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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山的红军(卜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3日15:02 来源:文艺报 卜 谷
 肖克清种的桃树林 肖克清种的桃树林

  种山,成为了肖克清永不懈怠的战斗。山高水长,军装芒鞋,腰上挂一竹筒罐番薯烧酒,他独自一人在荒天野地里垦荒、挖掘、种植。可是,他却经常在山上不住地说着话,似乎有什么人在听。他是个聋子,他却说,他分明听到炸弹时时在四周开花的爆炸声。

  一

  肖克清是我的伯父,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

  爬雪山,过草地,长征路上他还不是聋子,也不叫肖克清,而是朱德的马夫。有一次,朱总司令笑着问他:“肖大个子,将来革命胜利了,想去做什 么?”肖大个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眼望着一座座光秃秃的大山,说:“我想回老家。”朱德说:“回家是肯定的,就是回到家打算做什么呢?”

  “种山!”肖克清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从渡于都河开始,肖大个子就跟在朱总司令身边。那时,他叫肖先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祈求富裕,只能把心愿镶嵌在名字里。朱德的夫人康克清说:“肖先富肖先富,喊得多拗口呀,我给你改个名字怎样?”

  “好呀。”肖大个子十分欢喜。乡村里的名字,都是由父母或先生取的。在总司令身边工作,他心里早把总司令夫妇当作先生了。

  康克清说:“我叫康克清,你姓肖,你就叫肖克清好了。我们两个克清,一起把总司令照顾好。”

  “我的名字叫肖克清了。”肖克清兴奋地跳了起来,叫了起来。突然,他不跳也不叫了,神情凝痴,好像想起了必须严肃思考的事情。是的,就在这瞬 间,他由自己的名字,想到了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名字,都是从附近几个村里相邀出来当红军的战友,大狗子、二牯子、三赖子、牛老四……他们还没来得及有正儿 八经的大名,就在打游击的树林里牺牲了。肖克清时不时就想起那此起彼落爆炸的情景,想起满目苍翠的山林变成了一座座光秃秃的大山。所以,当朱总司令问他革 命胜利后回乡做什么,他脱口而出:种山。

  二

  革命真的胜利了。肖大个子由一个壮实后生,变成了背脊微驼的小老头。他清晰记得年轻时许下的诺言,以一个老红军的身份来到宁都县,辞去了当区长的建议,回到会同乡排上村的老家。

  告别了侍候半生的枪械、马匹,种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山还是那山,坳还是那坳,悬崖陡壁还是那悬崖陡壁,当年挖的战壕依然还在。变化了的是树和 人。当年,山林茂密葱郁,百鸟欢唱,他与伙伴们日日踏着山歌采山,在这里有吃不了的野果、砍不尽的柴火、喝不完的甘泉。与他一同走出这座大山的伙伴,只回 来他一个。如今,伙伴没有了,鸟鸣没有了,山歌没有了,光秃秃的山上火辣辣的日头下,只有几丛稀疏的冬茅、灌木和荆藤,原本藏风纳水的山谷,现在连风都没 有。当年,肖克清满头乌黑,如今,开始光秃的头顶只有稀稀拉拉几丛花白。肖克清不再年轻,但那分神采还在。他站在山顶上,目光四下巡视一下,就像将军检阅 他的士兵一样。

  举起竹筒罐,猛灌一口番薯烧酒。“嗨——嗨——”他冲着大山喊了起来,锄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当年那场仗呀,打得太惨烈了。敌军的冲锋一次接一次,一次比一次凶猛。二牯子倒下了,三赖子倒下了,牛老四倒下了,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转瞬间 阴阳两隔。炮弹飞过来飞过去,爆炸声此起彼伏。从德国新运来的“伯虏克”大炮威力超常,每一发炮弹落地,大山都要猛烈颤抖一下,每一发炮弹爆炸都震得耳朵 发痛、流血,自己的耳朵就是那时震聋的……一瞬间,世界丧失了所有的声音。整座山林,变幻着怪异的场景:炮弹无声落地四处开花,青山变为红山,林海燃成了 一片火海,滚滚浓烟过后,山上没有了树木,没有了树木下隐蔽的战士,山上没有了巨石,也没有了巨石下的清泉……肖克清身上虽然没有流血,却造成了终生的伤 残,也留下了终生的记忆,他眼睛里含着泪水。

  一株桃树种下去了,肖克清说:“二牯子呀,你这个促狭鬼,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和我说说俏皮话,再来捉弄我也行。”一株柑柚种下去了,肖克清 说:“三赖子,你在那边还好吧,有时间到树下来,我真的好想你哩。”一株梨树种下了,肖克清说:“牛老四呀,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梨子了,这株黄花梨树就是你 了,到时结了满树的黄花梨,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一天又一天,肖克清带着扫帚去乡供销社扫地,门市、仓库成为最洁净的场地。圩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老红军不是清道夫,他把撒落在地上的化肥扫 拢,又撒落到果园。天天上山,风雨无阻。一年又一年,年年在山上。树,种了一株又一株、一片又一片,每一株树都写有名字,那是倒下的一个红军战士,也有还 活着的战友。几十年过去了,树种了一山又一山,满山葱郁翠绿。但他觉得还不够,又去栽种山崖下的河滩地,河滩荒芜得厉害,河床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浅。那 次渡河时炮火太猛,飞机一窝一窝下蛋似的投弹,掀起的水柱裹着砂石也能把人击伤。倒下的战友实在太多了,鲜血把河水染得通红,肖克清的鲜血也在河水中流 淌,但他最终从河水中挣扎了起来,而许多人却随河水冲向了远方……

  风高日正,空山吆喝:“哈哈,报告朱老总,您有千军万马,我肖聋牯也有了。它们不能报数,但能长个!朱老总呀,您在北京,我在赣南。我又回苏区干革命了,是搞绿色革命,把战争毁灭的大山再种成花果山。哈哈,哈哈——”

  大山磨砺人啊,肖克清的青春劲儿一点点化作了漫山绿荫,一年比一年苍老,战友却一年比一年多。鸟儿回来了,山泉回来了,风也回来了。他喜欢行走 在绿荫繁茂的树林之中,这一排排站立着的可都是绿林好汉!“二牯子呀,你可看到了,现在呀,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你该高兴了。当初,我们一起去当红军, 不就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三赖子呀,你说你是你家的独苗,怕牺牲了断了香火。你放心,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女儿随你姓。牛老四呀,你真有口 福,瞧这一山的梨树株株长得欢实,梨子又大又甜,保准你咬一口美到心里。”

  三

  “同志们——冲啊!”

  举起竹筒罐,猛灌一口番薯烧酒。哦,随着光阴流逝,他的竹筒罐早换成玻璃杯、塑钢杯,番薯烧酒也换成了谷烧、米烧、高粱酒,但是,爱酒的嗜好却终生不改。

  “同志们——冲啊!”当年,这是出现在朱总司令口中最激动人心的话语,如今变成了山谷间频率最高的声音。耳朵越来越聋,嗓门儿却越来越大。听不 见别人说话,他也怕别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每次都可着劲儿喊。他一喝酒就喜欢这样喊,一喊叫,精神抖擞,仿佛回到了当年,喊声便像风一样在山谷里回荡,他 看见百鸟飞翔,漫山遍野的果树们都在频频点头,发出呼应,心里溢出无限的温情和慰藉。

  果树栽多了,剪枝、杀虫、施肥,事情也越来越多了。果树从一个连扩编为一个营、一个团。队伍壮大了,吃喝拉撒——后勤保障都不能忽视,管理不过来,他就一次次把果园交给乡政府去管理。

  那是1994年的初夏,93岁高龄的肖克清,又一次气喘吁吁地登山了。

  住院两个多月期间,久违的山林常在梦中,梦境内外,总听见鸟儿叽叽喳喳地抢着叙述,总听见果林对自己发出嘈杂碎语。他很有些想念这些不甘寂寞的 战友们,也许是战友在想念病中的自己。他终究还是来了,毕竟刚刚出院,有点力不从心,双手把持着拐杖,深情地凝望着这片果林,这片果林也深情地凝望着他。

  每一滴水都是海,每一撮土都是山。

  他忽然激动了,又猛灌了一口烧酒,想用力再对大家喊叫一点什么,却只是喃喃地说:“同志们——冲啊!”酒杯倾倒了,醇香的烧酒溢出,被土地喝了个精光。慢慢地,慢慢地,他倒在了一株绿荫婆娑的树下,这株树的名字就叫肖克清。

  他睡着了,脸庞上绽放着不变的笑容。终于,他把自己也种成了一株结满青果的梨树,永远伫立在那座他种植了几十年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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