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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王充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1日09:54 来源:人民日报 王充闾

  前人登高远望,并留下诗文名篇的不外三种情况:一种是诗人骚客,选胜登临,抒怀寄慨,往往以意境深沉、蕴涵宏富见长;一种是名臣贤相,心怀社稷,志存黎庶,以胸怀博大、寄情高远著称;还有一种情况,失意、失位的皇帝,抚今追昔,惆怅伤怀。

  看得出来,登高确是人们展示胸襟、抒写怀抱的一种便捷的凭借。当然,它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荀子·劝学》篇说过:“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就是说,登高,除了展示胸襟怀抱,还有助于开阔视野、转换视角、全面认知外部客观世界。关于这种作用,我在这次章古台之行中有了切身体会。

  夏初时节。我迎着初升的朝阳,登上了高达4层的章古台防火瞭望塔。凭栏四望,所见尽是葱葱郁郁、莽莽苍苍的松涛林海。那种感觉,同当年我在伊春五营登上37米高的瞭望塔时所看到的红松林景区的气象有些相似。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人家那里是莽莽松原、滔滔林海的小兴安岭,而章古台,几十年前,还是清一色的瀚海黄沙啊!“章古台”系由蒙古语音转换而来,意为“苍耳甸子”。说来也有千余年的历史了,辽代时,曾经是贵族的狩猎之地;清初在此设置养息牧场,为关外三大牧场之一。据清《文献通考》记载,“长林丰草,游牧成群,凡马驼牛羊之孳息者,岁以千万计”。可是,到了近代,随着生态被严重破坏,沙漠南移,章古台绿意完全消失,遍地尽是漫漫的沙丘。此间地处号称“八百里瀚海”的科尔沁沙漠的南缘。一年中速度每秒30米的狂风,要刮240多次。风沙就像一条黄色的孽龙,横空飞舞,吞噬农田、牧场,埋没房屋、道路。有的人家一夜工夫,大门和窗户全部被堵塞了;狂风起处,天昏地暗,外出的人无法认出回家的路径。风沙肆虐,席卷着辽宁、吉林、内蒙古几十个县旗的3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从沙丘到林海,这部变迁史前后不过60年,可是,其生动感人之处,却抵得上一部儿女英雄传。” 那天,陪同我攀登高塔的一位退休林业技师这样对我说。

  上世纪50年代初,国家派出科技人员在章古台进行固沙造林试验,从此,打响了治沙的第一个战役。站在沙地森林公园,我们最先想到的就是它的缔造者——固沙造林的英雄们!遥想当年,这些文弱的知识分子,行进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上。春天,名副其实的“风刀”,裹挟着沙石颗粒,片刻不停地抽打着脸颊;夏天,那些沙窝窝,在50摄氏度以上高温的炙烤下,成了一口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蒸锅;寒冬地冻,要提取样土必须刨到一两米的深度。今日的翻腾绿浪,全是靠着那些老林工、老技师抛洒青春血汗换取来的。 

  1952年,章古台固沙研究所宣告成立,首任所长是从义县调来的一位县长,他叫刘斌, 是一位抗日时期参加工作的老干部。他在开创基业过程中,有三大突出贡献:一是招揽贤才,慧眼识珠,身边聚集了一大批科技英才;二是自己甘做这些英才的坚强后盾。面对那些试验中的失败者,他丝毫不加责备,反而热情地鼓励他们“再试再干”,从而使科技人员愈挫愈勇;三是当好合格的“后勤部长”。困难时期,他带领大家开荒种地,拾粪改土,亲自把收获的辣椒、茄子、黄瓜、豆角,一挑挑送给各家和食堂。对生病的职工、家属,他多年如一日,殷勤探望, 关怀备至。他以鬓边的华发染绿了沙丘,最后,像吐尽了丝的春蚕、流干了泪的红烛——倒下了。职工们按照他的遗嘱,将他埋葬在沙丘。1978年,他曾光荣地出席全国科学大会,受到国家奖励;1988年,省林业厅授予他“大漠苍松”的金匾。他的事迹写入了《彰武史话》;电视连续剧《大漠风流》中的主人公,就是以他为原型拍摄的。 

  另一位出色的开拓创业者,是老工程师韩树棠。他是到这里来工作的第一位技术人员。那年他已经54岁了。他连续多年探索种草植树、治理沙丘的方法。经过多次失败,多次试验, 终于创造了“迎风栽锦鸡儿,落沙栽黄柳,丘顶种胡枝,丘腹差巴嘎,丘脚紫穗槐”的灌木固沙系列成果;尔后,又开始了向绿化造林进军。退休后,他已经到遥远的子女处居住,但心里还记挂着章古台。他一次次地回来探望。直到85岁高龄,还撰写了《绿化沙荒与生产》的论文,寄到章古台研究所。

  章古台以大量种植樟子松,获得了闻名于世的防沙治沙的惊人成效,为“三北”地区创造了极其显著的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但是,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第一代樟子松示范林出现了明显的生长衰退现象,并有向全省蔓延之势。如何破解这个难题,成了章古台林业科技人员的头等大事。研究发现,其成因主要不在树种本身,而是人为因素造成的:过度开采地下水,使地下水位下降;病虫害防治疏漏;成林树种过于单一和密度过大等。

  1990年,负责收购樟子松种球的固沙所工程师张树杰,发现一位农民所卖的种子颗粒大于普通樟子松子,就特意地找到他,询问种子的来源。那位农民告诉他种子是从四合城林场的一棵松树上采到的。多年的工作经验,使张树杰对此加倍重视,他立刻专程赶到四合城林场,并找到了那棵松树。所里针对这一发现,展开了相关育种研究,然而种子繁育出来的二代松树却不够稳定,于是将攻关方向转向嫁接。攻关试验由高级工程师黎承湘主持,经过多次的失败、试验,再失败、再试验,一个新的抗病、抗旱、抗虫、抗风水平都远优于樟子松的新树种诞生了,他们将之命名为“彰武松”;紧接着,就在固沙所成功繁育了300多亩成林。

  这个新的树种,是由赤松和油松天然杂交形成的,油松是章古台当地的固有树种,而赤松则是科研人员从黑龙江地区引进的抗沙树种。如果没有科研人员为之“联姻结缔”,二者几乎没有相遇的可能;即便是两类树种直接接触了,杂交成功的几率也仅有万分之一。 

  2007年,彰武松通过了省级林木品种审定。与樟子松相比,它更具有速生性、抗旱性、抗寒性和耐盐碱性,特别是无明显病虫害,不感染对樟子松造成严重危害的松枯梢病。其综合生产指标比樟子松高20%。彰武松亲本鉴定及繁育技术,获得了中国第二届沙产业博览会十大优质产品和实用技术奖。

  离开章古台之前,我再次登上了4层防火瞭望塔。这次陪同我观看的,是所里一位年轻的技术负责人。当听到我盛赞他们所取得的骄人业绩时,他说,面对着前人所留下的业绩,一方面增添了无穷力量——这是催发我们上进、引领我们前行的明灯;但是同时,也深深感到身上担子的沉重。说着,他指引我举目北望,依稀地看到科尔沁沙漠黄沙漫天,像一头伺机入侵的黄色巨兽,时刻在向这里张牙舞爪。而章古台仿佛是一颗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通体金黄的茫茫沙海之中。他说:“每当我们觉得成绩可观了,心安理得了,所里便带领员工们登高眺望。应该说,只要你面对科尔沁沙漠,哪怕只是一望,就再也骄矜不起来了。立刻会感到担子沉重,任重道远。”

  真的,登高,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更加开阔、更加宏远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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