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草原上的小男孩

题图 尚世元

　　阿拉善是个刚刚九岁的小男孩。

　　他聪明、善良，心灵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纯洁。

　　他跟他游牧的爸爸、妈妈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达吉洛草原上。

　　在广阔的原野上，在湛蓝的天空下，在花朵的洪流中，在云一样的羊群里，他生活得一点也不寂寞，有许多情投意合的朋友，它们是一片淡蓝色的湖水，湖上恬静的晨雾和热烈的晚霞，天空中的云彩和繁星，开不败的黄颜色的小花，一只牧羊人的小狗和一大群洁白得像乳汁似的羊羔……然而他最喜爱的却是一只百灵。

　　那只百灵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和一只普通的百灵差不了多少。可是它有着动人的歌喉，是达吉洛草原最受欢迎，最受尊敬的歌唱家。它会唱小溪流水般清澈的歌，会唱像恋人眼睛一样婉转的歌，也会唱如牧人的鞭声那么清脆的歌。有时候，它也偶尔唱过忧郁的歌。

　　阿拉善很早就起来了，到那片淡蓝色的湖水边上去捕捉早霞，搜索那只百灵鸟的黎明曲。当他心满意足地回到毡房时，看见他年迈的父亲——达吉洛草原声望最高的牧羊人朝克图，正坐在毡房外的小桌旁，无忧无虑地陶醉于醇酒和阳光的温暖中。

　　“阿拉善，我今天要换一块草场。”朝克图又斟满一杯酒，往嘴里夹了一块半生不熟的羊肉，“我可能回来晚一些，你可别到处乱跑。”

　　阿拉善听话地答应着。他想：也许下午妈妈就回来了。他妈妈到旗里去看望上中学的姐姐去了，昨天一清早走的。爸爸赶着羊群远去了，只给小阿拉善留下一个信任和嘱托的微笑。

　　草原像一个睡着的孩子，偎依在甜蜜的静谧中。阿拉善坐在毡房前，两只手托着下巴颏儿，像是在想心事，又像在等待着什么。对了，他在等待那只百灵鸟。

　　前不久，这里来过一位音乐家。他是到草原上采集蒙古族民歌的。他一到这儿就发现了小阿拉善的音乐天赋，说这孩子听觉十分灵敏，他们没几天就成了好朋友。音乐家教他一些粗浅的音乐常识，他因为很感兴趣就都记住了。这些音乐常识帮助他更深刻地认识了那只百灵鸟，它的歌唱，比他听过的所有的百灵鸟的歌唱都高半个音阶。

　　草原上的空气不知比那些大城市的要洁净多少。因此蓝色的湖水显得更蓝了，灿烂的阳光显得更灿烂了，广大的草原显得更广大了。小阿拉善看着这一切，深情地看着，他觉着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就只有他一双眼睛，孤零零地望着面前色彩丰富、千姿百态的大自然。

　　这时，他有一种感觉，仿佛“寂寞”向他一步一步地走来。这个陌生的家伙是那么大胆，第一次光临，就径直地走进小阿拉善的胸脯里，并且大模大样地坐在他的心坎上。阿拉善很想像赶跑一只苍蝇似的把这个使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寂寞”赶跑，可是他做了一切努力，一点效果也没有，这个大胆的家伙根本不想让步。

　　他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就是做一个梦也会热闹一阵子。他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真怪死了，有一回妈妈让他帮着缠毛绳，多次告诫他别睡着了，可他缠着缠着就合上了沉重的眼皮，走进了梦乡。

　　“啾啾啾……”啊，小百灵来了。是它，就是它，那歌声比所有的百灵都高半个音阶。心爱的小百灵，你真好，你知道小阿拉善寂寞了，是不是？

　　“你上哪儿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阿拉善真的像跟老朋友一样谈起来。“咱们的交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少也有三个多月了。你知道三个月是多少日子吗？那是九十多天，九十多天呀，你懂吗？”

　　他钻进毡房，把早就准备好的一酒盅谷子粒倒在手上，又跑出毡房，朝小百灵撒去。小百灵吓了一跳，飞出一丈多远，然后又飞回原来的地方，蹦蹦跳跳地捡着草地上的谷粒。它每把一粒谷子噙在嘴里后，总是扬起它梳着个翘辫子的头，脉脉含情地看一眼阿拉善。

　　小百灵看出阿拉善脸上的忧郁、寂寞的表情。它吃了一阵子谷粒就唱起歌来。

　　说真的，阿拉善并不懂得鸟的语言，他听不出小百灵鸟在唱些什么。可是他凭着自己的心情，凭着百灵的神态，又似乎听懂了。

　　它唱了一支赠给朋友的歌，真好听。阿拉善认真地听着，一边听着一边眨巴着两只善良的大眼睛。他好像突然听清楚了它的歌词：

　　最好的歌要唱给朋友，给朋友的歌没有忧愁。最好的歌要唱给朋友，给朋友的歌赛过美酒。我有好多好多的朋友，到处都伸出友谊的手。我有好多好多的朋友，草原上的百花，大地上的溪流……

　　哎呀，你怎么有那么多的朋友？难怪你都把我给忘记了。再说，交那么多朋友好吗？它们都像我那样一心一意地跟你好吗？百花算什么，它怎么也值得做你的朋友？它们的命运中只有春天和夏天，秋天它们就衰老了，冬天它们就枯死了。交这样的朋友你不难过吗？还有溪流，它们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毡房，简直是到处流浪，四海为家，你怎么可以让它们带着你的友谊去旅行？再说它们的命运也不是持久的，冬天一来，它们的生命就冻僵了，只会像死尸一样躺在白皑皑的尸布般的雪下。我看你太傻了，傻得怪可怜的。

　　小阿拉善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寂寞，更多的还是为小百灵的傻气难过。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好像风也在为小百灵叹息，云也在为小百灵忧郁。这可怎么办呢？

　　已经是下午了，妈妈并没有回来。

　　小百灵从远处往小阿拉善这边跳来，一直跳到他的身边。阿拉善伸出手去捉它，眼看就可以捉到了，可是小百灵叫了一声，好像是向朋友告别，就远走高飞了。

　　又剩下小阿拉善一个人了。他真害怕那个大胆的寂寞再来折磨他，可是最叫他伤心的还是小百灵。

　　“它有些太随便了，对我的友谊简直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它今天是什么时候才飞来的？都快晌午了。它走的时候又那么快活。就是的，好像它随地都可以拾捡起友谊和欢乐。”他把手指头放到嘴里，皱着眉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生出翅膀：“难道没有什么东西会暗算它吗？没有什么阴谋或是暴力在它的身上打主意吗？”

　　小阿拉善的一颗纯洁的心，开始为百灵鸟悬起来，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

　　他知道小百灵的窝就在湖的西面，那里有个堆积着石块的大沟，沟坡上有一个小洞，那就是小百灵的家。他是有一天黄昏在湖边上洗澡时看见的，小百灵飞进那个洞里就再没有出来。

　　聪明的阿拉善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计划。他拔了些坚韧的芨芨草，编了一个非常难看却很结实的笼子。今天夜里他要进行一次极不寻常的行动。

　　他那么想了，就那么做了。这一回小阿拉善可放心了，他觉得小百灵鸟再不会有任何危险了。他做了它的保护神。

　　父亲朝克图和昨天一样，喝了几杯酒，也晒过了早晨的太阳，便又赶着羊群出发了。

　　“阿拉善，听爸爸的话，如果你的保护使它感到不快活，那你是自私的，放了它吧，让它像你一样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草原上。”朝克图看看天气，带上了雨衣。“你妈妈今天下午就回来了。”

　　阿拉善把小笼子挂在毡房外，心中有一种占有的幸福和满足感。爸爸的话也许是对的，可是爸爸并不了解寂寞是什么滋味，再说他自己不是也很自私吗？他从来不许妈妈离开毡房，妈妈两个月去看一回姐姐，他只许她在旗里住一天，最多两天。他还说我呢？何况那只不过是一只小鸟。

　　百灵鸟愁眉苦脸地蹲在小笼子里，活像一座班房。它再也没有歌声了。它觉得它最美好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失掉了。可是它也不恨小阿拉善，它知道他的心是纯洁和善良的，他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出于好心，也许是一时的糊涂。

　　“你怎么不高兴呀？唱一支歌吧！从今以后你再不必到处奔波去寻食了，我会把一切都为你准备好的。我要你饿不着，冻不着；我会保护你，谁也别想欺负你。妈妈回来后，我还要用从呼和浩特买的金丝为你编个漂亮的笼子，你会对一切都感到满意的。你不相信吗？为什么用那种忧郁的眼神看着我？”

　　百灵鸟的难过是不一般的。它不知道在这个大草原上，究竟是友谊改变时运，还是时运改变友谊。可是凭着他那双善良的目光，天真的痴情，它知道，阿拉善并不是一个虚伪的朋友，他确实能给它许多许多的东西，可是他却使它失掉了一件最伟大的东西，那就是自由。它想：假如把你也关在一个小笼子里，你会高兴吗？你还有兴致歌唱吗？它半歌半诉地对阿拉善说：“我不是一支任何人都可以吹响的笛子，也不是任何人的感情的奴隶；我不需要那种占有的保护，我宁愿失掉一个世界，也绝不舍弃最可宝贵的自由。你是我的朋友吗？我真正的朋友应当尊重我的自由！”它说得那么诚挚，那么深沉，想用深刻的思想去感动小阿拉善。

　　阿拉善一点也听不懂它到底都讲了些什么，说话不像说话，唱歌不像唱歌，倒有几分像是哭。他看出百灵惆怅的样子，可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他看看天，妈妈该回来了吧？他给百灵添了点谷粒，加了一些水，等妈妈回来解释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