海握过手,大家坐下。

  孙国海当然知道许文达和小刘此行的目的,他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纪律,在问题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我不能向你们透露任何信息。

  许文达说,李纯刚的问题很严重吗?

  孙国海板着面孔说,很严重。

  看来李纯刚彻底完蛋了,谁都救不了他。许文达的心忽然释然了,他的情绪必须快速从李纯刚阴影中解脱出来,转换思维,重新思考未来。

  回来的路上,小刘默默无语,心事重重,憋闷了好长时间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对许文达说,你是单位的二把手,看来公司的事情就得你主持一阵儿了。

  许文达表情复杂地看了小刘一眼,一言不发。

  小刘说,你在公司威信很高,大家都很信赖你。

  许文达笑笑说,你可真会说话。

  小刘说,真的,我代表大伙的心声,你就是咱们公司的风向标。

  小刘的话,许文达并不反感,但也不喜欢这种当面恭维。他清醒地意识到,李纯刚的倒台对他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在这危机时刻他有可能成为公司总经理的最佳人选,当然上级主管部门用不用他是另一回事。想到这里,他觉得他不能再束缚自己的手脚,应主动跟上级主管部门取得联系,争得工作主动权,提升自己形象,树立威信,在上级主管部门的支持下,召开公司大会,消除职工思想负担,稳定人心,重振精神。

  回到单位,许文达第一件事是给上级主管部门打了电话,汇报李纯刚的情况。在等待答复时,许文达有点焦躁,有点魂不守舍,他想起了老婆肥猪,觉得有必要把单位发生的事告诉她。

  肥猪接听了电话,反应极敏感,她问,以后公司总经理的位置是不是就是你的了?

  许文达说,话不能这么乱说,传出去多不好。

  肥猪说,有什么不好的,公司除了你还有谁?

  许文达说,好了好了,你歇着吧,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肥猪停顿一下问,什么日子?

  许文达说,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难道你连结婚纪念日都忘了?

  肥猪说,今年不搞了,你赶快抓紧时间活动你的事。

  许文达坚决地说,不能不搞,今晚你在家多炒两个菜,我要跟你喝两杯。

  放下电话,许文达决定下午两点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办公室主任小刘将会议通知打在一楼电子屏幕上。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准时参加会议。会议由许文达主持。布置完工作,许文达更加焦躁不安,感觉有很多重担压在身上,既兴奋又沉重。他努力稳下心神,端坐在办公桌前,着手撰写主持会议讲话稿。这篇稿他不用小刘代笔,更不能用秘书。他要亲自动笔,写出生动有力、字字带血的文字,总结公司近几年取得的成绩与存在的不足,鼓舞士气,展望未来。许文达激情饱满思绪飞扬地写完讲话稿,停留片刻,喝了几口香喷喷的茶水,坐在办公桌上朗读起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被自己的讲话感染了,慷慨激昂的声调很有冲击力,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忽然,小刘敲门进来,许文达抬起头,看见小刘两腿哆哆嗦嗦站在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文达皱起眉头,不高兴地问,怎么了?

  小刘说,就在刚才,李奇又被人带走了。

  许文达说,李奇被带走了你慌什么。

  小刘说,公司上下闹成一锅粥了,人人自危。

  许文达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什么可人人自危的。

  许文达明显感到自己这话说得底气不够足。他干咳了两声,清理了嗓子,叫小刘坐在自己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找个茶杯倒了水,放在小刘跟前。其实这时是许文达自己想喝水,他端起茶杯使劲儿地喝了一口问,是李纯刚的事牵扯出来的吗?

  小刘说,不像啊!

  在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李奇和李纯刚面和心不和,李奇是公司里最没地位的副总,李纯刚平时做什么事,李奇无法参与到其中。李奇办什么事也很少跟李纯刚请示,基本上都是各自单打独斗我行我素。也就是说,两人是两股道上的,根本形不成一股绳,更不能有同流合污事件发生。那么是不是出于仇恨,李纯刚在这种时候故意咬出个李奇,可李奇又有什么把柄掌握在李纯刚手中呢?怎么想,这种事都不会成立,除非两人有天大的密谋不为人所知。

  在工作中,将两人关系处理得比较融洽的还属许文达。许文达说不上私下里对李奇有什么特殊的好感,李奇出事,对许文达来说总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而且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点声响。以前有很多出事的人都是这样,本来上午工作好好的,下午就被人带走了,无论多么牛气冲天的人物,这一走,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就如同进入了火葬场。看见面前沉默无语的小刘,许文达说不出什么,也无话可说,他只想知道李奇家里80多岁的老娘是否抗得住这一打击。李奇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老娘为了李奇守寡了一辈子,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母子俩相依为命,多少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李奇功成名就不仅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他老娘在众人面前的风光。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李奇的老婆,许文达很熟,两家人在一起打过麻将,吃过饭。那是个容光焕发的女人,而且总是从心里生发一种喜悦,就连脸上每条皱纹都是因喜悦而生。

  许文达拿起电话,拨打了李奇老婆的手机。对方关机。又拨打他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许文达若有所思地问,李奇老婆知道了吗?

  小刘说,他家已被搜查了。

  许文达问,情况怎么样?

  小刘说,听不到任何情况。

  许文达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说,真是人心难测,谁会想到李奇这小子会出这种事。

  小刘问,下午的会议怎么办?

  许文达说,照常进行。

  许文达带着沉重的心情迎接了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在两点钟准时主持召开了公司全体职工大会。坐在主席台上,心里总有一种难以消解的情绪,他向台下望去,看到的竟是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黑鸦鸦一片。许文达表情严肃,大家也表情肃穆,似乎都想捕捉点他们没发现的信息。许文达在讲话过程中,看到会场后面有一点波动,波动中小刘从人群中凸显出来,他拿着手机心惊胆战匆忙跑出会议室,波动平息了。不知什么时候,小刘轻手轻脚走上了主席台,来到许文达身后,冲着许文达耳根子悄声说,许总,孙国海找你,他请你到他那里去一趟。

  许文达说,告诉他,我正在开会。

  台下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活跃起来,他们肯定不知道小刘走上台来跟许文达说了些什么,却都如同惊弓之鸟,异常敏感,骚动不安。会场上快要混乱了,大家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许文达向下面做着手势,让大家保持安静。

  台下的脑袋停止了晃动。许文达忽然感觉自己如坐针毡,心思已不在会场上了,他左右欠动着屁股,脑子里反复问,孙国海找我干什么,难道是向他透露李纯刚或李奇的消息?再一想,不可能。上午他和小刘主动去见孙国海时,孙国海守口如瓶,现在绝不会找上门来说明什么情况。此时孙国海打来电话,他又不能按兵不动充耳不闻,他必须对此有足够的重视。这样想着,许文达看到台下没有多少双眼睛注视他的时候,悄悄起身装扮尿急的样子走下主席台,离开会场。

  小刘眼疾脚快地跟了出来。

  许文达问,有什么详细情况,你跟我说说。

  小刘说,他多半句话都不肯说,只是请你去找他。

  许文达说,那我现在就过去吧,支持他的工作。

  小刘说,我陪你一块过去。

  许文达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必要兴师动众,我快去快回,你替我照顾安排好领导。

  走出办公楼,许文达觉得户外的空气有些凉,是秋凉,昨晚下了小雨,今天骤然降温,让人很不适应,上午他和小刘出去一趟感觉还没这么明显。

  许文达来到孙国海办公楼前,刚下车没走几步,左脚不知怎么就踩进一个水坑,水灌进鞋子里,湿了袜子湿了脚,想返回去换鞋已经不可能了,自认倒霉。现在主要的事是见孙国海,只有见到孙国海办完事回去,才能顾及这只湿了鞋的脚了。

  孙国海见到许文达,面部几乎没有表情。

  许文达问,你找我?

  孙国海说,对。

  许文达被孙国海领到一间屋子里,说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留给许文达深深的背影,出去了。许文达对遭受的冷遇有点挂不住脸儿,但又无从述说,只能在心里按捺住不满,开始漫不经心打量这间空旷的屋子。屋子里有两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相对摆放。桌子和椅子有棱角的部位都用皮革包裹起来。不仅如此,就连墙角、四周墙壁也都装饰了皮革,皮革里层铺了薄薄的毛毡,像是隔音墙,实则是防止有人用头部撞击。这些,许文达再清楚不过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十几分钟不知不觉过去了,孙国海没有一点回来的迹象,他又溜达两圈,发现屋子里设有一个卫生间,许文达没有解手的意思,可好奇心促使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慢慢走了进去。卫生间也做了同样的装饰。一切都是精心设计。许文达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孙国海把他留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文达开始摸兜里的手机,准备把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告诉小刘。摸了半天,手机也没摸到,他有点慌张,有点神情错乱,手机是他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通讯工具,没有了手机他就变成了哑巴和聋子,孤立无援。许文达逐渐想起,手机不在身边纯属意外,下午两点开会的时候,他怕受干扰,特意将手机调到振动,放在办公室里,坚决不带入会场。刚才出门时过于匆忙,也没回办公室拿手机。许文达想再次看表,却无力将手腕抬起,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天昏地暗天塌地陷的感觉,无法自拔。眼前忽然添乱似的出现一只小飞虫,嗡嗡嗡,他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毛病,定睛看去,的确有一只小飞虫在他眼前晃悠,他挥手气愤地打走那只小飞虫,没等多长时间,那小飞虫又飞回来,在他眼前嗡嗡嗡一个劲儿地作响。许文达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躲避着那只不断追赶过来的小飞虫,无计可施。他越来越清醒地感觉到,李纯刚和李奇被带走了,这回应该轮到自己了?他跟李纯刚和李奇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孙国海把他叫到这里,以这种态度对待他,肯定有什么把柄攥在孙国海手里。许文达努力回想着自己担任公司副总后与各色人员之间的往来,他认为自己无论何时何地,处理各种关系都是融洽得体,即使有什么经济瓜葛,也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任何人找不出毛病。现在想来自己是否过于自信了?比方说在人事提拔任用上,他能做到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吗?公司人员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盘根错节,各种利害关系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谁都无法理清的网,一不小心触动了哪根网绳,说不定就碰到了谁的痛处。在小刘被提拔为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也不是顺风顺水,他一度遭到很多人的非议,许文达力排众议,在得到李纯刚的默许后,勇敢地将小刘提拔。这场人事安排不亚于一场自然界的动物厮杀,不亚于电闪雷鸣让人惊心动魄。虽然事前事后小刘对他都有所感激,但许文达看重的不是这些,而是小刘的工作能力,也就是说,许文达从心里往外欣赏小刘,如果不把小刘提拔为办公室主任,许文达会心生不宁。特别让许文达记忆犹新的是,去年他过生日,小刘给他拿来两万块钱表示祝贺。虽然小刘一再将此举与他被提拔之事割裂开来,但许文达知道,如果许文达不对小刘有恩,小刘会这么做吗?当时许文达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小刘是他身边的人,经济往来上不必搞得一清二楚,如果硬要在钱财上搞得那么透彻,就不是小刘和他这种关系了。

  许文达再次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从两点二十分从公司出来,算上路途的十几分钟,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孙国海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露面?也许这是他的工作技巧,故意所为。也许他就在隔壁干别的事情,给许文达留下更多的思考时间。时间是无形的压力,时间是折磨人的最好办法。孙国海越是按兵不动,许文达接受的煎熬越是强烈。许文达浑身有点冒虚汗了,他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胳膊支撑着桌子,抬起头看见对面那张空座位,就有点不寒而栗,他看见屋门虚掩着,透过那条缝隙看见走廊里婆娑的人影,现在许文达真想打开门走出这间屋子,可他走出这间屋子,能走出这座楼房的大门口吗?也许在这表面宽松的环境里,他早已被牢牢固定在这里了。

  许文达不停地看表,每一分钟都变成了生命的马拉松,让他紧张,让他疲惫,让他气喘吁吁。在漫长的等待中虚汗已湿透了内衣,左脚的湿袜子却已经明显干了,孙国海忽然急匆匆推门进来。

  许文达大汗淋漓地说,我交待。

  孙国海坐到那张空座位上说,你交待什么?

  许文达说,我全交待。

  许文达颓然坐在那里,神情沮丧地不停地说着,好像只有不停地说心里才能释然,才能解脱,才能使浑身的汗毛孔一点点有了收紧。

  孙国海说,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并不掌握,你说了,今天就别走了,留在这里配合调查。但我得向你了解李纯刚的事。既然你交待了自己,这很好!

  许文达目光错愕地盯着孙国海。

  孙国海说,顺便解释一下,刚才不是我有意冷落你为难你,有一件棘手的事非我处理不可,出去时间长一点儿,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许文达战战兢兢地说,我能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给肥猪,不,给我老婆打个电话……

  插图:孟浩强

  夏鲁平: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有小说集《往日重现》、散文集《海天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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