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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喜马拉雅哨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2日15:27 来源:文艺报 杜文娟

  2010年8月,我随一支演出小分队,向喜马拉雅山脉更深的地方进发。

  司机轻言细语地说,你们向左边的山头看,白色的小房子就是印度军队的哨所,咱们此时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看见。

  呕吐的演员不再呕吐,吸氧的演员拔掉氧气管。我也把头伸出车窗,不需要仰起脖子,一眼就看见了左侧山顶的白色哨所。

  我反复地重复一句话,这么近,这么近,怎么就在咱们头顶上,真的能看见我们哦。

  身旁的女兵和我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河道依然不平,汽车依旧颠簸,我一直盯着山顶的哨所,久久不放。

  到了目的地,哨所战士列队欢迎,一条黄色军犬,人模人样地蹲在队列之尾,乖顺的样子令人喜欢。可爱的军犬没有太久吸引我的目光,我依然扬起脖子,偏着头看那白色的哨所。

  边防哨所的战士和演员们都在忙碌,一个战士局外人一般,站在过道正中发呆。人们从他左右穿梭来往,他却没有避让的意思。我径直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眼神有点飘,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我把他拽到旁边,跟他聊了起来。

  16岁的他当兵快一年了,自从来到边防连,站岗、巡逻、出操、学习、睡觉、上军网,一个月跟家人通一次电话,就没什么事,喜欢对着光秃秃的山头发呆。20分钟以前,他从哨所的高倍望远镜里看见有车来,一溜烟从山顶的哨所跑下来,看见几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和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由自主地,我望了一眼邻国的白色哨所,又望了一眼咱们的哨所,对他说,他们是职业军人,年龄比你大得多,害怕他们吗?

  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有什么怕的,面对面喊话都不怕。

  你也喊话?

  一般都是藏语翻译喊,那边的边民和军人,有的也说藏语。

  演出很快开始,军犬安静地卧在我身边,专注地看着节目。我则目不转睛望着那哨所,两个哨所并不遥远,却是两个国家的军人驻守,邻国的军人是否通过高倍望远镜,也在欣赏咱们的歌舞?

  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哨兵顺着山道跑了下来,速度之快,恰似一只滑翔的雄鹰,一直滑到演出现场。我跟他握手,让他坐在我身边。一首独唱还没有结束,哨兵却不见了。

  一团乌云飘了过来,豆大的雨滴落下来,转瞬变成了冰粒,打得头顶脆响。战士们拿来棉大衣,披在演员身上,哨兵也为我披上了一件迷彩军大衣。

  一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女兵甩起长长的辫子,扭动脖子,跳起了新疆舞。战士们纷纷跑向女兵,手拉手,跳起了圆圈舞,我也忍不住激动,加入舞蹈行列。歌舞声很快掩盖了冰粒声,身体不再冻得发抖。回到座位上,又不见了哨兵,回头张望,惊得我差点喊叫起来。

  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位身穿迷彩军大衣的战士,手持望远镜,坐在一张桌子前,背对着演出现场,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右前方是褐色的山峦,左前方有一大片空旷的平地。

  静静地,肃穆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是刚从山头哨所跑下来的哨兵,他为我披了大衣以后,就在这里值班了。

  见我走近,他把望远镜递给我,并向我介绍,左前方的白房子,有印度人居住,那个走路的男人就是印度人。从望远镜里,我看见男人的腿比我两个腰还粗,胡子粗糙而浓密。

  哨兵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笑着说,快19岁了,来这里当兵两年,没有见过城镇,没有逛过商店,没有见过红柳以外的树。寂寞心烦的时候,跑到蔬菜温棚里,看看绿色的黄瓜叶子、红色的西红柿,大哭一场,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下次难受的时候,再去温棚。阿姨,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也是我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这里视察工作,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我要感谢你。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痛难忍,无法继续对话。

  从边防哨所返回边防连队的路上,我默默无语,独自流泪。多话的女兵一再追问我为什么哭泣,为什么伤心。

  是啊,谁能告诉我,我为谁流泪,我为谁悲伤。

  一位军官对我说,阿里官兵头顶上有六把钢刀,暴风雨、泥石流、雪崩、滑坡、洪水、缺氧。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远离亲人、远离异性、远离繁华、内心的寂寞、身体的孤独,是边防军人的隐形杀手。前者是利刀子杀人,后者是钝刀子割肉。前者杀的是肉体,后者杀的是灵魂。灵魂的创伤比肉体的创伤更难发现,更难愈合。

  可爱又伟大的喜马拉雅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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