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彭程:对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30日09:27 来源:光明日报 彭程(北京)

 

    两只沙发,一长一短,围着面对着电视机的茶几,摆成一个L形。我坐在短沙发上,父母并肩坐在我的对面,准确地说是斜对面的长沙发上,看着茶几前面两米开外处的电视荧屏。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部古装剧。

    伸手可触的距离,他们的面容清晰地收入我的眼帘之中:密密的皱纹,深色的老人斑,越来越浑浊的眼球。他们缓缓地起身,缓缓地坐下,一连串的慢镜头。母亲这两天肺里又有炎症了,呼吸中间或夹带了几声咳嗽。

    我心里泛起一阵微微的隐痛。近两年来,这种感觉时常会来叩击。眼前这两张苍老松弛的脸庞,当年也曾经是神采奕奕,笑声朗朗;在并不遥远的十多年前,也还是思维敏捷,充满活力。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然悄悄遁入了记忆的角落。

    我明白,横亘在今与昔巨大反差之间的,是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垒砌起来的时光之墙。

    记得多年前,在我四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端详着我的鬓角,用一种充满怜惜的口气感叹道:儿啊,你都有白头发了!如今又过了十多年,我也已是人近半百,白发较之当年自然是更呈蔓延之势了,母亲却不再提起。面对时光的劫掠,每个人都无可逃遁,最明智的应对也许就是缄默。但这种劫掠体现在老人身上,显然更为袒露和张扬,更为触目惊心。时光流逝之匆促,想起来,会有一种荒谬之感。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已经年届八旬了。生命是一个缓慢的流程,在成长、旺盛和衰颓之间,他们踏入了最后一个阶段,渐行渐远。举手投足之间的那一份迟缓,无不源自时光累积所形成的重量。

    其实,我有充足的理由感谢上苍:父母没有致命的疾病,买菜做饭,洗涮清扫,都还能够自理。每到周末,母亲都要拿出最好的手艺,尽量做得丰盛些,做我们最喜欢吃的饭菜,等候我们前去探望。一家人围桌而坐,那一种平静而深邃的满足之感,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体验得越深了。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也如此,这就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这种状态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但身边众多的事例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在他们这样的年龄,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眼前看似颇为圆满的一切,实际上都是脆弱的,随时可能会遭遇某种不测。再次感谢命运的眷顾,那种戏剧性的猝然之灾,没有发生在父母身上。但并不是说,他们能够逃脱伴随老年而至的、那一阵阵叫作衰老和疾病的寒风的袭扰。前年初夏,从住了十年的远郊小镇上搬过来不久,一向体格不错的母亲得了一次急性肺病,平生第一次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如今她嗓子里时常会有一些浊重的喘息声,就是那次的后遗症。

    于是,我已经清晰无比地望见了,眼下我所看到的父母的一切言行举止,随着时光的流淌,都将会加上一个“更”字。更缓慢的动作,更迟缓的反应,更多的睡眠,更少的饮食——而这,在未来的日子里,在可以想象出来的诸多情形中,将是最好的情况。

    除此之外,你不能祈求更多。

    理性和感情是两回事。内心深处早已是波澜不惊,但脑海里却每每执拗地浮现出一个童话画面:忽然有一日时光倒流,枯黄的草重返青葱,坠落的果子飞回树上,老人变回青年,童年正在前面等待。

    那样,我就可以重返那一个场景,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母亲骑着自行车,要把我送到姥姥家住几天。我坐在前梁上,母亲低下头来对我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笑得险些从车上掉下来。当小学教师的母亲,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时节是春末夏初,阳光明亮温暖,庄稼地一片葱茏,生机勃勃。自行车车轱辘在乡间土路上颠簸的那种感觉,穿越岁月烟云,一次次传递到此刻,鲜活真切。

    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曾经做过一个这样的梦——

    也是这样地与父母坐在一起,不过是在当时他们居住的房间里。客厅逼仄,只容得下一条沙发,他们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一只小方凳上,在聊着什么。忽然间,没有任何预兆,他们坐着的沙发连同后面的墙壁,开始缓缓地向后移动,越来越远。我大声呼叫,他们也手忙脚乱地叫喊和招手。但无济于事,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看不到了。眼前是白茫茫一大片,似乎是我的故乡常见的盐碱地。

    这时候我醒来了,惊魂不定。

    这其中的意味,应该再为明确不过了,不需要特别阐释就能读懂。它是关于丧失,关于永远的分离。对于父母来说,对于子女来说,这都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日子,我不过是在梦境中作了一次预演。我明白了,这关乎内心中最深最顽固的恐惧,虽然平时自己未必意识到,更有可能是不愿意去面对。在黑夜,在理性的掌控最为脆弱的时候,它释放了出来。

    有好几天,这个梦境仿佛一道阴影,笼罩在我的心中。

    不久后读到龙应台的散文《目送》,其中有段话带给我一些释然和慰藉:“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从这段话中获得的启示是明确的。既然分离必将到来,与其感叹这个铁一样无法改变的结局,不如在将来的“无”将一切淹没之前,努力抓住现在的这个“有”,珍爱它佑护它,把它的意义和滋味,品咂到充分。对于生命的有限性而言,“来日无多”永远是正确的,即便侥幸得享期颐之寿。因此,对于挚爱的亲人,任何时候,每一次相聚的时辰,都是弥足珍贵。多少人就因为抱着来日方长的错觉,该珍惜的时候不曾珍惜,过后追悔莫及。

    那么,我不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在今后的时日中,哪些是需要认真去做的?应该尽量多过来陪伴他们坐坐,不要以所谓工作紧张事业重要云云,来为自己的疏懒开脱,和挚爱亲情相比,大多数事物未必真的是那么神圣庄严。当他们唠叨那些陈年旧事时,虽然已经听过多少次了,也要再耐心一些,那里面有他们为自己衰老的生命提供热量的火焰。他们大半辈子生活在几百公里外的故乡小城,故乡的人和事是永远的谈资,他们肯定会有回去看看的想法,只是怕影响我的工作,从来没有明确地提起。我应该考虑,趁着某个长假日,开车送他们回去住上几天,感受乡情的滋润和慰藉。

    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回到眼下。让我将眼中的这一幕场景,深深镂刻在我内心深处:

    出于一辈子养成的节俭习惯,他们看电视时只开着沙发边小茶几上的台灯。从灯罩上方的圆孔中放射出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扩散开来,晕染成为一个大了好多倍的圆圈。电视机荧屏上变动的光影,把他们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后腰和沙发之间,塞上了一只棉靠垫,以支撑住他们日渐衰疲的躯体。父亲起身,慢慢地走到厨房里,倒一杯水,慢慢走回来坐下,小口啜饮着,嫌烫,又放回茶几上。母亲摸索着剥开一颗花生,还没有送到嘴里,目光变得迷离了,眼睛慢慢阖上,喉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鼾声,但马上又醒了过来。

    多么盼望,这一幕能永远驻留,天长地久。这当然不可能。那么,就默默祈盼,让它注定会变作记忆的那个时间,来得越晚越好。

    我已经认识到,而且随着时光流逝,将会越来越强烈地认识到:这,就是幸福。

    (作者为本报高级编辑)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