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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沙都会重逢(胡玥)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3日10:08 来源:光明日报 胡 玥

  如今的我,说服自己出门不再动不动就以车代步。我知道了从勘探一口油井到打出油再到运送到我们居住的城市那全部的艰难。也许一个人所能做的的确微不足道,但是,一个人必须学会从自己做起才能拯救我们生活的环境和我们自己。

  鱼在海里,沙在沙漠里。我们经过海,也必将途经沙漠。

  海在鱼的眼里是没有沙岸的,因为它的来来和去去就是它的岸。而沙漠在沙的眼里呢?是否有过幻象里的海或者绿洲?是否有过那样一个具体而又生动的明窗:一间土色的房子,有门框和窗框,从外面看上去就像长方形和正方形的两个黑洞,从里边看,能看到外面的全部明亮。那土色是干净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的那幢景象里,有男人和女人,有老人和孩子,他们的眼睛都像阳光一样明亮。他们的牙齿洁白,他们笑的时候就像天空上的白云一样优美、舒适、令人愉快。空气里弥漫着他们的笑声,风将这笑声传染给每一粒沙,一粒沙和又一粒沙,它们在人们的笑声中相逢再相逢,沙和沙,从此便有了灵性,有了记忆。黑塞说,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相逢的。又有谁知,世界上所有的沙不会像水一样也都会相逢?它们的相逢,不在尘世中,而是在这沙漠里。

  佛说,一沙一世界。

  万物沉默如谜。

  我行走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上,这一条路有起点有终点。我知这一个起点到终点的距离,只是我们自己认定的距离。其实,我们甚至穿越不过我们到一粒沙子的距离。我们跟一粒沙子都隔着很远,我们不知一粒沙它从哪儿来,它的前世和今生都经历过什么见识过什么,最终它会到哪儿去……隔沙如隔世。更何况,我们隔着的是这万千的沙世界。

  这一条沙漠公路的从前,或许就是一个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的老的不能再老的老者的身形。头发全白,像胡杨树的树皮风化千年后的那种白,纯净而有光泽。无风的时候,那些纯净的白发就长长地披垂着,盖住他那苍老而又严肃的脸,盖住他那双看上去永远紧闭着的眼睛,莫测高深。我们因此畏惧沙漠。其实,他就是一个好搞恶作剧的老顽童,他在耍着玩着,他的衣袖随风飘长,无数的像他一样的老顽童,在一个巨大的衣袍的掩护里堆起一个又一个沙丘,瞬间又像海水一样平复。他们像鱼在自己的海里一样追打着嬉戏着,从一个又一个沙浪里滚过来滚过去,推倒了再重来。有时候,他们玩笑过了头,惊了风的好梦,那风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腾空一跃,把他抛到空中,老者在风中散了形,顺着风势长长直直地在空中盘旋竖立,我们以为那就是古人看到的“大漠孤烟直”呢。

  无人的沙漠,空气干净。沙子是干净的,偶或的一棵枯木上披着尘土——南疆的树木上都有那么一层沙尘过后的浮土,它们是另一种清爽和干净,不沾人世的浮华和虚荣。

  一条路,就像天河里的一条泛着青色月光的带子,是在这些老者们打盹的一个时辰,就披挂在他们的面前了。这些爱玩的伙伴被分隔在一条带子的两边。他们试图重新汇合到一起。他们本也是可以飘散着将一条路埋在他们的身下的,就像千万年里埋在身下的那许许多多。我猜想,他们后来改变了主意,一定是跟我在路上听到的这个故事有关。

  有一天,一对年轻的小两口,沿着这条泛着青色月光的路走进沙漠。他们把农人收割过的麦秸秆沿着公路两侧,一根一根地种在沙里,种成小学生作业本里的那种田字格,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就跟小学生在田字格本上写字一样,一笔一划整齐认真。年轻的小两口在沙里种田字格,一种就是好几年,他们的孩子从出生那天就被抱着放在离他们种田字格不远的沙里。孩子玉润润的小手缝里挤满了带着温度的沙子,孩子在沙窝窝里学会翻身,满眼尽是与他的指尖温暖交流着不停流淌的沙粒,孩子学会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游戏就是玩沙子。他跟它们玩得忘记了日月晨昏,玩累了就躺在温温热热的沙子里睡上一觉。孩子长到三岁,从来没有见过跟自己一样小的小孩,他把那些比他老的沙子当成比自己小的小孩,他跟他们说话,没人能够听懂小孩子都在说什么,就连他的爸爸妈妈也不得而知——除了沙子。也许万物跟一个小孩子,在某一个瞬息里是可以彼此通达的。

  一路上,仍能隐隐地看见那些田字格还在。只是,公路的两边已栽上了沙拐枣、梭梭、红柳还有许多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而在沙子们的眼里,它们就是最名贵的角儿。如果从高空看下来,真像是漫漫黄沙里飘着的一条翠色丝带。在这个被称作是“死亡之海”的沙漠里,是经了怎样的一双手又一双手才栽种生长出了这么多养心养眼也养沙的绿色植物?

  我们在标着四号水井的一处“沙漠人家”停下了前行的步子。一只小狗狂欢着从那草棵后面的板房里窜出来,拥抱每一个人的裤脚和大腿,如果它能蹦到更高,它一定也想熊抱每一个人的前胸和后背。它太激动了,发出的欢迎辞带着哽咽和语无伦次。小狗啊,它这得是多少的日子没有见到过生人了呢!

  每只狗儿也都是有着自己的名字的,我们问站在门边的女主人,它叫啥。

  “沙漠。”

  沙漠!

  我们在这沙漠的腹地,见到的是一只叫“沙漠”的小狗!谁想编也编不出来的!沙漠里的沙漠都是毗连着的,小“沙漠”却只有孤单影只的自己。同行的友人坐在屋里跟它的男主人聊天,小“沙漠”就从友人的第一个指头舔吮到第五个手指肚儿,然后,再从第五个舐回到第一个,小“沙漠”流连忘返不知疲倦。它跟着它的主人在这沙漠的四公里内(在塔克拉玛干公路上,每隔四公里都有这样的一户沙漠人家。但小“沙漠”却仅有这么一只),来来回回地跑着,在沙拐枣、梭梭和红柳丛中,有一条裸在沙土外面的黑色的皮管子,它的主人每天都要巡线看护这些黑皮管是否又被沙漠鼠或是沙漠兔子啃噬出了新洞,这路边所有的植物都要靠吸吮这条皮管儿里的水活着。有了水,哪儿哪儿的植物都能生长、动物都能繁殖。为了固沙,塔里木石油人每隔四公里就打一号水井,每一号水井里的水经过过滤后都能用于浇养好不容易活过来的红柳和沙棘。沙漠里的兔和鼠们嗅觉更为灵敏,它们在百里外就能嗅到哪儿有潮湿的气味儿,它们会一路寻着就找到了浇灌用的黑皮管儿,用不了三时两刻,它们准能将皮管咬开,大口大口喝着里边流淌着的略带着涩味的水。它们喝饱了吸足了抺抺嘴就走了,任那宝贵的比油还贵的水全无意义地空流在沙子的身上。小“沙漠”的主人靠这同一皮管里的水养着鸡还有鸭,它们生下蛋,蛋又孵化为鸡和鸭,鸡鸡鸭鸭还有狗儿,一派繁荣富足的样子。水还为小“沙漠”生活的小院引来了好多的野鸟野鸽子,它们在沙漠这有些许人烟的地方就安了家从此不走了。只是,为了帮助这沙漠人家解决沙漠鼠和沙漠兔的捣蛋破坏,石油人在沙漠里又放养了一些狐狸。因为都说狐狸是兔鼠的天敌。结果,狐狸更喜欢抓鸡。有一天小“沙漠”的主人半夜里起来大骂狐狸,说它们把他的鸡娃都给吃光了。小“沙漠”倍感委屈,它跟狐狸全没关系,可是它的主人却在愤怒地大骂狐狸是“狗日的!”

  关于沙漠里的鸟儿,带我走进沙漠的石油人李佩红给我讲了另一个凄美的故事。

  从前,塔里木石油人初进到沙漠里时,搭一个简易的帐篷,带有限的水和干粮。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鸟儿,那只鸟儿围着他们每一个人,不停地说啊说啊,他们谁也不听懂鸟儿在说什么。他们以为鸟儿久没有在沙漠里见到活物和人烟了,鸟儿是兴奋,鸟儿是高兴,鸟儿是快乐。他们吃着饭,喝着水,任鸟儿就这样快乐兴奋和高兴下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起床后发现,那只鸟儿就死在他们喝干了的那只水碗边上。他们一下子就傻傻地呆在了那儿,天啊,鸟儿不停不停地跟他们说的就是它渴了它渴了,快给它一点儿水喝喝吧。他们全没有理解那只鸟儿的焦渴和期待。它只需一小口水就能活命,他们,也只需从自己的嘴里省下一小口水就能救助一只沙漠里的小鸟让它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啊!可是,鸟儿死了,鸟儿为他们唱了一宿的歌谣饮渴而死!他们捧着那只死去的鸟,泪水洒落在鸟的羽毛上,他们欠它的,他们只有用泪水厚葬它!

  此后的他们,行踪所到之处,都会在沙漠里留下一个水碗,里面盛满了够鸟儿活命的饮水……

  我从沙漠归来已有些时日。重新回到人烟密集令人透不过气儿来的城市。再见从前被我忽视的那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的心中复又充满感动和喜欢。用心聆听四周的一切。许许多多的声息都是沙漠里所没有的。凌晨四时三刻,安静而用心地听窗外那棵天堂树上的第一声鸟叫。鸟儿从前一直是在这一个天亮时分开始鸣叫的。鸟儿的叫声各有不同,它们按照时辰的先后一批一批地唱晨起的歌。先是小鸟,最后是大鸟。像是大的鸟把小的鸟儿先推醒了学说话,最后是大鸟教习它们怎么说才是最动听的。听鸟儿们一句一句地说下去你会莫名地生出感动。而这许多年,我们自己忙自己的,陷在人事的各种烦忧里,从没有能够静心停下来,听鸟儿唱一唱它们心中的歌谣。它们的歌是唱给日出唱给日落唱给大地上的四季更迭以及树木的春夏秋冬,它们唱给自己也唱给我们。可是,我们是那么无礼地忽视着它们。看着能在繁华枝头上栖息着的鸟儿们,我无法不怀念在沙漠里活活渴死的那只鸟儿。为了更多的鸟儿能够好好地活着,为了更多的植物蓬勃生长,也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良心安然,节约每一滴水是我们举手就能做到的。这一件事,从任何的一天开始都不为晚。

  如今的我,说服自己出门不再动不动就以车代步。我知道了从勘探一口油井到打出油再到运送到我们居住的城市那全部的艰难。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一点点。也许一个人所能做的的确微不足道,但是,一个人必须学会从自己做起才能拯救我们生活的环境和我们自己。关于水和电,并不是我们付了钱我们就有了挥霍它的资本和权力,在沙漠里,纵然有多少钱也无法让一只渴死的鸟儿死而复生。所以地球不是人类独自享有的,每一只动物每一株植物都有份儿。我们自以为懂太多,其实我们连一粒沙一株草一只鸟儿一只小沙漠狗儿心里想的是什么都弄不懂,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弄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们活着,并不比一粒沙金贵,我们拥有的却比沙多的多,而我们的死后,不过就是那一捧蒙尘的灰土,不及沙干净。

  我惟愿自己能在俗常庸碌的余下的今生,像一只鸟儿、一粒沙、一株树木和花朵那样活得自然、单纯、虔敬、明亮、干净。

  胡玥 女,1964年生,当过教师,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编辑,警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危机四伏》、诗集《永远的玫瑰》、散文集《为你独斟这杯月色》等。现供职于《人民公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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