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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爷(杨光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2日07:50 来源:北京日报 杨光洲

  年纪七十开外。光头,圆眼,黑眼仁少白眼仁多,谁被瞪上一眼,跟被揳了钉子似的。旁人说话,顺耳了就来一句:“那敢情。”不对脾气了,一句话没有,用眼钉一钉子,转身走人。这就是愣爷。

  愣爷还不叫愣爷的时候鸡肠胡同街坊们喊他愣子。爹妈死得早,算命先生说是愣子命硬,克的。北平没解放愣子就拜师在天桥撂地儿,打把式从不偷懒。愣子跪在场子当间儿,头顶一摞砖。师父一砖头砸下去,砖头块块沫沫碎。愣子仰八叉躺倒在地,两眼紧闭。刚被吓得不敢正眼瞧的观众一下子围上来,看这孩子是不是死了。愣子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站定,作揖。掌声四起。可掌声归掌声,没几个人往场子里扔钱。师父就教愣子:“下次开过砖你说几句:‘从南京到北京,小的就是要钱不要命!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少爷小姐,可怜可怜小的命贱,赏个钱吧’!”

  愣子盯着师父,不吱声。

  “记住喽!下次得说!”师父急了。

  “我-不-说!”愣子一字一顿钉钉子,“拿命打把式,是卖艺,不是要饭。把式真假,他们都瞧见了。看过不给钱,亏良心!打过把式再求他们,连要饭的都不如!”

  “不说晚上只能吃一个窝头,休想吃俩!”

  “一个就一个!”

  晚饭师父给愣子一个窝头。愣子三口吞下,转身就走。

  “站住!说不说?”师父问。

  “不说!”愣子头也不回。

  “回来!”愣子转身,师父塞给他一个白馍:“你不说就不说吧!到时候我说。吃吧!”

  愣子憨憨一笑,啃起了白馍。师父看着他,忽然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个愣子!”

  解放后愣子当了搬运工。五十岁上老伴走了,无儿无女,任凭谁劝,他不再娶。年纪大了,愣劲可不减,就由愣子变成了愣爷。

  愣爷这段历史是鸡肠胡同的街坊们讲的。那年我从部队转业到街道,正赶上这一带拆迁。街道干部分头到居民家做动员。动员愣爷的干部换了仨,全部败下阵来。

  第一个干部给愣爷讲,拆迁是给您办好事。愣爷对着干部钉钉子:“甭-给-我-办-好-事!我住这破房挺好!”把人撵走了。

  第二个干部说必须得拆迁,超过规定时限不拆迁就交法院强制执行。愣爷把眼眯成了一条缝,笑得有点瘆人:“您不知道吧?我是吓大的。我就是不同意拆迁,赶紧把我捆走吧!”干部要解释,愣爷突然怒目圆睁,猛地射出钉子:“滚!”

  第三个干部说,拆迁是大势所趋,个人得服从大局,您得懂政治。愣爷闭上眼,问:“你多大了?”“过年四十。”“哦。1976年你刚断奶吧?那年清明天安门悼念周总理是不是政治?没谁给我上政治课呀,我自个儿去了!您是大干部,比我懂政治。可您甭拿狗皮膏药往我房上贴!您爱上哪儿卖膏药上哪儿卖去,赶紧地!”轰出去了。

  三个月后街道干部重新分工,对没签拆迁协议的居民再动员。没人敢接愣爷,领导指定由我包干动员。

  我第一次上愣爷家就遇上了铁将军把门。同院邻居指给我愣爷的房子:三间旧东屋,愣爷住一间,租出去两间,又在院子里搭了间厨房。一个农民工把一三轮车煤球卸到厨房门口,说是愣爷要送的,下次再来拿钱,走了。

  夏天说变天就变天。一团黑云飘过来,才下午四点,却立马天昏地暗。我赶紧往厨房搬煤球。还没搬完,雨点就下来了。赶在雨大起来前,我把煤球搬完了,可衣服淋湿了。这时愣爷打着伞回来了。

  听说我是街道干部,愣爷瞧瞧厨房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煤球,瞅瞅我乌黑的两手,让我进了屋。“洗洗手,把湿衣裳脱了吧,”他并不瞧我,不知从哪儿端出盘花生米,又拿出瓶白酒,汩汩地往写着“工业学大庆”的白茶缸里倒,“喝口吧,淋湿了驱驱寒。”我抿了抿。愣爷“咕咚”灌了一大口。

  “你来说拆迁的吧?肯不肯说实话?”见我点点头,愣爷说,“我同意拆迁,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我犟着不同意,你会不会被处理?” 

  我实话实说:“您同意了,算我做通了工作,拆一平方米奖励我20块钱。您这房子一共不到50平方米,奖金不到一千元。您不同意,我这笔奖金就没了,而且当月奖金、季度奖金、年终奖金全扣光,得有万把块钱。”

  “嗯。前几拨人咋不来了呢?”

  “前一段是初步动员,只奖不罚。现在是攻坚阶段,做不通工作就扣奖金。您脾气大,谁来谁丢奖金。他们都不愿意来。”

  “都不愿意来,你咋来了?”

  “我刚到街道工作,新人,领导让来我不敢不来。”

  “你来了,我不同意,不还得扣你的奖金?”

  “那没办法,算我倒霉。”

  “他们这么做,是欺负你!”

  “谁让我是新人哩!唉——”我一声长叹。

  “甭说了!我同意拆迁!”愣爷突然说。

  “真的?”我叫了起来。

  “真的!你是个好人。知道我不同意拆迁还帮我搬煤球。你是个老实人,肯说实话。不像前几拨人净说官话、套话、吓唬老百姓的话,没一句实话!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早就门儿清!你来,我再不同意拆迁,不是欺负老实人嘛!”愣爷瞪着我,好像我不让他拆迁似的。

  那天,我和愣爷醉得一塌糊涂。愣爷说,当官的只要给老百姓讲实话,老百姓都讲理。愣爷这辈子没怕过谁,可没人说愣爷不讲理的。

  喝着喝着,愣爷睡着了。

  雨正酣。愣爷的呼噜顿挫有力,棱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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