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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心怀理想但退出“江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09:27 来源:羊城晚报 何晶

  去年底,诗人王小妮出版了自己的教学随笔《上课记》,然而,就在人们还沉浸于她和学生的叙事当中,今年她却离开了海南大学。最近的王小妮,正在家中忙于写第二本《上课记》书稿。

  她说看来自己似乎真的无法进入任何一个体制。上个世纪,王小妮在电影厂当编辑待了十多年,但她认为自己从没有跟电影真有什么关系,就如她也从未和大学有过什么真的关系一样。如今,她不习惯于大学这个“灰色的江湖”,于是选择了退出。

  这种“单纯”,也构成了王小妮接受采访或者对待任何问题时的风格,一切都不奢谈共性、讨厌宏大的叙事问题,干净利落地回应,不客套更不躲闪什么。

  近来,又逢王小妮的首部长篇小说《方圆四十里》推出新版,写她所亲历的知青题材,选取1975年夏至1976年春位于东北的“锦绣公社”方圆四十里知青们的生活细节,“超过八成的事件有真实依据”。不过,王小妮决然地否认自己是“写小说的”,“可能我是在用写诗的方式来写小说吧”。

  会讲故事的人不缺我一个

  羊城晚报:《方圆四十里》给我的阅读感受是,这部小说写得很沉,不靠故事来推动情节,而是靠日常画面,从字里行间来表现那个特定的年代。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文本里甚至有很多动物和静物的心理描写,为什么会着意写这些细节?这是不是和你自身的知青经历息息相关? 

  王小妮:这本书准备了几年,构思的时候就决定不靠编故事推动情节。故事性强,自然好卖,容易被人喜欢,容易带读者进入,能靠设置人物命运和故事悬念“勾人”,但也可能误导读者:以编织情节的功夫,诱人陷入具体的人物特定的故事,这些一旦被固定,就可能失去很多的张力和共通性,而偏离日常随意性的生活的本身和本质。

  羊城晚报:这部小说和人们之前习惯阅读的知青小说很不一样。你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写作风格?有的读者会因为其中的东北方言感到些微阅读障碍。

  王小妮:会讲故事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个。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方圆四十里》,特别是被溜光水滑的故事培育出来的读者。我想做的是还原一块很局部的地方在一年里的生存面貌,贴近和真切,无论谁都在其中的那个“场”,想借此穿透生活本身的被定格了的东西。日子本身不会有什么年代感,它就是庸常无味又充满内涵又一脉相承着的,昨天就连着今天的。所以在这本书里,我主要写味道,靠味道带出时代和人性。

  羊城晚报:在今天,对知青岁月的讨论越来越多,表现这个题材的文艺及文学作品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针锋相对的一些观点,可以谈谈您的观点吗?

  王小妮:一个跨越十年的大事件,涉及超过千万年轻人。各种观点都有,每个曾经身在其中的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感受,这个才正常。

  现在我想,不见得因为距离今天大约四十年了,它就成为了一件旧事和回忆。事物自有它的内在关联和非具象的自我延续。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嬉皮士文化,今天中国大学生的犬儒或愤青,都能在“知青故事”中看到相似的影子,都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故事,区别只在细节。

  有些人强调“青春不悔”,有些人强调“苦难深重”,我在《方圆四十里》说了,知青是既被害也害人。现在的我们也难不如此。

  诗歌自甘边缘最正常

  羊城晚报:一般来说,写诗和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创作感受,写诗靠灵感,写小说某些时候需要意志力,不少小说家也都规定自己每天写几小时。你写诗和写小说的创作状态分别是怎样的?

  王小妮:如果靠意志力,我就不写,因为不好玩。可能我是用写诗的方式在写小说吧。如果没趣,闷着头硬写,那得多苦恼。我不算写小说的,只是临时借用一次叙事的办法。

  诗的走向很多,随时都可以改变。至于风格,可能总会有变吧,重复自己会很没趣。

  羊城晚报:你认为诗歌是应当介入现实的吗?碎片化的微博时代,诗歌似乎有了一个篇幅合宜的传播平台,也有不少人在微博上传诵着你的作品。你如何看待微博与诗歌,或微博与文学的关系?

  王小妮:没这个规定或限定,说诗和现实应该是怎样的关系。诗是不能被规定的,特别是不能被现实所规定。我自己写过的诗常常记不得,不好举出介入的例子,但写诗本身的目的不会是拿它去介入什么。诗不在乎平台,只在乎它涌出的那一刻。

  在微博上读诗的人相当少,微博更适于传播信息。诗自甘边缘最正常,它不需要借助什么外在的形式来传播和广为人知。

  羊城晚报:诗人与小说作者、老师与作家这几重身份在你身上是怎样融合或分配的?你在写作上有什么雄心吗?

  王小妮:我只认同“人”这个身份,其他的都是附加的。一个人不是一个演员,不会按照角色感去切换自己,那得活得多累。

  对待写作我毫无“雄心”,而且诧异于“写作上的雄心”这样的问题。写出来本身就是全部雄心的体现,其实应该说是“本心”的体现———这就是全部,其它的都与写作本身无关。如果写作本身没乐趣,靠“雄心”去支撑和鼓舞,那可真要命,不如不写。新的《上课记》我已经开始了,正在写。

  在学生面前,为人师者或更“肮脏”

  羊城晚报:《上课记》里写你在海南大学和学生的点点滴滴,你笔下的这群90后,其实他们身上也有很多缺点,但你对他们更宽容、更有爱。社会上仍然存在对这群90后的种种刻板印象,是社会对他们过于严苛?还是我们习惯了给他们贴上各种标签而没有给予充分尊重?

  王小妮:每一代人刚长成都处在被嘲讽和批评中,这几乎成了定律。我做知青的时候就如此,烂掉了的说法就有,但现在这个年纪的人又忽然被提升被附上各种美言的标签。我认为好的健康的社会,一定是百般爱惜着、期待着后来人的。

  其实我从来不说八十年代多么好,每个年代都会有自己的风云变幻和人才辈出。但很明显,八十年代每个大学生都知道自己肯定会有一个饭碗,现在却没有了,年轻人为了饭碗倍感压力。大家都觉得考公务员能够理解,几乎没有人认为未来的最好出路不是公务员,这肯定是有问题的。

  当老师时情绪总是在变,失落和耸动,就这么纠结交错着。我曾经在课堂上有过一次深深的失望,直接讲出来,接下来一天半没有课,但几乎不能脱离那情绪。直到再去上另外一个班的课,忽然发现我内心里真是很喜欢他们。虽然这几天见到的不是同一班人,但忽然,一瞬间就释怀了。

  羊城晚报:学生们一开始不知道作为老师的你本身就是诗人?为什么要淡化这种身份?

  王小妮:现在资讯太发达了,后来的学生就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诗人是特殊的,大家不必太把诗人想象成特别的样子,我希望让他们明白诗和诗人的平凡。每个人身上都有诗性,那东西并不高深。我曾经说过,“诗人不是身份也不是职业,它比爱好还低一点,但它和你的身体离得更近,是一种属性。”

  羊城晚报:在这个年代,孩子们越来越早熟,不少在初入大学时就已相当世故。能不能说,90后身上的种种问题,其实是我们社会本身的问题?

  王小妮:在我教的学生里有很多贫困生,甚至到一顿饭多花一块钱都会耿耿于怀的地步。对于他们,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们背诵海子的什么春暖花开?还不如取消课间休息,好提前十分钟下课,这样他们就可以吃饭的时候抢在别人前面去、省得排队,更加现实。还有,一位大四学生刚对我说,上大学前她最快乐的事就是考试发挥好了,最不快乐的事就是考试没发挥好,在“考试人生”里她的18年就过去了。诗意、敏感,在贫困的孩子身上已经很少见和太短促了。

  每一个人都没法不被环境影响和造就着。问题培育着我们,我们培育着问题。大家都在一起,你说学生太世故,我也可以说高等教育和为人师者更世故,在学生面前,这个群体更肮脏。孩子有问题,社会和大人难逃其责。

  羊城晚报:今年起你不再在海南大学教书了,为什么?

  王小妮:不能把现实理想化。大学是什么?是个“灰色的江湖”,设定规则,然后大家一起浑水摸鱼。你不习惯你不屈从就退出,道理无比简单明了。

  羊城晚报:可是,连你都不愿意再当老师了,这个“灰色江湖”不是更不可改变吗?

  王小妮:高校的问题和中国教育的问题都是体制问题,任何个人的抵御都会被粉碎。但是,高校里面也有好老师,虽然可能不被高校所宠,但也持续地向学生传输着好的理念和知识。另外,一个年轻人的长大,不能全靠老师,真正可以信赖的是自己成长,最后这点我已经能不断地看到。

  羊城晚报:尽管你不教书了,但我看到你在微博上还是会和学生互动。从2005年到现在,跟学生相处这几年下来,您自己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王小妮:我感觉变得更宽容和善于倾听,心变得软和。我的学生卫然说我变得温和多了。全得感谢这七年里陪伴我的大约1000个年轻人,这可不是一句客套话。

  王小妮新作二首

  1  致有晚霞的黄昏

  天空正粗心地翻烤它的食物

  胡萝卜云正在变红

  很小的飞机穿过火线撒出大团的盐。

  金子都扑过来打扮玻璃。

  迎面过去的路人

  不知道谁的背后在流血。

  天糊了,就眨眼的一会儿

  焦了的荆棘

  欢快的心里钻进一条黑刺身。

  现在才知道害怕

  天已经变脸

  夜晚的布袋子就要来蒙我的头。

  2  致跑得飞快的流云

  灰白的军团浅黑的军团

  纠打着一直翻卷向东。

  这是要把天盖也卷走的大撤退

  这回就是真的了。

  黑云过来,带走了每个人的头发

  晾晒的衣裳轻快地上楼

  那脚不沾地的队伍

  就要接走天灵盖了。

  翠鸟在啄笼。

  可是我们已经和水泥做了亲

  遍地的喇叭响

  没见谁还敢想入非非。

  呜呼。

  2012年12月

  记者手记

  发现“十个春天”

  的诗意

  在采访的尾声,王小妮摘录了她正在写的新《上课记》其中一段:

  “其实我最不适应的就是言说,七年来适应了一些,我最适合是单纯的关系,是和自己待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写出来,以一个个体,而不是任何一个职业的从业者。”

  “我不够昂扬和主流,不能看到和指出更美好的路,能把握和感受的只是零星的片段,我比他们还无力。”

  在网络上,年轻的高三孩子希望成为王小妮老师的学生,却被告知她已不再教书。无法想象网络那头的失落。不知道,《上课记》以及正在写的第二本《上课记》,能不能给这孩子一些安慰。

  读完《上课记》,看完王小妮和那些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孩子的故事,我的采访有些假公济私地从个人近来的困惑谈起。一位北大老师告诉我,现在的北大课堂里,抬头放眼望去,学生几乎都在用苹果笔记本电脑滴滴答答地记笔记,这些几乎都是家庭条件很好的孩子了。当然,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但确实越来越少,一件白衬衫穿四年的穷学生不见了。

  在这个年代,穷人家的孩子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混出头,似乎真的越来越难。因为起点不一样,因为各种资源配置不一样,上升通道被各种社会关系挤压得越来越窄。

  王小妮说,这个问题比高校里的问题更急迫,来自乡村的孩子看不到希望,想努力都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每年都有将近600万人进入社会,而她的学生毕业一年后,有的工资还不到两千块。相比建筑工地的农民工,辛苦劳累做苦力,倒有可能拿到四五千。“这种情况长时间下去肯定不行”。“关于上升通道,实在是现在最迫切的,事关社会结构和基本的安稳,我们将渐渐看到它的影响又无能为力。”她说。

  我有些不甘心:真的只能如此悲观吗?乐观的希望,是否也逐渐变成了某种理想主义?

  还记得在《上课记》的前言中,王小妮写道:“在今天,一个自认的好人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总不能继续束手待亡。哪怕多数人都在侧目观望,认为我做的这些全无意义,渺小微弱,甚至是飞蛾扑火。如果它完全是徒劳,也要让这徒劳发生。” 崔卫平说,诗人王小妮把自己的工作变成了一首教育诗。她在课堂上发现的诗意,比十个春天还要多。

  然而,尽管这样,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海南大学。我有些黯然。

  而王小妮给我的答案是:至于理想主义,我理解它永远仅属于个人的内心,不能向任何外在去索求。就是这样一句简单却有力量的话,让我感动了很久。

  于是,我决定把她与我分享的这些都写下来,与你一起参详。

  人物简介

  王小妮,1980年代朦胧诗代表人物,1955年生于长春市,曾随父母插队农村和作为知青下乡,前后共七年。1978年春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做电影厂编辑。1985年迁居深圳。2005年起在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任教。

  近年作品有:《上课记》(随笔,下图)、《安放》(随笔)、《倾听与诉说》(随笔)、《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诗集)、《世界何以辽阔》(诗文集)、《方圆四十里》(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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