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俄罗斯（朱秀海）

　　到达莫斯科时，已是晚上8点。推开二楼窗扇，一片金色枫叶猛地撞疼了眼睛。这枫叶和在国内所见不同，奇大且呈现出一种极为纯粹的金色。虽然天色已暗，但在窗内溢出的灯光的照耀下，仍然显得清晰、逼真、历历在目。顺着这一树金色枫叶望出去，就是那片被金色秋叶充满和笼罩的树林。这树林颇见规模，不能以园林论，而只有称之为森林。给你的感觉绝不是主人栽种的，而是自城外广袤无边一直逼进城市的大森林自己的根系伸延至城市土壤中自然生长出来的。秋夜已深，天色晦暗，树林的颜色本已不大清晰，但它们仍然给了我震动和惊喜，因为即使在这样的光线下，你也能全身心地感觉到那一片浑厚的、似乎会在不经意间给人以巨大压力的金色。刚刚走进深秋的俄罗斯，人就被这无边无际扑面而来的纯粹的金色包裹了，笼罩了，浸染了，陶醉了。秋天的俄罗斯具象地化作为一个超越印象和意料之外的金色的俄罗斯。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一个人走向这片仍然一片岑寂的林子，走进这片已经惊动了我的心的金色。天仍然暗，透过路灯光和熹微的曙色，我发现不止这片森林是金色的，林间地上更是无所不在地铺落着厚厚一层金色落叶。我分辨不清林子里都是些什么树，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树木都是金色的而不是我们习惯于在秋天的森林里感受到的斑斓多彩。然而，走进林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们不是同一个树种，树是各种各样的，有我认识的高大的杨树，摇曳着硕大叶片的高耸的枫树、亭亭玉立的白桦、更有些是我不认识的。我最后发现，甚至林中空地上一丛丛不那么高大——仍然是高大且茂盛的——灌木，每一片叶子也是金色的。

　　天亮后我们更是在那片巨大的、有着一面小湖的林地里看到了更辽阔的金色。而在以后的行程里，无论是莫斯科市区，还是通往圣彼得堡的铁路的沿线，乃至于在圣彼得堡市郊的诸多著名景点，扑面而来无处不在的仍然是广袤无边的金色。我开始更深地进入金色的俄罗斯——不认识的也就罢了，我发现更多的似乎本来熟悉认识的树木的叶片居然也是金色的，这就不能不让我从心底真正的惊讶着了。譬如皇村宫殿群前的那一排松树，我知道它们是松树，因为它们的叶片是一根根、一簇簇的松针——这里的每一根松针也是金色的，它们落到地下，才渐渐地变成我们熟悉的暗红色。我有点想喊了：金色的俄罗斯就意外地成了我们这趟旅程的几乎全部的背景，帮助我们从这片金色开始重新了解我们曾在那么多俄罗斯作家的笔下读到的熟悉的俄罗斯。正是这片金色的秋天的景象，让我们突然对俄罗斯感到陌生了。

　　我得承认从第一瞬间就迷上了这样的一个俄罗斯。在每一段行程中，我都迫不及待地向所有遇上的在俄罗斯生活过和正在俄罗斯生活的中国人以及我们的俄罗斯朋友打听每一种有着金色叶片的俄罗斯树木是什么树种。我还是有收获的，譬如说，我知道了在俄罗斯的秋天，橡树、杨树，它们的叶片都会呈现出这样一种亮丽的金色。遗憾的是，我并没能得到每一种金色叶片属于何种树种的更多知识或解释，无论是中国在莫斯科的留学生，还是接待我们的俄罗斯朋友，似乎对每时每刻矗立在自己身边、给别人和他们自己带来无限美的陶醉和遐想的俄罗斯林木的知识都知之甚少，他们并不能比我更多地讲出这些树木的名字。

　　就是在这样一种广大无边的金色里，我们开始了在俄罗斯的行程。对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即托尔斯泰庄园)的访问，成了这趟旅程的高潮。因为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次朝圣般的、其结果也超越了最初的期望、直到结束仍然久久激动着我的内心的访问。

　　1978年12月20日，正在某大军区工作、24岁的我接到了命令，立即到某招待所报到，随某支战功显赫的野战军赴边境作战。此前我刚刚借到了一部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我在收拾上战场的行囊时反复地将这套书放进去又取出，取出又放进去，那时想的是也许再也没有时间读完这套书了，战场上只会有枪林弹雨，不会有时间读书的。但也许是出于对和平生活的最后一点眷恋，我最终还是带上了这套书，并在战场上——主要是在前线的猫耳洞里，听着枪声和时不时飞来的炮弹的爆炸声，断断续续地读完了这套书，并深深地被感动了。可以这么说，不读这部书，我的文学生涯也已经开始了，但读了这部书，我的文学生涯就变得不一样了，它不再是领导看我能写点东西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强加给我的一种职业，而是一种对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伟大的心灵的朝拜了。

　　战后的日子里，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托翁的所有作品。再以后，只要是能见到的托尔斯泰的著作和人们研究他人生、心灵、创作的著作，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拿过来读。即便是今天，我也常常会把托翁的某一部著作取出来重读上一遍，当你的心灵被日常的凡庸榨取得一片荒凉和贫瘠时，你总会在这样的阅读里重新沐浴到一颗伟大的心灵的滋养，它会让你心灵的土壤重新变得湿润而阳光、绿草如茵、生气勃勃起来。

　　现在，盼望已久的拜谒开始了。从莫斯科到雅斯纳亚·波良纳有200公里，我们遇上了堵车，整整走了4个小时。但这段时间并不显得很长，因为真正的拜谒，你的灵魂对另一个伟大的灵魂的访问和拜谒在路上已经开始了。

　　光阴荏苒，时间越长，你越会发现，如果最初你在他的著作中拜访的还只是他笔下的那些激动人心的人物，到了后来，你就是在通过他的书拜访作者本人的灵魂了；真正能够一直感动你的，已经不是他笔下的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娜达莎·罗斯托娃、彼埃尔·别素号夫、安娜·卡列尼娜、列文、聂赫留朵夫公爵、玛丝洛娃，而是作家自己，他的一直在激烈跳动的心灵。你慢慢会发觉自己正在触摸这颗伟大的心灵，无论是他的作品还是他晚年的言论中，你都会慢慢感觉到这颗心灵跳动划过并且留下的深重的痕迹。这个曾经像我们一样在这个星球上生活过的人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但他一直在思考，一天也不停地思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读托翁的书，你慢慢就会有一种感觉，他一直在思考、一生都在思考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人是什么？这个问题里包含着人活在世上要面对和思考的所有问题，而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天和人的关系。

　　在托尔斯泰最负盛名的三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大致可以清晰地看到托尔斯泰一生对人与天、造物、自然关系的激烈思考以及这种一直存在的思考演化的痕迹。在《战争与和平》里，我们看到的是人的力量与美丽，他几乎是和天有着同样的力量和美丽，这力量可以和任何的力量，包括天的力量做一番争斗的，如果你像安德烈·保尔康斯基那样勇敢无畏而又正直坚定，像娜达莎·罗斯托娃一样单纯美丽而又热情似火，或者像彼埃尔·别素号夫那样具有深刻的思考人生和人类命运的力量。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你会发觉他对天人关系的思考已经有了变化，在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光彩照人的形象中，我们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了托尔斯泰对人类弱点的同情和包容，这部书与其说解决了他自己的心灵问题，不如说很深地暴露了他内心对人的力量和美丽的信念的动摇，从而开始痛苦地发现人在和天的关系中也许并不总处于平等的地位，人是有弱点的，人是弱小的，他或她克制不了自己的弱点，于是就需要灵魂的救赎。而在他的最后一部传世名作《复活》中，我们看到的就完全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在替俄罗斯人，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类寻找救赎的道路了。我们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对天人关系的感觉，这个感觉是跟前面两部书中完全不一样的，人不再是充满骄傲的，而是有罪的和应当谦卑的。伟大的托尔斯泰在他生命的暮年，经历了长达一生的对于人和造物关系的思考，终于不得不向自己的心和整个上天承认：人是卑微的，在那个可以称作为主或者自然的存在面前，我们只是森林中的一棵树，一片树叶，天地间的一粒尘沙。思考到了这里，他也就似乎回答了他一生都在探索的那个问题：人是什么？人是造物之子，大自然的一部分，造化进程中的一个微小的存在，旷野里的一缕轻烟。

　　在托尔斯泰的晚年，他是那么强烈地对抗自己的贵族身份，那么激烈地反对皇权和所有不平等的事物，他甚至为了放弃财产离家出走，死在一个小火车站上。最后，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归宿，回归家乡的土地，什么也不要，不要墓碑，不要人参加他的葬礼，他要像一粒沙尘、一片金色的落叶一样回归大地本身。他做到了。

　　这就是我在去往雅斯纳亚·波良纳的路途中断续冒出来的思想。但是不能再想下去了，雅斯纳亚·波良纳到了。

　　伟大的托尔斯泰的庄园坐落在一片辽阔的金色的森林中。雅斯纳亚·波良纳的森林与别处的俄罗斯森林相比既不更密，也不更稀疏，它本身就是最普通的俄罗斯森林的一部分。我们在托翁一生度过的房子里徜徉，我们看到了他用来写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些著作的房间，原本是祖上传下来的储物间。由此也知道，他的秘书做事的地方也要好过他工作的地方。我们还看到了他的一座被他自己改做学校的房屋，他在晚年接待穷人时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常坐下来等待的一棵已经倒掉的树。最后当然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沿着这条森林间的小路走进去，越走越深入无边无际的金色的森林，越走离开托翁的居所越远。我们几乎完全进入森林中了，忽然想到了托尔斯泰多次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写到的可以捡到许多蘑菇的林子——也许就是这片林子——出现在这条小路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我们到了。

　　一颗伟大的灵魂就长眠在小路边缘，紧靠着森林的边缘。事实上他就长眠在广大的俄罗斯森林的深处，孤零零地，没有墓碑，除了一个俄文的“肃静”的警示牌，没有任何指示他身份的标识。除了一个四方形的黄土墓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前方是一小片青草地，一束不知何人献上的鲜花。

　　尽管来前早就听说过，托尔斯泰的墓非常简朴，但是到了墓前，它居然简朴到这种程度，仍然是没有想到的。意外来得太突然也太剧烈，几乎令人眩晕。

　　拜访托翁故居的前一天我们在莫斯科参观了新圣女公墓，那里长眠着俄罗斯历史上和现代的许多声名显赫的政治家、将军、艺术家和科学家，每一个墓冢的前面都有一个雕刻精美、创意独特的墓碑，每一座墓碑都是一座艺术品。我们的心曾为之震动，以为在这样一座墓园里，俄罗斯人将死亡变成了一种美丽，显示出了这个民族心灵中那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美。但是一旦站在托尔斯泰这座简朴得让你震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泥土、青草、金色的俄罗斯大森林与之混然一色的墓前，你会突然想到，世间所有雕刻最精美的陵墓，都无法和这以整个天地、辽阔的金色的俄罗斯的大自然成为一体的托尔斯泰墓相媲美。它才是最为美丽和壮观的。

　　我们依次在这个简朴的墓前深深鞠躬，向这位曾经用自己的一颗心深深思考过人类命运的人送上我们的敬意。即使在长眠之后，这个人仍然用自己与天空和大地归为一体的存在深深地安慰了你的心，就像他当初在他的永垂不朽的作品中曾经帮助过你认识生命、美、人的命运一样。

　　离开时我抬头又望见那片广大的几乎浩渺无边的金色。突然觉得长眠在森林深处的托尔斯泰也是这片大森林的一片金色的叶子，当然，这是一片伟大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