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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斌:文学的祝福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07日09:09 来源:文艺报 郭文斌
  

  郭文斌,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宁夏作协副主席,银川市文联主席,《黄河文学》主编。长篇小说《农历》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短篇小说《吉祥如意》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短篇小说《冬至》获“北京文学奖”,散文《永远的堡子》获“冰心散文奖”。著有《寻找安详》《〈弟子规〉到底说什么》、小说集《瑜伽》、散文集《守岁》、诗集《我被我的眼睛带坏》等十余部著作,出版有《郭文斌论》。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  

  在北欧访问的时候,有学者问,为什么我的文字总是那么安详温暖,是否有意规避现实。我说,恰恰相反,那正是我们真正的现实,如果把中华民族看成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根部正是安详温暖的,否则,它就无法保持5000年的生命力。他说,那又如何理解文学的批判功能。我说,在我理解,文学除了教科书上讲的认识、教育、审美、娱乐、批判等功能外,应该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祝福功能。近些年,我收集到了许多事例,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村上有两位小伙,一同闯世界,一位因犯罪被判了8年,另一位因为偶然读到两本书,走上改过自新的道路,2010年还被评为孝亲模范。当那个被判了8年的孩子从狱中出来,这位因为两本书而脱胎换骨的青年,孩子已经6岁了,这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人生画面。8年来,我坚持和这位服刑的小伙子通信,发现他十分单纯,只是喜欢模仿一些书上的情节逞能。读着这个孩子的来信,我在想,写这些书的作家是否想过,他们的文字可以把一个孩子送进牢狱?

  细想起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人的心灵是一个田野,任何进入眼睛的信息都会成为一粒种子,这些种子构成人的潜意识,而人的行动是由潜意识支配的。我们今天读到的一句话,可能在很多年之后开花结果。当一个人在关键时候脑海中闪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对婚姻就是一种态度,如果闪过“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他对婚姻就是另一种态度。

  常常有这样的体会,看到别人有好事,心生嫉妒时,赶快起诵《朱子家训》中的“见人之得,如己之得”,就释然;送别人一件东西,不久又后悔了,赶快起诵《朱子家训》中的“与人不追悔”,就释然;帮了别人一个忙,却未得到对方的感谢,心里就不快,赶快起诵《朱子家训》中的“施恩不图报”,就释然;想起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心里不免会有怨恨,赶快起诵《弟子规》中的“恩欲报,怨欲忘;报怨短,报恩长”,就释然。可见潜意识中的短句对人的解脱作用。

  另一个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在接受了欲望的诱导后,必须要寻找欲望的出路,那么满足欲望的行动就发生了。以性行为为例,在不少文章中看到,许多人的第一次性冲动都是在阅读(大阅读)中发生的。现在,每年有1400万人堕胎,有7万人死于堕胎,其中大多数为未婚青少年,这些青少年在性行为前,难道没有受过不良信息的诱导?如果有,制造这些不良信息的人是否想过,正是他们间接地给这些孩子制造了不幸?

  祝福功能必定来自于祝福性。在第22届北京图博会上,有位出版家说,他认为书没有好坏标准。我说书绝对有好坏标准,一个孩子走丢了,有责任感的人应该把他带回家,但也有人在干着拐卖的事,如果我们承认在带回家和拐卖之间有价值差别,我们就要承认书是有好坏标准的,因为有些书就是把读者带回家的,有些书就是把读者带离家园甚至拐卖的。

  也许有人说,文学毕竟是文学,不是教育学,没必要让它承担教化义务。在我看来,这无异于说,菜不是主食,没必要讲究卫生一样。因为无论是主食还是菜,我们的孩子都在吃。

  如果我们承认《水知道答案》中的实验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要承认祝福不但是一种心理存在,还是一种物理存在,那么,我们接受一部带着祝福心态创作的作品,无疑就是自我保健,接受一部带着诅咒心态创作的作品,无疑就是自我伤害。

  要想保证文字的祝福性,写作动机和出版动机显得非常关键。一本书有没有祝福性,最关键的要看作家和出版家的动机。如果我们在下笔时、在出版时,心中没有读者,只有利润,祝福性是很难保证的。

  那么,我们应该带着怎样的动机写作?依我浅见,“父母心肠”是一个底线。带着“父母心肠”写作,带着“父母心肠”出版,应该是作家和出版家最基本的动机。

  在拙著《农历》的创作谈中,我讲过这么一段话:奢望着能够写这么一本书,它既是天下父母推荐给孩子看的书,又是天下孩子推荐给父母看的书,它既能给大地带来安详,又能给读者带来吉祥,进入眼帘它是花朵,进入心灵它是根,我不敢说《农历》就是这样一本书,但我按照这个目标努力了。为了尽可能接近这个标准,我反复修改书稿。就在书排版后,我仍然让出版社寄来校样修改,同时复印多份,让同事、朋友包括妻儿看,对于他们提出的不妥之处,我基本都作了修正。就在我申请修改第6次时,编辑说,他做了几十年编辑,出了几百本书,没有见过像我这样追求完美的,他实在没有耐心再给我寄了,我才作罢,否则大概还要修改第7次、第8次……《寻找安详》《守岁》等书也是同样。这些拙著出版后有不少读者批量义捐,让我更加坚信,心灵感应是存在的。

  当然,也有即使拥有“父母心肠”也难下手的时候,这时,找到一个基本原则就显得特别关键。2011年,浙江文艺出版社让我编选一部散文精选集,打开剪辑本,觉得每篇都喜欢,都舍不得,但书的容量毕竟有限,我非常犯难。一日翻阅禅宗公案,当读到两则故事时,便有茅塞顿开之感,觉得它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标准。

  一则是:百丈禅师每日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并随众散去。有一日却站着不走。师乃问,立者何人?老人云,我于五百世前曾住此山,只因讲错了一句话,被罚作五百世狐狸,今服刑期满,乞师依亡僧礼烧送。师应,老人乃去。次日,师令众僧到后山找亡僧,众僧不解,因未闻禅林近有亡者。师便带众在山后去觅,果无亡僧,却有一只黑毛大狐狸死在大盘石上。师告因由,僧皆大惊。遂恭然依亡僧礼火化安顿。

  另一则是:盲尼听完晚课,师父说,天已经很黑了,你打个灯笼回去吧。盲尼说,我一个瞎子打灯笼有什么用?师父说,有用啊,你是瞎子但别人看见你手中的灯笼可以让开你啊。盲尼说,那我就打上吧。不想半路仍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盲尼说,难道你就没有看见我手中的灯笼吗?对方说你灯笼里的灯早已灭了。盲尼恍然大悟:原来一切外在的光明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需要找到自己本有的光明。

  遂从近百万字的文字中,首先挑选在我看来不至于被罚作五百世狐狸的文字,从中再选在我理解多少有点唤醒作用的文字,多少能打开读者内在光明的文字,然后结集为书,名为《守岁》。在我看来,不被罚作五百世狐狸,是祝福的下线,能够打开读者本有的光明,是祝福的中线,能够把读者带进根本快乐,是祝福的上线。

  而要唤醒他人,唤者要首先醒来。同样,要想保证文字的祝福性,写作者自己首先要拥有祝福,最起码,要把生活方式变成祝福方式,因为只有我们把生活方式变成祝福方式,我们才能让我们的想象力成为有根之木,有源之水,也才能真正保证我们的真诚心和敬畏心。如果一个人没有登到山顶,他是无法描述真正登到山顶的体会的。因此,要写一本让人们“一览众山小”的书,就必须先登到山顶。现代社会之所以有那么多伪幸福学的书,就是因为写作者自己都没有找到幸福,却在大谈幸福,这些书当然不能解决人们的心灵疾患。阅读也同样,一个没有登到山顶的人,也是无法理解“一览众山小”的境界的。人们之所以感叹读不懂经典,正是因为我们没有按经典去生活。也许有人会说,作家不可能把所有生活都体验到,这是事实,但生活虽然不同,爱的成熟度却可以类比。就像古人登到泰山之巅,我们登到华山之巅一样,最关键的是,我们都要登到山巅。

  依我浅见,要想保证文字的祝福性,写什么比怎么写更重要,大米再简单地做,也是大米,沙石再精心地做,也是沙石。要想提高文字的祝福性,方向比细节更重要,高速列车走错了路,显然要比牛车走错了路麻烦大得多。依我浅见,要想提高文字的祝福性,安全性比精彩性更重要,原子弹投向人群显然要比石子投向人群更可怕。一部作品能给读者带来祝福,发行量越大越好,否则,发行量越大危害越大。如果我们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名气,往往会被名气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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