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长篇小说《乾道坤道》宗教文化的人文反思

　　赵德发对文学有着朴素而虔诚的信仰，他一直对文学有着宗教般的热情，某种意义上，文学就是他的宗教。从《通腿儿》到《缱绻与决绝》，他几十年如一日，勤奋、执著、心无旁骛地走在文学之路上，不追风、不跟潮，忠实于自己的经验和对文学的理想，营造着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他的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以其对百年来农民与土地、革命之关系振聋发聩的表现而达到了其文学成就的辉煌高峰。巨大的成功不但没有停歇其文学探索的步伐，而是促使他展开了更庞大的文学蓝图。

　　近年来，他立志以自己的笔呈现中国传统的儒、释、道3种宗教文化在世俗语境里的命运与现状，并以此来思考在当今社会宗教与人生、人心、人性之间的形而上问题。为此，他不仅大量阅读宗教文献，还走南闯北，长年在寺庙、道观内深入生活，这为他“宗教”题材小说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的长篇小说《君子梦》探讨儒家思想的世俗实践及其命运，长篇小说《双手合十》以文学化的方式呈现佛教在当今商业化、欲望化现实中的沉沦与异化，都以独特的视角、忧愤的思考和理性的表达而独树一帜，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如今，他又推出了书写当代道教生活的长篇小说《乾道坤道》，这标志着赵德发风格独特的“宗教三部曲”的正式完成，其对鲜为人知的当代道教生活和道家文化的挖掘与呈现，对于道教兴衰成败的忧患，赋予了小说奇异而特殊的品质，堪称当代长篇小说的又一重要收获。

　　《乾道坤道》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首先是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功力与成就。小说集中塑造了弘道者、损道者、殉道者、悟道者、道与非道之间的徘徊者、“小字辈”修道者等不同类型的道士，他们形象鲜明，性格迥异，各有寓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石高静是小说塑造的中心人物也是正面人物。他将中国道家的精神撒播到海外；他懂人类基因科学，深谙“性命双修”之道，坚信“我命在我不在天”的道门理念；他道心永恒、传道布道、关怀民生，只为发扬光大道教精义；他临危受命、忍辱负重，担负重振南宗的使命。“多难”是他的遭遇，“忠诚”是他的品质，“信仰”是他的生命，“兴道”是他的使命。作家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深深的感情和期望，对道教本身所蕴含的精神力量和在当下的发展前景，给予了理想主义的预言。石高静有着朴素的民本意识和民间情怀，他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真正的道教信仰者的高洁品质和不屈精神。可以说，这一人物也代表了作者理想中的“高道”。

　　卢高极是作家着力塑造的反面人物，也是作家重点批判的对象。作家塑造这个人物，注意展现各种“欲”的表现形态：一是权欲。他媚上欺下，没有底线地为达官贵人设堂祈愿；他崇拜权势，卑鄙无耻，为夺得简寥观住持机关算尽。二是钱欲。他弄虚作假，大搞“七仙女”演出活动，为攫取金钱不择手段。三是性欲。他六根不定，迷恋情色，多次以“双修”之名诱骗女徒弟阿暖……这些“欲”误道、损道、害道。他是一个披着道教外衣的“伪道士”，注定会被识破、痛恨并被驱赶。作家表现这一类道教当权者的“欲”和“伪”，揭开了道教内部一些不为人所知的黑暗内幕，给人以极大的震撼。

　　暴雨降临玄溪水库，淹没逸仙宫。翁师傅拒不离开，与之共存亡。应高虚在美国以身示道失败后，忍辱负重，专于修炼，不幸“坐脱立亡”。这两位道士的殉道，都是受制于外力的胁迫，其不幸的命运结局，令人扼腕叹息。作家通过塑造这两个人物，对中国道教在今天所走过的艰难而又充满悲剧色彩的发展历程和无可奈何的发展困境给予了形象的呈现。

　　小说对老睡仙着墨不多，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一天到晚，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完全不理窗外事。他的大彻大悟，他的机警与睿智，常常给人以心灵的启迪。比如，当石高静与卢高极的争斗陷于进退两难之时，他的寥寥话语——龙簪一根，拿得起放得下；道关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顿然开启了石高静的心扉。这个人物形象，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隐士精神”、“玄学精神”，揭示了道家文化自然超拔而又神秘的一面。祁高笃身兼道士、商人于一身，是一个意味深远、耐人捉摸的人物。他是道士，怀有道心，但留恋世俗生活，拒不皈依道门；他是商人，腰缠万贯，又心存神圣因素，拒不做市场的弄潮儿。他享受着人间的荣华富贵，但又躬于自省，心怀大境——倾其财力，支持重建逸仙宫，重振南宗大业。他出入于道教内外，游走于世俗之间，灵魂在大起大落之间变迁，最后驾驶滑翔伞，不慎命丧悬崖。这个人物的思想、言行，让人捉摸不透，代表了另一类追求超我意识、另类自由的道士形象。

　　小说还塑造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小字辈”修道者们。沈嗣洁以宗教般的精神，苦行苦修，成为道教的忠诚信徒和传承者；阿暖自小长在道观，懂得感恩，有情有义，应高虚和她之间不是母女关系却胜似母女亲情，是对传统伦理中善意、博爱精神的最好诠释；来自美国的信徒露西，无拘无束、率性自然，是道教文化走向国际化的象征；在石高静的感召下，阚敢对燕红的迷恋和对权势者的仇恨得以化解，燕红对自我有了正确认知，他们迷途知返，皈依道门，是道教显示自身价值的有力证明。

　　其次，《乾道坤道》还是一部对道教文化有深刻的理解与阐释的小说。作者真正得“道”、懂“道”，对道家文化的历史与现实有着精细入微的表现。小说借助人物对话、梦语或叙述人的叙述，对道家思想、道教文化有着整体性的精彩呈现。比如，小说在讲述人物命运故事、展现人物性格的同时，总是融入道家的历史典故、箴言，以及对道家历史人物、传奇故事的阐述与评点，是将道家思想体系的展现融化在道教文化的本土性、民间性细节中。以文学的方式对道教思想、道家文化的精华进行系统、形象的阐释。

　　另一方面，作者对中国道教在当下的存在形态、发展机遇及发展困境，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表现与思考。小说既以理想主义的姿态表现了道家文化与道家思想在中西文化背景下所面临的新的发展机遇，又对道教文化的现实困境有深刻的体认。石高静在美国建立道院，宣扬道家思想，吸收外国人士入教，是成功地将中国道家文化介绍到国外的引路人。另一位道家同门高道应高虚远赴美国，现场表演道家独门绝技，结果陷于失败的结局。这似在说明，道教在参与到国际化进程中，在如何融入、怎么融入、哪些可以传播、哪些不可以传播等方面，也面临诸多难题。

　　《乾道坤道》既是一部弘扬道家思想、道教文化的宗教文化小说，又是一部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和人文反思色彩的小说。小说从道教兴衰这一视角深入，折射到了生命、宗教、科学、宇宙等更广泛、更宏大的命题，既有对道士们的日常生活和环保、民生等现实问题的反映，也有对几代道士们的情感、理想、追求、信仰等精神问题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