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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细问猛虎,他便笑而不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3:47 来源:文艺报 马 良

  扬·马特尔2002年的布克奖得奖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将冒险故事包裹在主人公成人后对一位加拿大作家的讲述中。介绍他们认识的是少年的一 位长辈,他告诉这位一度找不到灵感的作家,这个故事会让人相信上帝。人们准备好了随主人公一起绝处逢生甚至沐浴神迹,但图穷匕见,幻境的尽头是一个与预期 完全相反但殊途同归的答案。

  欲使人饮下砒霜,必先裹之以蜜糖。《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李安喜欢的包裹了温情和泪水的冰冷诡计。2008年5月,远在李安着手这部电影之前,人们还在《色·戒》的视野里讨论李安的一切,当时就有人断言,李安的下一部电影会和宗教有关,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一个印度家庭在举家前往海外的途中遭遇海难,16岁的小儿子派与一只鬣狗、一只乘着香蕉漂来的猩猩、一只瘸腿的斑马、一只孟加拉虎一起流落到一 艘救生船上。3天后,同船动物之间的血腥杀戮落幕,惟有老虎与少年同伴,一同漂流227天后才抵达墨西哥海岸,在少年获救前,这头名为理查德·帕克的老虎 头也不回地走入了丛林,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

  这是占据原著四分之三篇幅的主体故事,趣味盎然,但远离人世,犹如国家地理节目,它被放置在派冗长的成长史和一场更没有可读性的调查问答中间。 这不成比例的三段式叙述既有些乏味,又难以展现,所以一度被认为是最不可能影像化的小说之一。然而,在问世10年后,李安就在银幕上“创造了令人惊叹的奇 观”,他的团队将一个废弃的飞机场改装成摄影棚,派实际是漂流在一个水池里,对着空气表演,老虎很多挥毫毕现的动态细节都是电脑的功劳。影片的技术成就可 以与马丁·斯科塞斯的《雨果》一争高下,为真人3D电影树立了新的标杆。

  不过,虽然飞鱼如雨、夜光鲸鱼腾出海面、食人岛上遍布狐獴等等奇观极其炫目,然而诚如《综艺》所言,影片有“一种令观众如痴如醉的奇幻高度”,“但又不失故事的本质”。走出影院后人们可以长出一口气:这可不是另一部徒有其表、不知所云的《生命之树》。

  同样是第一次试水3D电影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得主,李安和老马选择的题材有相通之处,同样有孤独的少年、几乎跳脱出现实的冒险与明媚的画面;不 同的是,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在《穷街陋巷》里厮杀半生的老马,在《禁闭岛》上杀死了主人公心里的怪物(Monster)后,像许多大师一样走上了心灵的 修复之旅。雨果修复了梅里埃,也修复了自己;老马重温了电影的童年,并在这段温故影史的奇幻旅程中穿插了大大小小若干仿默片情节剧,并在他给予这些故事的 大团圆结局中找到了均衡与和谐。雨果有一句点题的台词:“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机器,我就不会是多余的零件。”人存在就有意义,可以被修复,重新回到 世界这台大机器的运转中。老马与世界达成了和解,这也许是为什么《雨果》有平淡之嫌。

  可李安还是李安,派的虎走了,但他的没有。派有信仰,而李安在最近一次采访中坦言,“我觉得我对信仰还是有一种向往,可是心里面还是有那头老 虎,还是搞不定。”这个缠绕心底的“搞不定”,换一个名词表述就是情结。访谈中,那位记者接着话茬儿问他,“这个老虎对你来说是什么?”他拒绝谈下去,而 是直言,“这个不能讲。”近些天来,这一问一答广为流传,其实里面有两个问题:谁是理查德·帕克?李安心中的“虎”是什么?

  原著立意的出处是西格夫里·萨松的一首诗:“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审视我的心灵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因为那里才是你本来的面目。”面 对不肯相信的调研员,派讲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在船上的是派、派的母亲、厨子和受伤的水手。厨子先后杀了水手和派的母亲,最后被派杀死。

  派与基督教的初遇,李安让神父对偷喝圣水的派说:“你肯定是渴了。”这句话在英文中的意思也可以是:“你的名字肯定是‘渴’。”这恰与理查德· 帕克的名字来源相呼应:它还是一只幼虎的时候,因为在河边喝水而被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猎手捕获,并被命名为“渴”。但后来制作运输标签的人弄错了两者 的名字。这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姑且算是导演玩的一个小把戏吧。

  更有力的证据是,第二个版本中每个人与第一个版本中动物的微妙对应:派提到了猩猩有孩子;台湾水手是个食素的佛教徒,同样断了腿,同样被杀,在 第一个版本中曾在斑马落入船中时大喊“斑马、斑马”。最让人信服的证据是:理查德·帕克在奋力游上船之后一天一夜——原著中是两天半——都没有出现,直到 鬣狗杀掉了猩猩,才一跃而出。这在现实中是不可想象的。只能解释为是母亲的死,激发了派的另一个自我。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是作为幻象的理查德·帕克第一次出现,在冰冷的海水中奋力游向救生艇的时候才是,在现实中没有人打开那些笼子,在水中漂 流的动物们都是人的幻化。这只孟加拉虎,表面展现出来的是恶,但实际上是对死的极度恐惧和生的极度渴望,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宗教解决的是“何以对抗死 亡并达成不朽”这一永恒的主题。在现实中找不到答案的人们,都可以在她永远都不能自证其真、也不能自证其伪的温暖怀抱里得到休憩。李安在讲述派皈依三大宗 教的段落里加了一笔,年幼的派看着过节时候毗湿奴的神像从水中过,他明白,世间万物,不过是毗湿奴的梦一场。

  千百年来,人对宗教的皈依,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们像派一样,不能接受险恶人间的本来面目?从这一点看,李安的确还是依循儒家的传统,“敬鬼神而远之”。

  那李安自己心中的伏虎呢?有人忍不住到12年前助他第一次问鼎奥斯卡的《卧虎藏龙》中寻找答案。怀着扬名立万的江湖梦而剑走偏锋的贵族少女玉娇 龙,何尝不是卫道士李慕白心底的伏虎。二人站在竹上的一场比试,与派和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的对峙有一个飘忽的对应:看似两人纹丝不动,实则风动、竹动、 心也动了;看上去是势不两立,但正与邪、善与恶,在欲望隐忍的潜流下互相吸引,互为镜像。

  《卧虎藏龙》并不是开始。父亲三部曲才是初心所依。李安的这三部早年之作呈现的都是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变动、解体、重组的中国家庭,都在离散后 托出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可无论是《推手》中唐人街后厨的困兽犹斗,还是《喜宴》里安检口的举手投降,都在最后的和解中混杂着一种“不得不如此” 的淡然。淡然中甚至有几许漠然。野心勃勃的《饮食男女》对二女儿家倩的剥夺,几乎称得上狰狞了。

  汤唯的相貌和气度好像吴倩莲的翻版,绝不是巧合。易先生看着一张蹂躏过的白床单而噙着的泪水,对照黑黢黢的悬崖边王佳芝的轻轻一笑之后,是怎样 一种冰寒彻骨的通透——父权轰然倒地后,依然不愿走出来的女性会比男性失去更多,其他作者对此往往是真的视而不见,但李安看得如此明白,展现得既含蓄得当 又毫不避讳,甚至刀刀见血,但他并不同情她们。

  派动情地讲起理查德·帕克最后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让普罗大众感动了,让那些认为李安过于迁就大众的人不屑了,而对照派的第二个故事,这笔浓墨重 彩的感情戏可有一点温度?若打个比方,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

  易先生说,做妓女,我比你懂。这里与《大开眼界》异曲同工:汤姆·克鲁斯不断掏钱包,却和妓女一样,在社会层级关系上本质上处于被购买的位置。 《色·戒》中男女之间以身体为武器的生死搏斗,是他对所有人和人关系的一次至为微观、至为原始的解剖,在那之后,他也只能去宗教古老的怀抱里一探究竟了, 他在克利须那的嘴里看到了整个宇宙吗?可能没有,理查德·帕克并未死去,它只是暂时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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