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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阿鲁科尔沁(鲍尔吉·原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09:27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鲍尔吉·原野

  我和云登骑马在草原闲逛,我骑亚麻色白鬃的黄马,他骑杂花马。今年雨水好,草原一下子把5年的草都长出来了。我俩互相看,像各自坐着马的小舟游在草海。马头一颠一颠,草叶和野花划过马肚子。草香从鼻孔钻进身体,在血里溜达,人的脸色看着红扑扑的。这是青草汁液与阳光调和的香气,有舒缓广大的甜味。呼吸吧,让肺在这儿享享福。

  前面的草丛摇动,走近,见到一队人拨草前进,有男有女,像一家人。他们手里拿着小煤气罐、折叠桌,牵着羊。草没过了他们肩膀,两辆越野车被草遮掩。一问,知道他们野餐来了。再交谈,我吃一惊,他们从北京开车来的。北京——河北——赤峰——阿鲁科尔沁旗,有雅兴。

  一位头顶大铝锅的北京男人说:“我们找有泉水的地方支上锅,炖肉。遍地野葱野蒜野花椒,采点往锅一扔,齐活。”他做个陶醉的表情,拍拍衣兜,里面装着扁瓶小二锅头。

  太阳升高,小黄马脖子上沁出汗珠。我们来到一座树木蓊郁的山下,云登说这个地方叫百兴图,蒙古语为有房子的地方。房子不稀罕,我在山脚下看到两口辽代古井,石砌的六楞形井口,这个稀罕。拿辘辘舀点水饮之,没想到在这儿喝到了辽水,甘冽。井边有3块长方形石头砌沿的菜畦子,云登说这是辽代留下的菜地。啊,人家辽代就开始吃菜了。我揪一片碧绿的小白菜叶丢嘴里,没吃出辽代味道,还是菜味。在这个旗的博物馆,我见到辽代白釉穿带瓶和紫釉鸡冠瓶,从本旗耶律羽之家族墓出土,被定为国宝。手抚辽井和辽菜畦子的石头,想象契丹人汲水收菜。大野苍茫,觉得这里比文物更有古意。

  马拴榆树上,我们俩登山看洞。云登说山腰有9个洞,他领我进的是凉风洞。进洞底,身上凉意澈彻。云登从防雨绸兜子里掏出一把鸡毛,取一根放地下,那有自然形成的石孔,鸡毛飘飘乎乎飞走了。云登说,这地方自古以来就冒凉风。我拿一根红鸡毛试之,鸡毛扶摇上举,也上天了。想起毛泽东为河北省一家农业合作社写过的按语——“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真上天了。他一根我一根,我俩蹲着把一兜鸡毛全吹跑了,好像这个洞里来过狐狸。昨晚上,云登特意杀了一只鸡。

  出洞绕到山的西边看,山下风景太美啦!无边的大草甸子,分布几十个湖泊,大的约几亩,小的一间房子大。草绿湖清,鸟群翔集,湖面浮着小块蓝天白云。云彩从这个湖飘到那个湖,越洗越白。丰饶的地河在草原底下牵着手,举起这么多湖泊,吸引小鸟飞过来跳舞唱歌。

  我和云登走了十多里路,见到村庄。他说:这个村里有好东西。我问:是每家屋里都冒凉风吗?他笑着摇头,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走进一家院子,窗前拴十多匹马,停一排摩托车。我们上屋里,见炕上炕下全是人。扎头巾的妇女、端茶缸子的老人、站立一厢的儿童们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的人。这个人身穿滚金边蓝缎子蒙古袍,手拉四胡,正说蒙古书。

  一问,这家遇喜事了,儿子考上医学院,请说书艺人庆贺,就像汉族人逢喜事请戏班子唱戏一样。

  小时候,我爸领我到六道街的蒙古说书馆听过蒙古四胡说书。一间大青砖瓦房,屋里放十几排板凳,供应奶茶瓜子,听众满座,听艺人说书。当时我看到满屋子屏息凝神的脸,时而欢笑,时而悲戚。屋顶吊着煤油灯,这些面孔陷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如雕塑一般,十分生动。蒙古四胡说书又称乌力格尔,是艺人拉琴唱着说的,押韵,是优美诗篇。唱词叙述传奇故事、神话人间,宣扬惩恶扬善、有情人终成眷属。许多艺人喜欢以嘶哑的烟嗓行腔,与四胡浑和的琴声相契,东部的蒙古老百姓对此十分着迷。我曾祖母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后来我知道她的见闻主要是跟“胡尔奇”(说书艺人)学到的。

  书说完,村主任巴图让我和艺人一起到他家吃饭。在他家又见到了五六个说书艺人。我问巴图:村里为什么来这么多艺人?巴图说咱们村有两户人家孩子考上大学、一户人家房子上梁,请了3位说书艺人。那几个年轻人是艺人徒弟,学艺呢。

  杯盏一番,几位艺人接着说书。穆日根说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雄浑悲壮,有如大河在月色下奔流。却金扎布说《薛礼征东》,唱词里有“薛礼上炕呀喝了碗奶茶,吃两块奶豆腐点点心”这样的妙句。乌力格尔的特色之一是好多作品说的是汉族故事,如隋唐演义等等。这时,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乌力格尔是口头文学,是师傅一句一句教出来的,我以为早就失传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艺人呢?

  巴图告诉我,他们是旗里民族职教中心的学员。这所学校连着办了好多期说书艺人培训班,还在办。

  我很惊讶,好像行走中闯进一个藏珍宝的山洞。眼前这些身穿华丽蒙古袍、口若悬河的艺人,原来是种地、放羊的牧民,如今成了艺术家。让人感动的是他们把祖先原汁原味的文化带到牧民的身边,这些文化是琴声,是赞颂与喟叹,是旱烟和红茶的混合气味,也可以是“薛礼”。全球化所向披靡,有多少文化已成绝响?好在阿鲁科尔沁旗还留存民间文化的种子,在百姓身边发芽。

  下午,巴图把我们送到阿鲁科尔沁旗民族职教中心,校长张勤领我们参观了学校建立的“胡仁乌力格尔艺术展览馆”,里面陈列着与蒙古四胡说书相关的乐器、艺术家照片和文物,记录这一门艺术的源流。这个展览馆全国唯此一家。我们又听了培训班的一堂课,老师是从吉林省聘来的持证的民间艺术大师,20多名学员来自阿鲁科尔沁旗、库伦旗和科左后旗等地,都是年轻牧民。老师讲授用四胡模仿风声和马嘶声的技法,又讲了演唱与演奏之间的旋律对位关系。

  张勤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介绍说:乌力格尔是流传于东部蒙古族地区的大型口头文学艺术,有几百年历史,这几十年间衰落了。学校出于抢救保护的考虑,建立了一个乌力格尔即蒙古四胡说书的传承教学基地,开办培训班,组织研讨会和田野考察,培养了一批学员。学员们开始在通辽、北京、呼市等地的蒙古文化演出场所演出,更多人在牧区演出,也有学员上电台录音了。张勤说,全国现在会说乌力格尔的就那么几个人,再不薪火相传,这门深受老百姓喜欢的宝贵艺术就消失了。楼没了可以再盖,树没了可以再栽,民间口头艺术要是没了,上哪儿弄去呢?有多少钱都买不来。

  他说话间,我脑子里仍然回响着那些优美的旋律。在牧区,成为一个艺人就成了牧民的偶像,走哪儿都有崇拜的目光。这些学员是幸运的,在这里免费学习说书艺术,不光得到一门技能,还传承了文化。

  第二天早起跑步,我看见一群蒙古牧民在天山镇边上的枣树山脚下祭敖包。他们给敖包献上了石块、奶食品、酒和鲜花,他们虔诚地一圈圈移步转诵。男女老少,肃穆虔诚,远看如一幅油画。他们祭祀的时候,他们的心在文化里,每个人都情愿沐浴在自己的文化河流中。文化表面看是艺术样式,内里是族群的心灵滋养,是他们与外部的沟通,就像湖水和草原之间的共生关系。我心里想的是,让乌力格尔鸡生蛋、蛋生鸡,牧民们想听就听得到,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满屋子那片生动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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