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城市上空的童话

　　我的外婆很善于酿酒。当年，她酿的米酒、包谷酒、大麦酒远近闻名。酒好在于酒药好。所谓“酒药”，就是在酒曲中加上某些药草。儿时，每年春天我都要和一伙表兄弟随着外婆、姨妈、母亲到一个叫“马会坪”的地方找酒药。大人们忙于找酒药，孩子们便在开满杜鹃花、龙胆花的草地上疯玩。玩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看一只只“叫天子”(云雀)怎样腾空而起，“唧滴滴”“唧滴滴”的叫着向蓝天深处飞去。躺在草地上看着头上的蓝天，第一次发现天竟然蓝到这般程度！水汪汪的，仿佛是倒扣在头上的一碗蓝色的水。那叫天子叫着叫着，从一个小黑点越飞越高，高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唧滴滴”“唧滴滴”的叫声从天际传来，清越而悠远，真担心这只欢快地叫着，奋力朝蓝天钻去的叫天子会不会把蓝天戳个窟窿？然后那蓝色的液体就会瀑布般倾泻下来！幻想着，那叫天子已“唧——”一声从蓝天最深处坠落到草丛里了……这是儿时我关于高原蓝天最深刻的记忆。

　　看云，最好的去处莫过于在大理坝子里看苍山上的云了。一朵朵白云，在山腰，在山顶如白莲花似的开放着，有时候连成一条白白的带子绕在山腰，叫玉带云。最神奇的是玉局峰上升起的那朵云，如体态婀娜的少女站在峰顶眺望，那叫“望夫云”。每当望夫云升起，洱海便要刮起飓风，巨浪滔天，直到吹开海底，见到石骡子风才停歇。见到玉局峰顶升起形如古代少女的望夫云，所有的船只都要迅速靠岸。

　　云在滇南一带，是大朵大朵的，幻化的。在滇南，热带地区的云会形成茫茫云海，淹没了谷地、平坝，只露出几个小山头，像海岛浮在水面。直到中午十二点过，这些平铺的云才聚成一朵朵，白牡丹似的升起，绽放在蓝天。天空因这洁白的云彩的拂拭而倍加湛蓝和明亮了。

　　很奇怪的是，晴天的晚上，那些雪白的云朵不知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白昼的蓝天这时变得深邃而高，颜色则近乎黑色了。但它给人的想象并不冰冷而是毛绒绒的，像黑色天鹅绒，钻石般的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闪闪发光。除了在高原的故乡外，我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么密，这么亮的星星。关于星空的第一印象也是在儿时，形成并植根在脑海里。那是在春节前，当地人时兴到一个叫“下澡堂”的地方洗澡。进到山里，搭起窝棚，升起野炊，吃罢晚饭便和大人们下到温泉里泡到半夜。抬头看天，夜空里群星璀璨耀眼，那些大粒的星星周围还有晕，没有月亮的夜晚，远山近树也被星光照得朦朦胧胧。远处的森林里不时传来小麂子“罕！”“罕！”的叫声，不时有闪亮的流星划过天际，但大人说，那是天上的星星在拉屎，说是运气好，白天就会在地上找到星星屎。第二天我们在山野里果真找到指甲那么大的亮晶晶的“星星屎”。我后来知道，它其实是云母。关于星星，故乡留给我的是童话般的记忆。

　　还有蓝天。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我居住的城市里还不时出现。常常是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呼啸而过，头上便是那瓦蓝瓦蓝的天和雪白的云朵。自然，白天有这样的天空，晚上便能见到星星，虽然少一点。现在多了高楼大厦，多了车水马龙，城市的上空却是灰蒙蒙一片，烟尘、更多的是汽车的尾气遮住了阳光。除了秋天偶见蓝天之外，晴天的天空大多是灰不灰、蓝不蓝的，白云也不再那么清爽明亮，像一团团不洁的破棉絮。最后的几粒星星也因城市上空强烈的光污染而消失了，我们的城市，大都成了没有洁白的云朵，没有湛蓝的天空，没有璀璨的星星的“现代化”城市了。

　　再说彩虹。我儿时是带着一种既神秘，且爱且怕的情感来看彩虹的。有说那是条龙，在吸水；有说那是一座桥，有神仙在桥上相会；还说那是一道门，穿过去身上就能长翅膀飞上天堂……故乡的彩虹记忆中总是出现在东山。每当彩虹出现时我总是想跑近它，然后穿过那彩虹之门……但大人总说，你一走近它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相信大人不是骗我，否则那些放牛的孩子早就成了小飞人了。这种彩虹还会伴随着一个影子，只是颜色略淡。虹影，这是我在别的地方从未见到过的。出虹的时候，我和小朋友们常指指点点议论着；如果是龙，想到它的头的所在，看看它怎样吸水；如果是门，就穿过去，看能否真的长出双翅？但大人们只准我们议论，不准我们用手指指点点，说那样手指会长疮。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走南闯北就再也看不到彩虹了。我已同它诀别。

　　某日，见马路边一位园林工人正给花坛草坪浇水。阳光照在细密的水雾上，幻化出一道虹影，一个小女孩惊奇的叫道：“妈妈，快看！那是什么？”

　　妈妈笑了：“孩子，那是小彩虹。”

　　“她有妈妈吗？她的家在哪里？”

　　“在天上。”妈妈想了想，抬头看看天，“不过，她的妈妈已经不见很久了。”

　　“很可怜，是吗？”孩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短短的瘦瘦的彩色水雾：“我要帮她找到妈妈。”

　　这是童话。也是现实。

　　但愿这小女孩长大后的某一天，一阵雷雨之后，她会惊喜地第一次在这城市的上空看到久违的彩虹。那时我会说：

　　这是现实，但曾经是童话。

　　张长 白族。1957年开始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