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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牧场(张继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3日14:42 来源:文艺报 张继炼
 

  太阳一缰绳高了,爷爷还坐在那块沾满羊粪、骆驼般大小的怪石上喝茶。茶是清茶,无丁点乳色。太阳像烧红的牢粪(羊粪砖),烤得爷爷出汗。爷爷一锅子一锅子抽烟,一碗子一碗子喝茶。

  爷爷的目光盯着远处干涸的淖尔。眼里突然出现了清蓝蓝的水,一人多高的芦苇、羊群和骆驼。爷爷停止了抽烟,停止了喝茶,静静地将烟袋锅和茶碗放 在怪石上,仔细盯着远处的淖尔和淖尔里出现的水、芦苇、驼羊。眼睛亮过,仔细一看便回到了现实,原来是苍茫戈壁出现的海市蜃楼。爷爷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拿起烟袋锅子继续抽烟,端起茶碗继续喝茶,把目光留在了坐着的怪石上。

  爷爷说这一带以前是没有石头的,想拣个石子吆喝羊群骆驼群也很难。爷爷说他清晰地记得当年把蒙古包下在这个地方时,这里是淖尔的中心地带,打扫 场地时依稀见得淖尔底部的死鱼、死鸟,死了的芦苇植物,还有死了的胡杨、野羊;依稀见得淖尔底部的泥泞、松软、干裂,就是见不到石头。下蒙古包时,连个钉 桩的石头也找不上,只能用扎干(梭梭)柴的硬杆钉做桩。

  后来,风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勤,一年比一年狂,淖尔底部那些泥土耐不住寂寞便随风远行,不知去向,再无回首。石头如雨后春笋顶替泥土上了 岗。爷爷说记不清坐着的这块骆驼大的怪石是咋冒出来的,似乎一夜醒来,似天外来物随风落在了蒙古包旁。羊儿驼儿狗儿娃儿警惕地立在远处,如临大敌。几日后 便纷纷爬上去跳下来嬉戏,用嘴啃,啃而不碎,用蹄蹬蹬而不动,凭小生灵们撒尿拉粪卧爬蹂躏,怪石就是不动怒不躲开。后来,爷爷也喜欢坐在怪石上歇息,消 乏,纳凉,晒太阳,思考决断是非。爷爷往怪石上一坐,谁也不敢打扰,羊儿驼儿狗儿娃儿也躲得远远的。

  太阳渐渐超过了一缰绳,热得似蒸桑拿,爷爷的汗珠子滴在怪石上如同滴在烧红的火铲上,哧拉一下子啥也没了,连点雾气也没望见。牧羊狗黄黄恨不得 把舌头连根伸出口腔外。蒙古包及包旁堆放的烧火所用的扎干柴,折射着蓝色幽光,如同着火前的烟雾。天气预报说今天这里气温是29~43℃。

  爷爷又喝了一碗清茶。

  爷爷是从不喝清茶的,几乎全苏木的人,包括旗长都知道爷爷的这个脾性。爷爷去了别人家,只要人家端上一碗奶茶,爷爷就觉得人家把爷爷当成了上 宾,高高兴兴喝着奶茶,香甜地咂着舌头,和人家有说有笑,寻问草场咋样,牲畜的膘情好不好。如果人家端上清茶,爷爷扭头就走,不和人家说一句话。“看不起 人!”事后他总对别人说这句话。有一次爷爷去人家给我姑姑相亲,欲给我当姑父的小伙子不知道爷爷的脾性端上来一碗清茶,爷爷掉头出了蒙古包骑上骆驼跑了。 爷爷事后也知道年景旱,草场不好,羊乏,哪来的奶子熬奶茶,可爷爷还是未让姑姑嫁到那个人家。

  爷爷喝奶茶是很讲究茶道的,添多少水,下多少奶子,加多少茶叶都有说道。爷爷说,水多了淡,如同喝淖尔里的水,淡而无味;奶子多了腥,不利口还 肚子响;茶叶多了发涩发浑,压了奶色和奶味,色泽不耐看又显得小气。牧业大会上、那达慕大会上,谁也爱喝爷爷熬制的奶茶,清香爽口,解渴消乏,奶香色甜, 回味无穷,醇厚缠绵。水、茶、奶之比例如计算机合成,别人咋熬也熬不出那味,连盟里自治区外国来的大客人也赞不绝口。爷爷的奶茶不放糖能喝出沁入心脾的香 甜,爷爷的奶茶用煤火烧也能喝出扎干柴灶火味。有人说,喝爷爷的奶茶打出的饱嗝一闻就知道是爷爷熬的奶茶。

  不知咋的,今天一大早爷爷就提了一铜壶清茶,端了一只蓝瓷花茶碗,拿上烟袋锅,往怪石上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像附近山上雷达站的 雷达扫瞄器,由远而近,由近至远:一会儿看着蒙古包,一会儿盯着滩场上的羊群;一会儿望着7月天绒毛还未掉光的瘦骆驼,一会儿瞪着怪石旁一个月未提出一滴 水的水井;一会儿看着没有几捆草的羊圈棚棚顶,一会儿看着喂羊用的饲料木槽中所剩不多的玉米碎粒和高粱粒儿;一会儿骂几句半年未下一滴雨使牧场变成千里赤 壁的老天爷,一会儿骂几句一向温顺的牧羊狗,埋怨牧羊狗黄黄喘息的夸张。

  爷爷一动不动地坐在怪石上一个劲儿喝茶,好像要将一辈子的茶喝完。他的目光时而扑朔迷离,时而凝神注目;时而忧伤长叹,时而悲愤怒目;时而无可奈何,时而善意乞求。我几次行至近前欲言又止,静而离去,怕惊了爷爷圣洁的思绪。

  不理我的爷爷肯定是正在经历重大决策前的阵痛。

  其实,家孙外孙十几个孙子中,爷爷最疼爱我。当年出生时,爷爷望着那时还是一望无际的淖尔水面给我取名叫伊和乌素。长大后,当我知道伊和乌素是 “大水”之意时,淖尔的湖水已少得可怜,我渐渐不喜欢这个名字,自己改了别的名。爷爷知道后硬是让我改了回来:“总有一天淖尔里会有水的,会有大水的!” 我的名字已经成为爷爷的期盼和慰藉。所以一放暑假,我只身一人千里探视祖父。见到我,爷爷手舞足蹈像个玩童,高兴地捋着花白胡须,不顾70高龄,抡起斧头 劈开扎干柴,为我熬奶茶。

  奶子是爷爷得知我来,专程骑骆驼到120公里外的镇子上买的牛奶。

  奶茶还没熬好,就刮起了大风,一阵黄,一阵灰,一阵红,一阵黑,颜色变换着,风力却不减,蒙古包像要被掀翻的样子,包内沙尘飘浮如烟雾,用具上 落满了厚厚一层;站场上的羊群骆驼定定趴在那里,相互将头部埋在对方侧身以躲沙暴,羊只骆驼的鼻孔,以及眼睛周围的沙粒和着分泌物堆砌成沙围湖状。

  爷爷骂鬼天气不争气,让我的北京客人伊和乌素挨了风暴,怕是以后再也不来看爷爷了。

  奶茶熬好后爷爷端上一碗给我。碗里分明落满了沙尘,爷爷歉意地看着我,“要不喝矿泉水吧,昨天镇子里刚买来的。”我未皱眉未眨眼未吹开浮在水面上的沙尘,一口气喝了一碗,还未咽下去就流出了鼻血。只感觉到爷爷一阵手忙脚乱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后已是半夜时分,风还一个劲儿地刮,爷爷半跪在小炕桌旁的地上,拉着我的手为我喂矿泉水。爷爷身旁多了一位比爷爷年轻些的爷爷,他是老蒙医,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

  次日,天一放亮,爷爷执意送我回呼和浩特。找来骆驼我不骑,找来摩托我不坐,我要陪爷爷过也许是最后的暑期,我要搞生态调查,搞清楚3000平 方公里水面,烟波浩淼的居延海是咋消失的,搞清楚胡杨林面积骤减之因,搞清楚怪树林是如何形成的,搞清楚沙尘暴频发之因,甚至想弄清楚爷爷咋喝清茶而不喝 奶茶了,搞清楚……好为我的毕业论文做些准备。

  我向爷爷诉说着留下的一万个理由,爷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打发走了乘驼,打发走了摩托:“搞清楚,搞清楚我搞了一辈子越搞越不清楚这鬼天。” 爷爷爱淖尔,爱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也许爷爷不懂啥叫生态,可爷爷知道没水不行,没淖尔不行,没芦苇没胡杨不行,天不下雨更不行。也许这正是那年爷爷不让 我上工业大学而执意要我学水利之因。

  那年开学去北京时,爷爷执意送我,他要和我骑骆驼逆长河而上。

  起程前,爷爷带我到居延海中心,面对干涸的湖底,爷爷向我讲述着居延海过去“烟波浩淼,碧波万倾;鹅翔天际,鸭游绿波;碧水青天,马嘶雁鸣”之 情景。爷爷像喝多了酒,喝足了奶茶,滔滔不绝,自我陶醉着,又像在远征前的出征仪式上演讲,几分淡淡的忧伤和憧憬自爷爷眼里流出。

  我和爷爷带上棋蛋子、炒米、奶酪、奶茶粉、马奶酒,驮上行李,顺着干涸而沙化的河床向南晓行夜宿。一路上爷爷讲述着长河的辉煌和兴衰。爷爷说, 传说王母娘娘去天池沐浴途经大漠,见黄沙遍地,荒无人烟,便起恻隐之心,轻起玉唇吹向祁连山积雪,一条银河便流入大漠,形成了居延海。这条银河就是发源于 祁连山的长河。我们家,确切地说爷爷家就住在居延海畔,爷爷的爷爷和爷爷在居延海住了几辈子,目睹了居延海由海变为湖,变为沼泽,继而干涸的历史过程。

  爷爷讲述着自己和同伴们儿时在河水中嬉戏时的轶闻趣事,以及和奶奶在河水中认识、相爱、结婚,后来奶奶被河水意外冲走无回的过程。爷爷对这条河充满了爱与恨、感叹与无奈。

  走近怪树林,爷爷拉紧了缰绳,乘驼住了蹄步。他开始向我讲述着关于怪树林的一切。怪树林原是一片茂盛的胡杨林,现在成为一片绵延百余里的胡杨尸体聚积地。怪树林中之树干或直立或斜插或横躺或成排或独立,千姿百态,怪如鬼影;风过哀鸣不断,恐感顿生。

  那晚我们下帐篷于怪树林旁,倾听爷爷讲述爷爷的爷爷给爷爷讲述的爷爷的爷爷辈们在这片浓荫的胡杨林中玩耍放牧之情景。

  我只身一人走入了怪树林。

  爷爷在背后看着我,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励。独人进得怪树林中,成为勇敢的象征。我不是为了证实勇敢,我为生态而入,而行,而悲,而泣,我为怪树林和这片国内集中成片分布面积最大的胡杨林流下了眼泪。

  在长河的上游,我们见到了河道上的十几座大坝和水库,见到了水库里被拦截的长河水,还有大片大片的村庄、农田以及农田里的小麦、玉米、高粱、棉花。庄稼茁壮,我心彷徨……我们绕过座座大坝行至张掖火车站。

  坐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我似乎明白了爷爷千里相送、千里寻河、千里探水之用意。

  我走近怪石,默默地向爷爷的铜壶里加了些茶水,爷爷终于看了我一眼,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啥也没说,叹了口气。

  天气依然闷热,使人几近窒息。爷爷满头满身冒水,像草地的泉眼,汗水似淋浴,顺着爷爷的面颊、颈项、前后胸、两腋、双臂流下,浸透了爷爷印有“全旗劳动模范”字样的汗衫。怕爷爷中暑,欲劝爷爷回蒙古包,还没开口,只觉眼前冒出一股金花,我倒在了蒙古包旁。

  醒来时刮起了大风,口腔、耳廓、鼻孔塞满了沙粒,身旁放有矿泉水、西药片、蒙药袋。侧目一看,蒙古包没了。以为被风卷走,猛然翻身坐起,头痛欲 裂,见爷爷和另一位爷爷在往小四轮车上装东西。见我醒了,爷爷长出了一口气,立在车上迎风向我喊道:“快!快收拾你的东西,走!”一股狂风吹过,爷爷险些 从车上摔下。相隔数米,爷爷的话被狂风不时打断,风将爷爷的话进行了无规律的断句,可我还是听懂了爷爷的话。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问:“去哪?”

  “通场!”

  “通场?通场咋搬家?”

  “不搬家咋通场?”爷爷深深叹了口气,气冲风向。

  小时候,甚或几年前,淖尔里还有一汪汪水。有水就有草,有水就有鱼,有鸟,有浓荫,有凉爽,有羊,有骆驼,有人。在我脑海里,“通场”就是好几 家和爷爷一样的爷爷高高兴兴赶着羊群牵着骆驼,驮着米面、蒙古包来到我家附近。寂静的淖尔一下子热闹起来:蒙古包莲花状排列,十几条各色牧羊狗嬉戏着。各 家的羊群吃饱喝足了哼着“咩咩”小曲悠然自得睡卧湖畔;大人们放情地喝酒,喝奶茶,吃奶食,吃手扒肉,赛骆驼,赛马,比各家羊儿的膘情;孩子们奔跑,唱 歌,摔跤,耍水,在芦苇荡在胡杨林里红柳丛中玩捉迷藏,玩娶媳妇。儿时的许多小伙伴是在通场移牧中认识的,他们或坐勒勒车或骑骆驼骑马,把喧闹、美好、欢 乐带来。

  这才几年,这才几天,一切就变了。

  两位爷爷严肃的表情让我吃惊,我不敢多问,忍着头痛收拾东西,帮爷爷装车。

  西北风在狂吼。

  孤独的黄黄不停地对着陌生爷爷的背影狂吠,生怕新来的爷爷抢了爷爷的物品;驼背上没有脱净的绒毛迎风摇曳,驮水用的扁桶丁当作响,羊群回头呼唤着没了水草的淖尔,似进行远征前的告别。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红军长征前的大诀别。

  四轮车发动了,“突突”的马达声淹没在狂风里。当我坐上四轮车,回头见爷爷又坐回怪石上庄重地喝进最后一碗清茶,之后便起身前行几步,迎风面对 淖尔双膝跪地,叩了9次头。爷爷花白稀疏的头发被狂风吹得杂乱,漫无目的地飘荡,发间已落满了沙粒。我欲上前拉扶爷爷,车上的爷爷阻止我,“你爷爷心里难 受,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啊!”

  跪了很长时间,爷爷终于迎风站立起来,拿起刚才喝过的茶碗,双手举过头顶后用力摔向怪石。那只不知跟随爷爷多少年,今天为爷爷盛了一上午清茶的花瓷茶碗四散分离结束了它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淖尔。

  摔完茶碗的爷爷突然猛狮般转过身,奔向四轮车。两行纵泪似四轮车驶过淖尔时印下的车辙留在了爷爷两颊。

  爷爷始终没有告诉我通场移牧至何处,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迎着狂风,听着四轮车时隐时现的马达声。奇怪的马达声忽然变成了骗子的甜言蜜语,它要把我们无情地拉向何处?

  新的牧场在哪里?

  插图:孟浩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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