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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巴尔的天国花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3:54 来源:文艺报 杜常婧

  朝着未来后退

  许多人将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作品视作一个奇迹,似乎在20世纪60年代初,是这些文字令布拉格在一夜之间蜕变为欧洲文化生活的重要中心之一。 由于书籍审查制度,赫拉巴尔于1963年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底层的珍珠》。这部小书让读者和评论界赞不绝口,而实际上它乃出自一位成熟作家之 手,此时的赫拉巴尔已年届49岁,出于内心的渴求,他不依不饶地写了20年,得不到发表便把稿子“塞到抽屉里”,但他始终不曾割舍这份执著。赫拉巴尔付出 了一个作家可以承担的最大代价,即明了他的作品或许永远也不会到达读者手中,除却身边的二三密友。

  当赫拉巴尔为谋生与命运周旋的时候,他的职业经验同时充实着自己的写作。从法学博士转行为公证员,铁路工人,火车站巡查员,保险代理员,旅行社 职员,钢厂工人,废纸打包工,道具工和临时演员,这些经历无疑都促使他去关注活跃在底层的普罗大众,而这也是他对“打赤脚的人”生活的环境如此熟悉的活水 源泉。他说过:“我走进这里,就像进入小说的奇遇,我发现了很多了不得的事情,所有人都有共同的特质。于是今天我明白了,我只比同我一起坐有轨电车的那个 人大一点儿,或者一点儿也不比他大,我和那个来自斯皮什的父亲一样,和那个累垮了的父亲一样,每一个人都是我。”

  赫拉巴尔在《底层的珍珠》《巴比代尔》《严密监视的列车》里的文字,并不止于个人经验的复述。他笔下的“巴比代尔”是一个无声抵抗的群体,他们 以自身的全部姿态,对抗着当时的意识形态、社会体制以及各种陈规陋习。他们拥有无穷活力,惯于调侃一切,将生活视作一出悲喜剧,而又深深热爱之。着眼于整 个20世纪的科技社会,赫拉巴尔在寻觅一种接近如此疏离的人类境况的视角。随着时间的推移,赫拉巴尔作品的眼界赫然变得与美国反传统的一代文人旗鼓相当, 同时固守着中欧以及捷克的纯正传统。

  向着本源前进

  20世纪70年代为赫拉巴尔创作的成熟期,他的书写趋向其创作及生活哲学的源头回归,放弃对外部世界的描绘,转而捕捉内在的戏剧化图景。

  《一缕秀发》的主角是一位啤酒厂的女管家,她象征着美、青春、活力,可以游戏人生,过得潇洒快活。她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虽然丈夫常常对她不合规 矩的举止感到惊骇,却也无法抵挡她个性的魅力。从表面不可见的事实,赫拉巴尔同自己的女主人公一道,透过她的眼睛来看、来讲述。赫拉巴尔端详人世的眼光覆 上一抹浅浅的暗影,沾染几缕怀旧的柔情。生活的智慧与形式的完美贴合得天衣无缝,留下贯穿人生始终的哲学问题依旧无解。《一缕秀发》使赫拉巴尔重返理想中 的青葱岁月,在他的作品中,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与贝宾大伯以及巴比代尔们相逢。贝宾大伯是天生的民间说书人,赫拉巴尔创造“巴比代尔”一词的第一位启蒙人。 小说结尾,女性叙述者被加快的现代节奏所同化,她的落发成为一种新生活方式的献祭,亦可视作一个时代终结的标志。这或许也是赫拉巴尔对一去不返的旺盛精力 之告别,血淋淋的耶稣手持十字架悄然退隐,为老子的柔顺贤明让出舞台。

  《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是赫拉巴尔在20世纪70年代的另一个巅峰,其中藏有许多赫拉巴尔之前创作的影子:阿比西尼亚皇帝的宴会,百万富翁的拘 留所,一个个画面和插曲总是带着作家生动的感受,这些场景的无稽和荒诞,超现实的蒙太奇手法,于整体中变换的片段披露出的现实的悖谬,模糊了闹剧与悲剧的 边界。以时间为序,我们观察着一个命运与巴比代尔们相去甚远的人,一个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生活轨迹的主人公迪特,他步步为营,人生梦想便是从打杂的仆役做 到布拉格最气派豪华的饭店领班。这种欲念乃是他对自己下等身份的过度报偿,他总是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拿市井小民的尺度作为量度自己成功的标准,他也 在生存中不自觉地接纳了这种人生观、价值观。带着几分超然,迪特历经了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国的没落,受保护国时期以及战后的岁月。

  在这部小说中,赫拉巴尔向自己素来景仰的文学大师雅罗斯拉夫·哈谢克迈近了一步。他的主人公与昔日的帅克别无二致,将宏大的历史时刻分解为一系 列诙谐的篇章,将以个体为中心的必然逻辑幻化为愚昧偏差的集体产物。由于自身认知和道德的局限,迪特没有分辨虚实的能力,难怪赫拉巴尔给他取名为迪特(捷 克语“孩子”的意思),他思维简单,如孩童一般天真幼稚。历史的运转恰恰是由每个人微小的利益驱动的,直到进入老年,在凄清寂寞之时,迪特才最终找到自我 的本质,找到生活的根本意义。就这一点而言,叙述者在许多地方与作者有所重合,主人公的口吻也格外贴近赫拉巴尔本人。

  遁入孤寂

  《过于喧嚣的孤独》实为赫拉巴尔奔赴本源之途的又一站。这部书也是赫拉巴尔自耶稣迈向老子的一步,从精力旺盛,对邻人充满基督之爱,到力量流 失,不对人性抱有幻想,叙述者汉嘉已经在废纸堆的世界里劳作了35个年头,活在自己铺天盖地的寂寥之内,扰攘其中的只有行将被毁的书籍。书本强烈地表现了 精力渐失的衰老感,汉嘉的独白如镜子般在自己身上映照出一切:现时、历史、文化以及自身存在的不可调和之矛盾。经年累月,汉嘉竟至体味到来自毁灭的变态的 愉悦,足以与达·芬奇看到外国士兵毁坏他雕像时的感受相比,这种愉悦,也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绝望的表达。在每一个压缩包里,汉嘉仪式般象征性地放入一本珍贵 的书,亦即他的一部分生活,他的一部分自我。汉嘉的梦境里,他与这些书本的命运相似,他的身体也被埋葬了。在末日天启式的画面中,巨大的压力机将整个布拉 格、所有的居民、它的传统和历史一齐摧毁。

  赫拉巴尔的失落感不仅是一种个人陈词,也是20世纪70年代捷克形势的暗示性图景,它牵涉到每一个个体,每一个塑造美的艺术家的命运,深切传达出作家对于整个时代文化沦落的恐惧与忧虑。

  书写生存

  1970年末,捷克作家协会被文化部解散,许多拒绝同当时政权合作的作家选择了流亡。1973年的一场大病之后,赫拉巴尔陷入深深的写作低谷, 他只求过几年平静安宁的日子,没有任何探访、座谈会,可以最终完成自己的计划,再写出5本书来。这时的赫拉巴尔年逾60,感到自己所剩时间无几,他在《不 穿礼服的生活》中写道,“现在我已能够享受这种奢侈,直接落笔,尽量不动剪子……我来到这个世界,走入欢闹的生活时还是一个年轻人,为了梳理自己浓密的乱 发,不得不往上面倒上一把发蜡……现在我终于是老先生了,嘴角满是残酷骇人的皱褶,我思虑的是人生最后关头的事,这也是游戏,如放映机一般,将我先前经历 的所有事情搬到流动的轨道上。尽管这是游戏……它美得就像我第一首宁布尔克的小诗。”赫拉巴尔的三部曲《林中小屋》《新生活》《婚宴》便是如上所言“直接 落笔”的文字,它令读者折服于作家娴熟的语言技艺,饱览布拉格周边的风景,一探作家艺术圈的友人,他的回忆,从最为平实的场景中汲取作家玄妙的言外之意。

  1987年,相伴多年的妻子艾丽什卡重病不愈逝世,赫拉巴尔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晚年过得十分孤苦凄清。此刻的赫拉巴尔已经搁笔,他生活中的嗜好 只余下做剪贴画,到小酒馆以酒会友,照顾在克斯科的猫咪。多病的他却不怎么遵照医生的嘱咐,常把药片当糖果吃,感到需要的时候才吃药,以解燃眉之急。他时 不时稀里糊涂地撞伤自己,身上总少不了淤血、青块和水肿。身体日渐衰弱,心境也陷入走向尽头的恐惧、疑惑和不安。1997年2月3日下午2时10分,赫拉 巴尔被发现从医院的病房坠楼身亡。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背朝地落下,没有血泊,体肤完整,就像他一直所希望的那般。放映结束了。赫拉巴尔跨越了这一站, 想来他已飞升至绮丽的天国花园,恬然自适,拥书而眠,终至展露舒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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