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夜话(郑小驴)

　　我的故乡湖南隆回县有个高州温泉，我最怀恋的，是它过去的时光。

　　每到冬天，路过温泉的时候，我都会从家里带一条毛巾一块香皂，美美地往温泉里泡上一澡。两间简陋的澡堂，男女分开，氤氲的水汽中总是欢快的喧哗声，声声入耳。也没有灯，只能望见碗大的一口月亮，白花花地挂在房梁上。月光下，是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他们坐在温泉里，相互搓背，聊天，抽烟，家长里短国家大事，无话不谈。筋骨泡酥软以后，自然心旷神怡，整天的疲惫全交付给了一池温泉。温泉，是造物主留给这方宝地的一份厚礼。

　　我们总是夜里去。有时骑车，有时走路。夜色中的小马路在月光的映照下一路往前方延伸，沿云溪河逶迤而去。中间会路过一座石拱桥，那儿有个急转弯，一个L型，过往的车辆每经此地，都会减缓车速，变得小心翼翼。然而，都是附近的乡亲，对这块地形自然烂熟于心，所以也很少会出事故。

　　那时的回忆总是很甜。月光随我们的脚步一起移动，进行动态的平衡。我们走，它也跟着走。有的时候，它是弯刀，有的时候，月大如盘，当然我们的脚步也越迈越大。可以听见夜莺的酬唱，以及路边田野中的昆虫们密集的召唤声。我们也唱，有时每人一首，或一个人独自低吟浅唱。有时是音乐老师刚刚教会的歌谣，有时是港台新近流行的时髦歌曲。那时我们年幼而有朝气，什么也不怕。我们也从未想过要将故乡比作心中的港湾或母亲——对如此庸俗的比喻句也不屑一顾。家乡让我们有温泉可泡，就那么简单。

　　最喜欢夜色中路上所经历的那些有趣的事儿，比方说一起谈论某个大家都心中暗恋的漂亮女生，这时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竞争对象的声音。那时候大家总是显得兴致勃勃，又有种淡淡的忧伤。这种美妙的情愫在黑夜中悄然流转，花儿一样，是生命中不可复制的时光。

　　附近的乡亲泡完温泉，便早早回家休息。温泉里只剩我们这些少年，尖利的口哨或嬉闹，穿越云端。累了，我们就坐在石阶上吹牛。有大胆的已学会抽烟，抖出一根来，挑衅着说：“来一根不？”当然是要来的，呛得我们只流泪。

　　那温泉常年恒温49.5摄氏度，富含20多种人体有益元素，是不可多得的一口天然温泉。早些年，有人开发出一种叫正康牌的矿泉水，据说在国际上拿了金奖。一度我们只喝正康，不喝娃娃哈，农夫山泉那时还没出生呢。在我们心目中，正康水才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

　　不知何时，温泉被开发商承包了，乡村秩序面对城市文明的入侵，显得苍白无力，毫无办法。于是乎，在四周简陋的乡村农舍面前，温泉核心地带建起了漂亮的花园、游泳池、豪华会所，以及别墅区。本地人自然无法消受这些鹤立鸡群的豪华奢侈设施。很多时候，我们会看见一些豪华轿车载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在云溪河边呼啸而过。而石拱桥头的L型，不知何时，成了一道鬼门关。很多不熟悉路况的人翻进了河中。这是不是故乡一种变相的惩罚？为这无数被剥夺了免费洗浴权的乡亲们。

　　温泉被开发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每次从温泉旁经过，总勾起甜美的回忆，而后黯然伤神。它和众多别处的温泉一样，无能为力地被同质化，已泯然于众人矣。回忆是对逝去的良辰一种美好的补偿，就像那时我们夜里泡完温泉，一身清爽地往回走，尽管饥肠辘辘，可照旧兴高采烈。很多人现在问起我家乡有些什么，我都会说起这口温泉，当然，我说的是少年时代的温泉。

　　(作者原名郑朋，生于1986年。在《十月》、《山花》、《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80余万字，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长篇小说《西洲曲》等。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新人佳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