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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 从娘子关到三体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9日09:54 来源:中华读书报 舒晋瑜

  刘慈欣,中国当代新生代科幻的主要代表作家,中国科普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63年6月出生于北京,祖籍山,山西阳泉长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地球往事”系列(《三体》《三体II:黑暗森林》及刚刚出版的《三体Ⅲ:死神永生》)等,中短篇《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全频带阻塞干扰》等。曾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

  “刘慈欣,我在网上看到有个写科幻小说的人很火,他的名字竟然也叫刘慈欣。” 同事惊诧的样子,显然不知道“彼刘”就是“此刘”。白天,“此刘”的身份是山西娘子关发电厂的工程师;晚上,“彼刘”在科幻的世界里徜徉,电脑键落之处,滑落几亿光年之外的日月星辰。

  多年来,很少有一部本土科幻小说像《三体Ⅲ》这样受到各界读者的热烈追捧。在网络上,这部小说被频频提及,成千上万的读者把刘慈欣尊称为“大刘”。

  中国科幻文学最高奖银河奖连续8年,执著地青睐刘慈欣。“三体”的销量达40万,是国内近20年来最畅销的科幻小说。有评论认为,近年的科幻小说创作中,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这一评价也许需要时间证明,但是刘慈欣所带动起的科幻热的确值得分析。

  读书报:有没有尝试转向电子出版?

  刘慈欣:我的确把版权卖给过网站和移动基地,可是一家一年才分我100多元收入。他们的实际浏览量我并不清楚,信息不透明,作家比较吃亏。我觉得体制得改,要给作家较高的预付款,这样才能调动作家的积极性。

  读书报:最早接触科幻是什么时候?

  刘慈欣:文革时期,没书看。父亲的旧书被视为毒草,放在一个箱子里,塞到床底下。记忆中箱子里有很多书,包括国内的长篇小说,也有托尔斯泰的小说,我还小,繁体字看起来很吃力,最早看的是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还有乔治·奥威尔的作品。后来看到苏联的科幻,阿·卡赞采夫的《太空神曲》和叶弗列莫夫的《仙女座星云》,感觉很震憾,以前的世界很狭窄,像是间黑屋子,现在打开门走出来,世界突然大了很多。

  我对科幻小说的喜欢,不止是从科幻得来的,是从科学、数学、物理得来的。坦率地说,我没对文学产生过兴趣。我在小学高年级时读完《红楼梦》,是为了打发时间,实在没办法才从头到尾读完了。前一段突然想起来,四五十年过去了,再看《红楼梦》应该理解会更深。抱着这种想法,找来《红楼梦》——小时候我还能看完,现在看了三分之一,就看不下去了,觉得十分无聊。

  读书报:你从西方科幻小说那里,学到了什么?

  刘慈欣:西方的科幻小说风格多样,有的偏技术,有的偏社会,各有各的优点。总的来说,科幻文学是科学技术催生的,人的想象力插上科学的翅膀变得更广阔、更深远;神话是百分之百的想象,科幻不管希望多小,总有实现的可能。科幻把幻想区别开了,这是西方科幻给我的感觉。

  我看的科幻小说很多,大概有三类,一是阿瑟·克拉克,是西方传统的以技术内核展开的小说,让人感受到宇宙的宏大与个体渺小的反差,感受到技术带来的美感;二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的作品,他的《基地系列》让人感到科幻可以创造平行的完整的世界,可建立在理性的设定上,通过简单的科学设定展开故事,《机器人系列》也是如此;三是西方社会科学性的作品,乔治·奥威尔的《1984》可以设想一种不存在的极端的社会状态,通过这种状态,思想实验能够抵达主流文学达不到的层次,能够更深刻地认识现实。

  读书报:你在1999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同年就获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此后也是屡屡获奖。我想这不仅仅是运气。

  刘慈欣:我是执著的科幻迷,从1970年代末就开始关注科幻文学。随着《珊瑚岛上的死光》,科幻文学出现了,有一段时间又中断了,中间有一段漫长的过程,对我来说很像欧洲中世纪一样漫长黑暗,一下子跌入谷底。没有渠道继续关注科幻小说,我就产生了自己写的念头。但只在脑子里想想而已。当然思考并没有停止,后来的创作是科幻创意积累产生的结果,所以从1999年一开始写就能获奖。

  那段时间,任何一点关于科幻的信息我都关注。直到1995年以后科幻小说又渐渐地复苏。我就是看到这一点,才给刊物投稿。我有个特点,写作的唯一目的就是发表。进一步说,如果我的东西发表不出来,我不会写。我不会写给自己看,没有那个雅兴。

  读书报:从短篇到长篇的转变是什么原因?水到渠成还是觉得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刘慈欣:其实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是在短篇之前就写了,只是发表时间晚。短篇和长篇在我一直是并行写作,2006年以后我只写长篇。科幻是创意文学,创意的数量是有限的,短篇很难对创意有完美的表现。

  我最近对主流文学有关注,发现一般作家是先写短篇、中篇,建立起一定影响再写长篇,这不奇怪。科幻属于类型文学、大众文学,作家成长的道路和主流文学界不同。因为大众文学中间,短篇、中篇没有多大市场,不存在有影响的刊物,也不存在主流文学强大的评论,要想获得成功只有读者的认可。在美国,科幻大师出手都是长篇,他们即使有短篇,也不是分量很重。

  读书报:如果有机会专职写作,你会放弃工作吗?

  刘慈欣:如果每天给我开过得去的工资,谁不愿意专职写作?但是可能性很小。目前科幻小说家专职的只有一两个。体制内的文学大概会觉得科幻小说家很边缘。我最理想的是另一种专业作家,靠一本书或两本书的版税够我后半辈子的生活。

  读书报:是要写一两部传世之作吗?

  刘慈欣:传世之作不能让你成为专业作家,畅销书才行。现在的畅销书的销售数字,对我们来说还是天文数字。

  读书报:写科幻小说需不需要体验生活?

  刘慈欣:小说家和生活的关系很复杂,科幻小说和主流文学有一定共性,不论写什么要有经历。但是也有区别,写科幻的人很少写自己,离谁都很遥远。真想体验生活,不可能体验到科幻的生活。我偶尔也能体验一点点,比如接触非常规的生活,去航天基地看看。曹文轩曾经说,文学就是无中生有。科幻小说必须有生活,但是,相当一部分确实是无中生有。科幻的内核肯定是无中生有,但创造的核心不是靠体验来的,是靠生活本身。

  读书报:你对技术的激情来自哪里?

  刘慈欣:刚开始写作的几年,作品出现了很多激情;现在过去十多年了,也有一些变化。《三体》里激情就少了,多了理性、冷静和冷酷;不变的是我的科幻理念,我认为科幻小说是基于科学、基于想象的文学,不是超自然的,这个信念一直没有变。我对科幻文学的核心,一直坚定地坚守。我说过,我很可能成为中国传统技术性科幻最后一个守卫者。

  以前创作的时候,我的目光是一直盯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后来到了《三体》就渐渐地关注到人类自身上来,当然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说是什么缺陷,但是这个趋势如果一直发展下去的话,就偏离了我的科幻理念。科幻本身最关注的应该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在科幻里还是过多地关注人类自身、人与社会的关系的话,就会把科幻本身的特性消磨掉,这样科幻就跟其他类型小说没有什么区别了。事实上,《三体》本身就过多地融入了人类本身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我从《三体》开始察觉到这一点,下一本书应该会有所修正。

  读书报:人性在科幻里的地位是怎样的?

  刘慈欣:科幻小说对人性的表现,是一种和主流文学角度不同的表现,尺度也不同。准确地说,任何文学里不可能没有人性,文学的感染力就在于表现了人性。科幻对人性的表现角度是不一样的。主流文学中的人是个体,科幻小说里的文学形象不是一个人,有时是一个种族。

  在科幻世界,人性所占的比例比主流要小得多,但总是有。比如世界科幻小说中有部经典是阿瑟·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整本书几十万字,描写外星船进入太阳系,从头到尾描写飞船惊奇的构造,小说也有人类的宇航员、科学家,但这些人是工具式的。像这样的小说,人性就退到边缘。

  还有克拉克作品改编而来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有一个场景耐人寻味:飞船上有两个宇航员,但表情呆板,分不出谁是谁,在宇宙中,人变成符号。科幻是多种多样的,有一些和主流接近,也有一些超出主流文学的尺度,有一本书是美国作家厄休拉·勒奎恩的《黑暗的左手》,这本书很文学,但是对人性的描写多了一个角度,因为作品中一个人就有两个性别,这样的作品,对人性的揭露深刻多了。

  读书报:你有一个观点:“我对用科幻隐喻反映现实不感兴趣”,那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科幻和现实的关系?

  刘慈欣:我认为,科幻文学的任务不在于隐喻现实、批判现实,科幻文学是空灵的文学,它所涉及的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涉及广阔的现实主义文学到不了的疆域。这是它的价值。当然我不否认也出现过反映现实的经典作品,比如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乔治·奥威尔的《1984》,但真正科幻世界的主流经典都不是批判现实的状态,都是把人的思想、人的想象的触角提升到现实之外的辰星之间。

  我的大部分作品都离现实很近,我不是要把科幻小说作为批判现实的工具,《三体》也好,《球状闪电》也好,我是把现实作为想象起飞的平台。

  中国科幻和外国科幻的区别是叙事差异。为什么外国科幻小说中国读者不适应,它不是一步步走到未来,而是抓起头发一下子扔到未来。这种方式,中国读者极不适应,就适应从现实出发走到未来。

  我所做的,如果我的想象力是一只风筝,现实就是线,得有线牵着让风筝飞上天,这样容易把读者带入你想象的世界。把科幻作为批判现实的工具,是狭窄化、工具化的做法。

  读书报:科幻与幻想有什么区别?你认为中国科幻小说在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

  刘慈欣:从常识来说,科幻是依据科学原理展开想象,幻想是天马行空的想象。2012年雨果奖的华裔作家刘宇昆,他的获奖作品没有一点科学的内容,但是读起来很感人。奇幻文学,特别西方的奇幻文学,有严格的设定,可能不科学,但在作品中是自洽的。我的总体观念是,对于奇幻也好,科幻也好,作者应该坚守自己的理念,提倡多元化生态,只要写得好,有深刻的思想,有好的内核,我们就应该以宽容的姿态接纳它。

  世界科幻的中心在美国。我是合格的科幻迷,我对世界科幻有确切的了解,在这种了解的基础上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没有雄心壮志,中国本身有很大的读者群,潜在的读者群更大,我能够在这里取得成功,就已经成功了。从目前我自己的能力来看,主要为中国读者写作,当然现在出现好的苗头,美国本土华裔作家在崛起,以后中国的科幻小说在世界立足不是不可能。中国的科幻小说更需要得到世界的认可。

  读书报:写了这么多,你觉得科幻的魅力在哪儿?

  刘慈欣:有一个群体叫科幻迷,没有文学迷。这种迷是怎么产生的,肯定有很多因素。科幻文学除了传统之美外,还融入了科学理性的美感,讲究简洁、次序、理性。

  读书报:你平时的写作时间怎么安排?如何从白天繁忙的工作中切换到想象的世界?

  刘慈欣:我是先把细节想好才动笔写。也许三个月就写完了,但可能想了三年。为什么?就是大块时间很少。我的状况是这样,把整个东西想出来再写。这样写的好处是结构严谨,开头一句话后面有呼应,缺点是不够灵动,整部长篇都在脑子里,写出来就象打印出来。我基本是节假日和平时的晚上写作。业余作者写长篇,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很累。最近我发现不能熬夜了,这对我来说等于创作生命的终结,像得了绝症一样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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