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省都检点（王彬）

　　见到这个题目，自然要想到王子腾，同时也要想到贾雨村，想到贾雨村眼底的那张护官符。第四回，按照门子的说法，大凡是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着本地“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如果不知道这些人，不小心触犯了，“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这张私单叫做“护官符”。

　　贾雨村做官的地方是应天府，也就是金陵，今天的南京，贾雨村所见的护官符是这样四句话：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是金陵的大族名宦。其中，贾家是“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史家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王家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薛家是“紫微舍人薛公之后”。宁国公与荣国公，我们曾经著文说明，这里只简要说说另外三家始祖官爵的含义。先说“保龄侯尚书令史公”， 侯，是爵位，爵位之上还要加以美名，比如清乾隆时期平定天山南北的兆惠，被封为一等公，在一等公的前面还有“武谋毅勇”四个美名，保龄侯前面的“保龄”二字，也是这个意思。与侯不同，尚书令是官职，秦汉之时主管章奏文书，魏晋以后升格为尚书台的主官了。尚书台亦称尚书省，是国家最高行政机构，南宋以后将这个机构撤掉，主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如同侯、伯也是爵位，北周时期设置的爵位分国、郡、县三个系列。县是最低级的系列。县伯，之上有县王、县公、县侯，其下有县子和县男。金承安二年(公元1197年)，将县伯改为郡伯，食邑七百户。与县伯不同，太尉与统制均是官职。太尉，初设于秦，西汉沿置，是国家的最高武官，与丞相、御史大夫并为三公。东汉初期复与司徒、司空并为三公。入晋以后，又与太宰、太傅、太保、司徒、司空、大司马和大将军并列为八公。北宋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废三公，以太尉为武臣之首，后来往往作为高级武官与领兵文臣的尊称。统制，是偏裨之职，都统制则为诸军之长。都，有大的意思，都太尉统制可以理解为高级武官，这就带有虚拟性质了。相对于此，舍人则是真实存在，亦称中书舍人，周时便设有这个职位，执掌宫中财政。唐时曾称西台舍人、凤阁舍人、紫微舍人，执掌昭告、侍从、宣旨劳问等事项。薛家的紫微舍人便是由此而来，因为舍人曾经在周朝执掌皇室财政，因此在这里便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联系起来，从而与薛家的身份相合，薛家是为皇帝做生意的，也就是皇商吧。

　　总之，以上三家，始祖的爵位与官职大都具有历史的真实性，但也有的，比如都太尉统制，并无其职，则是在真实基础上进行的虚拟，犹如王子腾本人的官职一样。第四回，薛蟠准备进京，在介绍薛蟠的时候，有这样几句话：“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这就是说，薛蟠的母亲薛姨妈是王子腾的妹妹，而王子腾是薛蟠的舅舅。这个舅舅在京师做官，做的官依然是武职，是京营节度使。这是什么样的武职？我们不妨分析一下。首先，京营，顾名思义是驻扎在京师的部队。明代有“京军三大营，一曰五军，一曰三千，一曰神机”。而节度使，则是始见于唐代的官职。唐代初年，在重要地区设置都督总领数州军事，在边境之地授以旌节，故称节度使，宋以后则成为虚衔。由此可见，京营节度使不过是作者虚拟的官职罢了。那么，这种虚拟，在历史上有无根据呢？也还是可以寻找到一些依据的。根据《明史·职官一》记载，便有“协理京营戎政”之职，掌管“京营操练之事”，在曹雪芹笔下，王子腾的京营节度使或者脱胎于此。这当然是一种虚拟职务。然而，还不仅于此，还是说那薛蟠：“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听到这个消息，薛蟠暗喜：“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薛蟠担心进京受到舅舅的约束，因此听说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心里很高兴。那么，九省统制是一个什么样的官职呢？这也是一个虚拟之职。先说九省，我疑心是从明代的九边演化而来。《明史·兵三》记载：“元人北归，屡某兴复。永乐迁都北平，三面近塞。正统以后，敌患日多。故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起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为此“设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而太原总兵治偏头、三边治府驻固原，亦称二镇，是为九边。”既然升为边地的武官，王子腾自然要外出查边，从而使得“薛蟠暗喜”了。

　　但是，与王子腾有关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王子腾的官职还要继续虚拟下去。第五十三回，这年腊月，王子腾再次升官，一起高升的还有贾雨村：“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别称，是军事机关的最高长官，因此要“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而王子腾的九省都检点，根据前文的九省统制，应该是更高级别的武职了。都检点也做都点检，五代后期曾经设有殿前都点检一职，是禁军和出征各军的最高长官，宋太祖赵匡胤曾经担任这个职务，后来凭借这个职务废掉了后周的小皇帝，而自己做了开国之君，因为这个缘故，自宋一代，再未设置。因此，王子腾的九省都检点，也是曹雪芹的虚拟，是一种拼图式的官职。然而，虽是如此，却仍然不妨碍探春作为夸耀的资本。

　　两回以后，第五十五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亡故，吴新登的媳妇请示李纨与探春给多少赏银。她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个年轻姑娘，故意不说旧例，“试她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也赏四十两罢了。”探春却不同意，认为二十两也就够了。赵姨娘听说以后吵上门来，质问探春：“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探春没听完，早已经气得脸白气噎，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都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探春与贾环是赵姨娘所生，从血缘上讲，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当然是舅舅。但是赵国基身份卑微，因此探春不认，用她的话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在大观园里，探春的话自然是对的，但是换位思考，如果赵国基做了九省都检点，在赵姨娘——亲生母亲面前，探春又该如何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