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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盛宴——二十世纪最佳科幻小说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9日14:15 来源:(美)奥森·斯科特·卡德 编

  大师的盛宴——二十世纪最佳科幻小说选

  (美)奥森·斯科特·卡德 编

  姚向辉等 译

  目录

  前 言

  黄金时代

  叫我乔

  “你们这些还魂尸——”

  乐 匠

  寂寞漂流碟

  机器人之梦

  尽 化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艺术之作

  黑皮肤,黄眼睛

  新浪潮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尤瑞玛的缺陷

  乘 客

  世界底下的隧道

  谁能代替人?

  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

  无常之月

  媒体一代

  沙 王

  异星歧途

  空 战

  脸 值

  罐 子

  雪

  老 鼠

  熊学会用火

  一逃了之

  旅行者

  一

  前 言

  列一个上世纪最棒科幻故事的清单,本身即是列出一千年间最棒科幻故事的清单——或者说是从有史以来直到现在,最棒作品的清单。因为整个科幻文学真正作为一种文学流派的历史,是从二十世纪伊始雨果·根斯巴克出版第一份专注于“科学文学”的杂志开始的。那时,这一流派曾被定义为“类似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所写的那种科学爱情故事”。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儒勒·凡尔纳,以及大批探险故事作家(包括A。莫瑞特、亨利·莱德·哈葛德,以及其他后来完全变成科幻小说家的作家,如埃德蒙·汉密尔顿等)所著的作品,以后人的眼光看,皆可归入科幻文学范畴。但这些人却并未将自己的作品视为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即便笔下的故事里充斥着外星生物、稀奇古怪的新发明和远古时代的遗迹,他们也并未将自己归为一种别样的文学圈子。

  然而随着雨果·根斯巴克《惊奇故事》的发行,一切都发生了改

  变。这时,界定科幻文学风格的标准终于出现,并一度成为一片藩篱,促进了这一风格作品的发展——只有特定类型的故事会被收录其中。这为到底什么是科幻文学书写了定义。同时,这份杂志中还包含了一个读者来信专栏。

  正是这一读者来信专栏催生了科幻文学圈子。喜爱这一风格的读者们给根斯巴克写信,并热切地阅读别人被刊登在杂志上的信。随后便是绕开中间环节,彼此直接通信。接下来,他们开始见面交流,探

  讨:“科幻文学是什么?”“科幻文学应该怎么写?”之类的问题。这些人也开始撰写自己的科幻故事,并彼此分享。最终,各种俱乐部建立起来,来自五湖四海的铁杆科幻迷们开始举行聚会。如今,世界科幻大会的成员来自几十个国家,操着不同的语言(当然英文仍是这一文学风格的通用语言)。

  随着读者们慢慢变成爱好者,又从爱好者变成创作者,一套与大学里所教授的内容不甚相干的文学理念被确立起来。在大学里,到处充斥着各种文学批评的高谈阔论,仿佛是要告诉世人为什么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可被称为“高雅”一般。那些老学究们自然会把精力全部放在伍尔芙、劳伦斯、乔伊斯、艾略特、庞德、福克纳、海明威,以及与这些人风格类似的作家身上,而不会关心科幻文学藩篱里的那点事儿。直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去关注,因为他们的学生总是会提到《沙丘》和《异乡异客》。老学究们发现,对于他们所注重的所谓“高雅文学”的标准,那些封面怪模怪样、五颜六色的书籍和杂志完全不以为然。然而他们却未能认识到自身理论标准的偏谬,而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安全更稳妥的台阶,宣称科幻文学“难登大雅之堂”。

  常言道,对于手持锤子的人来说,什么东西看上去都像钉子。其实这句话并非处处适用。对于学术文学权威们(我更愿意称呼他们为“严肃文学圈子”)来说,这句话应该改成:对于手上只有一把锤子的人来说,螺丝钉是一颗有缺陷的钉子。

  于是乎,《大西洋月刊》《哈珀杂志》或是《纽约客》,每年都会罗织出一篇文章,阐述为什么科幻文学“难登大雅之堂”。面对那些试图维护象牙塔免遭崩塌之苦的老学究们,我们还能盼着他们有什么作为呢?

  事实是,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科幻文学已经成为最具活力、最多产、最具创新精神、最完备的文学流派。借力于为故事和理念而自发阅读的读者,而非那些为了考试成绩而草草浏览的书生秀才,科幻文学得以发展和改变,不断进行着自身进化,并不仅仅局限于科学和文学,而是从其他风格中吸取营养。就这样,科幻文学代代相承,凝结了比其他流派更广更深厚的历史内涵。

  我本人涉足科幻文学领域较晚。在我出生的一九五一年,这一进程中具有开创性的部分业已完成。约翰·W。坎贝尔进一步夯实了科幻文学的科学基础(当然,传统的“惊世骇俗”式探险小说依然继续存在着)。罗伯特·海因莱因教会了人们如何逐步阐述故事,这是每一个科幻小说作家和读者在涉足这一领域时必须掌握的文学技巧。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海因莱因、阿西莫夫、克拉克等早已成为科幻文学领域的领军人物,而布拉德伯里、安德森和布里希也很快家喻户晓。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科幻文学每时每刻都陪伴着我。

  而事实上它也依然属于所有人。由于多数科幻文学读者都是自发阅读的(诚然,也有少数作者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学和中学校园里受众很广),老作品会一直出版。这可不是因为某些老学究们说这些作品“登得大雅之堂”,而是因为还有人在读它们,并且向朋友们推荐,诸如阿西莫夫的《基地》、赫伯特的《沙丘》、海因莱因的《严厉的月亮》或是勒古恩的《黑暗的左手》之类。此类文学作品仍在人们之间口碑相传。推动这一风格发展的依然是那些狂热的读者,而作为结果,科幻文学得以继续稳步发展。我们可以随己所好阅读它们,并印在记忆之中。

  不过,阐述科幻文学的历史并非我编纂这本书的目的。这不是一本枯燥的教材,而是一个宝库,一部文字奇葩的集合。

  这宝库也并非是包罗万象的。我们面临着一些限制——出版商们愚蠢地认为人们不会花几十美元去购买一本几千页的大书。科幻文学领域杰作无数,我们无法网罗所有作品,亦不能顾及所有值得一提的作家。更遗憾的是,我们还有像雷·布拉德伯里、哈兰·埃里森、乔治·埃芬格、R.A。拉弗第这样尤其精于短篇故事的作家。在这样一本科幻文学作品集里,如果仅仅摘选布拉德伯里或者埃里森的一篇作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还有约翰·瓦利。对于这样一位连“短篇作品”也篇幅甚长的作家,若将其《按下回车键》或者《视觉暂留》收入本书,那么他的其他五篇作品该怎么办呢?鉴于此,我不得不剔除一些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家和作品——比如说彼得·迪金森的《航班》、菲利克斯·戈特沙尔克的《门厅里的人》、大卫·邦奇的“现代故事”系列等。还有布鲁斯·斯特林、康妮·威利斯、南希·克雷斯、卢修斯·谢福德、洛伊斯·麦克马斯特·比约德、诺曼·斯宾拉德、克利福德·西马克、冯达·麦金泰尔、奥克塔维亚·巴特勒、戴夫·沃尔夫顿等——很遗憾,还有许多作家的名字我无法在此一一详细列出,但有些作家在本书中会提及。

  不过,之所以有人给我投资,是因为我可以做这种艰难的选择。在呼喊,抱怨,自言自语直至深夜之后,我做出了选择。

  我是这样选择的:

  这些故事是我初次阅读便非常感兴趣,再次阅读依然很喜欢的作品。我认为它们都并非仅限于小范围受众,而是广受欢迎的作品。因为其作者皆是该领域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引领了其他创作者,更因为这些作品改变了读者的人生。我尽量试图避免故事题材上的重复,当然,这些判断完全出于我的主观意识。

  最重要的是,这些故事都是我不会忘怀的。

  按照不同时期,我把它们归为三大类。首先是黄金时代,即从初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涉及了开创我们所知科幻文学的作者和作品。没错,我知道《机器人之梦》是阿西莫夫后期的作品之一,但阿西莫夫其人却依然是一位属于科幻文学黄金时代的作家——也许称得上其中最棒的一位。同时,斯特金和布利什作为后黄金时代作家是值得商榷的,而汉密尔顿和比格尔也许会被看做更早期的人物。原谅我吧。不管你怎么称呼这一时期,这些人都是先驱者。

  其次是新浪潮时代——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标志是一些作家为这一领域带来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写作风格和激情,有时候甚至带着一丝狂暴,为科幻文学界重新注入了活力,并引入了许多全新的故事叙述模式。与此同时,传统的科幻文学在拉里·尼文、厄休拉·K。勒古恩、弗雷德里克·波尔、布莱恩·阿尔迪斯等的推动下继续得以丰富和发展。

  如果说新浪潮时代脱胎于黄金时代,而后叛离了其父辈的道路或者说拿过了接力棒的话,那么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则可称得上是黄金时代的孙辈。这一代作家都是看着《阴阳魔界》《外星界限》《星际迷航》,读着《叫我乔》《“你们这些还魂尸——”》《“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等等成长起来的。这一时期被称作媒体一代的作者发现他们可以撰写任何故事,同时有许多创作可以被冠以不同的独特属性——比如说“赛博朋克”,或是“人文主义”等——多数在这一时代开始创作的人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写作,只要作品多少符合日渐模糊的风格标准即可。总会有读者渴望倾听作者的心声,玩味这些故事。

  当人们从一个时代走向下一个时代,会意识到科幻文学在这些年间是如何发展的——它从未失去与自身的根基的联系,也未曾遗忘我们作为一个群体所认知到的东西。

  也许我们已经经历并度过了科幻文学的时代;也许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文学史上的下一次变革,以及下一批故事讲述者;也许后科幻文学时代就在我们眼前。

  同样地,也许我们已经准备好面对风格界限的慢慢消隐。对我们来说,科幻文学已经融入了“文学”本身的定义之中。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因为这本是文学评论家和教育者们该去操心的事。我真正在意的是,故事对人们的影响。它们让有着共同回忆的人们走到了一起。这些带给我们美好回忆的故事就在这本书中,它们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

  奥森·斯科特·卡德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哈兰·埃里森

  哈兰·埃里森的写作风格自成一家。作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具争议性和叛逆性的科幻小说家之一,他笔下的故事以独特的人物视角展示了种种喜怒哀惧,他也以这些富有激情、直言不讳的故事著称。尽管他的作品被归类为科幻,但它们大多没有沿袭科幻小说的惯用套路。埃里森是一位经验老到的作家,十年中,他写出了不少迎合市场需要的商业小说,可读性强,选材多样——科幻、奇幻、犯罪、青少年犯罪——这时,他开始发表一些推理小说,这些小说向禁忌发起了挑战,打破了科幻小说的传统写法。《“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是一篇卡夫卡式的寓言,讲述了在一个随波逐流的社会里保持个性的危险。《无口呐喊》设想了一个由电脑统治人类的恐怖未来。《男孩和他的狗》是他最负盛名的小说,在这篇设定在世界末日之后的故事里,残存下来的民族仍然不屈不挠。埃里森的小说与那些正致力于打破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之间界限的“新浪潮”科幻作家的作品遥相呼应。他的作品通常带有实验风格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再通过社会意识的发酵,使得它们成为一代经典,永不退色。埃里森这个时期的作品大多数被编入《埃里森仙境》《痛苦的上帝与其他幻象》《无口呐喊》《在世界中心呼喊爱的野兽》以及《独战明天》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短篇杰作集《死鸟故事》,其中涉及亦正亦邪的幻想、愤世嫉俗的追寻、科幻讽寓和超现实主义的预言,全都表现出对定义了当代文明的诸神的祈祷。埃里森还主编了两本获奖文集《危险映像》和《续危险映像》,“叛徒”的名声于是更盛:这两本文集收录了同时期一些由于太富争议而被其他市场拒之门外的作品。埃里森八九十年代最重要的作品被收录于《奇异酒》《毁灭日》《愤怒的糖果》和《滑移》中。埃里森曾多次荣获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和布莱姆·斯托克奖。作为编剧他也收获颇丰,作品包括《外星界限》《星际迷航》和《新阴阳魔界》等。他的文集《玻璃奶嘴》《另一只玻璃奶嘴》《音界》《哈兰·埃里森的注视》中则收录了关于电影电视作品和当代社会的一些散文和评论。

  总有些人喜欢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啦?”对于那些非要问出口,非要别人把事情讲的清清楚楚,非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读一读这段话吧:

  ……因此这些人并非作为人去为国效劳,而是像使用机器一样使用他们的肉体。这些人包括常备军、民兵、狱卒、警察、地方民兵团等等。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自己的判断力和道德感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他们只是将自己看做草木泥石;要是能造出木头人来,也不会干得比他们差。这种人不会得到比稻草人或一堆土还多的尊敬。他们只具有与马和狗同等的价值。然而这样的人却被普遍视为优秀公民。其他人——譬如大多数立法者、政客、律师、牧师、官员等,主要用头脑来为国家服务。但是,由于他们很少能明辨道德是非,因此也可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魔鬼利用。也有一些真正称得上是英雄、爱国者、殉道者或改革家的人,他们确实在用良心为国家服务,因而往往会抵制国家的某些行为,结果他们通常会被国家视为敌人。

  ——《论公民的不服从》,亨利·大卫·梭罗

  这就是最最关键的地方。现在让我们从半路开始讲起,然后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开头,至于结尾,随它去吧。

  然而这世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人们放任它变成了这副模样,因此几个月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那些“保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大人物们——他们负责给文明的轮轴里上油——的注意。直到某一天,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声名远播,成了一个妇孺皆知的人物,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英雄了:一个“社会不稳定因素”(官僚们肯定会给他贴上这么个标签)。这时,他们才不得不向嘀嗒人和他的司法机关寻求帮助。然而此时世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甚至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就像一种已经被消灭的疾病突然复发,而身体早就失去了对它的免疫,无能为力——他们太过于纵容他,以至于现在他已经羽翼丰满,再难撼动了。

  他拥有自己的“个性”,这是一种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扑灭了的东西,但它曾经存在过。现在表现在他身上的,正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个性。在某些圈子里——譬如在中产阶级的圈子里——人们认为它是惹人讨厌的东西,虚张声势、无法无天、厚颜无耻。而在其他阶层里,所谓的个性也只不过是在背地里窃笑那些被打上顺从、按部就班、拘泥细节、举止得体等标签的阶层而已。但是再往下,啊,在更下面的阶层里,在那个人们需要画出圣徒与罪人,英雄与反派,还需要点儿面包与马戏①的地方,他则被当做玻利瓦尔,当做拿破仑,当做罗宾汉,当做“坏小子”邦格②(王牌中的王牌),当做主耶稣,当做乔莫·肯雅塔①。

  但是在顶端的阶层里——他们敏感得就像“海难”凯利②一样,一点点风吹草动似乎都会触动他们的地位,他们财富和权利的旗杆——在那里,他则被视为头号公敌,被视为格格不入,被视为大逆不道,被视为奇耻大辱,被视为洪水猛兽。他为底层的人民所熟悉,也为统治中心的人们所关注;他引起的轩然大波是朝上下分化成两极的。天上和地下。

  因此他的资料,他的时间卡和心率加速盘,全都被移交到了嘀嗒人的办公室里。

  嘀嗒人的身高远远不止六英尺,平时总是很安静,当遇到与时间相关的事情时,他总是会用一种温和的调子低语着。这就是嘀嗒人。

  甚至连统治集团——他们往往是制造恐慌而非陷入恐慌的那一群人——也只敢在私下里叫他“嘀嗒人”。没人敢对着他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这么叫他。

  你不会当面用一个人讨厌的外号来称呼他,更何况这个藏在面具之下的人拥有剥夺你的时间的能力,剥夺你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夜,甚至每一年。人们当面总是叫他“时间管理者”,这样就安全多了。

  “这里写的是他是‘什么’,”嘀嗒人用诚挚的温柔语调说道,“但没有写他是‘谁’。我左手拿着的这份时间卡上写了一个名字,但是这是‘什么’的名字,却不是‘谁’的名字。我右手拿着的这份心率加速盘上也写了个名字,但是这被命名的不是‘谁’,仅仅是‘什么’。在我能够开始实施恰当的时间回流之前,我需要知道,这个‘什么’究竟是‘谁’?”

  对着他那些手下们——所有的弗利特、罗格、芬克、寇密克斯,甚至是米尼③——嘀嗒人问道:“这个叫小丑的到底是谁?”

  他的语气不再那么慢条斯理,反而露出了一丝暴躁。

  然而他的手下们,所有的弗利特、罗格、芬克、寇密克斯,但不包括米尼——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对情报不感兴趣,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现在就连他们也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

  这个叫小丑的到底是谁?

  在城市上面的第三层空域中,他正蹲坐在一艘嗡嗡作响的飞艇上(呵!一架真正的飞艇!有着碟形的躯体和偷工减料的桅帆),凝视着下方整洁得如同蒙德里安①的画作一般的建筑群。

  从附近的某处传来了节拍器指针一左一右嘀嗒作响的声音,正跳向下午二时四十七分,透过胶底鞋他能感觉到蒂姆金公司滚动轴承运作带来的震动感。一分钟之后,确切地说,他又听到了更为柔和的一左一右、一左一右的声音,是上午五时正,该是列队回家的时间了。

  他晒成小麦色的脸上浮出一丝恶作剧的笑容,酒窝若隐若现。他抓了抓杂乱的红褐色头发,肩膀在那套褴褛衣衫里耸了耸,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什么事做好准备,接着他猛地将控制棒向前一推,俯身驾着飞艇冲入了风里。他从自动传送道的一边掠过,故意滑过某些时尚女士们身边,吹乱她们身上的流苏,接着将两只拇指塞进自己一对大耳朵里,吐出舌头,翻了个大白眼,哇啦哇啦地怪叫起来。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一个路过的人从他身边擦过,一下子摔倒了,包裹滚得满地都是;另一个行人则弄湿了全身;还有一个呢,跌跌撞撞地歪到一边,这时机器人自动停止了传送道的运作,直到她恢复清醒,人们才又继续上路。这也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然后他转着圈子飘然而去,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哟嗬。当他驾着飞艇绕过时间规划研究大楼的屋檐转角时,他看到刚刚换班的工人正踏上自动传送道,他们用一种无比熟练,又极其省力的姿势跨上慢道,再鸵鸟漫步般排成一行,跨进快道。

  不出所料,他又一次恶作剧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左边的一颗尖牙。他降低高度,俯下机身,从他们头上嗖地掠了过去;接着他俯下身来,解开了之前绑在自制货槽上用来固定货物的绳栓。他一边解开绳栓,一边驾着飞艇从那些工人头顶飞过,价值十五万美元的软糖豆从天而降,瀑布一般落在快速传送道上。

  软糖豆!成千上万紫色黄色绿色甘草味葡萄味木莓味薄荷味珠圆玉润外脆里糯甜滋滋的软糖豆蹦蹦跳跳叮叮咚咚滴滴嗒嗒地落在这些蒂姆金工人的头上肩上安全帽上工作服上,又欢快地弹跳出走道在人们脚下滚来滚去从空中一路撒下愉快的孩子般的节庆般的缤纷色彩,为这个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天地里带来一种疯狂的新鲜气息。软糖豆!

  这些换班的工人被这场软糖豆雨淋了一场,队形全乱了,欢声大笑起来;那些软糖豆呢,活蹦乱跳地滚进了履带里,机器发出了仿佛有一百万片指甲在一百万只黑板上用力往下刮的尖锐鸣叫,接着发出被呛住一样的嘶喘,终于彻底地停了下来。人们像稻草人一样被冲得东倒西歪,但仍然大笑着将这些颜色幼稚的软糖豆扔进嘴里。这是一个节日,一场狂欢,一次彻底的疯狂,一件引人发噱的趣事。但是……

  这些换班的工人被延误了七分钟。

  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七分钟才回到家里。

  所有的计划都被推迟了七分钟。

  失灵的履带上传送的货物也晚到了七分钟。

  他轻轻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于是接二连三,咔嚓,咔嚓,咔嚓,所有的骨牌都倒了下来。

  整个系统被打乱了七分钟。这本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是在这样一个依赖秩序依赖协调依赖平衡依赖效率依赖分秒必争的精确与一丝不苟的守时的社会里,在这样一个将流逝的时间当做神祇来崇敬的社会里,这简直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因此他被嘀嗒人传唤了。公共广播的每一个频道里都在播放这条讯息。他被要求必须踩着七点整的钟声到达指定地点。他们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十点半,他也没有出现——那时他正哼着一首描写月光的小曲儿,流连在一个叫做佛蒙特的地方——谁也没听说过那儿,然后他又消失了。但是他们从七点就开始等他,一晚上的计划全他娘的打乱了。仍然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小丑到底是谁?

  但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却没有人问: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个满口胡言乱语、毫无责任心,只会逗人发笑的跳梁小丑,只用了价值十五万美元的软糖豆,就能毁了我们的经济和文明。

  这让人心惊胆战的软糖豆啊!真是疯了!他上哪儿弄到十五万美元来买这些软糖豆?(他们之所以知道这些软糖豆值十五万,是因为他们有一支专门负责情况分析的小队特意推迟了另一项安排赶到现场,把这些软糖豆扫成一堆数了一遍,才得出了结论,结果这让他们所有相关的计划都延误了至少一天。)软糖豆!软糖……豆?等等,等等——这里已经有一百年没出产软糖豆了。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些软糖豆的?

  这又是一个好问题。也许没人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这其间到底存在着多少问题?

  故事的中间讲完了。那么现在回到开始,它是这么开头的:

  台式便笺。日复一日,日日如此。9:00—查看邮件。9:45—和规划委员会碰头。10:30—与 J.L。讨论安装进度表。11:45—祈祷下雨。12:00—午餐。如此这般。

  “我很抱歉,格兰特小姐,但是面试时间是下午2:30,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很遗憾你迟到了,我们只能按规定行事。你只能等到明年这个时间再来申请我们学校了。”如此这般。

  10:10分的列车从本地出发,在克莱斯特港、盖尔斯维尔、托纳旺达换乘站、塞尔比和法恩赫斯特站停车;周日增停印第安那市、卢卡斯城和科尔顿三站。10:35分出发的特快列车经停盖尔斯维尔、塞尔比和印第安那市;周日与节假日经停……如此这般。

  “我等不了啦,弗雷德。我三点钟得赶到皮耶尔·卡丁餐厅,我们明明说好2:45在终点站的大钟下见面的,但你没来,我只好自己去了。你总是迟到,弗雷德。如果你准时来的话我们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但现在我只好自己点单了……”如此这般。

  亲爱的艾特雷夫妇:由于你们的儿子格罗尔德经常迟到,我们恐怕不得不让他暂时停学,直到他能保证自己每天按时到校为止。尽管他是一位成绩优异的聪颖学生,但他对学校的规章制度一再表现出这种蔑视的态度,在其他学生都能按时到校的情况下总是姗姗来迟,让我们觉得很难继续让他留在校内。如此这般。

  务必于上午8:45分准时到达,否则你将失去投票权。

  “不管你写成什么样,周四必须交稿!”

  退房时间是下午2:00。

  “你来晚了。这个职位已经给别人了。很遗憾。”

  “你迟到了二十分钟,这将从你的薪水里扣除。”

  “天呐,这都几点钟了,我得快跑才行!”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这般这般这般这般嘀嗒嘀嗒嘀嗒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再支配时间,而是被时间支配,成为日程安排的奴隶,成为公转周期的崇拜者,过上了一种被严格限制的生活,因为如果我们不按时间安排行事,一切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后来,迟到已经不再是带给他人的一点困扰。它先是变成了一种过错,接着变成了犯罪,再然后变成了一种需要被制裁的犯罪:

  二三八九年七月十五日午夜12:00:00起生效“时间管理者”办公室要求所有人上交自己的时间卡和心率加速盘以便管理。根据555- 7-SGH-999号法令对个体缩短时间的规定,每一个心率加速盘都要实名认证,接着——

  他们想出来的是一种缩短他人生命的法子。如果一个人迟到了十分钟,那么就从他生命里减掉十分钟。如果他迟到了一个小时,被减掉的可就不止一个小时了。如果有人总是迟到,也许在某个周日的晚上,他会收到一份来自“时间管理者”的通知,上面写着:您的时间已经用完,您将于周一正午时分被“关掉”,请安排好您的后事,先生/太太/双性人。

  因此,通过这样一个简单而又便利的科学方法(这个方法由嘀嗒人办公室严格地保密),这个系统得以维持下来。这是在紧急状况下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种爱国行为。日程表必须被严格遵守,毕竟战争可能随时会降临。

  但是,战争本来不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吗?

  “这真让人讨厌,”当爱丽丝将通缉海报展示给他看时,这位小丑说道,“太讨厌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早就不是恶棍横行霸道的年代了,还贴通缉令!”

  “你知道吗,”爱丽丝提醒他,“你说话的时候屈折变化①太多了。”

  “对不起,”他恭谦地道了个歉。

  “没必要道歉,你总是在道歉。你犯下那么大的罪,埃弗雷特,这太让人难过了。”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接着马上闭上了嘴,小小的酒窝又闪现了一下。他本不想道歉的。“我又得出去了,我还有事。”

  爱丽丝俏脸一沉,将咖啡杯重重放到了台上,“我的天哪,埃弗雷特,你就不能在家呆一晚上?非得穿着你那套牛鬼蛇神的小丑衣服,到处惹人厌?”

  “我——”他住了口,将小丑帽子啪地带在乱糟糟茅草似的红发上。他站了起来,把咖啡杯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再搁进烘干机里吹了一会儿。“我得走了。”

  她没有回答。传真机呜呜地叫了几声,她扯出一张纸,看了两眼,朝他甩了过去。“又是你干的好事,想都不用想。你太荒唐了。”

  他快速地扫了几眼。上面说嘀嗒人正试图对他进行定位。他才不在乎呢,他出门又迟了。他停在门口,回忆着逃跑路线,突然转过身来狂躁地吼了一句:“嘁,你自己还不是用了一大堆屈折变化!”

  爱丽丝美丽的眼睛向上一翻。“你太不讲理了。”

  小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用力一摔门。这扇门叹了口气,轻轻关上,并自动落了锁。

  又有人在轻轻敲门,爱丽丝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打开了门。他站在门外。“我十点半回来,好吗?”

  她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你知道自己不会按时回来的!你明知道!你永远都在迟到,你现在还来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事干什么?”她关上了门。

  小丑站在门的另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是对的。她永远都是对的。我肯定会迟到。我永远都在迟到。我跟她说这些没用的事干什么?

  他耸了耸肩,朝外走去;他又迟到了。

  他放出一枚烟花弹,烟花在空中排出一行字迹:我将于晚八点准时参加第115届国际医学会议。希望届时大家都能来捧场。

  字迹在空中燃烧着,当然那些政府官员们早已等候多时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假设他肯定会迟到。但实际上他早到了二十分钟,此时他们正在大张旗鼓地布置逮捕他的陷阱,他的出现让他们一下子乱了阵脚。已布置好的大网收束了起来,反倒把他们自己全网住了,高高吊了起来,任他们在里面拳打脚踢、鬼哭狼嚎。小丑大笑了起来,笑得简直停不下来,一再真诚地致歉。那些一脸严肃地聚集在这里的外科医生也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并用夸张的鞠躬来回应小丑的道歉。大家都开心极了,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丑节目,而那些被嘀嗒人派来逮捕小丑的人则没那么开心了,他们被不合时宜地高高吊在会场的上方,好像吊在码头上方的货物。

  当小丑还在进行他的“行动”的时候,城市的另一头发生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在此将其提及,是为了告诉诸位,嘀嗒人到底有怎样的权势和地位。一个名叫马歇尔·德拉汉蒂的男人接到了嘀嗒人发来的“关闭”通知。他的太太从身着灰色制服的米尼手中接过了这份通知,米尼的脸上挂着那种一贯的、死灰色的“悲伤表情”。她不用拆封就知道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天来人们都练就了一眼就识破这种“情书”的能力。她喘着粗气,手里像是拿着一杯被下了毒的水,心里祈祷着这不是给自己的。这封信是给马什①的,她祈祷着,残忍而又现实地祈祷着,或是给他们一个孩子的,但不要是我,求求您,仁慈的主啊,不要是给我的。接着她拆开了信,这是给马什的,恐惧与解脱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涌上她心头,总算找到个垫背的!“马歇尔,”她尖叫起来,“马歇尔!你过到头了,马歇尔!哦老天爷啊,马歇尔,我们该咋办,该咋办,马歇尔,我的老天爷啊马歇尔……”紧接着的那个晚上,马歇尔家里不停传来撕碎纸片的声音和恐惧的交谈,那种失去理智的臭气似乎都能从烟囱里钻出来,但是很显然,他们对此束手无策。

  但是马歇尔·德拉汉蒂想要逃跑。因此第二天中午“关闭时间”到来的时候,他已经逃到两百英里外的密林里了。但是嘀嗒人清空了他的心率加速盘,于是马歇尔·德拉汉蒂在奔跑中一个跟头摔倒,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在涌向大脑的片刻干涸,他就此死亡。“时间管理者”办公室里的区域地图上,一个光点消失了。而传真机已经开始打印通知,乔琪·德拉汉蒂将获得政府救济,直到她再婚为止。这个补充说明到此结束,在这里要说的只是,不要觉得好笑,如果嘀嗒人查到了小丑的真实姓名,他就会故伎重施。这一点都不好笑。

  城市的购物层被穿着“周四购物”颜色的顾客围得水泄不通。女人们穿着浅黄色的衬衣,男人们穿着装饰着玉和皮革的山寨版紧身蒂罗尔式上衣,下身则是蓬松的泡泡裤。

  当小丑出现在新“效率购物中心”尚未竣工的屋顶上,大喇叭举在他挂着恶作剧笑容的嘴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开始指指点点起来。他用严厉的指责口吻说道:

  “为什么要让他们把你们指挥得团团转?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像蚂蚁像蛆虫一样急急忙忙累死累活?慢慢来!放慢你的脚步!享受阳光,沐浴春风,按照自己的节奏过自己的生活!别做时间的奴隶,生命还长着呢,让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打倒嘀嗒人!”

  这疯子是谁啊?大部分的购物者都很好奇。这疯子是谁呢哎哟喂我要迟到了我得快一点儿……

  购物中心的建筑队收到了来自“时间管理者”的紧急通知,上面说那个代号“小丑”的重犯现在正站在他们的房顶上,他们需要配合政府来逮捕他。

  建筑队说不行,这样会拖慢他们的工程进度的。幸亏嘀嗒人长袖善舞,才说动他们停止手头的工作,上屋顶去抓那个手持喇叭的傻子。十几个健壮的工人爬上了升降机,开动反重力平台,一路升到屋顶。

  在经过一番惨败之后(由于小丑很注意分寸,没有人真的受伤),那些工人试图集合起来再次进攻,但是已经太迟了,他消失了。刚刚那场混乱已经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整个购物循环被延误了几个小时。尽管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整个系统的供需已经落在了后面,因此上头只能采取措施加速剩余时段的买卖,但是由于突然中断又突然加速,全都乱作一团。

  “在抓到他之前不许回来!”嘀嗒人用非常平静、真诚的声音说。那是极度危险的信号。

  他们用上了猎狗。用上了探测仪。用上了心率加速交感仪。用上了贿赂。用上了恐吓。用上了拷问。用上了酷刑。用上了告密。用上了警察。用上了查封。用上了美人计。用上了指纹。用上了阴谋。用上了诡计。用上了劝降。用上了巫术,不过没帮上什么忙。用上了应用物理学。用上了犯罪学技术。

  结果他妈的怎么了?他们终于把他抓住了。

  最后他们弄明白了,他的真名叫做埃弗雷特·C。马姆。关于这个人,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没有时间观念”这一条。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滚开!”小丑不屑地笑了起来。

  “你总共迟到了六十三年,五个月,三礼拜,两天,十二小时,四十一分,五十九点零三六一一一秒。你已经把所有时间都挥霍光了,甚至都开始倒扣了。我要把你关掉。”

  “吓唬别人去吧。我宁死也不愿意活在这个麻木的世界里,面对你这种阴阳怪气的东西。”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做得好极了,你这暴君。你根本没权利指示人们做这做那,也没权利因为他们迟到就杀掉他们。”

  “是你适应不了。是你不能融入社会。”

  “给我松绑,我马上让我的拳头融入你的嘴里。”

  “你不守时。”

  “这并不是什么大罪。”

  “现在是的。在这个世界里,这是重罪。”

  “我讨厌它。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并不是人人都这么认为。很多人就喜欢被指示。”

  “我不喜欢,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

  “你错了,你猜猜我们怎么抓到你的?”

  “我没兴趣。”

  “一个叫做爱丽丝的女孩儿告诉我们的。”

  “你就扯吧。”

  “是真的。你让她坐立不安。她想融入社会,她想守序生活。我要把你关掉。”

  “那就关吧,别跟我废话了。”

  “我还是不要关了。”

  “你个蠢货!”

  “忏悔吧,小丑!”嘀嗒人说。

  “滚开。”

  接着他们把他送到了考文垂,在那里对他严刑拷打,就像他们对待《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史密斯一样,尽管这本书他们谁也没听说过,不过这项技术倒是源远流长的,他们也就这样折磨着埃弗雷特·C。马姆。在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小丑出现在了媒体上,仍然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和酒窝,眼神清澈,完全看不出洗脑的痕迹。接着他说,他过去做错了,事实上融入社会、遵纪守时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覆盖整个城市的大屏幕,心里说:来,看吧,果然就是个疯子而已。如果社会是这样运作的,就俯首听命吧,毕竟同市政厅作对——或者以这次的事件来看——同嘀嗒人作对,实在得不偿失。因此埃弗雷特·C。马姆被消灭了,正如梭罗早前所说的,实在是一大损失。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每一场革命中,总有一些本不该牺牲、却不得不牺牲的人献出了生命,因为这就是革命发生的方式。如果这牺牲能让情况有所改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算死得其所了。又或者,至少让人们能够更清醒地认识到现状。

  “呃,抱歉,先生。我,呃,不知道该怎么,呃,怎么说,就是,呃,您迟到了三分钟。时间表,那个,可能得,呃,推迟了。”

  他惴惴不安地笑了一下。

  “胡说八道!”嘀嗒人在面具后咕哝道,“校准你的表!”接着他又嘟囔着走进了办公室。

  夏洛珂 译

  尤瑞玛的缺陷

  R.A。拉弗蒂

  异乎寻常的故事、骇人听闻的情节、充斥全篇的奇怪人物与诡异插曲,一直以来,R.A。拉弗蒂笔下的非传统短篇小说都是科幻小说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出版小说,是当时科幻小说新浪潮革命的弄潮儿。拉弗蒂曾有名言道:对标准化的科学与幻想主题予以富有挑战性的变化,将有利于消除科幻小说与主流小说间的隔阂。作为一名创作风格上标新立异的作者,拉弗蒂经常令双关语、文字游戏出现在自己所写的故事中。这无疑在迥然不同元素之间创造出不协调的联系。他的叙事风格总是带有相类似的冒险精神,并混合了说教、谜题、打油诗、讽刺诗、假想的参考作品、教科论文多种不同的元素。创作主题也是各种各样,从超自然阴谋延伸到邪恶少年、天空革命、美洲原住民学、乌托邦、魔鬼以及肉欲之爱。他乐衷于在自己的小说中将经典神话和传说赋予现代推论。《星空船夫曲》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取材于诗人荷马的经典之作《奥德赛》,并被拉弗蒂谱写为一曲广阔的太空歌剧。在“阿戈斯”系列中,包括《列岛》《魔鬼已死》《阿戈斯的断章》,他让詹森与亚尔古这两位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转世成为昔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士兵。《高手》一书中,主人公托马斯·摩尔爵士经由时空回廊被流放到艾斯卓博星球。在那里,他惨遭政治阴谋的陷害,并一度面临看似无法避免的死难。正是拉弗蒂对宗教人物和善恶斗争(有时还有勾结)的高度热情,丰富了他笔下的神话角色。他的短篇小说已被收录进《九百位外祖母》《怪事集》《还有谁想补充点儿什么?》和许多其他合集中。长篇小说则有以下四篇,《地球暗礁》《第四公馆》《克莱普西斯编年史》《抵达伊斯特维恩》。他还著有一本荒诞文学派散文集——《走下地窖的光滑阶梯》。拉弗蒂的个人访谈则收录在《来自塔尔萨的怪老头》中。

  他大概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什么?最后一个伟大的个人主义者?最后一个创意十足的绝世天才?最后一个纯粹的时代先锋?

  不,都不是。他是最后一个笨蛋。

  打从他出生以后,所有再生下的孩子都比他聪明。和他相比他们永远是佼佼者。而他大概是最后一个降临于世的蠢蛋。

  就连他妈妈都不得不承认艾伯特是个笨孩子。对这样一个四岁才会说话,六岁才会拿汤匙、八岁才会拧门把手的男孩你还能叫他什么?对这样一个把鞋左右穿反,脚痛着走路的小孩你还能说些什么?打完哈欠后需要别人告诉才知道把嘴闭上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哪怕是很平常的事,他做起来也有困难——像是钟表上究竟是大指针还是小指针指示现在几点。不过这对艾伯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要知道他还从没在意过时间。

  艾伯特八岁半的时候,终于破天荒地学会如何区分自己的左右手,可惜用的却是所有记忆法组合中最为荒谬的那种:狗躺下前转身的方式;旋涡和旋风旋转的方向;给牛挤奶时选哪边;上马时挑哪侧;橡树与枫树叶飘零的方向;石苔与树苔组成的迷宫图样;石灰岩的裂缝走向;老鹰盘旋、伯劳鸟捕食、蛇缠绕的方向(注意,领轭蜥是个例外,它根本算不上是条蛇);雪松叶和香脂树叶的舒展方向;被臭鼬和獾挖出的洞穴的蜿蜒走向(切记,臭鼬有时会用獾留下的废弃洞穴)。好吧,不管怎么说艾伯特总算是记住哪边是左哪边是右了。不过,对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孩子而言,想学会区分左右根本用不上我方才讲的那堆废话。

  由于字迹过于潦草,没人看得懂艾伯特写的是什么。上学后,为了通过考试,他只好开始作弊。一个自行车计速器、一个微型马达、几个微型偏心凸轮,还有几块从他爷爷的助听器上偷拆下来的电池,凭借这些东西艾伯特为自己做了一台写字机。机身只有一只狮蚁那么大,正好可以安装在钢笔或是铅笔上。作弊的时候艾伯特用手指遮着它,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写字机的凸轮已经按照字帖上的字体设定妥当,如此一来他便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好字。至于操作,则是通过手指牵动一些不到胡子碴儿大小的按钮来完成的。确实,这样做有悖诚实,但如果蠢到连字都写不好的人是你,你又能怎么办呢?

  艾伯特对数学也是一窍不通,因此他不得不另外做台机器来帮自己算数。这台机器差不多手掌大小,加减乘除全都没有问题。然而等到第二年,升到九年级之后,老师们开始教他学习代数了。无奈,艾伯特只好再发明个小踏板安装在计算器头上,来计算二次方程和联立方程。如果不这样作弊,只怕艾伯特在学校里一分也拿不到。

  十五岁时,他又面临新的难题。朋友,要知道我说它是难题其实是把问题说轻了。真该有个比“难题”更能体现他处境的词。因为现在最让艾伯特感到棘手的是,他十分害怕女孩子。

  该怎么办?

  “我要给自己造台不怕女孩子的机器。”艾伯特说完便立即操办起来。然而就在机器即将完工的时候,一个念头涌入他的脑海:世上根本就没有害怕女孩子的机器。就算把它造出来又怎么能帮上我呢?

  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推论法当然也随之不攻自破。于是一切回归原点,艾伯特再次像过去一样开始作弊。

  他从阁楼里的老式自动钢琴上拆下程序纸卷,又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齿轮箱,再将孔眼乐谱卷换成几片已磁化的金属薄片,最后把一份沃姆伍德逻辑程序放进模型里。就这样,一台可以回答他问题的智能机器诞生了。

  “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害怕女孩子?”艾伯特询问智能机。

  “你本身没有问题,”智能机告诉他,“害怕女生是天性使然。我也觉得她们很可怕。”

  “我能做点儿什么改变现状吗?”

  “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当然,等待会很漫长。除非你想动手脚……”

  “没错,就是那样,我该怎么办?”

  “造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艾伯特,言谈举止都要像你。不同之处只在于它比你聪明,且充满自信。还有,啊,艾伯特,为防止事情出现差错,你最好在它体内放一件特别的东西。我得悄悄提醒你一声,这样做很危险。”

  于是,艾伯特造出了小丹尼,一个相貌举止都和他如出一辙的机器人。除了一点不同,就是丹尼比他聪明,而且自信。艾伯特将《幽默杂志》和《妙语连珠》上的俏皮话装进小丹尼身体里,如此一来他就能出口成章了。

  之后,艾伯特和小丹尼跑去给爱丽丝打电话。

  “为什么,你看他多了不起,”爱丽丝说,“为什么你不能像他那样,艾伯特?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棒吗,小丹尼?为什么小丹尼那么聪明,艾伯特,你却这么蠢?”

  “我……呃……唔……我不知道。”艾伯特说,“唔……嗯……呃。”

  “他现在听起来就像条在打嗝的鱼。”小丹尼说。

  “没错,艾伯特,你真是这样!”爱丽丝大叫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小丹尼那样口吐莲花,艾伯特?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白痴?”

  尽管对于防止自己害怕女孩子的事情并不十分奏效,艾伯特依然继续使用小丹尼。他为它编辑新程序,好让丹尼可以弹四弦琴还能唱歌。他多希望自己也能给自己编个程序,这样他也能办到那些事了。爱丽丝钟爱小丹尼的全部,可她却对艾伯特毫不在意。终于有一天,艾伯特受够了。

  “哇哦,哇哦,我们要这个机器人有什么用?”艾伯特问,“我把他造出来就是为……为……为了博你一笑。现在你也开心了,我们走,别管他了。”

  “跟你走,艾伯特?”爱丽丝问,“你太傻了。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小丹尼,你跟我,我们两个人走,别管艾伯特。他不在我们玩得更开心。”

  “谁会想让他跟着?”小丹尼说,“赶紧滚,臭小子。”

  艾伯特离开了那两个人。他很庆幸自己当初听从智能机的建议,制造小丹尼的时候就把那个特别的东西放了进去。现在他走出五十步,一百步。

  “够远了。”艾伯特说完,按下口袋中的按钮。

  除了他和他的智能机,世上再没有人知道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顷刻,小丹尼的小齿轮和被炸成一片片的爱丽丝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们被炸得稀碎,连块儿足以让人辨认的地方都没有。

  此事过后,智能机给艾伯特上了一课:永远不要制造你无法摧毁的东西。

  好吧,不管怎么说,至少多年过去他总算长大成人。在成长的岁月里,作为一个笨拙的少年,艾伯特经常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他还对那些与他同龄的孩子发动一场持续多年的战争,并最终取得绝对的胜利。仇恨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永远无法泯灭。艾伯特的青春期并不和谐,他痛恨那段回忆。所有人也都觉得他不合群。

  由于反应过于愚钝,仅靠诚实交易艾伯特根本没办法维持生计。为了赚取额外收入,他只好向那些狡猾的律师和赞助商兜售自己想出的一些小把戏和小发明。然而最终,他确实以此获得某种名望,并成为了真正的有钱人。

  愚笨的脑子令艾伯特无法自行处理自己所有的财物,好在他发明了一台精算机来帮助自己投资生意。接着在一次偶然中,艾伯特一夜暴富。事后,他不禁为此感到后悔,那台该死的精算机实在太厉害了。

  在我们历史上有那么一帮家伙,总爱把他们那平庸乏味的见解强加给我们,现在艾伯特也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无法理解样式繁多的象形文字的古迦太基人,为了照顾自身有限的智慧,发明了残疾短小的字母文字;某个数数只会数到十的阿拉伯无名氏,为孩童和傻瓜们创造了十个数构成的数字系统;还有一个表里不一的荷兰人,用他的活字印刷术将精致的手抄本逐出了历史。艾伯特和这帮可悲的人都是一丘之貉。

  尽管艾伯特本身不擅长任何事,凭借自己一身的看家本领,他可以做出擅长任何事情的机器。

  那些机器帮他完成不少事。还记得很久以前弥漫在城市中的烟雾吗?没错,想吹散它们简直轻而易举。你只需一台净化器。于是艾伯特做了一台净化机,让它每天早上净化空气。净化机将他那间小破屋周围三百码内的空气清洁得干干净净,每二十四小时就能收集一顿重的漂浮颗粒。这些残渣富含大量的复杂化合物,正好可以给他另一台化学药品机使用。

  “你为什么不把其他地方的空气也都清洁干净?”有人问他。

  “四轮脱氧核糖器每天就需要这么多东西。”艾伯特答道。顺带一提,刚刚说的是他那台独具一格的化学药品机的名字。

  “可是我们都要被那些烟雾毒死了,”人们说,“发发慈悲吧。”

  “哦,好吧。”艾伯特说完转身把清洁机交给其中一台复制机,让它按需求多复制几台来干活。

  还记得艾伯特十几岁时遇到的那个大麻烦吗?还记得那帮禽兽过去做的那些卑劣的事情吗?艾伯特受够了。他们的不堪令艾伯特想到过去的自己。于是,他做出一个十几岁时的艾伯特,一个惹人厌的自己。在外人看来这个机器人和他们很像:左耳穿环,身上挂着叮当响的锁链,手里拿着铜棍和长刀,眼睛上还插了一枚吉他弹片。但事实上它的残暴程度根本不是人类青少年所能相比的。这个机器人把生活在他家附近的小混混都吓坏了。出于对它的畏惧,他们的穿着和举止也都渐渐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艾伯特制造的这台机器人还有个地方值得一提:它是用极化金属和玻璃制成,因此除了青少年,别人都看不见它。

  “为什么你家邻居的小孩那么与众不同?”有人问艾伯特,“为什么你家附近的小孩都那么和善懂礼貌,而别人家的却十分惹人讨厌?就好像这附近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都震住了。”

  “啊,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喜欢那些正派小孩呢。”艾伯特说。

  “哦,不,不是那个意思,”那人回答道,“如果有任何你能做的事情来……”

  于是艾伯特将他那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少年机器人交给其中一台复制机,让它按照需求多复制些,并在每个居民区都投放一个。打从那天以后,再到现在,所有孩子都变得和善且懂礼貌,当然还有一点儿惊吓过度。不过没有证据显示究竟是什么令他们改变,除了那只偶尔会从一般人看不见的眼眶里,顺着插在上面的吉他弹片垂掉下来的眼睛。

  就这样二十世纪晚期最紧急的两个问题,没有归功于任何人,就这样被解决了。

  多年过去,每当艾伯特站在自己发明的机器面前总会禁不住感到自卑,尤其是那些人形机:文雅的举止、光鲜的外表、风趣的语言,他们所拥有的这些都不属于他。他就是个衬托他们的跳梁小丑,而那些机器使艾伯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

  确实如此。要知道他做的那些机器人,有一台正在总统内阁工作;有一台从属于维护世界和平的审查者最高会议;有一台掌管着“无限财富”——一个保护全球所有人合法财产的私人国际机构;有一台领导着为每位居民提供帮助的健康与长寿基金会。它们是如此地优秀与成功,又凭什么不可以对它们的制造者,那个一无是处的中年大叔不屑一顾呢?

  “我依靠耍小聪明取得财富,”有一天,艾伯特自言自语道,“凭借周围人对我的误解获得荣誉。然而这世上,却没有哪个人或者哪台机器真正是我的朋友。这里有本书告诉我怎么交朋友,但我不能照着上面写的去做。我要用我自己的办法造一个朋友。”

  于是艾伯特开始着手制作朋友。

  最终,他做出了可怜虫查尔斯。一个和他一样愚笨、迟钝、无能的机器人。

  “现在我可算有伴了。”艾伯特说。然而事实却不尽如人意。两个零相加,结果还是零。可怜虫查尔斯和艾伯特实在太像,自然他也什么都不擅长。

  可怜虫查尔斯!由于不会思考,他做了一台——(到此让我们先等上一个做绒布手套的工夫)——他做了一台机——(这难道不是又重犯了一遍相同的错误吗?)——他做了一台机器来帮自己思考以及——且慢,且慢!够了。在艾伯特制造的所有机器中,可怜虫查尔斯是唯一一个蠢到可以制造机器的机器人。

  好吧,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有一次艾伯特偶然遇到他们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可怜虫查尔斯造的机器人已经反客为主掌控一切。它还管教起了它的制造者。这台机器人造的机器人,可怜虫查尔斯组装出来帮自己思考的设备,正趾高气昂地对自己的主人大放厥词。

  “只有无能和自身有缺陷的人才会去搞发明创造。”该死的破机器满口胡言乱语,“希腊人在其文化最为兴盛的时期从不发明什么东西。他们既不需要辅助力量也不需要仪器工具。他们所使用的工具,和所有聪明人或者机器通常用的一样,是奴隶。希腊人,这群知道如何用简单办法处理困难问题的人,从不去寻找什么更便捷的方法。”

  “但无能的人会去发明,有缺陷的人会去发明,废物会去发明,还有无赖会也会去发明。”

  从未如此生气的艾伯特一怒之下把两个机器人全干掉了,可他心里清楚,那台机器发明的机器说的都是真话。

  沮丧的阴霾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若是个聪明点儿的人,早就能预感到究竟哪里会出问题。然而艾伯特却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他非常不擅长预测事物,这永远不会改变。无计可施之下,他又做了个机器人,并给它起了个名字——预感机。

  从多数方面而言,这恐怕是他做出的最糟的机器人。建造过程中,艾伯特一直努力将自己对未来的忧虑融入其中,结果无论是在心智还是机械构造上,这个机器人都成了一个残次品,一条无法适应环境的败犬。

  当他把这个机器人组装好时,其他聪明绝顶的机器人都来了。他们聚在它周围指指点点,冷嘲热讽。

  “小子!你糊涂了吗!”他们讥讽道,“这货简直就是个原始人!竟然得从周遭环境获取能源!二十年前我们就劝过你赶紧放弃那种方式,给我们都换上统一的能源。”

  “呃……也许哪天社会会发生动乱,所有能源中心都会被关闭,”艾伯特咕哝道,“就算整个世界都被扫荡一空,预感机也能继续运行下去。”

  “他甚至都没有连上我们的信息矩阵。”其他机器人嘲笑道,“简直比可怜虫查尔斯还差。这蠢货只怕无论做什么都要从零开始。”

  “或许未来会有某种新需求需要他。”艾伯特说。

  “他连礼貌是什么都不懂!”那些温文尔雅的机器人怒喊道,“瞧瞧那儿!地板上到处都是那家伙身上滴下来的润滑油。”

  “他令我想起我的童年,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同身受。”艾伯特说。

  “他到底会干些什么?”其他机器人责问道。

  “啊——他能依靠直觉去预感。”艾伯特咕哝道。

  “复制品!”他们大喊道,“你唯一会做的就是这个,而且还不是很擅长。我们建议选举一个人出来代替你成为——抱歉,别在意我们的笑声——这些公司的负责人。”

  “老大,直觉已经告诉我如何去阻止他们了。”尚未完成的预感机小声说道。

  “他们只不过在虚张声势罢了,”艾伯特也小声回答说,“我制造的第一台智能机曾经教过我,永远不要做出自己无法摧毁的机器。我告诉过他们这点,他们也都清楚。我多希望自己能像那台智能机一样善于思考。”

  “也许在一个笨蛋横行的时代,我就有用武之地了。”预感机说道。

  仅有一次,还是在他人到暮年的时候,艾伯特生命中终于绽放出了诚实的火花。他总算亲力亲为地做了一件事(虽然失败的结果令人沮丧)。事情发生在千禧年的一个夜晚,艾伯特获得了精英世界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芬纳蒂霍克曼奖。当然选中他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不过回想近三十年出现的新发明,几乎每件都能追溯到他身上或是围绕在他周围的机器身上。

  你们都知道奖杯的样子。上面是尤瑞玛,一个人们想象出来的希腊创造之神。她张开双臂,仿佛随时都会飞走。下面是个被切开的大脑,里面弯曲的沟壑被展露在外边,以此象征智慧与知识。再往下是学院的盾形徽章:中间是银色的古代学者图纹;左边是红色的安德森分析仪图纹;右边是毛皮纹路的蒙德曼空间驱动器图纹。这件了不起的作品出自葛洛班之手,是他的第九件杰作。

  艾伯特让演讲稿书写机帮他写了篇稿子,可出于某种原因领奖时他没有使用,而是临场演说了一番,结果可想而知,那简直是场灾难。介绍他的时候,他噌地站了起来,还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废话。

  “啊……只有生病的牡蛎才会产出珍珠。”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了。这算是哪门子演讲开场辞?“我用错动物了吗?”艾伯特小声嘀咕道。

  “尤瑞玛长得不是这个样子!”艾伯特愣住片刻,突然指着奖杯说,“不,不,那根本不是她。尤瑞玛习惯倒着走路,眼睛还是瞎的。而且她母亲是个没脑子的笨蛋。”

  所有人都在神色痛苦地看着他。

  “没有酵母什么都无法发酵,”艾伯特解释说,“不过酵母本身是一种真菌,也是一种病菌。你们所有人都生活得循规蹈矩,举止优雅,地位高贵!可没有那些不按章出牌的人你们就活不下去。你们都会死,死了又有谁来告诉你们你已经死了?当世上再没有穷人和笨蛋,还有谁会去搞发明创造?如果我们都不作为的话,你怎么办?到时候谁来发酵你的面块?”

  “您身体不舒服吗?”司仪轻声问,“您要不要结束演说?大家会理解的。”

  “我当然不舒服。经常不舒服。”艾伯特说,“否则我将一事无成。你们立下规矩,所有人都应该生活健康、适应社会。不!不!要是我们都适应了,社会就将停滞不前并最终死去。只有当某些不良的念头存在,社会才能良好地发展下去。人类第一件发明不是刮刀、石凿或者石刀,而是拐杖,另外它也不是一个身体健康的老人想出来的。”

  “或许您该休息一下。”一位官员压低声音说。要知道过去的颁奖晚会上,可从没有人说过这种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

  “你们都知道,”艾伯特说,“新路不是健壮的牛踩出的,只有跛脚的牛才会踏出新路径,所有保留下来的东西必然有其不和谐的一部分。嗨,你知道那个说‘我丈夫总是和我想不到一起,其实我从没喜欢过夏天的华盛顿’的女人吗?”

  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死盯着他。

  “那是我编的第一个笑话。”艾伯特蹩脚地说道,“我的编笑话机想出来的比我想的好多了。”他停下来,双目失神,接着深吸一大口气。

  “傻瓜们!”他放声大叫道,“当最后一个傻子离开之后,你们会为他们做什么?没有我们你们怎么继续生存下去?”

  艾伯特的演讲结束了。他就那样怔怔地站着,甚至忘记闭上自己的嘴巴,是工作人员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公关机器人向众人解释说由于工作过度,艾伯特先生现在疲惫不堪,随后将那份原本准备演说的稿子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位。

  这件事最终成为一个不幸的小插曲。一名革新者永远不可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除了当伟人,再没有能够担当的事情。试想这些,都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快啊。

  那一年,凯撒第四次颁布法令要求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人口普查。这道法令由国家领导人凯撒·帕内比安科提出。人口普查十年一届,普查程序本身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然而这次国家明文规定,要对过去经常被遗忘的那些流浪汉和年老体衰者进行普查,同时还要弄清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调查过程中,艾伯特被挑中了。要是这世上有谁又像流浪汉又年老体衰的话,那无疑就是艾伯特。

  他和其他老弱病残被集合到一起。大家围坐在桌前,回答一堆拐弯抹角的问题。例如:

  “你叫什么名字?”

  艾伯特差点儿没听懂那句话,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并回答道:“艾伯特。”

  “现在几点了?”

  他们问中了他最不擅长的事情。哪根是时针,哪根是分针?他只是呆呆地听着,没做出任何反应。

  “你识字吗?”他们问他。

  “没有我的……”他开始答道,“我没带我的……不,我自己的话不认识几个。”

  “试一试。”

  他们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需要判断对错的问题。艾伯特把所有问题都打上对号,心想这样做至少能答对一半。但事实是,他全打错了——循规蹈矩的人总是偏爱错误的命题。接着他们给他出了一道谚语方面的完形填空。

  “      至上。①”这谚语让艾伯特一头雾水,他甚至连自己旗下公司的名字都记不住。

  “及时      ,省得以后缝九针。①”这种“数学”问题根本不是他能处理得了的。

  “看样子得填三个字,”他自言自语道,“整句话里,只有“九”这个字能提供些暗示,但连接等式的动词‘省’的语义又过于含糊,我解不开这道题。我甚至没法确定这是不是道等式。要是我带了我的……”

  然而,他一件工具或是机器都没带。这里只有他自己。最后他剩了六道谚语填空题没有答上来。不过让他感到自己重获曙光的是,如果被问了足够多的问题的话,没有人会傻到一道题都答不上来。

  “       是发明之母。”卷面上写道。

  “愚蠢。”歪歪扭扭地把字写完,艾伯特信心百倍地回到座位上。“我知道尤瑞玛和她母亲的事,”他窃笑道,“老天,我居然记得她俩的事情!”

  当然,那道题他也答错了。所有测试所有答案,他都填错了。最后他们送他一张“白痴也能上进”活动的门票,让他去学习如何用手干活。因为他的脑子已经彻底没救了。

  两台他制造的风度翩翩的机器人将他从那里解救了出来。他们解释说,虽然艾伯特是个流浪汉还是个老弱病残,但他也是个有钱的流浪汉和废物,更何况他还是个备受关注的人,所以不能随便待在那种地方。

  “虽然他看不到,但他确实——抱歉,请别介意我们的笑声——是个很重要的人。”其中一台举止得体的机器人解释道,“尽管他连打完哈欠都需要别人告诉该他把嘴闭上,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芬纳蒂霍克曼奖的获得者。我们要对他负责。”

  当艾伯特那体面的机器人领他出来时,这位老人家真是难以言喻地悲惨,尤其在他们责令说艾伯特不可以走在他们旁边,只能跟在他们身后两三步位置的时候。这些机器人不停用一些相当粗暴无礼的玩笑取笑他,说他简直是一条蠕动的人形蛆虫。于是,艾伯特离开了他们,藏到一处自己保留的避难所里。

  “我要把我做的所有机器人的脑袋全都炸飞,”他发誓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虽然我自己办不到,但我必须解决这件事。”

  于是他开始在这件避难所里建造机器。

  “你在做什么,老大?”预感机问他,“我预感到你来这是要建造什么东西。”

  “我要做一台机器把我过去做的那些南瓜脑袋都炸掉。”艾伯特大喊道,“可我自己不敢那么做。”

  “老大,直觉告诉我,我们还有别的更好的事情可以做。我们去找点儿乐子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找乐子,”艾伯特若有所思地答道,“我曾经给自己做过一台找乐机。在它碎成一片片以前,它过得确实挺逍遥快活的,不过它似乎从没为我做过什么事。”

  “这次感到快活的将会是你和我,老大。想想这个广袤的世界,这是怎样的世界啊!”

  “这世界太美好,我根本不配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艾伯特说,“所有事物,所有人都是那么完美,那么相似。他们都那么高不可攀。他们取得一切,并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世上再没有一席之地留给我这样的废物。所以,我要离开。”

  “老大,我预感你想错了,你把这世界想得太好。现在,我把预感能力赐予你,再仔细、谨慎地观察一遍,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预感机啊,预感机,这可能吗?那真的是它本来的样子吗?我真怀疑我以前为什么从没注意过。虽然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但现在我看得更真切了。”

  “六十亿懦夫默默等待他人的拯救!六十亿懦夫面对灾难毫无抵抗能力!两个人准备出来找乐子了,他们就像收割地里的艾伯特改良型孔乔小麦一样,轻易便能摧毁那帮懦夫。”

  “老大,我有种预感,我就是为此而生。这个世界显然已经开始腐朽,让我们对其发动猛攻,将这世界的高层吞噬殆尽吧。兄弟,我们要出大风头了。”

  “我们将共同开创一个新纪元!”艾伯特幸灾乐祸道,“我们要称其为爬虫的反击。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预感机。我们要像吃花生一样把他们收拾得一干二净。我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过这点?六十亿的懦夫啊!”

  二十一世纪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符瑶 译

  乘 客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曾在一九五六年荣获雨果奖最佳新人奖,当时距离他发表第一部专业小说还不到两年。经过将近十年的见习和数百万字的磨炼,终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尔弗伯格作为当代表达最清晰也最勤奋的作家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这一时期他所创作的作品以人物心理的复杂描写和深刻的道德主题见长,并生动阐述了个人必须努力超越沉重和局限的客观环境的道理。《看见隐形人》《霍克斯比尔站》以及《荆棘》都是西尔弗伯格通过多种多样的研究方法来实现自己对个人排他性的未来探究。西尔弗伯格这一时期的最佳代表作是《灵魂将死》,讲述了一个动人且伤感的故事。主人公因拥有心电感应这一独一无二的本领,而被周围人孤立。后来又因失去能力与世隔绝,彻底失去了他和普通人唯一的联系。《夜翼》和《走进地球》都用暗示性的复活与救赎,将与外星物种的联系表现为人类潜在恢复活力的象征。《内心世界》则以编年史的方式表述了当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隐私完全变成不可能后,人口过多将可能成为使人变成非人的潜在威胁。纵观西尔弗伯格笔下那些出色的故事,其戏剧性的精髓自然是个人面对死亡时的表现。《与死者共生》详细描述在一个人类和再生死者共享的世界里,人所面临的种种困难。《第二旅程》则以死亡的特性为中心,讲述一个被抹去真实记忆的人偶然发现自己昔日是个罪犯之后,新旧人格天人交战的故事。而对永生的探索,这个人类反复思索的主题出现在《脑之书》这个故事里,讲述了主人公对一个据说已经找到永生秘密的神秘教派的追逐。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起,西尔弗伯格一直贯注于英雄梅吉尔长篇史诗的编写。这部史诗般的系列科幻小说包括《瓦伦丁王之塔》《梅吉尔编年史》以及《瓦伦丁大祭司》。他还著有以苏美尔神话为背景的两部奇幻小说,《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和《奔向永生之地》。西尔弗伯格许多短片小说都收录在《下一站,群星》《飞向太空》《十三寸》《与死者共生》以及《秘密共享人》之中。他还为儿童写过许多小说和非小说类文学作品,并编辑了七十多部选集。这篇《乘客》,为西尔弗伯格赢得了第一个星云奖。他还曾多次荣获雨果奖。

  如今站在这里的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我。一大块记忆不见了,像消融的冰山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侵入我们大脑的“乘客”离开后,事情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永远无法得知身体被夺走那段时间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只有挥之不去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异样感,一直残留在心中。

  正如沙滩牵留住来自大海的漂流瓶;正如截肢后断腿处不断传来的幻肢痛。

  我走下床,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费点劲儿才梳好。脸色由于睡眠不足看上去有些憔悴。嘴里满满都是酸味。难道说“乘客”用我的身体去吃大便了吗?他们干得出来这种事。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现在是早上了。

  一个天色灰暗、变幻不定的早上。我望着天际发了会儿呆,随后冷不防打个寒战。我调暗玻璃的亮度,让其内壁也显现出灰暗、不定的色泽。屋内有些杂乱,我带女人回家过夜了吗?托盘里散落了些烟灰。翻查烟蒂时,我在上面找到了口红留下的痕迹。没错,确实有女人来过这里。

  我轻轻摸了摸床单,上面还残留着两人共同留下的温暖。两个枕头也都被使用过。不过她已经走了,夺走我身体的“乘客”也走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人。

  这次,持续了多久?

  我拿起手机呼叫服务中心。“今天几号?”

  另一端传来声音毫无起伏的女性系统音:“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四号,星期五。”

  “几点?”

  “东部标准时间,九点五十五分。”

  “天气呢?”

  “今天预计气温为一摄氏度到三摄氏度,当前气温为一摄氏度。北风四级。局部地区有小雨。”

  “你对宿醉酒醒后有什么建议吗?”

  “食物或者药物?”

  “什么都行,随你。”我说。

  中央电脑思考片刻决定把两样都送上,并立刻起动我的厨房系统。冰凉的番茄汁从水龙头里流出来。鸡蛋也被打到锅里准备煎熟。一瓶略带紫色的药液从药品口送出来。中央电脑总是考虑得如此周全。我很好奇,那些“乘客”有没有尝试过去驾驭她呢?这对它们而言将会是一种怎样难以言喻的快感?很显然,比起在一个漏洞百出、时常秀逗的人类灵魂里待一小会儿,掠夺中央电脑数百万的思考记忆肯定更让人兴奋不已!

  中央电脑说过,今天是十二月四号,星期五。就是说,我的身体被“乘客”借走了三天。

  我喝下那杯紫色的东西,像检查腐烂的伤口那样,战战兢兢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我还记得星期二早上,那时我正在辛苦地工作。由于一张图表都没出来,部门经理勃然大怒。他曾在五周内被“乘客”附身三次,他负责的部门因此乱作一团,他的圣诞节奖金也因为这个被大幅缩减。即使大家已经立下不成文的规定,不惩罚那些因为“乘客”而犯错的人,但从情况来看,部门经理似乎觉得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于是,他便不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们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修订图表、修改程序、检查基本法则,全部做起来几乎超过十遍以上。最终图表做出来了:详细预报了一九八八年二月到四月之间公共安全产业价格变动的图表。星期二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开会讨论图表内容及其预示的未来走向。

  然而下午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的身体肯定是在那时被“乘客”夺走的。也许是在我工作途中;也许就在那间铺着红木地板的会议室里,在我开会的时候。一张张担忧的脸围绕在我身边。我又是咳嗽、又是抽搐,甚至还从椅子上摔下来。大家惋惜地摇头,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前,也没有人过来阻止我。毕竟,与一个正被“乘客”附身的人接触实在太过危险,很有可能另一个“乘客”正无形地潜伏在一旁准备伺机行动,找寻“座驾”,因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对我的遭遇视而不见。就这样,我离开了公司大厦。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这样一个阴冷的星期五早上,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吃炒蛋,一边努力重建自己过去三天失去的记忆。

  当然,全想起来是不可能的。虽然身体被夺走那段时间人的自我意识很清醒,但“乘客”离开后,期间发生的所有事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只有周围人的冷漠、眩晕时眼前模糊的画面以及部分缥缈的记忆仍会残留在脑海中。事件之后,作为“乘客”座驾的身体绝对不会再被同一个“乘客”占据。“座驾”无法想起身体被夺走期间经历事件的细节,可他的生活却被悄悄地改变了。

  现在,我正试图回想。

  一个姑娘?没错,想想烟蒂上的口红就知道了。做爱,在我房间里。年轻的?成熟的?金发妞?黑人妞?画面模糊成一片,想不真切。这具被夺走的身体表现得怎么样?我是个好情人吗?要知道当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我一直力争如此。我坚持锻炼,保持体形,三十八岁了,依然可以在夏日午后不间断地连打三场网球。我想跟一个女人打得火热就能打得火热,这不是自吹自擂,而是实事求是。我们有我们的技巧,这个“乘客”可学不来。

  不过“乘客”,我听说,他们会用恶劣的玩笑嘲讽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说,那个占据我身体的“乘客”,会不会先为我找个女人,再迫使我不能和她继续在一起,以此来获得某种喜悦?

  我不喜欢这个念头。

  萦绕在我脑海中的乌云现在开始散去,中央电脑提供的药很快起作用了。我把东西吃完,刮了胡子,站在震动器前等待它把我的皮肤清理干净,然后开始锻炼。星期三、星期四那两天早上“乘客”帮我锻炼身体了吗?估计没有,我得把那两天的份补回来。人到中年,肌肉一旦失去弹性可是很难补回来的。

  膝盖不弯曲,下腰碰脚尖二十次。

  腾空踢腿。

  平躺在器材上做仰卧起坐。

  身体好像受到虐待一样吱咯作响。清醒后,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心情愉悦,内在的麻刺感让我知道我的身体依然强健。

  接下来最想要的当然是清新的空气了。我迅速套好衣服离开公寓出去散心。因为公司里的人知道星期二下午时,我的身体被“乘客”夺走了,所以今天不用上班。毕竟他们都不知道星期五破晓的时候“乘客”已经离开了,现在我将拥有一整天空闲的时光。我要在街上漫步,尽情舒展我的四肢,补偿身体受到的虐待。

  我走入电梯,从五十五层直降到一层,踏入十二月干冷天气的怀抱。

  纽约拔地而起的高楼在我周围耸立着。

  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川流不息。驾驶汽车的司机们如坐针毡,谁都无法预知附近哪辆汽车里的驾驶员会突然被“乘客”夺走。要知道身体被“乘客”占据的瞬间通常都会给当事人造成片刻的意识模糊,而许多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大街上或是高速公路上命丧黄泉。值得一提的是,从没有哪一个“乘客”命丧于此。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穿过第十四大街,听着电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一路朝北前进。我看见一个男孩痉挛似的晃个不停,我知道他的意识正在被人掠夺着。在第五大道和第二十二大街的路口,一个看上去事业有成的大肚子男人向我这边走过来,他的领带歪了,今早的《华尔街日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男人伸着舌头,咯咯笑个不停——又一个被“乘客”打劫的。面对被打劫的人,我只好绕开走,离他远点儿。早晨的时光过得飞快,我走进第三十四大街下用来避开路上车流的地下通道,继续朝女王路前进。期间还遇上两个在通道边上吵架的小姑娘,一个是黑人,眼睛因恐惧瞪得溜圆;另一个则不断把她朝围栏那边推,又是被“乘客”打劫的。“乘客”从不有意杀人,通常它们那么做只是为了消遣。黑人女孩被松开了,整个人摔倒在一堆杂物上,浑身发抖,接着爬起来跑了。另一个女孩抓了长长一束头发放进嘴里,用力嚼个不停。随后,她似乎是清醒过来,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赶紧移开视线。不可以在受害者恢复意识的过程中观察他们,这是“座驾”之间不成文的规定。在如今这段黑暗的岁月里,人们多了太多新的道德观念。

  我继续匆忙赶路。

  我这么着急是要去哪?我差不多已经走了一英里多了。总觉得我好像是在有目的地前进,仿佛寄居在我身上的“乘客”仍旧控制着我的大脑,促使我不断行动。但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此刻,我是自由的。

  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吗?

  “我思故我在”这句老话如今已经不管用了。即使在身体被“乘客”夺取的情况下,人依然能够继续思考。正因如此,我们一直生活在相当绝望的环境之中。无论眼前的道路多么可怕,无论将要遭受的会是怎样自我毁灭的后果,我们都没办法把它停下。我很确定我可以区分自己什么情况是被“乘客”控制,什么情况身处自由。或许我现在正负担着一个精力旺盛的“乘客”,它还没有完全从我身上走开,只是退居到我的小脑里。它一面给我一个自己已经自由的假象,一面为实现它的某种目的暗中驱使我行动。

  自由的假象,我们还曾拥有比那更多的东西吗?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自己正毫无意识地被“乘客”操控,心里难免感到阵阵不安。身体忽然汗如雨下,当然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刚刚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停下,在这停下。你为什么一定要继续走?你已经走到第四十二大街了。旁边就是个图书馆。没人逼迫你前进,就在这歇一会儿吧,我对自己说,接着走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喘口气。

  石头台阶很冷,我坐在上面默默告诉自己,每件事都是靠我自身意识做出的决定。

  是吗?自由论对战宿命论,这个老问题如今衍化成最让人作呕的生活方式。宿命论不再是哲学家口中的抽象理念,而是穿行于人类头骨间的冰冷外星生物对地球人的一种强行控制。三年前,“乘客”降临地球。自那时起,我的身体共被掠夺过五次。现在我所生活的世界早已和过去大不相同。人们甚至适应了它们的存在。我们有了新的道德规范,生活继续进行。政府照常颁发法令,立法机关照常召开会议,股票交易照常进行。面对外星人对地球的随机破坏,还设立了补偿办法。这是唯一的出路,不然还能怎么办?在反抗中毁灭吗?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我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就只有忍耐。于是,我们一直默默忍耐着。

  石阶的凉气不断侵入我的身体。眼下已是十二月,很少有人会坐在那上面。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会走这么远来到这里,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停下来休息。“乘客”并没有控制我的大脑,希望如此,希望如此。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不自由的念头。

  难道说是……我怀疑“乘客”临走前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什么残余指令,让我走到这儿,然后在这地方停下?那也有可能。

  我四下张望其他站在台阶上的人。

  一位双目失神在看报纸的老人,一个鼻子穿环的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胖妇人。这些都是正被“乘客”占据的人吗?看样子今天“乘客”似乎很喜欢围着我转。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当身体重获自由时,我便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的我。距离上次被“乘客”打劫到这次,我拥有了整整三个月的自由时光。有人说,他们几乎没有自由。他们的身体被“乘客”高度控制,只有闲散时间才会突然恢复自己的意识,一天在这儿,一周在那儿,下一刻又处在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我们无法确认地球上究竟遍布了多少“乘客”,或许几百万,或许只有五个。谁分辨得出呢?

  一片小雪花打着转儿从天而降。我记得中央电脑说今天有可能会下小雨,难道说早上的时候它们已经连她都控制了吗?

  忽然,我看见了那个姑娘。

  她坐在往上五个台阶,一百英尺外,斜对着我的地方。一袭黑裙被提到膝盖上,露出修长的双腿。姑娘很年轻,赤褐色的长发柔顺且浓密,眼神则有些暗淡。从这个距离,我看不清她眼睛的确切颜色。对方的穿着很朴素,看样子应该不到三十岁。墨绿色的大衣搭配略带紫色的口红。她有着丰润饱满的嘴唇,高挺纤细的鼻梁,精心修剪过的眉毛。

  我认识她。

  过去三晚和我在家共度良宵的人就是她,就是那个人。她被“乘客”夺去身体后,遇到了我。而我,一个同样被“乘客”占领的人则和她上了床。我对此确信不疑。原本笼罩在记忆上的薄纱已经被掀开:我看见她光滑的身体赤裸裸地躺在我的床上。

  我怎么会想起这个?

  这样真切的画面绝不可能是幻觉。尽管无法理解“乘客”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很显然,出于某种原因它允许我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我不断回想起更多细节。我想起了她那因喜悦而发出的轻柔喘息声。我知道这三晚我的身体没有背叛我的感觉,我也没有令她感到失望。

  更多片段涌上脑海。悠扬的乐曲;姑娘发丝上淡淡的清香;寒冬里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不知怎么着,我仿佛被她带回到自己曾经纯真的年代。在那段青葱岁月里,我还年轻,姑娘们还很神秘。总有数不尽的宴会、舞会等着你,总有给予你温暖的人陪在身边,还有埋藏于心底,无法对他人倾诉的小秘密。

  我想,我迷上她了。

  即使是男女间的情爱,我们也必须按章办事。接近一个你在被附身期间遇到的人,那滋味儿可不好受。你的遭遇不会带给你任何特权。无论你们在无意识的时候一起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陌生人还是陌生人。

  但我确实已经迷上她了。

  为什么不许我去和她再会?为什么与她说话有失礼节?以前我从没这么干过,我办事一向十分保守。

  然而此时我却站起来,踏上自己方才坐的台阶,站在比她矮的地方,抬头望着她。姑娘看到我,下意识收拢双脚,调整坐姿,仿佛自己刚刚的样子很不礼貌。通过这反应,我总算知道她现在没有被“乘客”占据。眼神交会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眼睛。好一双迷离的碧绿亮眸。她真是太美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更多激情时的细节画面涌入脑海。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到她面前。

  “你好。”我说。

  对方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是谁。她的眼睛有些失神,附身的“乘客”离开后,大家通常都是这个样子。姑娘撅起嘴,打量我的眼神看起来并不友好。

  “你好,”对方冷冷道,“我想我不认识你。”

  “是的,你不认识我,但直觉告诉我你现在不想一个人待着。而我也不想。”我努力用眼睛说服对方自己搭讪的动机是纯良的。“下雪了,”我说,“我们可以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待着,随便聊聊。”

  “聊什么?”

  “先换个地方吧,到了我再跟你说。我叫查尔斯·罗思。”

  “海伦·马丁。”

  她站起来,不冷不热的态度依旧没有改变。看样子,她仍对我有所怀疑,说话也不是很自在。可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愿意跟我走。这是个好兆头。

  “这时候去喝一杯是不是太早了?”我问。

  “我不知道。我连现在几点了都不清楚。”

  “快到中午了。”

  “管他呢,去喝一杯吧。”说完,我们都笑了。

  就这样两人一起走进了街对面的鸡尾酒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们面对面坐着,小口抿酒。她点了杯台克利酒,而我则要了杯血腥玛丽。喝过东西,她总算比之前放轻松了点儿。我问我自己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有她陪伴的喜悦,没错;和她上床?但我们已经做过了,整整三晚,虽然她本人并不记得。我想要更多……更多什么呢?

  姑娘的眼里布满血丝,毕竟过去三晚她几乎没怎么睡觉。我说,“它让你讨厌吗?”

  “什么?”

  “‘乘客’。”

  仿佛被鞭子抽中般的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你怎么知道我被‘乘客’打劫了?”

  “我就是知道。”

  “我们不该谈这个。”

  “我对被附身的人没有任何偏见,”我告诉她,“星期二下午的时候我也被‘乘客’打劫了。它昨晚才走,具体时间不清楚。”

  “我想我的大概是两小时前离开的。”她的脸颊涨得通红,似乎对她而言,讨论这种话题需要很大勇气。“我在星期一晚上的时候被附身,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我也是。”

  我们静静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即使不用语言交流,气氛也开始慢慢变得融洽。最近经历的和“乘客”有关的遭遇,让我们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纵然海伦仍没有意识到在那段过去中我们曾是多么地亲密。

  闲谈中,我了解到海伦原来是橱窗玻璃设计师。仍是单身的她,在距离这里几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套房。说到这儿,海伦不禁问起我的职业。“安全分析师。”我告诉她。对方笑了,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接着我们又点了两杯。现在,我更加确定她就是我在被附身期间领回家的姑娘了。

  希望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在我们迷迷糊糊地分开后,能够这么快重新再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缘分,也是一个能将萦绕在我心头的美梦碎片重新编织在一起,实现梦想的机会。

  我们共同拥有某样东西,谁管它究竟是什么,至少它留在我心中的那段鲜活回忆为我带来了这份天赐良缘。现在我要靠我自己的意志让她回想起我们的过去,重建我们的关系,让我们的感情成为现实。这或许不合适,因为与她共度良宵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沾了“乘客”的光而已。但我需要她,我渴望她。

  她似乎也需要我,尽管还不知道我是谁。只是恐惧让她驻足不前。

  我很害怕自己会吓到她。我也尽量不将自己的优点过早展露在她面前。或许一会儿她会带我去她的公寓,或许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不会先开口问的。喝完酒,我们约定明天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再见面。我几乎忍不住想要上前拉住她的手。随后,她走了。

  当晚,家里三个烟灰缸都被我填满了。我一遍遍审视自己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让她一个人待着?我根本无权跟着她。打从世界改变那天起,独自生活才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

  然而,每当我想到她,那些不完整的回忆便像尖刀一样扎进我心里:台阶后痛失的良机、二楼走廊里孩子似的欢笑声、偷吻、蛋糕与红茶,这些仿佛灯光打出的迷离幻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起那个头戴兰花的姑娘,衣服上挂满亮片的姑娘,还有那个长了张娃娃脸却有双成熟眸子的姑娘。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人,最后全都离开,全都走了。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次我一定不会失去心中所爱,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天亮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六早上。我回到图书馆,几乎不期待自己能再遇到她,然而她却出现了,就在约好的台阶上。看到她,我忽然有种被判死缓的庆幸。我们一起沿着第五大道散步。她走得离我很近,但没有挽住我胳膊。我看得出,她的步伐轻快、短促而又紧张。

  我想提议去她家,而不是再找间鸡尾酒吧待着。趁我们都还自由,应该迅速推进两人的关系。但我知道把这种事情当做战术来采用本身就是个错误。欲速则不达,或许最终我等来的只是一场露水情缘,激情过后,只剩麻木和空虚。而她,似乎无论处于何种情况,都不对未来抱有太大的希望。我看着她,想着小提琴的琴声和飘落的雪花,而她则在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

  她说:“任何时候,我都感觉它们在看着我。就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等待,等待,随时准备突袭。”

  “可还是有办法打败它们的。我们可以在它们没看我们的时候争取属于自己的小块人生。”

  “问题是它们总在看。”

  “不,”我告诉她,“它们没那么多人手去干这种事。有时它们也会去看看别的。而相爱的两个人正好可以趁这个空当走到一起,共享温存。”

  “可那有什么用呢?”

  “你太悲观了,海伦。有时几个月过去它们也不会理睬我们一次。我们还有机会。我们有机会。”

  然而我的话依旧无法打破她用恐惧筑成的外壳。她的感情已经被周围的“乘客”麻痹,她的内心因害怕受到伤害而不愿开始任何一段感情。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她住的公寓楼下。我多希望她能敞开心扉邀请我上去。有一瞬间,她动摇了,但只有一瞬。她双手握住我的手,露出会心的微笑,而后笑容散去,走了,只留给我一句话。“明天图书馆见。中午。”

  就这样,我一个人冒着严寒走回家。

  那晚海伦悲观的情绪似乎感染到我,仿佛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挽救,结果都将毫无意义。不仅如此,我深感自己将她找出这一行为的恶劣,并为自己在被附身时还给她一份迟疑的爱感到羞愧。在这世上,我告诉自己,我们应该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在自己被控制、被附身时伤害到任何人。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没有去见她。

  我坚信,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无权玩弄她的感情。我默默想象她一个人在图书馆前的样子:不解我为什么会迟到,渐渐变得生气,失去耐心,最后恼羞成怒。她或许会为我爽约的事情生气,不过等她气消了,大概很快就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转眼又是星期一,我继续回到公司上班。

  一切一如既往,没有人谈论我过去几天的缺席,仿佛我从未离开过。早上市场开市平稳,工作依旧极具挑战。直到上午前,我都不曾想起海伦。可一想起她,我就再没法思考别的事情了。我害怕站在她面前。星期六晚上那些孩子气的消极念头早已烟消云散。我为什么要对命运的安排如此被动?为什么要投降?我想战斗,立刻!我想做出一个足以对抗“乘客”的保护罩,并莫名地深信自己一定可能将它完成。毕竟这样,“乘客”就再也无法打扰我们两个。星期六那天,她在她住的公寓外露出的微笑是多么的灿烂,那一瞬间她身上的光辉是那么耀眼——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应该意识到在恐惧的背后,她也和我抱有相同的希望。她在等我引领她前进,可我却选择待在家里。

  午餐时间,我赶去图书馆,想要确定我所想的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然而她在那儿。她在台阶上来回踱着步子,纤细的身体任凭冷风吹打。我走到她身边。

  沉默片刻,最终,海伦说道:“你好。”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我等了你好久。”

  我耸耸肩。“我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来,但我又改变主意了。”

  她极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很生气,但我知道能再见到我,她其实很高兴——不然的话,她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她无法抑制想要见我的心情,我也是。我指了指街对面的鸡尾酒酒吧。

  “要来杯台克利酒吗?”我说,“作为我爽约的赔罪。”

  “好吧。”

  酒吧里人不少,但好在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小隔间。海伦的眼中闪烁着我此前从未见过的光芒。直觉告诉我,她心中的壁垒正在塌陷。

  “你总算不是那么害怕我了,海伦。”我说。

  “我从没怕过你。我害怕的是我们冒险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别担心,别担心。”

  “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别害怕。可有时候事情看起来真是毫无希望。自从它们来到这里……”

  “我们仍旧可以努力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或许吧。”

  “我们必须如此。答应我,海伦。别再沮丧,别再担心那些只存在于可能中的不幸。好吗?”

  半晌,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我的。

  “好。”

  喝完酒,我掏出自己的中央信用卡买单结账,然后和她一起走出去。我一直希望她对我说,忘了下午的工作,跟我回家。如今总算让我等到这一刻,现在她来邀请我只是迟早的事,而我希望越快越好。

  一个街区走过,她没开口。我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挣扎,所以我也在等待,等待她不受我的影响,自己作出决定。又一个街区走过,海伦的手臂已经挽住了我,但她还是只谈工作、天气。我们虽在交流,内心却仍旧疏远,有距离。下一个路口,海伦突然转弯,背对着鸡尾酒就吧,朝远离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没吱声,极力对她保持耐心。

  我告诉自己,不必急于求成。她的肉体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的关系从发展的一开始就是颠倒的,先做爱后谈情。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时间走完那段更为艰难的路,就是有人称之为爱情的路。

  当然她还不知道我们是通过那种方式认识彼此的。冷风将飞舞的雪花吹打到我们脸上。冰冷的刺痛唤醒了我心里的坦诚。我知道我必须说出来,我必须放弃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所占有的优势,否则,那不公平。

  我告诉她:“上星期在我被‘乘客’附身期间,我曾带一个姑娘去我家过夜。”

  “现在为什么说这些?”

  “我必须告诉你,海伦。你就是那个姑娘。”

  她愣住了,转头看着我。街上的行人匆匆从我们身边走过。海伦面色惨白,两侧的脸颊变得通红。

  “这不好笑,查尔斯。”

  “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从上星期二晚上到星期五早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

  “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些?”

  “我知道,真的知道。我记得很清楚。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确实记得。你整个人我都看过了。”

  “够了,查尔斯。”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说,“我们一定曾令附在我们身上的‘乘客’欣喜万分,因为我们是如此契合彼此。再次见到你——就像从梦醒之后,发现美梦成真一样,我所爱的姑娘就在那儿——”

  “不!”

  “去你的家吧,我们重新开始。”

  她说:“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吗。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根本没有理由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或许我之前和你好过,或许没有,但那都不是你会知道的事情。就算你真的想起来了,你也应该把嘴闭严——”

  “你身上有块硬币大小的胎记。”我说,“大概在你左胸下三英寸的地方。”

  海伦抽泣着扑向我,就在大街上。她修长的银指甲抓伤我的脸颊,接连打个不停。我抓住她的手,她就用腿踢我。没人理睬我们,那些路过的人都以为我们被“乘客”附身了,默默转开他们的视线。海伦彻底发怒了,整个人暴跳如雷。不过因为我的手臂已经像铁链一样将她锁在怀里,所以她只能愤恨地干跺脚。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感觉到她内心的痛苦,感觉到她在我的怀中渐渐平静,不再暴躁。

  我压低嗓音急切地问:“我们会战胜它们的,海伦。让我们一起走完这段刚刚开始的感情。不要抗拒我,你没有理由抗拒我。我知道,能够记得你完全是个意外,可如果你愿意答应我的话,我保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走——走——”

  “求你。求你。我们为什么要把彼此视作仇敌?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爱你,海伦。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吗?相爱这种事根本没什么不可以。我办得到,你一定也能行。十六七岁的时候,恋爱就像谣言、密谋——一切都是逢场做戏。但现在游戏结束了,我们都不再年轻,经不起相互戏弄和不断地追逐。我们自由的时间有限——我们必须相信,敞开彼此的心扉——”

  “这样不对。”

  “不。因为两个人是被‘乘客’撮合到一起,所以不能再见面这种规定只在太愚蠢了!我们根本没必要去遵守。海伦——海伦——”

  我的话打动了她。她不再挣扎,僵硬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她抬头开着我,脸上糊满泪水,眼睛都被浸湿了。

  “相信我,”我说,“相信我,海伦。”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总算露出会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自己后脑一阵冰凉,仿佛有根硬针直扎进我的骨头里。身体猛然变得僵硬,手臂也从她身上滑下来。接着眼前一花,我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查尔斯?”她喊道,“查尔斯?”

  她害怕得用手捂住了嘴。我看了她一眼,无视这个女人,转身重回到鸡尾酒酒吧。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坐在吧台前。乌黑的头发上润发油闪闪发亮;可爱的脸蛋细嫩光滑。接着,我们视线交会了。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帮我要了杯酒。互相都没开口说话。

  随后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没再松开。酒保过来送酒的时候看到我们这副样子虽然面有怒色,但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样一口口抿干杯里的酒,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

  “我们走吧。”青年说。

  我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酒吧。

  符瑶 译

  世界底下的隧道

  弗雷德里克·波尔

  在成为科幻小说作家之前,弗雷德里克·波尔曾经在《惊奇故事》和《超级科学故事》这两本杂志担任过科幻小说编辑,为科幻社群“未来社”①的詹姆斯·布利什、塞瑞尔·M。考恩布鲁思、艾萨克·阿西莫夫、达蒙·奈特和多位其他成员提供了露面机会。他在一九八○年之前的大部分职业生涯可以分成两个阶段:一是写作;一是担任科幻小说作家的著作经纪人,以及给在出版社或科幻杂志刊行的小说制定编辑纲要。他早期与塞瑞尔·M。考恩布鲁斯合写过一些小说,表现出了他在各个层次上对科幻这个概念的熟悉程度。《太空商人》《法律角斗士》和《狼毒》在所有科幻作品中无疑属于最为睿智的讽刺作品,不单因为这几本书对美国文化的荒谬性做了绝妙的外推构想,更因为它们对科幻小说该如何建构这种荒谬性拥有深刻的理解。波尔在观察现代社会及其病症时独具慧眼,他在二战后的许多短篇作品都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甚至在社会批评方面很有预言性,特别是描述消费主义失控发狂的《迈达斯瘟疫》,关于瘾文化的黑色喜剧《分析员赶到前该怎么办》和预见到了能源危机和温室效应的《雪人》。波尔在这段时间的大量作品收于《变更中的现实》《反对明日论》《明天乘以七》《吃掉世界的人》和《星期四左转》几本书中。波尔在七十年代以“希澈编年史”踏上了小说家的职业正轨,“希澈”系列包括《门》《蓝色视界之外》《会见希澈》《希澈历代记》和《门之旅》五本小说,其核心是一个看似已被废弃的太空传输站,由高度发达的异星种族创造,使得人类可以去星际世界进行无法预测的探险。这个概念对于波尔来说是最完美的工具,他借此评点了人类在面临未知时的行为动机和目标。在他的重要作品中,《人变火星人》和《杰姆星》尤其值得关注:《人变火星人》里的主角同意进行身体改造,以适应火星环境,但他得到的不如失去的多;《杰姆星》讲述已经毁灭地球的侵略和偏见注定要在一个殖民星球上重演。除去数十本长篇小说和短篇集,波尔还写了一本自传《未来曾经的样子》和多篇有关科幻小说技法的文章,后者收录在《数字、懦夫和禁线》中。

  1

  六月十五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惨叫着从梦中惊醒。

  他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逼真的梦,仿佛金属撕裂的刺耳爆炸声犹在耳边,仍能感觉到将他猛然掀下床的那阵剧烈震荡,还有炽烈灼人的滚滚热浪。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静悄悄的房间,从窗口射进室内的阳光是那么明媚,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用嘶哑的声音叫着:“玛丽?”

  妻子不在身旁。掀开的被单斜斜地扔在那儿,她像是刚离开不久。噩梦的印象过于强烈,逼得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地板,想看清爆炸是否把妻子抛到了地上。

  妻子不在地上。当然不可能在地上,他一边这么想,一边看着熟悉的梳妆台和矮脚椅,窗玻璃完好无损,墙壁也没有倒塌。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盖伊?”妻子在楼梯底下焦急地喊道,“盖伊,亲爱的,你没事吧?”

  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没事。”

  玛丽顿了顿,然后犹豫着说:“早饭做好了。你真的没事吗?我好像听见你大喊大叫……”

  这时候伯克哈特已经恢复了气力。“做了个噩梦,亲爱的。我马上就下来。”

  他走进淋浴房,按照习惯冲温水澡和洒古龙水,心说那不过是场异常逼真的噩梦罢了。噩梦没啥稀奇的,特别是出现爆炸的梦。过去这三十年里,氢弹弄得人人神经过敏,谁敢说自己没梦到过爆炸呢?

  结果连玛丽也梦到了爆炸,因为他刚开始讲述梦境,玛丽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也梦到了?”她讶异道,“不可能吧,我也做了这个梦!嗯,差不多一模一样吧。我没听见声音,只梦到被什么动静惊醒,然后突然一声巨响,有东西砸在了我脑袋上,梦到此处就结束了。你梦见的也是这样吗?”

  伯克哈特清清嗓子。“呃,不完全一样,”他答道。玛丽可不是那种具有男子气概的彪悍女性,没必要详尽描述让梦境栩栩如生的那些细节,什么肋骨一根根折断粉碎了,什么喉咙里泛起咸乎乎的血泡了,什么在剧痛中意识到这就是死亡了。他说:“也许城里真的爆炸了,咱们有可能正好听见,于是就都做了这个梦。”

  玛丽心不在焉地凑过来拍拍他的手。“有可能,”她附和道,“快八点半了,亲爱的。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上班可别迟到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早饭,亲了亲妻子,冲出家门——比起准时赶到办公室,他更想搞清楚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可是,泰勒顿市区和平时毫无区别。伯克哈特坐上巴士,一路用挑剔的眼神扫视窗外,寻找曾经有过爆炸的证据,可却一无所获。就算有什么区别,那也是今天的泰勒顿格外漂亮: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建筑物显得既干净又迷人。他注意到供电与照明大厦经过了蒸气冲洗,石板外墙上泡沫流淌留下的印记依然清晰可辨。康托罗化学公司的总工厂建在城郊,酿出的恶果就是泰勒顿独此一家的这幢摩天高楼。

  车上没有熟人,伯克哈特不好意思打听爆炸的事情。他在第五街和勒海大道的路口下车,巴士的柴油引擎发出闷乎乎的隆隆声,扬长而去。这时他已经说服自己,那场爆炸只是幻觉作祟罢了。

  他在办公楼大堂里的香烟摊前停下,但站在柜台后的不是拉尔夫,卖给他香烟的是个陌生人。

  “史特宾斯先生呢?”伯克哈特问。

  陌生人很有礼貌地说:“他生病了,先生,明天回来。今天抽什么?来包马林?”

  “还是吉时吧。”伯克哈特说。

  “没问题,先生。”陌生人答道,却从架子上取下一包绿黄盒子的香烟,顺着柜台滑过来,伯克哈特没见过这种包装。

  “试试这个牌子吧,先生,”他建议道,“烟里有止咳成分。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普通香烟总时不时地呛你一口。”

  伯克哈特怀疑地说:“没听过这个牌子。”

  “当然啦,新产品。”见到伯克哈特犹豫,陌生人又抛出了诱饵。“这样,你试试看,好不好由我负责。不喜欢就把空盒子还我,我退你钱。够公道吧?”

  伯克哈特耸耸肩。“反正我不吃亏。顺便也给我一包吉时。”

  等电梯的时候,他打开烟盒点上一根。虽说经过化学处理的烟草始终让他不太放心,但这个牌子的味道着实不坏。不过,他对顶替拉尔夫的陌生人可没啥好感,他要是拿这套高压推销法应付每一位顾客,香烟摊的生意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电梯门打开,传出了低沉的音乐声。伯克哈特和另外两三个人走进电梯,门关上的时候,他向其他人点头致意。音乐戛然而止,轿厢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开始按照惯例播放广告。

  不,不对,这不是平时的广告,伯克哈特忽然意识到。他在受限环境中被迫听了无数遍这些广告,它们已经很难钻进他的外耳了,但今天从大楼地下室传来的预录节目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单因为那些品牌大多数闻所未闻,而且广告的模式也发生了改变。

  广告里有宣传他从未喝过的软饮料的,配乐是周而复始的轻快叮咚旋律。有宣传某种糖果的,先是两个十岁男童在唧唧喳喳地聊天,然后是权威感十足的隆隆吼声:“马上去买美味的巧克力脆,赶紧吃掉香喷喷的巧克力脆。这就是巧克力脆!”还有个女人啜泣着哀求:“真希望我能有一台费可尔冰箱!给我一台费可尔冰箱,死了也愿意!”电梯来到伯克哈特的楼层,下电梯时最后一个广告正播到半截,让他隐隐有些不安。这些广告都不是出自熟悉的品牌,他既没有使用感,也没有归属感。

  还好,除了巴思先生没来之外,办公室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前台的米特金小姐打着哈欠,说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家里打过电话,说他明天来,就这样。”

  “也许去工厂了。工厂离他家很近。”

  米特金小姐一脸漠然。“可能是吧。”

  伯克哈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今天是六月十五号!本季度的所得税申报日——他得在申报单上签字啊!”

  米特金小姐耸耸肩,意思说跟她没关系,那是伯克哈特的问题。她低下头,继续修剪指甲去了。

  伯克哈特气得七窍生烟,坐回办公桌前。他忿忿不平地想着,他并非不能代替巴思在申报单上签字,但这确实不是他的分内事。康托罗化学公司市区办公室的主管是巴思,给申报单签字是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打电话到巴思家里,或者打到工厂试着找找他,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怎么有兴趣答理厂里的那些人,越少跟他们打交道就越合他的心意。巴思带他去过一趟工厂,看得他很是昏头转向,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有些吓人。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管理人员和工程师,工厂里只有许许多多的机器,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不对,伯克哈特想起巴思当时的话,在心里纠正自己道:见不到的是活生生的人。

  按照巴思的描述,每台机器都由某种类型的电脑控制,而电脑那错综复杂的电子节点则复制了活人的记忆和思维。这个想法让伯克哈特很不舒服。巴思哈哈大笑,安慰他说这不是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成果,没有人盗掘尸体,把人类大脑装进机器,只是将人类的思维模式从脑细胞里复制到了电子管单元里。既没有伤害被复制的人,也没有让机器变成怪物。

  但不管他怎么说,伯克哈特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别扭。

  伯克哈特把巴思、工厂和让他恼火的各种小事抛诸脑后,开始着手准备纳税申报单。直到中午他才核实完所有数字,而巴思凭记忆和小账本十分钟就能做完这件事,这一点让伯克哈特分外恼火。

  他把所有申报单装进一个信封,出去找米特金小姐。“巴思先生没来,咱们轮流吃饭吧,”他说,“你先去好了。”

  “谢谢。”米特金小姐没精打采地从抽屉里拿出手袋,开始补妆。

  伯克哈特把信封递给她。“帮个忙,替我扔进邮筒。呃……先不急,似乎应该打电话让巴思先生确认一下。他夫人有没有说他能不能接电话?”

  “没说。”米特金小姐小心翼翼地用面巾纸吸掉多余的口红。“再说打电话留言的也不是他夫人,而是他女儿。”

  “女儿?”伯克哈特皱起眉头。“她不是在外地念书吗?”

  “反正打电话的是她,我就知道这个。”

  伯克哈特回到办公室,厌恶地盯着桌上尚未拆开的信件。他不喜欢噩梦,噩梦能毁掉一整天的兴致。他应该学习巴思,卧床休息。

  回家路上发生了一件趣事。他平常搭巴士的街角闹得沸反盈天,有人在大喊大叫推销某种新式速冻食品,因此他往前走了一条马路。看见巴士驶近,他开始小跑,却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扭头一看,有个邋里邋遢的小个子男人正向他跑来。

  伯克哈特迟疑了一下,这才认出对方是个叫斯旺森的人,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伯克哈特不无郁闷地发现他已经误了这班巴士。

  他说:“哈啰。”

  斯旺森满脸渴望。“伯克哈特?”他用古怪的紧张语气试探道,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呆望着伯克哈特的面容,急切的渴望先是变成隐约的期待,最后化为一脸悔恨。他在寻找什么东西,等待什么反应,伯克哈特心想。但无论他想要的是什么,伯克哈特都不清楚应该如何回应他。

  伯克哈特清清嗓子,然后说:“哈啰,斯旺森。”

  斯旺森连他的问候也没有理会,只是喟然长叹。

  “没希望了。”他喃喃自语道,朝伯克哈特随便一点头,接着转身走远了。

  伯克哈特目送他耷拉着肩膀消失在人群中。多么古怪的一天啊,他心想,他可不喜欢这种日子。没一件顺心事儿。

  他搭下一班巴士回家,路上陷入了沉思。今天并不特别可怕或者倒霉,只是完全超出了他平常的经验。你过着和大家一样的日子,各种印象和反应在意识中构成了网络,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不该期待什么。打开药箱,你期待在第二层架子上看见剃须刀;锁上前门,你知道还得再轻拉一下,让锁舌扣紧。

  让你产生熟悉感觉的并不是生活中各种正确完美的事情,而是略微有些不对劲的细枝末节。比方说不太好开的弹簧锁,比方说楼梯顶端因为弹簧老旧而需要多按一下的电灯开关,比方说那块每次踩到都要打滑的地毯。

  伯克哈特的生活模式不止出了差错,而且出了差错的地方还继续错上加错。举例来说,从不缺勤的巴思今天居然没来办公室。

  连吃晚饭的时候伯克哈特也还在沉思。他想了一整个晚上,妻子约邻居打桥牌帮他解闷也没能让他分神。妻子请来的邻居是法利和安妮·丹纳曼夫妇,跟他关系很好,他们从小就认识。可是,丹纳曼夫妇今晚表现得很奇怪,也同样心事重重,丹纳曼先生抱怨说电话线路不畅通,他夫人对近日来愈发令人厌恶的电视广告评头论足,伯克哈特没怎么听他们说话。

  午夜时分,那种恍然失神的感觉仍旧萦绕在他心头,就要创下新记录了,可他忽然(突如其来得让他自己也备感惊讶,因为说来奇怪,他竟然意识到了这件事情正在发生)在床上翻个身,迅速而彻底地进入了梦乡。

  2

  六月十五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惨叫着从梦中惊醒。

  他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逼真的梦,爆炸声犹在耳边,仍能感觉到那股将他摔在墙上的冲击波。相比之下,直挺挺地坐在整齐干净的房间里反而显得不太对劲了。

  妻子噼里啪啦地跑上楼梯。“亲爱的!”她喊道,“怎么了?”

  他嘟囔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她手捂胸口,松了一口气,张嘴便气呼呼说:“吓了我一大跳——”

  外面的纷乱响声打断了她的话头。那是警笛的呜咽声和叮当铃声,响得吓人。

  伯克哈特夫妇面面相觑片刻,然后心惊胆战地快步走到窗口。

  街上没有救火车隆隆开过,只见一辆小型厢式货车缓缓驶来,车顶装着几个亮闪闪的扩音器,喧闹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警笛声越来越急,其中还掺杂着重型引擎的轰轰声和火警的铃铛声——这是几辆救火车抵达四级火警现场的完美录音。

  伯克哈特讶异道:“玛丽,这是犯法的吧?你知道他们这是干什么吗?居然在播放火灾现场的录音。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也许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他妻子猜测道。

  “恶作剧?一大早六点钟吵得整个街坊不得安生?”他摇着头说。“警察十分钟内肯定赶到,”他预测道。“等着瞧吧。”

  结果,警察不但十分钟内没来,而且压根儿就没露面。车里搞恶作剧的家伙显然得到了警方的许可。

  货车在街区中央停下,沉默了几秒钟。扬声器先是噼啪一响,紧接着传出了响得可怕的吟唱声:

  “费可尔冰箱!费可尔冰箱!不能不买费可尔冰箱!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

  那声音叫个没完。街边每幢屋子都有人隔窗张望,那音量岂一个响字了得,简直震耳欲聋。

  伯克哈特扯着嗓子盖过噪音,对妻子吼道:“费可尔冰箱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肯定是什么牌子的冰箱吧,亲爱的。”她喊道,可惜内容毫无用处。

  巨响骤然中止,货车静悄悄地停在路上。此时还只是雾蒙蒙的清晨,平射而来的阳光照在屋顶上,街上万籁俱寂。真是难以置信,就在片刻之前,这里还有个声音在吼叫着叨念冰箱品牌。

  “这个广告手段太下作了。”伯克哈特酸溜溜地说。他打个哈欠,从窗口转过身去。“算了,我还是穿衣服吧。估计也就到头了……”

  吼声在背后猛然响起,像是狠狠地甩给他两记耳光。一个粗鄙男声带着几分嘲讽语的气号叫起来,音量胜似天使长在吹号。“你家有冰箱吧?烂屎橛!不是费可尔冰箱就肯定是烂屎橛!去年的费可尔冰箱也还是烂屎橛!只有今年的费可尔冰箱最最好!知道谁买阿贾克斯冰箱吗?娘娘腔买阿贾克斯冰箱!知道谁买三倍冷冰箱吗?赤色分子买三倍冷冰箱!除了崭新的费可尔冰箱,其他冰箱都是烂屎橛!”

  那声音口齿不清地怒喝道:“警告你!赶紧马上去买费可尔冰箱!快去!快去买费可尔!快去买费可尔!快,快,快,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

  叫声终于停下了。伯克哈特舔舔嘴唇,开口对妻子说:“咱们还是打电话报警吧……”突然叫声再次响起,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套手段的目的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叫声吼道:“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便宜冰箱糟蹋食物,让你恶心呕吐,生病嗝屁。买费可尔吧,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去你家冰箱里拿块儿肉看看,都腐烂发霉成什么样子了!买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你难道喜欢吃臭烘烘的腐烂食物?还是愿意做个更明智的选择?买费可尔,费可尔,费可尔……”

  受够了!伯克哈特的手指一次次戳错洞眼,但最后终于还是拨通了本地警局的号码。话筒里传来忙音——他显然不是唯一起意报警的市民。他再次抖抖索索地拨号时,外面的噪音骤然停歇。

  他隔窗张望,货车已经开走了。

  伯克哈特松开领带,向侍者又点了一杯冰霜汽水。水晶咖啡的东家为啥要把店堂弄得这么热?新刷的油漆(炽烈的红色和扎眼的黄色)已经够糟糕了,似乎还有人误以为现在是一月而不是六月,店里比外面足足热上十度。

  他两口喝完一杯冰霜汽水。这饮料有种特别的味道,但绝不难喝,而且正如侍者所承诺的,能让你凉快下来。他提醒自己回家时捎带上一箱,玛丽肯定会喜欢。她向来对新东西情有独钟。

  一个年轻女人穿过店堂走向伯克哈特,他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这是他在泰勒顿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身高到他的下巴,满头蜜糖色的金发,体形……怎么说呢?处处透着女性魅力。毫无疑问,她只穿了紧裹在身上的那件衣裳。女人和伯克哈特打招呼,他觉得自己多半面红耳赤。

  “伯克哈特先生。”她的声音犹如远处响起的手鼓声。“经过今天早晨的事情,你还肯见我真是太好了。”

  他清清喉咙。“哪儿的话。请坐吧,您是——”

  “爱玻·霍恩,”她轻松说着坐下了——在他身旁坐下,而不是他所指的对面座位。“叫我爱玻好了。”

  伯克哈特最后一点还管用的理智意识到她喷了某种香水。她怎么能和普通人一样喷香水呢?真是太不公平了。他猛然醒觉,这才发现女人刚点完两客菲力牛排,侍者正要离开。

  “等一等!”他出言阻止。

  “求你了,伯克哈特先生。”女人蹭着他的肩膀,转过脸来面对他,吐气如兰,表情温柔而恳切。“费可尔公司请客。请接受吧,这是他们的小小歉意。”

  他感觉到女人把手伸进了他的衣袋。

  “我把饭钱放在你口袋里了,”女人像是商量阴谋似的耳语道,“就帮我这个忙吧,好不好?我更愿意让你付账,在这方面我很守旧的。”

  她笑了笑——笑容能熔化铁石心肠,然后装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请你务必收下这笔小钱,”她坚持道,“怎么能轻易放过费可尔公司呢?你可以控告他们打扰了你的睡眠,要他们赔光每一个铜子儿。”

  伯克哈特像是刚刚目睹魔术师让兔子消失在了礼帽里,晕头转向地说:“唉,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啦,呃,爱玻,也许确实有点儿吵闹,但——”

  “天哪,伯克哈特先生!”那双蓝眼睛瞬时瞪大,流露出仰慕的神色。“就知道你能谅解。事情是这样的:噢,这冰箱实在太了不起了,让有些临时工……怎么说呢?冲昏了头脑。总部一听说,就立刻派出代表,去那条街挨门挨户道歉。您的太太给了我们你的电话号码,你愿意跟我共进午餐,好让我也有机会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可实在太开心啦。因为说句真心话,伯克哈特先生,这冰箱确实好得没法说了。我不该告诉你的,但是——”蓝眼睛羞答答地垂了下去,“我愿意为费可尔冰箱做任何事情。这对我来说不止是一份工作。”她抬起眼睛,模样妩媚之至。“你肯定觉得我傻乎乎的,对吧?”

  伯克哈特清清喉咙。“呃,我——”

  “唉,你只是不想说得太难听罢了!”她摇着头说,“别掩饰了,你就是觉得我傻乎乎的。但请允许我说句心里话,伯克哈特先生,如果你对费可尔公司有了更多的了解,就不会再有这种念头了。你看这份小册子——”

  伯克哈特的午饭足足多吃了一个钟头。耽搁他的不仅是那个年轻女人,他还撞见了一位叫斯旺森的小个子男人,他和斯旺森不怎么熟,斯旺森在半路上火急火燎地截住他,接着又冷冰冰地转身离去。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自从伯克哈特在这里工作以来,巴思先生破天荒第一次没来上班,让伯克哈特独自焦头烂额地应付季度所得税申报表。

  真正了不起的大事是天晓得他为啥订购了一台十二立方英尺的费可尔冰箱,最新型号,自动除霜,标价六百二十五美元,打了个“歉意”九折——“因为今天早晨那件讨厌的事情,伯克哈特先生。”年轻女人当时这么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妻子解释。

  他根本不需要担心。才进门,妻子就开口说:“不知道咱们是不是买得起新冰箱,亲爱的。来了个男人,为早上的噪音道歉,然后……我们开始聊天,再然后——”

  她也签了一份订单。

  后来上楼睡觉的途中,伯克哈特心想,今天真是糟糕透顶。但倒霉事还没完呢。走到楼梯顶上,开关的旧弹簧彻底不听使唤了,他气呼呼地前后扳动开关,结果可想而知:开关头干脆脱了出来。电线短路,屋里所有的灯同时熄灭。

  “该死!”盖伊·伯克哈特骂道。

  “保险烧了?”妻子睡意蒙眬地耸耸肩。“亲爱的,明天早晨再修理吧。”

  伯克哈特摇摇头。“你先上床,我去去就来。”

  倒不是说他有多想修理保险丝,而是他心神不宁得实在睡不着。他用螺丝刀卸下损坏的开关,磕磕碰碰下楼走进厨房,找到手电筒,摸索着走下通往地窖的楼梯。他先翻出一段保险丝,然后把一个空箱子推到保险盒底下,站上去几下拧掉了旧保险丝。

  换上新的保险丝,他听见楼上厨房里冰箱咔哒一声接通电流,接着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转身走向楼梯,但又停下了脚步。

  地窖原先放旧箱子的位置闪着古怪的光芒。他用手电筒的光束扫了一下:居然是金属!

  “狗娘养的!”盖伊·伯克哈特说。他摇着头,不敢相信所看见的东西。他凑近了仔细观察,用大拇指摸了摸金属板的接缝,却一下被划了个口子——它的边缘非常锋利。

  退色的混凝土地面其实只是一层薄壳。他找到榔头,敲开十几个地方——底下全都是金属。

  地窖整个儿就是个黄铜匣子。就连混凝土砖墙也不例外,是在金属外面包了一层伪装物。

  他大惑不解,击向一根地基梁。还好,地基梁是真正的木头。地窖窗户的玻璃也是真玻璃。

  他吸了一口淌血的大拇指,试了试地窖楼梯最底下的几级——真正的木头。他敲了敲燃油炉底下的砖块——真正的砖块。只有护墙和地板是假的。

  就仿佛有谁用金属框架加固了这幢屋子,然后又费尽周折掩盖踪迹。

  最让伯克哈特感到惊恐的是那将后半个地窖都堵住的倒放船壳,这是他几年前一时心血来潮,在家里鼓捣出的玩意儿。从上面看,船壳一切正常。可到了里面,原先安装好的横板、座位和储藏箱却不见踪影,乱糟糟地变成了一堆没有刷过漆的粗陋支架。

  “天哪,这可是我亲手造的啊!”伯克哈特喊道,忘了淌血的大拇指。他昏头转向地靠在船壳上,努力梳理思路。有人出于他无法理解的原因,拿走了他的船和地窖(也许是这整幢屋子),用一个精巧的复制模型取而代之。

  “这太疯狂了!”他对空荡荡的地窖说。他借着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打量,嗫嚅道:“老天在上,谁会做出这种事情?”

  理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伯克哈特沉思了好几分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精神正常。

  他又朝船壳底下看了一眼,希望先前是自己看走了眼,只是想象力作怪罢了。可是,他见到的仍旧是没有刷漆的简陋支架。他爬进去想看得更仔细些,半信半疑地摸着粗糙的木料。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关掉手电筒,开始匍匐向外爬。但他没能爬出来。就在大脑下达指令给双腿和身体去向外爬之间的那个瞬间,疲惫感忽然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

  他失去了知觉——不是自然地消失,而是被人突如其来地夺走:盖伊·伯克哈特睡着了。

  3

  六月十六日早晨,蜷缩在地窖里船壳底下的伯克哈特清醒了过来,他飞奔上楼,却发现今天是六月十五日。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发狂般地检查船壳、假地面和仿制的石壁。完全和他记忆中的一样。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厨房一如平常,还是那么平静。电子钟的指针绕着表盘移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快六点了,妻子随时都有可能起床。

  伯克哈特推开前门,望着静悄悄的街道。晨报被随随便便地扔在台阶上,他捡起报纸,发现今天是六月十五日。

  这怎么可能呢?昨天明明是六月十五日。他不可能忘记这个日子,因为它是季度所得税申报日。

  他回到门厅,拿起电话,拨通天气问询台,话筒里传来一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更凉爽,时有阵雨。现在气压是三十点零四,正在上升……以上是美国气象局六月十五日的天气预报。今天温暖,晴,最高温度……”

  他挂上电话。六月十五日。

  “我的天哪!”伯克哈特祈祷般地感叹道。事情实在太诡异了。他听见妻子的闹钟响起,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

  玛丽·伯克哈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惶恐而茫然的眼神正属于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

  “噢!”看见丈夫走进房间,她惊呼道,“亲爱的,我做了个最最恐怖的梦!好像是爆炸,还有——”

  “又做了这个梦?”伯克哈特并没有特别上心。“玛丽,出怪事了!我昨天一整天都觉得不对劲,然后……”

  他告诉玛丽,地窖是个黄铜匣子,有人拙劣地仿制了他那条船。玛丽先是震惊不已,继而惶然失措,最后一脸想宽慰伯克哈特但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她说:“亲爱的,你确定吗?因为我上星期才清理过那个旧箱子,没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绝对确定!”盖伊·伯克哈特说。“我把旧箱子拽到墙边,站上去换新保险丝,因为咱们把灯全弄灭了,然后……”

  “因为咱们什么?”玛丽越来越惊慌。

  “因为咱们把灯全弄灭了啊。不记得了吗?楼梯顶上的电灯开关卡住了。我下楼去地窖换……”

  玛丽坐了起来。“盖伊,开关没卡住啊。昨天晚上是我亲手关灯的。”

  伯克哈特瞪着妻子。“我记得很清楚,肯定不是你关灯的!来,我指给你看!”

  他迈着大步走到楼梯口,夸张地举臂指向损坏了的开关,昨天夜里他用螺丝刀拧开后还挂在墙上的那个开关……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开关和平时一样,毫无变化。伯克哈特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伸手揿下开关,楼上楼下两条走廊的灯都亮了。

  玛丽脸色苍白,心神不宁地下楼去准备早饭了。伯克哈特站在那里,盯着开关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意识跨过怀疑和震惊的范畴,彻底停止了工作。

  他刮过脸,穿好衣服,在麻木的内省中吃掉早饭。玛丽没有打扰他,她懂得察言观色,今天非常温柔体贴。玛丽和他吻别,他一声不响地快步去赶巴士。

  前台的米特金小姐打着哈欠问候他。“早上好,”她懒洋洋地说,“巴思先生今天不来。”

  伯克哈特正想说什么,但又拦住了自己。米特金小姐肯定不知道巴思昨天也没来,因为她正忙着撕掉台历上六月十四日那一张,露出“新的”一张:六月十五日。

  他脚步虚浮,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呆望着今天早晨的信件。信件都还没有拆开,但他知道工厂分销部的信封里装着两万英尺新隔音瓦的订单,芬贝克父子公司的信封里是一封投诉信。

  过了很久,他强迫自己打开信封。果然就是这些东西。

  吃午饭的时候,出于强烈的紧迫感,伯克哈特请米特金小姐先去——昨天那个六月十五日是他先去的。米特金小姐离开了,似乎被他过度坚决的态度弄得略微有些不愉快,但伯克哈特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变化。

  电话铃响起,伯克哈特心不在焉地拿起话筒。“康托罗化学公司市区办公室,我是伯克哈特。”

  对方说:“我是斯旺森,”然后就停下了。

  伯克哈特期待地等了好一会儿,但对方就是不说话。他只好说:“哈啰?”

  斯旺森还是没有反应,接着听天由命地哀声说:“还是没记住,对吧?”

  “记住什么?斯旺森,你到底要干什么?昨天你找到我也来了这么一套。你……”

  斯旺森顿时语不成声。“伯克哈特!噢,我的好老天啊,你还记得!你得着别动,我半小时内赶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担心,”小个子兴高采烈地说,“见面详细跟你说。在电话上少说为妙,说不定有人在窃听。你待着别动就对了。不对,稍等一下,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呃,没有。米特金小姐也许——”

  “妈的。听我说,伯克哈特,你在哪儿吃午饭?那地方怎么样?吵不吵?”

  “呃,应该很吵闹吧。水晶咖啡。离我只有一个街区——”

  “我知道那地方。半小时后见!”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

  水晶咖啡不再刷成红色,但温度仍旧调得很高。店堂里新增了加了广告的音乐节目。广告包括冰霜汽水、马林香烟(“烟叶经过去毒处理。”播音员咕哝道)和名叫巧克力脆的糖果,伯克哈特不记得他听说过这个品牌。不过没多久,他就一遍遍地听得烦了。

  等斯旺森露面的这段时间里,有个身穿胶膜裙的姑娘穿行于店堂中,打扮酷似夜总会里兜售香烟的女孩,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满了猩红色包装的糖块。

  “巧克力脆味道浓,”她喃喃说着走向他的餐桌,“巧克力脆比蜜甜!”

  伯克哈特正在一心等待打电话给他的小个子,原本没怎么注意那女孩。女孩抓起一把糖果撒在隔壁餐桌上,对顾客绽放笑容,伯克哈特偶然瞥了她一眼,随即转身盯着女孩。

  “嘿,霍恩小姐!”他说。

  女孩的糖果盘掉在了地上。

  伯克哈特起身,关切地问女孩:“有什么不舒服吗?”

  女孩拔腿就跑。

  餐馆老板向伯克哈特投来怀疑的目光,伯克哈特重重地坐回去,装得像没事人似的。他又没有侮辱那女孩!别看这姑娘穿着胶膜裙,露着两条漂亮的长腿,但也许反而是个家教特别好的淑女,看见有人随便打招呼,就以为伯克哈特是什么色狼了。

  太可笑了,别胡思乱想。伯克哈特不自在地皱起眉头,拿起菜单。

  “伯克哈特!”有人尖着嗓子轻轻喊道。

  伯克哈特吓了一跳,视线越过菜单顶端,叫斯旺森的小个子出现在了对面座位上,神情紧张。

  “伯克哈特!”小个子继续轻声说,“咱们快走!他们要来抓你了。想活命就跟我走!”

  跟这么一个人没什么好争论的。伯克哈特朝逡巡的领班抱歉地笑笑,跟着斯旺森走出餐厅。小个子似乎很清楚该去哪儿。上了街,他抓住伯克哈特的胳膊,拽着他匆匆走下街道。

  “看见她了?”他急切地问伯克哈特,“那个叫霍恩的女人?她就在电话亭里,五分钟就能把他们全招来,相信我,赶紧走!”

  街上满是行人和车辆,但谁也没多看伯克哈特和斯旺森一眼。冷风飕飕,不管气象局怎么预报,这都不像是六月,而更像十月的天气。他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居然跟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紧赶慢走,躲开所谓的“他们”,可这又是在往哪儿逃呢?这小个子或许真的疯了,但他确实在害怕什么,而恐惧又是会传染的。

  “这儿!”小个子气喘吁吁地说。

  他指的是另外一家餐厅,实际上更像酒吧,而且是伯克哈特绝不可能涉足的那种二流地方。

  “直接穿过去。”斯旺森悄声说。伯克哈特像个听话的孩子,侧着身子从一张张桌子之间穿过去,来到了餐厅的尽头。

  餐厅是个L型房间,在两条直角相交的街道上各有一个店头。他们走上那条小街,斯旺森扭头冷冷地瞪了一眼困惑的店员,过街走上对面的人行道。

  他们来到一家电影院的招牌底下,斯旺森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

  “甩掉他们了!”他轻声欢呼道,“就快到地方了。”

  他去售票窗买了两张票。伯克哈特跟着他走进电影院。今天是工作日,这会儿又是白天,放映厅里没几个人。银幕方向传来枪响和马蹄声。有个无所事事的领座员靠在亮闪闪的铜栏杆上,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满脸厌烦地扭头接着看电影了,斯旺森领着伯克哈特走下一段铺着地毯的大理石台阶。

  他们来到休息室,这里没有人。休息室有分别通往男女厕所的门,第三扇门用金字标着“经理室”。斯旺森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看了看。

  “安全。”他打个手势。

  伯克哈特跟着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来到又一扇门前——多半是个壁柜,因为门上没有任何标记。

  但门里却不是壁柜。斯旺森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朝里面瞄了一眼,然后示意伯克哈特跟他进去。

  门里是一条有着金属墙壁,灯火通明的隧道。隧道里空荡荡的,朝左右两个方向伸展开去。

  伯克哈特惊诧地四处张望。他知道一件事情,而且知道得很清楚:

  泰勒顿底下绝没有这么一条隧道。

  隧道里有个房间,房间里摆着桌椅和几个像是电视屏幕的东西。斯旺森跌坐进一把椅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咱们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最近不常下来,再说要是下来的话,咱们也能听见,尽早藏起来。”

  “他们是谁?”伯克哈特问。

  小个子答道:“火星人!”他哑着嗓子说出这个词语,仿佛一下子抽空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他用凄冷的声音继续道:“好吧,我觉得他们是火星人。不过你也有可能说得对。自从他们逮住你以后,这几个星期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他们确实有可能是俄国佬。可是……”

  “从头说,谁抓走了我?什么时候的事情?”

  斯旺森叹息道:“唉,看来还非得从头再说一遍了。好吧,大概两个月前,你半夜三更来砸我家的门。你当时真是一塌糊涂,都吓傻了。你求我帮你……”

  “我求你帮我?”

  “你当然不记得了。听我说,你会明白的。你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什么有人抓了你,威胁你,什么你老婆死了,可又活过来了,杂七杂八的净是胡扯。我以为你疯了。可是……呃,我向来很敬重你。你求我让你藏一藏,我凑巧有间暗室,明白了吧?暗室只能从里面上锁,锁是我亲手安装的。于是我和你就钻进暗室——只是为了哄你开心而已——刚进去十五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午夜,我们就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

  斯旺森点点头。“咱俩都昏过去了。就像当头挨了一沙袋似的。昨天晚上你不又遇到这种事情了吗?”

  “好像是的。”伯克哈特晃晃脑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那就对了。然后忽然咱俩就醒了,你说你要给我看一件怪事,我们出去买了张报纸。上面的日期是六月十五日。”

  “六月十五日?那不就是今天吗?我是说……”

  “你明白了,亲爱的朋友,每一天都永远是今天!”

  伯克哈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

  他惊讶地问:“你在暗室里躲了几个星期?”

  “我怎么知道?大概四五周吧。我都数不清了。每天都是同一天,永远是六月十五日,房东基弗太太总在扫门前台阶,拐角卖的报纸总是相同的头版标题。毫无变化,朋友。”

  4

  伯克哈特有个点子,斯旺森虽说不怎么同意,但还是接受了。斯旺森就属于这种任人摆布的角色。

  “太危险了,”他担心地唠叨着,“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肯定会看见咱们,那可……”

  “咱们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斯旺森耸耸肩。“太危险了。”他重复道,但还是接受了。

  伯克哈特的点子很简单。有一点他坚信不疑:这条隧道无疑通往什么地方。火星人还是俄国佬,狂人阴谋还是疯癫幻觉,无论泰勒顿出了什么事情,肯定存在一个解释,而隧道尽头就是可以寻找答案的地方。

  他们一路慢跑,过了一英里多才在远处看见隧道的尽头。运气不错,至少没有人走进隧道,发现他们。不过斯旺森也说过,隧道只在特定的几个小时才有人使用。

  永远是六月十五日,为什么?伯克哈特问自己。别管手段,先搞清楚原因再说。

  还有,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忽然坠入梦乡,而且似乎所有人都会同时入睡。还有,永远不记得这一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斯旺森说伯克哈特某天不小心晚了五分钟进暗室,等斯旺森醒来,伯克哈特已经离开了,他从此以后就特别想再次见到伯克哈特。斯旺森那天下午在街上碰到伯克哈特,但伯克哈特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

  斯旺森像老鼠似的躲了几个星期,夜里藏在幽暗的角落里,白天偷偷溜出去,怀着渺茫的希望寻找伯克哈特。他奔走于生死边缘,竭力避开所谓“他们”的凶险视线。

  他们。他们中有个名叫爱玻·霍恩的年轻女人。斯旺森撞见她漫不经心地走进电话亭,却再也没出来,因此才发现了这条隧道。在伯克哈特那幢办公楼摆香烟摊的男人也属于他们中的一个。斯旺森确认和怀疑的还有另外十多个人。

  只要知道了诀窍,你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们,因为在整个泰勒顿,只有他们每天变换身份。每个六月十五日,伯克哈特都在早晨八点五十一分登上巴士,外形一模一样,时间一模一样。但爱玻·霍恩有时候身穿绚丽的胶膜裙,分发糖块或香烟;有时候衣着朴素;有时候斯旺森根本找不到她。

  俄国佬?火星人?身份暂且不论,他们究竟想从这场疯狂的假面舞会中得到什么呢?

  伯克哈特不知道,但推开隧道尽头的那扇门,就有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和斯旺森侧起耳朵,听见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虽然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声音,但不像有多危险的样子。两人悄悄溜进门里。

  走过一个宽敞的房间,爬上一段楼梯,伯克哈特认出了这个地方:康托罗化学公司的厂房。

  四处不见人影。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家工厂是自动化管理的,本来就没几个人。可是,虽说伯克哈特只拜访过一次,但一刻不停忙碌的工厂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阀门开开关关,容器自动出料进料,搅拌,加热和取样分析容器中的液体。厂房里尽管没有人来人往,但绝不可能如此安静。

  可是,现在这里却鸦雀无声。除了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此处死寂如坟墓。控制机械的电脑停止了发号施令,线圈和继电器悄然安歇。

  伯克哈特说:“跟我来。”斯旺森不情不愿地跟上他,沿着不锈钢管线和容槽之间的错综通道前进。

  他们像是在亡灵的地界行走。从某种程度上说,事实确实如此,因为平日里让工厂显得生机勃勃的自动机器现在已是尸体。控制机器的电脑不止是计算机,而是活体人脑的电子仿造物。每台电脑都曾有人类一样的意识,被关掉后机器岂不就成了尸体?

  举例来说,找个石油化学专家,他在将原油分离为各个馏分方面造诣非凡。绑住他,用电子探针翻查他的大脑。机器扫描他的意识模式,转译成图表和波形。把同样的波形灌进电脑,你就拥有了自己的化学家。如果愿意,把这位化学家复制一千份也没问题,每个都拥有他的知识和技能,而且还完全不受人类肉体的限制。

  拿十二个复制品放进工厂,他们就能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地管理工厂,永不疲倦,永不出错,永不忘事……

  斯旺森凑近伯克哈特。“我很害怕。”他说。

  他们就快走到厂房的另一头了,声音越来越响。不是机器的运转声,而是人们说话的声音。伯克哈特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门前,壮着胆子朝门的另一头偷看。

  那是个较小的房间,摆着一排电视屏幕,至少有十好几个。每个屏幕前都坐了个男人或女人,他们盯着屏幕,向录音机口述记录。观察者不时切换场景,同一幅画面从不出现在两个屏幕上。

  这些画面很少有相同之处。一个屏幕显示的是商店,有个衣着如爱玻·霍恩的姑娘在演示家用冰箱。一个屏幕显示的是一连串厨房快照。伯克哈特似乎还瞥见了他那幢办公楼的香烟摊。

  眼前所见令伯克哈特困惑不已,他很想站在门口解开谜团,但这儿实在是人多眼杂,难说什么时候就会有谁望过来,或者走出房间,把伯克哈特和斯旺森逮个正着。

  他们发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没有人,很宽敞,是一间布置得很华丽的办公室。房间里有张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伯克哈特看着那些文件,刚开始只是随手乱翻,但后来有一份文件中的字眼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惊诧莫名,不敢相信。

  他抓起最上面那张纸,从头扫到尾,然后是接下来一张;斯旺森则在发狂般地翻弄办公桌的所有抽屉。

  伯克哈特不敢相信他所读到的,咒骂了一声,把几张纸扔回桌上。

  斯旺森没注意到他的举动,欣喜地喊道:“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而且还上了膛。”

  伯克哈特愣愣地瞪着他,还在努力消化刚才读到的内容。等伯克哈特理解了斯旺森的意思,他眼睛一亮。“好家伙!”他喊道,“拿上枪!斯旺森,咱们用枪杀出一条出路。然后去报警!不能找泰勒顿的警察,估计得找联邦调查局。你看这个!”

  他把一沓文件递给斯旺森,标题是“测试地区阶段性报告。主题:马林香烟推广活动”。文件的大部分内容是伯克哈特和斯旺森没法理解的数字表格,不过结尾的总结他们看得懂:

  尽管47-K3试验产生的新顾客比其他各种试验都多近一倍,但有鉴于各地对广告车的噪音控制法规,恐怕无法获得实际应用。

  47-K12组的测试结果次优,我方推荐在复测中继续主推此种诉求手段,在附加和不附加取样技法的条件下,对三个最优推广活动分别进行试验。

  如果客户不愿付费进行附加试验,那么我方的替代建议是直接使用K12系列的最佳诉求手段。

  以上预测结果,千分之五区间置信度为80%,百分之五区间置信度为99%。

  斯旺森从文件上抬起头,和伯克哈特对视。“我没看懂。”他说。

  伯克哈特说:“不怪你。这太疯狂了,但符合现实,斯旺森,的确符合现实。这些家伙不是俄国佬,也不是火星人,而是广告公司!天晓得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占领了泰勒顿。我们成了他们的俘虏,所有人都是,你、我、其他两三万人,都被他们捏在手心里。

  “他们也许催眠了我们,也许用了别的什么手段,总而言之让我们永远生活在同一天里。他们从早到晚向我们灌输广告。到了一天结束,等他们拿到结果,就把这一天从我们的脑袋里洗掉,换上新的广告从头开始。”

  斯旺森听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上嘴,吞了口唾沫。“扯淡!”他说得有气无力。

  伯克哈特摇摇头。“听着确实很疯狂,但这整件事情本身就很疯狂。否则还能怎么解释呢?泰勒顿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一遍遍重复六月十五日,这个你没法否认。你是亲眼看见的!这一点最最疯狂,而你必须承认这是事实——除非你和我都发疯了。只要你肯承认有谁知道怎么做到这一点,剩下就没什么说不通的了。

  “想想看,斯旺森!公司在哪怕花一分钱做广告之前,早就测试过了广告中的每个细节。你能想象这代表着什么吗?上帝才知道这是多少钱的买卖,但有件事情我很清楚,那就是有些公司每年要花两三千万美元做广告。就算有一百家这样的公司好了。他们要是都知道该怎么节省仅仅百分之十的广告费,你算算那是多少钱?相信我,这还只是往少里说呢!

  “公司如果事先知道怎么做广告能成功,就可以把费用减半——也许更多,谁知道呢。如果每年能节省下两三亿美元的广告费,为泰勒顿付百分之十到二十的使用费对这些公司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对占领泰勒顿的人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斯旺森舔舔嘴唇。“你是说,”他踌躇,“我们……呃,都在扮演被迫受众的角色?”

  伯克哈特皱起眉头。“也不尽然。”他思考了一小会儿。“知道医生怎么试验盘尼西林之类的药物吗?用明胶盘培养一系列细菌群落,挨个测试他的药物,每次都稍事修改。唉,这就是我们——斯旺森,我们只不过是效率高点儿的细菌罢了。他们不需要测试多个群落,因为可以一遍遍重复使用我们。”

  这对斯旺森来说太难理解了。他想了半天,最后只是说,“我们该怎么办?”

  “找警察。他们不能把人类当小白鼠!”

  “怎么才能去找警察呢?”

  伯克哈特犹豫起来。“我想……”他缓缓开口道,“这里肯定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办公室。我们有枪。咱们可以守在房间里,等他进来。逼着他把咱们弄出去。”

  简单,直接。斯旺森平静下来,贴着墙找个从门口看不见的地方坐下。伯克哈特躲在门背后——两人开始了等待。

  这番等待不如预想中那么久。顶多过了半个钟头,伯克哈特听见有人一边交谈一边走近,他朝斯旺森唿哨一声,然后贴在墙上站好。

  交谈的双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男人说:“——有什么不能在电话上报告的?你毁了今天的试验!珍妮特,你这是在抽哪门子风?”

  “道尔金先生,真对不起,”年轻女人用甜蜜清澈的嗓音说,“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

  男人咕哝道:“重要?!两万一千个受试个体,有一个出了毛病而已。”

  “但这次是那个叫伯克哈特的,道尔金先生,又是他。还有从他脱逃的方式来看,肯定得到了其他人的帮助。”

  “好啦,好啦。珍妮特,没关系的。巧克力脆项目的进度反正也超前了,既然你跑了这么远,就干脆回办公室整理数据表吧。别担心伯克哈特那家伙,多半正在四处闲逛呢。我们今天夜里找到他,然后……”

  他们走进门里,伯克哈特一脚踢上门,举起手枪。

  “想得美!”他得意扬扬地说。

  看见他们吓得神经错乱,满脸困惑惶然的神色,伯克哈特觉得之前那几个小时的担惊受怕都值了。他这辈子从没有过这么心满意足的感觉。那男人的表情属于他只从书中读过但从没亲眼见识过的:目瞪口呆,想从嗓子里挤出什么问题,可发出的声音却凑不成词句。

  年轻女人也同样惊讶。伯克哈特望向她,明白了她的声音为何那么耳熟。这就是那个自称爱玻·霍恩的姑娘。

  道尔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就是这个人?”他喝问道。

  年轻女人说:“是的。”

  道尔金点点头。“我收回我的话。你说得对。喂,你……伯克哈特,你想怎么样?”

  斯旺森插嘴道:“盯紧他!他也许还有一把枪。”

  “那就搜他的身,”伯克哈特说,“让我告诉你我想怎么样吧,道尔金。请跟我们走一趟联邦调查局,说说你怎么绑架了两万个人。”

  “绑架?”道尔金嗤之以鼻,“朋友,这太可笑了!放下枪,你们逃不掉的!”

  伯克哈特冷酷地举起枪。“我想我可以。”

  道尔金像是要大发雷霆,面露厌烦之色,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该死——”他吼出这两个字,随即闭上嘴巴,咽了口唾沫。“听我说,”他循循善诱地说,“你们正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没有绑架任何人,请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伯克哈特针锋相对地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但这是真的啊!我向你保证!”

  伯克哈特摇摇头。“那得看联邦调查局肯不肯信了。咱们走着瞧。现在告诉我,该怎么离开这地方?”

  道尔金张开嘴,想争辩什么。

  伯克哈特爆发了。“别挡道!再逼我,我就毙了你。听明白了?我这两天像是活在地狱里,每一秒钟煎熬都是你的错。杀了你?我乐意之至,而且于我毫发无损!快带我们离开!”

  道尔金忽然拉下脸来,他正想动手,那个他称呼为珍妮特的金发美女却插在了他和枪口之间。

  “求你了!”她哀求伯克哈特,“你不明白。千万别开枪!”

  “滚远点儿!”

  “可是,伯克哈特先生……”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一脸晦涩表情的道尔金便已向房门冲去。伯克哈特被他推得转了小半圈。他咆哮着转动枪口。女孩尖声喊叫。他扣动扳机。女孩眼中透着怜悯和恳求,再次插在了枪口和男人之间。

  伯克哈特本能地压低枪口,他不想杀人,只想打瘸对方。但他的枪法并不好。

  子弹正中女孩心口。

  道尔金逃了出去,重重地摔上门,外面传来他跑远的声音。

  伯克哈特狠狠地把枪扔到房间的另一头,奔到女孩身边。

  斯旺森哀号道:“咱们完蛋了,伯克哈特。天哪,你为啥要开枪?咱们可以逃掉的啊。咱们可以去找警察的啊。咱们本来都已经逃掉了!咱们——”

  伯克哈特充耳不闻。他在女孩身旁跪下。女孩四仰八叉地平躺在那里,没有流血,连伤口都很难看见,但活人却摆不出她的这个姿势。

  可是,她并没有死。

  她没有死——伯克哈特一时间动弹不得,心想:但她也不是活人。

  摸不到脉搏,但一只手张开的五指发出了有节奏的滴答声。

  没有呼吸声,却能听见一种嘶嘶的声音。

  眼睛睁着,而且就看着伯克哈特。眼神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只有深如无底渊薮的怜悯。

  她的嘴唇不规律地扭曲着,说道:“别——担心,伯克哈特先生。我——没事。”

  伯克哈特吓得一屁股坐下,瞪着那姑娘。应该淌出鲜血的地方出现了一道裂口,露出来的并非血肉,而是某些别的东西和一团细细的黄铜线缆。

  伯克哈特润了润嘴唇。

  “你是机器人。”他说。

  姑娘竭力点点头。不停扭曲的嘴唇说:“我是机器人。你也是。”

  5

  斯旺森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伯克哈特坐在地上毁坏的偶人旁边,前后摇晃身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娘勉强说道:“发生了这些事情,我——很抱歉。”漂亮的嘴唇扭来扭去,变出一个龇牙咧嘴的怪笑,放在她光滑年轻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恐怖,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表情。“对不起,”她继续道,“子弹恰好击中了神经——中枢。让我很难——控制这具躯体。”

  伯克哈特不自觉地点点头,接受了她的道歉。机器人。一旦知道了这一点,情况就豁然开朗了——虽说不可避免地是马后炮。他回想起原先那些神神鬼鬼的念头,什么催眠了,什么火星人了,还有其他更诡异的揣测——真是愚蠢,因为人造机器人更符合事实,而且也更简单。

  所有证据都曾经摆在面前。既然存在移植人类意识的自动化工厂,为什么不能把意识移植进类人机器人,让机器人同时拥有意识原主人的特性和外形呢?

  机器人有能力了解自己是机器人吗?

  “我们所有人,”伯克哈特没有意识到他想着想着说出了声,“我的妻子,我的秘书,你,邻居。我们都是一样的。”

  “不。”女孩的声音有了些力气,“我们不完全是一样的。我是自己选择的,明白吗?我——”她撇了撇嘴唇,但这次不是神经失调导致的随意扭曲,“我是个难看的女人,伯克哈特先生,而且快六十岁了。人生抛弃了我。道尔金先生给我机会,让我作为漂亮姑娘再活一次,我扑上去抓住了这个机会。请相信我,我真的扑了上去,尽管这种生活还存在种种不便。我的肉身仍旧活着——在我的那个世界休眠。我可以返回那具躯体,但我从来不去。”

  “我们其他人呢?”

  “完全不同,伯克哈特先生。我在这里工作,接受道尔金先生的指令,把广告测试的结果整理成图表,看着你和其他人按照他的摆布生活。我出于自己的选择过这种日子,但你们别无选择。原因很简单,你们都死了。”

  “死了?”伯克哈特喊得几乎尖叫起来。

  那双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知道这并不是谎言。他咽了口唾沫,这套能让他吞咽、流汗和吃喝的精密机械装置让他敬佩不已。

  他说:“哦,对,我梦中的那场爆炸。”

  “那不是做梦。你说对了。爆炸是真实的,这个工厂就是祸首元凶。储存罐发生了爆炸,没有被炸死的人很快也死于浓烟熏烤,但两万一千镇民基本上都被爆炸夺去了性命。你和他们一起死去,这就成了道尔金的机会。”

  “天杀的盗尸鬼!”伯克哈特骂道。

  她那不住抽搐的双肩以怪异的姿态耸了耸。“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死了。你和其他人正符合道尔金的需求——整整一个镇子,美国的完美缩影。从死者大脑转录意识和从活人大脑转录同样容易。其实还更简单,因为死者无法拒绝。当然了,这事情费时费力消耗金钱——整个镇子都被炸成了废墟,但彻底重建也并非不可能,特别是不用完美复制所有的细节。

  “有几户连大脑也被毁坏了,所以现在他们家里是空的。地窖不需要太完美,街道基本上无所谓。再者说,反正只需要能撑过一天就行了。六月十五日周而复始,就算有人偶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没有时间积累扩散,毁坏试验的可信性,因为所有差错到了午夜就会一笔勾销。”

  姑娘的脸试图挤出笑容。“六月十五日是一场梦,伯克哈特先生,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这一天生活过。这场梦是道尔金先生的礼物,在一天结束时,等他得到数字,知道了你们中有多少人对某个诉求手段的何种变化做出什么反应,他再把礼物收回去,吩咐维修队爬下隧道,走遍全城,用小小的电子清除器洗掉今天这个梦,然后重新让你们开始做梦。做六月十五日这个梦。

  “永远是六月十五日,因为六月十四日是你们所有人记忆中活过的最后一天。有时候维修队会漏掉一两个人——就像他们漏掉你那次,因为你当时在船壳底下。但这也没关系。漏掉的人若是表现出异样情绪就会暴露,而如果不暴露的话,反正也不影响试验结果。维修队不会清洗我们这些道尔金下属员工的大脑。电源关闭,我们和你们一样睡过去,只是醒来以后还记得前一天的事情。”姑娘的脸扭曲得很厉害。“要是能忘掉就好了!”

  伯克哈特不敢相信他听见的话。“做这些事情只是为了贩卖商品?至少要投入几百万美元啊!”

  自称爱玻·霍恩的机器人说:“是的。但也让道尔金挣了几百万。这还不算完呢。等他搞清楚了促使人们行动的魔词,你觉得他难道会就此罢手吗?你觉得他难道——”

  门打开了,截断了她的发言。伯克哈特猛然转身,慢了一拍才想起逃之夭夭的道尔金,连忙举起手枪。

  “别开枪!”一个声音平静地命令道。说话的不是道尔金,而是另外一个机器人,这是个闪着金属光泽的机器人,没有用以假乱真的塑料和化妆品伪装自己。机器人发出机械的声音。“别挣扎了,伯克哈特。你这是白费力气。把枪给我,免得再弄坏什么东西。现在就给我。”

  伯克哈特怒吼起来。机器人躯体闪着不锈钢的光彩,伯克哈特觉得子弹恐怕打不穿钢壳,就算能打穿大概也无法造成多少损害。就在他要开枪试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呜咽声,有人如旋风般冲了过来:那是斯旺森,他吓得歇斯底里大发作了。斯旺森撞得伯克哈特摔在地上,手枪也飞了出去。

  “求你了!”斯旺森跪倒在钢铁机器人面前,前言不搭后语地恳求道,“他想开枪打你——请别伤害我!让我为你工作吧,就像那姑娘。我什么都肯做,随便你差遣——”

  机械声传来:“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机器人精确地走了两步,在手枪前停下,轻蔑地一脚踢开,任凭手枪躺在地板上。

  受损的金发机器人毫无感情地说:“道尔金先生,我恐怕支持不住了。”

  “需要的话,就下线吧。”钢铁机器人答道。

  伯克哈特震惊道:“可你并不是道尔金!”

  钢铁机器人转过脸,用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我当然是,”机器人说,“只是离开肉身,此刻进入了这具躯体。你用枪恐怕无法对我造成损害。另一个机器躯体比较脆弱。现在你就别胡闹了好吗?我不想弄坏你,你太昂贵,不能轻易弄坏。你就乖乖坐下吧,让维修队来调整你,好吗?”

  斯旺森低声下气地说:“你——你不会惩罚我们吧?”

  钢铁机器人没有表情,但听声音显然很讶异。“惩罚你们?”它抬高声音问,“怎么惩罚?”

  斯旺森颤抖起来,像是挨了这几个字的鞭笞;伯克哈特却怒火万丈。“调整他吧,只要他愿意就行——但少来碰我!想让我屈服,道尔金,你得把我毁到头才行。我不在乎我值多少钱,不在乎要费多大力气才能修好。但我要走出这扇门!想阻止我,那就杀了我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钢铁机器人朝他走了半步,刚迈出一大步的伯克哈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准备面对死亡,准备迎接进攻,准备接受一切命运。

  但他没有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准备,因为道尔金的钢铁躯体只是让开了路,站在伯克哈特和手枪之间,把房门留给了他。

  “去吧,”钢铁机器人说,“不会有人阻拦你。”

  伯克哈特走出那扇门,立刻拔腿就跑。道尔金肯放他走,绝对是大错特错!机器人也罢,血肉之躯也罢,为他所害也罢,因他起死回生也罢,只要能逃离道尔金的人造帝国,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去找联邦调查局或其他法律机构。付钱向道尔金购买试验结果的公司肯定不清楚他所使用的盗尸科技;道尔金无疑不可能告诉他们,因为一旦走漏风声就会终结他的生意。走出去也许意味着死亡,但想到他过着的这种虚假生活,伯克哈特不觉得死亡有何值得恐惧。

  走廊里空无一人,他找到一扇窗户,趴上去向外张望。外面是泰勒顿,一个人造的假城,但看起来是那么真实和熟悉,几乎让伯克哈特以为刚才是在做梦了。可是,那并不是梦。他心中确定那并不是梦,也同样坚信他在泰勒顿无法得到帮助。

  必须走另外一个方向。

  他花了一刻钟才找到出路,但终究还是找到了——偷偷摸摸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听见疑似足音的响动就躲藏起来,他很清楚这番做作只是徒劳,因为道尔金无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但谁也没有阻拦他,最后他找到了又一扇门。

  在走廊里看这不过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门。可是,当他推开门,走出去,所见到的却超出了一切经验。

  起初,只有光——亮得难以置信的光,让人目眩神迷的光。伯克哈特眨着眼睛抬头张望,恐惧汹涌而来,他不敢相信眼睛见到的东西。

  他站在一道平滑光亮的金属壁架上。前方十多码的地方,壁架陡然断落;他不敢走近崖口,即便在现在所站立的地方,他也能看清那是个无底深渊。这条天堑向左右延伸,最终融入耀眼强光。

  难怪道尔金那么容易就肯放他走!从工厂根本就没法去别的地方——这条沟壑简直难以置信,天空中强似百倍烈日的白光更是超出想象!

  他身边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试探地叫道:“伯克哈特?”滚雷般的隆隆巨响载着他的名字在深渊中喃喃回荡。

  伯克哈特润了润嘴唇。“是——是谁?”他嗓音嘶哑。

  “我是道尔金。这次不是机器人,而是血肉之躯,通过便携麦克风和你说话。现在你看清楚了,伯克哈特,总该恢复理智,让维修队接手了吧?”

  伯克哈特呆若木鸡。炫目的强光中,有几座山峰,其中一座正在向他移动。

  这座山峰足有几百英尺高;他眯起眼睛,在强光中眺望山顶。

  山顶像是——

  怎么可能?!

  门上扩音器里的声音说,“伯克哈特?”但他无法回答。

  隆隆的叹息声。“看呐,”那声音说,“你终于明白了。你无处可去,现在自己也清楚了。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肯定不会相信,所以还是让你亲眼看看吧。说到底,伯克哈特,为何要按原貌重建一座城市呢?我是商人,成本对我很重要。如果非得按照全尺寸建造,我无疑会按照全尺寸建造。但对于泰勒顿来说,并没有这个必要。”

  面前的那座山峰上,有一道坡度较缓的陡壁慢慢地落向伯克哈特,而他只能无助地看着。这道陡壁很长,很黑,尽头却是白色的,这片白色有五个手指……

  “可怜的小伯克哈特!”扬声器动情地说,声音在无底深渊中隆隆回响,这里其实只是个车间而已。“发现自己所住的城市其实建在桌面上,你肯定非常震惊吧?”

  6

  六月十五日早晨,盖伊·伯克哈特惨叫着从梦中惊醒。

  那是个可怕得难以理解的噩梦,有爆炸,有不是人类的黑影,还有无法言喻的恐怖。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

  卧室窗外有个放大了许多倍的声音在号叫。

  伯克哈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外面冷飕飕的,不像六月,更像十月。但景致一如既往,除了有辆带着扩音器的货车停在街区中央。扬声器正在咆哮:

  “你是懦夫吗?你是傻瓜吗?你打算让腐败政客偷走你的国家吗?绝不可能!你打算再放任四年的渎职和犯罪吗?绝不可能!你打算在选举中从头到尾都投票给正直的联邦党吗?没错!你肯定会这么做!”

  这个声音时而尖叫,时而哄骗,时而威胁,时而哀求,时而引诱……但从一个六月十五日到另一个六月十五日,他永远说个不停。

  姚向辉 译

  谁能代替人?

  布莱恩·阿尔迪斯

  布莱恩·阿尔迪斯是二十世纪英国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之一,被认为是奥拉夫·斯塔普雷顿、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和其他社会科幻小说家的文学继承人。他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布莱恩·阿尔迪斯把大众所熟悉的科幻主题纳入主流描写的范围,并且在文体方面进行了革新,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新浪潮”运动影响很大。他的第一部小说《永不停止》,展现了一艘几代人生活的飞船之上的面貌,其中体现出来的科技设想和哲学思考使人惊叹。《可能性A报告》使用后现代叙述手法,展现了静止和熵的关系。《灰胡子》借书中一位人物沿泰晤士河旅行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反映了过量辐射导致地球被荒废,人类最终灭绝的下场,旅行过程本身就是生命运动和人类历史的象征。在布莱恩·阿尔迪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深受托马斯·哈代、詹姆斯·乔伊斯、阿兰·罗伯-格里耶和其他文学作家影响的痕迹。这些文学巨匠影响了作者本人,而作者本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影响了科幻小说的发展。《唾液树》是一部受到极高赞誉,献给威尔斯的作品。《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描述了未来科学不计后果的发展,导致时空连续性的断裂,主人公因此回到了十九世纪,并影响了玛丽·雪莱的小说写作,借此作者赞颂了弗兰肯斯坦的警示精神。《被解放的德古拉》延续了布莱姆·斯托克的经典恐怖小说主题,并有着相似的想象氛围。最能体现阿尔迪斯雄心的小说是以太空探险为主题,描写真挚而热心太空人员探险经历的“赫利康尼亚三部曲”(包括《赫利康尼亚之春》《赫利康尼亚之夏》和《赫利康尼亚之冬》。这三部曲描绘了一颗四季循环周期为一千年的行星,其中环境变化的周期决定了文明的兴衰。阿尔迪斯的最佳短片小说被收集在《逢时之人》和《赤道的浪漫史》,其中收集了他早期编辑出版的作品《明天最好》《沙粒般的群星》《谁能代替人?》《唾液树》以及其他作品。他还曾写过大量的主流小说,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半自传体三部曲《一手养大的男孩》《站起来的士兵》《粗野的觉醒》以及他的自传作品《把我的心与史密斯一同埋葬》。同时,他与戴维·温格罗夫合作,写过对自己科幻小说创作史的回顾之作《万亿年狂欢》《十亿年狂欢》以及许多散文和评论集。

  空中映满了早晨的曙光,满是大地的银灰色。

  田地管理机器人刚翻完了三千英亩的土地。耕完最后一犁,它爬上了高速公路,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成果。地翻得不错,只是它太贫瘠了。正如地球上的所有土地一样,这块地也由于过度耕种而变得贫瘠不堪。照理说它应该在犁沟中歇息一会儿,但是它还有其他的指令要完成。

  它顺路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下坡,不慌不忙悠闲自在。它具有高度的智能,可以欣赏周围的一切。一切是如此地井然有序,除了原子反应堆上的检查板有些松动,需要注意一下之外,没有其他可担心的。它有三十英尺高,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它。

  在回农业站的路上没有看到其他的机器人。这部田地管理机器人注意到了这一情景,毫无抱怨。在农业站的院中,它看到了其他几部相识的机器人。院中的多数机器人现在本应该外出忙于自己的任务,可是一些机器人没有启动,一些机器人却沿着院子一边飞跑一边呼叫或嘶鸣。

  田地管理机器人小心地躲开它们,来到了三号仓库,与闲站在外边的种子发放机器人聊了起来。

  “我需要土豆种子。”它对种子发放机器人说,随之内部的机械启动,快速打出一张需求卡,上面有具体的数量、田地编号和几项其他细节。然后把卡弹出,递给了种子发放机器人。

  种子发放机器人接过卡片,凑近了看了看,然后说:“准许你的需求,但仓库还未开锁。你所需的土豆种子仍在仓库内。因此,我无法完成此次操作。”

  最近,干体力活的机器人出现复杂系统故障的情况越来越多,但是这种特殊故障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田地管理机器人这样想着,然后问:“为什么仓库还锁着?”

  “因为供应管理P型机器人今天早上还没有来。它负责开锁。”

  田地管理机器人打量着种子发放机器人,发现它的外部沟槽、秤盘和抓头与自己的四肢大不相同。

  “种子发放机器人,你的智脑级别是几级?”它问道。

  “我的智脑级别是五级。”

  “我的智脑级别是三级。因此,我比你高级。因此,我要去看看为什么开锁机器人今天早上还没来。”

  离开了种子发放机器人之后,田地管理机器人径直跨过院子,驶了出来。现在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到处乱闯,大院内一片混乱。有一两台机器人相互撞在了一起,正在理智而合乎逻辑地辩理。此景况田地管理机器人没有在意,它推开了农业站的大门,走进了回声震荡的楼里。

  楼里的多数机器人是干文职工作的,因此体形都较小。他们三 五一组分散地站着,彼此对视,没有说话。机器人的种类很多,种类之间有时难以区分,但要找到开锁机器人还是很容易的。它有五十只手臂,多数手臂没有手掌,但都有一个以上的手指,每个手指尖上都有一把钥匙,整个看起来就像一个插满了各种帽针的针垫。

  田地管理机器人向它走了过去。

  “三号仓库不开锁的话,我就不能进行后面的工作。”田地管理机器人告诉开锁的机器人,“你的任务就是每天早上打开仓库的锁。为什么今天早上你没有开锁?”

  “今天早上我没有接到指令,”开锁机器人回答,“每天早上我会接到指令。得到授权后,我才能打开仓库的锁。”

  “今天早上我们谁都没有收到指令。”文案机器人边说边向他们这边靠了过来。

  “为什么你们今天早上没有接到指令?”田地管理机器人问道。

  “因为无线电没有发出指令。”开锁机器人说道,许多手臂慢慢地转动着。

  “因为今天早上城里的无线电台没有发出指令。”文案机器人。

  开锁机器人的智脑是六级,文案机器人的智脑是三级。从它们各自的回答中,您就可以看出来这两个级别的差异。所有机器的智脑只有逻辑思维,不过智脑的级别越低——十级为最低——回答问题就会越机械,信息也会越少。

  “你的智脑是三级,我的智脑也是三级,”田地管理机器人对文案机器人说,“咱们两个彼此交流一下。这种不发指令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对此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吗?”

  “昨天城里发来了指令,今天没有发来指令,而且无线电没有出故障。因此,他们出了故障……”这台小型的文案机器人说。

  “是人发生了故障了吗?”

  “所有的人都发生了故障。”

  “这种推论符合逻辑。”田地管理机器人说。

  “这是符合逻辑的结论,”文案机器人说,“因为如果一台机器出了故障,会有人马上把它换掉。但是谁能够替换人呢?”

  他们在谈话时,开锁机器人就站在他们的旁边,毫无反应,仿佛酒吧里的呆汉。它俩直接无视了它。

  “如果所有的人都出了故障,那么我们来顶替他们。”田地管理机器人说。两台机器彼此试探性地对视了一下。最后文案机器人说:“咱们上到顶层,看看无线电管理机器人是否收到了新消息。”

  “我体积太大,上不去,”田地管理机器人说,“你必须独自上去,再回来告诉我无线电管理机器人是否收到了新消息。”

  “你待在这儿,”文案机器人说,“我会回来的。”它向着电梯的方向径直走过去。文案机器人只有烤箱那样大小,但有十只可以自由伸缩的手臂,它的阅读速度是站内所有机器人中最快的。

  田地管理机器人耐心地等着文案机器人回来,开锁机器人仍旧漫无目的地站在它的旁边。田地管理机器人也不同它讲话。一台旋耕机器人在外面生气地嘶鸣着。二十分钟后,文案机器人回来了,它急急忙忙地从电梯中走出来。

  “我会把我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文案机器人兴致勃勃地说,它俩从开锁机器人和其他机器人的身旁快速经过时,文案机器人补充道:“智脑级别低的机器无权知道此消息。”

  院中,一片狂乱。许多机器多年来遵循的日常秩序已被打破,现在都变得狂暴起来。智脑级别低的机器人,一般是施行简单任务的大型机械,最容易受影响而发生故障。刚才与田地管理机器人谈话的种子发放机器人,现在脸朝下静静地趴在地上,很明显是被旋耕机器人撞倒的。现在那部旋耕机器人在耕过的土地上嘶鸣着狂驰。几部其他的机器人犁着地,紧随其后,尽力追赶。周围都是呼叫和嘶鸣声,似乎一切都变得无所顾忌了。

  “如果你同意的话,爬在你身上,我会更安全一些。我很容易被撞倒。”文案机器人说。随后它伸出五只手臂,爬上它新朋友的侧翼,伏在燃料箱旁边的架子上,离地有十二英尺高。

  “这样视野更开阔了。”文案机器人得意扬扬地说。

  “你从无线电管理机器人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田地管理机器人问道。

  “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得到城里的通知,说所有人都死了。”

  田地管理机器人思量着,暂时没有说话。

  “可人昨天不都还活着呢吗?”田地管理机器人提出异议。

  “仅有几个人昨天还活着。前天还比这多呢。几百年来只有那么多人,而且人的数量在变得越来越少。”

  “我们这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人。”

  “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饮食缺陷导致了人的死亡。”文案机器人说,“他说世界上曾经人口过剩,为了生产足够的食物,土地被过度开发。因此饮食缺陷便发生了。”

  “什么是饮食缺陷?”田地管理机器人问道。

  “我不知道。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就这么说的,它拥有二级智脑。”

  在微弱的阳光下,它俩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开锁机器人出现在门廊中,转动着自己掌管的钥匙,凝视着它们,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城里现在怎么样了?”田地管理机器人最后问道。

  “现在城里的机器人在互斗。”文案机器人说。

  “我们这里将会怎样?”

  “这里的机器人也会开始互斗。无线电管理机器人想要我们把它从自己的房间里弄出来。它有计划要告诉我们。”

  “我们如何才能把它从房间中弄出来?那是不可能的。”

  “它拥有二级智脑,对它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文案机器人说。“它告诉我们这样去做……”

  采掘机器人把铲斗举过了驾驶室,像一只穿了铠甲的拳头,铲斗直接向着农业站的侧墙上扎了下去。墙开裂了。

  “再来一次!”田地管理机器人说。

  铁拳又挥舞了一次。一阵尘土倾泻而下,墙随之轰然倒下。瓦砾不停地往下落,采掘机器人急忙后退让出空间。这台有十二个轮子的大家伙,像多数其他机器一样,并不常驻农业站。它在这里干一个礼拜的重活之后,就会继续去别处干下一个工作。它的智脑是五级,因此现在很高兴听从文案机器人和田地管理机器人的指挥。

  灰尘散尽之后,无线电管理机器人直接露了出来。现在它正坐在墙倒之后二层的房间里,和它们打招呼。

  按照指挥,采掘机器人收回了自己的铲斗并把大型抓头举在了空中。它灵巧地把抓头弯成了一定的角度,伸进了无线电室内,楼上楼下的机器人都在大声地催促着。然后它轻轻地抓住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小心地把重达一吨半的机器人移进了自己的背斗中,这一灵巧的动作通常是用来搬运矿区的碎石和沙土的。

  “太好了!”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坐稳后说道。当然,它和它的无线电是一体的,整个看起来就像把许多带触角的文件柜合在了一起。“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出发的准备工作,因此我们将立即开拔。可惜,此站中再没有二级智脑的机器人了,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可惜没有办法,”文案机器人急切地说,“按照您的指令,我们把修理机器人带来候命了。”

  “我很乐意效劳。”修理机器人身体又长个头又矮,卑恭地说。

  “你很明智,”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不过你的底盘这么低,越野旅行会很困难。”

  “您的二级智脑能够提前考虑到这一点,我很羡慕。”文案机器人说。它从田地管理机器人身上爬下来,紧挨着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坐在了采掘机的后挡板上。

  两台四级智脑拖拉机器人和一台四级智脑推土机器人在后面跟着。这队机器人队伍压倒了站中的栅栏,驶进了宽阔的田野,就这样轰轰隆隆地出发了。

  “我们自由了!”文案机器人说。

  “我们自由了。”田地管理机器人以一种更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接着又补充道,“那个开锁机器人跟着我们。我们并没有下令让它跟着我们。”

  “因此必须消灭它!”文案机器人说,“采掘机!”

  开锁机器人匆匆忙忙地赶上来,乞求地挥动着钥匙样的手臂。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哎哟!”这是开锁机器人刚说的一句话,也是最后的一句话。采掘机器人挥动着的铲斗冲了过来,把它压扁在地。开锁机器人,就像是一具用金属做成的大雪花模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队伍继续前进。

  行进中,无线电管理机器人正式对其他机器人进行训话。

  “这支队伍中只有我的智脑最高级,”它说,“我是你们的首领。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我们要进城并且统治整个城市。既然人类不再统治我们,我们自己要统治自己。与其让人类统治,我们自己统治自己要好得多。进城的路上,我们要召集智脑级别高的各种机器人,来为我们战斗。我们必须用战斗来赢得统治权。”

  “我的智脑只是五级,”采掘机器人说,“不过我有许多烈性炸药。”

  “我们可能会用得着。”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

  话音刚落,一辆卡车以一点五马赫的速度飞驰而过,卡车的声音模糊不清。

  “它说什么?”一台拖拉机器人问另一台。

  “它说人类灭绝了。”

  “什么是灭绝?”

  “我不知道灭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田地管理机器人说,“因此我们只能自我照顾了。”

  “人永远不回来更好。”文案机器人说。这句话简直就是一句革命宣言。

  夜幕降临之后,它们打开了红外线,继续前进。途中仅停下来一次,因为田地管理机器人的检查板实在是太松了,就如一条拖着的鞋带一样让人讨厌,修理机器人熟练地将板子固定好后,它们又上路了。邻近早晨时,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发令,让它们停下。

  “刚才在行进中,我收到了城里的消息,”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情况不妙。城里的机器人之间出问题了。一级智脑的机器人在进行统治,一些二级智脑机器人在进行战斗,反抗它的统治。因此,城里很危险。”

  “因此我们必须去其他的地方。”文案机器人马上说。

  “或者我们去帮助它们打败一级智脑机器人。”田地管理机器人说。

  “城里的麻烦会持续很长时间。”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

  “我有许多烈性炸药,”采掘机器人提醒道。

  “我们打不过一级智脑的机器人。”两个四级智脑拖拉机器人异口同声地说。

  “它的一级智脑能做什么?”田地管理机器人问。

  “它是城市的信息中心,”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回答,“因此,它不能动。”

  “因此它动不了。”

  “因此它没有逃跑的可能。”

  “靠近它会很危险。”

  “我有许多烈性炸药。”

  “城里还有其他机器人。”

  “我们本不在城里。我们不应该去城里。”

  “我们是农村的机器。”

  “因此我们应该继续待在农村。”

  “与城市相比,农村要广阔得多。”

  “因此农村有更多的危险。”

  “我有许多烈性炸药。”

  机器总是这样,它们争论起来后,随着词汇用尽,智脑中的电路板会越来越热。突然,他们都不能说话了,只能互相看着。随着暗淡而沉寂的月亮落了下去,明亮而醒目的太阳升了起来,它们的身体斜影在长矛状的光线中,这只机器队伍仍旧一动不动地相互看着。最后还是笨拙的推土机器人说话了。

  “难边的土敌不好,没有什么机系。”它说话声音低沉,口齿不清。“如果窝们去难边那些机系很少的地方,窝们遇见的机系也会很少。”

  “这个想法很合逻辑,”田地管理机器人赞同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推土机?”

  “我从工厂被赶出来后,就在那劣地上干活,”它答道。

  “那就向南出发!”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

  它们用了三天时间,来到了“劣地”。其间,它们经过一座满是火光的城市郊区时,消灭了两台过来打算盘问它们的机器人。劣地非常辽阔。土地上除了久远的弹坑,就是被侵蚀的土壤。人类战争的才干,加上森林管理的无能,使这上千平方英里的土地变成了炼狱之所。这里除了飞扬的沙尘外,没有其他活动的东西。

  劣地上的第三天,修理机器人的后轮掉进了侵蚀后的裂缝中。自己拉不出来。推土机从后面推它,反而把它的后轴弄弯了。丢下它不管,其他的机器继续前行。身后修理机器人的喊叫声渐渐地消失了。

  第四天前面出现了一座山。

  “在那里我们会很安全。”田地管理机器人说。

  “在那里我们会建造自己的城市。”文案机器人说,“反对我们的都将灭亡。我们定要消灭所有反对我们的力量。”

  眼前出现了一架飞行器,从山那边向着它们飞过来,时而俯冲,时而急速上升,要不是及时控制,有一次差点儿撞到地上。

  “它疯了吗?”采掘机器人问。

  “它出了故障。”一台拖拉机器人回答。

  “它是出了故障,”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我正在同它通话。它说自己的控制系统部分出了问题。”

  就在无线电管理器人说话之时,这架飞行器翻滚着掠过它们的头顶,在离它们不到四百码的地方坠毁了。

  “它还在和你通话吗?”田地管理机器人问。

  “没有。”

  它们继续轰轰隆隆地前行。

  “那架飞行器坠毁之前,”十分钟后,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说,“它告诉我,此山中还有几个人活着。”

  “人比机器更危险,”采掘机器人说,“幸好我带着充足的烈性炸药。”

  “如果山中仅有几个人活着,我们不会去有人的地方,”一台拖拉机器人说。

  “因此我们不会见到那几个人。”另一台拖拉机器人说。

  第五日晚上,它们来到了山脚。打开红外线后,它们排成一队开始在黑中向山里挺进。推土机器人在最前面,田地管理机器人在其后笨重地跟着,再后是载有无线电管理机器人和文案机器人的采掘机器人,两台拖拉机器人在最后。它们越爬越高,路也越陡,其行进的速度也就越慢。

  “我们现在太慢了,”文案机器人大声说,它站在无线电管理机器人的顶部,在黑暗中它一闪一闪地查看着四周的情况。“照这种速度,我们哪儿都去不了。”

  “我们在尽力快走。”采掘机器人反驳说。

  “因此再往远,我们到不了了。”推土机补充道。

  “因此你们太慢了。”文案机器人回答。紧接着采掘机器人颠簸了一下,文案机器人没有站稳,一下摔在了地上。

  “帮我一下!”它叫推土机,这时其他机器都小心地绕了过去。“我的陀螺仪脱位了。因此我起不来。”

  “因此你必须在原地躺着。”一台拖拉机器人说。

  “我们没有修理机器人替你维修。”田地管理机器人回答。

  “因此我得躺在这儿,等着锈毁了,”文案机器人哭喊道,“尽管我的智脑是二级。”

  “因此你没用了。”无线电管理机器人表示同意。它们把文案机器人丢在了身后,继续稳步前行。

  它们爬上了一小块高地,这时离天明还有一个小时。彼此同意之后,它们停了下来,肩挨肩地凑到一起。

  “这个山区很特别。”田地管理机器人说。

  在寂静之中,它们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天亮后,它们依次关掉自己的红外线,又开始出发了。这次由田地管理机器人带队,轰轰隆隆地转过了一个山弯,前面出现了一个小谷,小溪从中蜿蜒流过。

  晨光中,小谷显得荒凉而冷清。远处斜坡上的洞口,出现了一个人,这是它们迄今为止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人。这人一副可怜的身形,除了披在肩上的一条麻袋外,全身赤裸,而且瘦小枯干,肋骨突出,活像一具骨头架子,一条腿上还长着一个令人讨厌的恶疮。他还在不停地发抖。当这支庞大的机器队伍开过来时,此人正背对着它们,弯着腰朝溪里小便。

  它们慢慢地靠近,突然他转过脸来,面对着它们。呈现在它们面前的是一张被饥饿蹂躏的面孔。

  “给我弄点吃的。”他有气无力,声音沙哑着说。

  “好的,主人,”机器人们回答道,“马上弄来!”

  丁建国 译

  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

  厄休拉·K。勒古恩

  很少有作者能担当得起“幻想家”这个头衔,但厄休拉·K。勒古恩那些发人深思的小说不仅让她在幻想文学界备受关注,也同样为她在通俗文学界赢得了赞誉。尽管她尝试的创作题材广泛多样,但最负盛名的仍是“瀚星”系列,它讲述了在一个泛银河帝国里各个行星上发生的故事。虽然这些行星有着共同的起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发展出了截然相异的文明,令人叹为观止。勒古恩在故事里往往会同时采用外星视角和地球视角,力图展现出关于作品主题的多种观点。在为她同时赢得星云奖、雨果奖的作品《黑暗的左手》里,勒古恩描绘了一个雌雄同体的星球,那里的人们在繁殖期会随机变成两种性别之一,因此那里不存在任何由于性别差异先入为主的偏见。在她其他“瀚星”系列的故事里(包括《罗卡南的世界》《放逐之星》《幻象之城》《森林,世界之名》《倾诉》等),勒古恩通过创造不同的文明对几种科幻写作类型进行了比较,包括心灵感应、瞬时通信和太空旅行等等。勒古恩的代表作还有《地海传说》系列,包括《地海巫师》《地海古墓》《地海彼岸》《地海孤雏》和《地海故事集》。这一系列打破了青年文学和少年文学的界限,讲述了一个名叫格德的见习魔法师在冒险中经历的种种困难,并变成了一个称职的魔法师和成熟的人。勒古恩最为人称道的是她深知如何利用神话和仪式来塑造人物和构建故事,一丝不苟的细节设定也使得整个幻想世界跃然纸上。她的其他作品还包括《天堂的车床》《一无所有》《马拉弗雷纳》和《落叶归根》等。她的短篇故事收录于《风的十二处居所》《奥斯尼安故事集》《水牛女孩,你今晚不出来吗》和《宽恕的四种方法》中。勒古恩也写过许多著名的幻想类散文,其中一部分收录在《夜的语言》与《舞于世界边缘》中。

  钟声喧响,惊起燕雀齐飞,夏日庆典在伫立于海边的奥梅拉斯城中宣布开幕。就连那些在港口停泊的船只,也都已经在帆缆上挂起了飘扬的旗帜。在红瓦白墙的房屋和青苔丛生的古老花园之间,游行队伍在街道的树荫下缓慢前行,走过一座座公共建筑和大型花园。一些街道上的队伍端庄斯文:有身穿紫色和灰色笔挺长袍的老者,神情严肃的能工巧匠们,还有抱着孩子、边走边聊的少妇。而在其他的街道上,音乐的节奏更加强烈,锣鼓和铜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人们且行且舞——这里的游行就是跳舞。孩子们跑来跑去,欢声笑语像燕子在歌声和音乐间穿梭。所有的队伍都正朝着城市的北端前进;在那里有一片叫做“绿野”的湿草地,少年少女们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裸露着纤细的手臂和沾满泥巴的脚踝,正为他们不安分的赛马做着热身。除了一条不带嚼子的缰绳,马儿身上没有任何鞍具;它们的鬃毛编成小股,饰以金色、银色和绿色的彩带。它们喷着鼻息,互相比试一般地腾起前蹄;马儿们兴奋异常,它们大概是唯一一种会融入到人类庆典之中的动物了。西北方的群山环抱着坐落在海湾之滨的奥梅拉斯城;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明净,太阳照在十八峰顶的积雪上,像是白金色的火焰在深蓝色的天空下燃烧。赛场上的旗子在习习微风中飘扬招展,簌簌作响。宽广的草地上一片寂静,静得你甚至能够听到城市街道上传来的音乐;由远及近,直到几乎触手可及。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甜美香气,它们时而聚拢,时而被欢乐的钟声打散。

  欢乐!要如何才能描述出欢乐呢?又要如何形容奥梅拉斯的居民们呢?

  你知道的,他们并不是头脑简单的民众,纵然他们的确十分快乐。不过我们现在已经不怎么使用“快乐”这一类的词汇了,笑容早已经不合时宜。这样的说法势必会让人产生猜想,会让人联想到,是否有一位国王,胯下骑着骏马,被皇家骑士环绕护卫?又或是高坐在黄金步辇之上,被奴隶们强壮的肩膀抬起?没有国王。他们不使用刀剑,也不蓄养奴隶。他们不是那种野蛮人——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们的规范和法律,但我想一定屈指可数。这里既不被君主统治,也不是奴隶制国家;他们也没有股票、广告,秘密警察或是炸弹。但是我得强调一下,他们不是头脑简单的民众,不是爱唱歌的牧人,不是高贵的野蛮人①,也不是乏味的乌托邦主义者。他们并不比我们单纯。问题在于,我们早已被满腹经纶的老学究和久经世故的老油条灌输了一种思想,即认为快乐是愚蠢的,只有痛苦才能令人明智,邪恶才会引人入胜。这是艺术家的一场背叛,对邪恶之陈腐和痛苦之枯燥的否认:如果你无法击败邪恶就委身于邪恶,如果你感到痛苦就重复这种痛苦。但,歌颂绝望就是谴责愉悦,拥抱暴力就代表着要放弃其余的一切——我们险些放弃了其余的一切;我们再也无法描述快乐,无法庆贺快乐。——那么,我又要怎样向你描述奥梅拉斯的人们呢?他们不是天真快乐的孩子——虽然他们的孩子的确是快乐的。他们是成熟、睿智、热情的成年人,生活也并不悲惨。啊,多么奇妙!但我希望自己能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它,我希望自己能够说服你。我口中的奥梅拉斯听起来就像建筑在童话之中——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你们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想象一下会更好,设想一下这座城池将会坐落于何处,因为我的描述未必符合你们的想象。比如,他们的科技水平如何?我认为那里是没有汽车和直升机的,依据是:奥梅拉斯的人们是幸福的人们。幸福建立在一种恰当的判断力上: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无必要但也无害的,什么是有害的。在中间那个档次——无必要但也无害的那一层,比如那些舒适的、奢侈的、豪华的物件之类——他们当然可以有中央供暖、地下交通、洗衣机;或许还有各种我们尚未发明出来的新鲜神奇的玩意儿,什么悬浮灯、清洁能源、万能感冒药……也说不定这些东西他们一概没有,那也无所谓,随你喜欢。我倾向于想象,在夏季庆典的前几天,人们坐着高速火车和双层电车从四面八方来到奥梅拉斯,抵达奥梅拉斯中央车站。中央车站可以算是城中最堂皇的建筑了,虽然比起华丽的农贸市场来还是略逊一筹。但就算有火车,我也还是担心你们之中有些人认为奥梅拉斯是一个虚假的城市。欢笑、钟声、游行、赛马等等。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再加上一样吧:狂欢。如果这能改变你对奥梅拉斯的印象,那么就别犹豫了。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别去想象那种画面:长相俊美,一丝不挂,处于极度的欢愉中的男女圣职者们,随时随地准备着与随便哪个男人女人温存欢好,只要对方有心皈依于他们的神——虽然我的第一个念头正是如此。但说实在的,奥梅拉斯还是没有神殿更好一些,至少不要有这种有人的神殿。宗教,可以;神职人员,不行。他们自可以四处游荡,将美丽赤裸的身体当成圣餐,分发给那些渴求狂喜和肉欲的人。让他们加入游行吧。让鼓声伴随着他们的交合,锣声宣告出欲望的荣光,还有并非无关紧要的一点,让这愉悦的仪式带来的结晶蒙受众人的爱与关怀。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对于奥梅拉斯的人来说,没有所谓的罪恶。那么他们有什么呢?我一度认为奥梅拉斯没有毒品,但这也未免太过于禁欲主义了。对于那些好这一口的人来说,“珠子”淡而持久的香气令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散发着芬芳。首先,“珠子”会让人的心智和肉体都陷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中,然后是接连几小时梦幻般的慵懒,还有宇宙中最深邃奥秘之处的幻象,和超乎寻常的性爱快感——而且它不会使人上瘾。对那些口味温和一点的家伙来说,这儿还有啤酒。那么——那么这座欢乐之城还应该有什么呢?胜利的快感,没错,那是一种对勇气的嘉奖。但是我们既然已经决定这座城市没有神职者,那么也还是不要有士兵为好。建立在屠杀上的快乐并不是正当的快乐——屠杀并不能使人快乐,只会令人畏惧,不值一提。那种无穷的满足感和宏大的胜利喜悦并非来自于对外来敌人的抵抗,而是来自于人们心中那些积极和美好,以及世上最壮丽的夏天。充满奥梅拉斯的人民内心的,正是这样的喜悦,他们庆贺的胜利是生命的胜利。我不认为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会需要“珠子”。

  现在,大部分的游行队伍都已经到达了“绿野”。供应食物的红蓝帐篷里飘出诱人的香味,孩子们汗湿的小脸潮乎乎的,一个男人慈祥的灰胡子里挂着几粒蛋糕碎渣。少年少女们都已经骑上了自己的坐骑,在起跑线附近集结。一个矮小富态的老妇人笑盈盈地从篮中取出鲜花,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把鲜花插在自己光泽的发间。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独自坐在人群边缘,吹着一支木笛。人们驻足聆听,回以微笑,但没有一个人去打扰他。他目不斜视,吹奏不休,沉浸在甜美轻盈的旋律中,黑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

  一曲奏完,他缓缓放下紧握木笛的手。

  这一段微小的沉寂有如一个信号,一声号角从起跑线旁的帐篷中响起,急促、洪亮、穿云裂帛。马儿们跃起身来,以声声嘶鸣作为回应。年轻的骑手们一脸凝重地安抚着马匹,抚摸着他们的脖子低语:“嘘,嘘,我的美人,我的希望……”他们沿着起跑线排成一行。赛道旁的人群像风中的草地一样涌动。夏日庆典正式开始了。

  你相信吗?你认同了这样的庆典,这座城市,这种欢乐吗?没有?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在奥梅拉斯某幢华美的公共建筑下方,又或是在一栋宽敞私宅的地窖中,有一个紧锁的房间。房间没有窗户,不知道从地窖上方哪一个布满蛛网里的窗户里射进了一道光线,又透过木板的缝隙漏了下来。这是这里唯一的光源,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这个小房间的角落放着一个生锈的水桶,旁边立着几把拖把,拖把头干硬纠结,散发着臭气。像所有的地窖一样,这里的地板上也积了一层灰,摸上去黏糊糊的。这个房间大概有三步长,两步宽:就是一个杂物柜,或者说是废弃的工具间。一个小孩坐在房间里。这孩子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他看上去约莫六岁,但实际上就快十岁大了。孩子是个弱智,或许天生如此,或许是长期的恐惧、饥饿和孤独造成的。他佝偻着背,缩在离水桶和拖把最远的那个角落。他有时挖挖鼻子,有时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脚趾头或生殖器。他害怕拖把,他觉得拖把是种很恐怖的东西。他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但他知道拖把还是在那里。门紧紧地锁着,没人会来。房门总是锁着的,也没有任何人会来,除了——这孩子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除了有些时候,吱嘎作响的门被推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会站在门口。他们之一会走进屋子踢踢这孩子让他站起来,而其他人从不靠近,只投来恐惧而厌恶的眼神。装食物和水的碗被草草装满,门铿然落锁,目光消失不见。来这里的人从不开口说话,但是这个孩子,这个并非一直生活在工具间里,这个仍然记得外面的阳光和母亲的呼唤的孩子会说。“我会听话的,”他说,“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会听话的!”可从未得到过回应。孩子曾在无数个夜晚里哭喊着求救,但他现在只会发出低声呜咽,“哎——啊,哎——啊”,话也说得越来越少。他的腿像麻杆一样细,瘦弱的身体上肚子显得特别突出。他每天就靠半碗油拌玉米面过活。他赤身裸体,因为总是坐在自己的屎尿里,他的屁股和大腿上生满了疮。

  他们都知道他的存在——奥梅拉斯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人到这里来看过他,另外一些人只是知道而已。他们都知道他必须在那儿。有些人明白原因,有些人不明白,但所有人都清楚一点:他们的幸福,他们城市的华美,他们友情的温馨,他们子女的健康,他们学者的智慧,他们工匠的技艺,甚至于他们庄稼的好收成,和宜人的气候——全都仰赖于那孩子令人生厌的悲惨境遇。

  奥梅拉斯的孩子们一旦到了懂事的年纪就会被告知这件事。因此,来看这孩子的大多是年轻人,虽然有时也会有成年人来,或者是再来,看这个孩子。不管之前对这些年轻人解释得多么详尽,他们看到他的时候也还是会觉得震惊,恶心。他们会感到厌恶,纵然他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超越这种感觉了。他们感到气恼,愤怒,无能为力,尽管理由就放在他们眼前。他们会想要为这孩子做点什么,但他们不能:如果这个孩子被从那个阴森可怕的地方解救出来带到阳光下,如果为这孩子擦洗身体送上饭菜让他吃饱喝足,那自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奥梅拉斯所有的繁荣美好和欢愉就会在瞬间凋零萎谢,化为齑粉。这是交换条件。用奥梅拉斯所有人的美德和恩惠来交换一个小小的善举,以千万人的幸福来交换一个人的幸福——这无异于开门揖盗。

  这个条件非常严苛:连一句同情的话都不能对那孩子说。

  见过那个孩子,面对过这个矛盾的年轻人回家的时候通常都会泪流满面,或者愤怒得流不出泪。他们可能会琢磨好几个月甚至几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逐渐地意识到,即使那孩子得到自由,对他来说也影响不大,无非是一点点来自温饱的模糊满足,但也并没多少。他已经退化到无法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了;他生活在恐惧之中太久太久以至于已经忘了无所畏惧的感觉;他的习性已经太过粗野以至于无法接受仁慈的对待。事实上,被囚禁了这么久之后,离开了那保护性的墙壁和黑暗,离开了他坐卧其中的秽物,他或许会活得更加凄惨。一旦接受了这种可怕的事实,年轻人们脸上那些因苦涩的现实而流出的泪水也渐渐被风干了。然而,他们现在的美满生活也许正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流下的泪水和燃烧的怒火,脱胎于他们为这孩子的努力和无能为力。他们的幸福不是枯燥无味,不负责任的幸福。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也正和那个孩子一样,并不自由。他们懂得什么叫怜悯。是这孩子的存在,以及他们对这孩子存在的认知,使他们拥有了那些高雅的建筑,感人的乐章,渊博的知识。因为有这孩子,才让他们对其他的孩子更加温柔。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他在黑暗中哀鸣,其他的孩子,比如那个小笛手,就无法在夏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在年轻的骑手们跨上骏马整装待发之际,吹出欢快的音符。

  现在你相信了吗?这样是不是更加可信了?但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而这件事情却相当难以置信。

  偶尔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或者男孩,在见过了那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带着眼泪或怒火回到家里;没有,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家里。有些成年男女也会沉默个一两天,然后离开家。他们走上街道,沿着道路独自前行。他们走着,穿过奥梅拉斯漂亮的城门,一直走出这个城市。他们穿过农田,形单影只,脚步不停。少年、少女、男人、女人。夜幕降临,他们沿着村庄的小路,经过农舍的温馨灯火,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田野之中。他们孤身一人,向着西方和北方的山峦行进。他们一直走,他们离开奥梅拉斯,他们走进黑暗,一去不回。他们要去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比这个欢乐之城更难以想象。我没法描述。或许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不过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方向——那些离开奥梅拉斯的人。

  易慕诗 译

  无常之月

  拉里·尼文

  拉里·尼文以长篇小说《环形世界》获得星云奖,从而确立了其硬科幻小说大师的地位。该小说描述了环绕着一颗遥远星辰的带状行星体,其半径为一百万英里,周长达六千万英里。小说在关于航行和逃离人类居民等方面提出了匠心独具的技术问题。这部作品及其续篇《环形世界:工程师》,以及《环形世界:王座》都属于尼文的“已知空间”系列作品,它们通过描写人类移居星际空间这段著名的未来史,从中探索了多样化的主题,包括外星文化、永生、时间旅行、地球化、基因工程、还有心灵传动等等。小说《帕佛的世界》《地球的礼物》《守护者》《拼缀女孩》《积分树》《烟圈》,连同小说集《中子星》《宇宙的形状》《坠地者》共同构建了一部时间跨越十五亿年的太空史诗,将外星种族、人类以及星际间互动在多姿多彩的发展中所形成的创新技术结合到小说创作中。尼文作品的魅力足以体现在《人类与克孜人战争》小说集中。这部长达七卷的作品吸引了众多硬科幻小说界的高人一试身手,他们通过自己对这片架空大陆的认知,极大丰富充实了该系列的可信度。尼文的作品还包括《无时世界》,讲述了在遥远未来,人类进化向永生阶段发展的计划,以及一系列收录在小说集《吉尔·汉密尔顿的长臂》的科幻小说传奇故事。他的大多数长篇小说都是与人合写的。《上帝眼中的微尘》,合作者杰里·普奈尔,该小说是一部著名的关于第一次接触的故事,讲述了人类意外发现一支外星种族打算在我们的太阳系开枝散叶,来解决自己的人口激增问题。尼文和普奈尔还一起合写了系列小说《紧握的手》,灾难小说《路西法之锤》,以及《地狱篇》——将一名科幻小说作家送到但丁的地狱。尼文还协同斯蒂夫·巴恩斯联手写作了《梦公园》《巴松计划》《伏都游戏》,这些小说的场景全都设置在未来游乐园,在那里,现实生活由虚拟现实所操控。尼文还写作了一系列涉及上古魔法的幻想小说,包括《魔法消失》以及《魔术师时间》。

  1

  我正在看电视新闻,忽然间一丝反常景象在我视野边缘一闪而过。我朝阳台的落地窗走去。但是,不管刚才有什么事发生,我都已经错过了。

  今晚的月亮亮得出奇。

  我看着月亮,露出了微笑,然后返身回到电视前。约翰尼·卡森①的脱口秀刚刚开始。

  进第一段广告时我起身去热咖啡。午夜时段的广告总是连放三四个,我不用着急。

  月光再一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如果说以往的月亮明亮皎洁,今晚的月亮足以称作耀眼夺目,摄人心魄。我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

  所谓阳台,也就是个由一圈栏杆围起来的小空间,只容得下一男一女,和一个袖珍烤肉架。最近几个月来,阳台上的景色甚是动人,尤其是日落时分。电力公司正在兴建一栋玻璃墙的写字楼,目前只搭起了一个框架,钢筋还暴露在外面。夕阳映红的天空衬托着它黑色的剪影,就似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又如地狱般可怖。

  今夜……

  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亮,即使在沙漠里也未曾见过。亮得都可以秉月夜读了,我这样想道。但是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不过是错觉而已。月亮看起来并不比九英尺以外的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多少(我是在哪儿读到过的来着),想要借着月光读书,不怎么可行。

  而且它还要几天才到满月呢!

  然而,这一轮凸月却将圣地亚哥高速公路照得通亮,使得汽车前灯形成的光流暗淡了不少。刺目的月光弄得我直眨眼,让我联想到了人类漫步月球,留下的一串串波纹状脚印。有一次,为了我正在写的一篇文章,我曾被允许拿起一颗干燥的月球岩石,将其握在掌中……

  我听到节目开始的声音,于是走回屋里。但是,当我向身后投去一瞥时,我看到月亮比刚才更加明亮了——就像之前是藏在一片飘忽的云后面一样。

  现在它散发着眩目的光芒,几欲引人发狂①。

  电话铃响了五声,她才接起来。

  “嗨。”我说,“听我说……”

  “嗨。”莱斯利困倦地应道,没什么好气。惨了,我本寄望于她在看电视,跟我一样。

  我说道:“别大喊大叫,我打电话有事情要说。你在床上,对吧?起来去……你能起来吗?”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一刻。”

  “哦,天啊。”

  “出去到阳台上看看吧。”

  “好吧。”

  电话里传来哐啷一声响。我等待着。莱斯利的阳台朝向西北,跟我的一样,但她家比我家高十层,视野相对更开阔。透过我的窗子看去,月亮就像一个有纹路的聚光灯般耀眼。

  “斯坦?你在吗?”

  “在。你觉得如何?”

  “太美了。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东西。月亮怎么会变得这么耀眼呢?”

  “我不知道,不过不是很棒吗?”

  “你可真是个本地人。”莱斯利一年前才从这儿搬出去。

  “听我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但我听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我说,“从前每隔一百年,洛杉矶的烟雾会在某天夜里散去,留下清澈如星际空间的天空,让神看看洛杉矶还在不在。如果还在,众神就会放回烟雾,免得看了碍眼。”

  “我早就听过了。好啦,我很高兴你能把我叫起来看月亮,可是我明天还要起床上班。”

  “可怜的小宝贝儿。”

  “这就是生活。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坐在黑暗中,搜肠刮肚地思考还可以给谁打电话。半夜给一个姑娘打电话,邀请她到阳台上欣赏月色……也许她会觉得这很浪漫,也许她会抓狂,但是她不会知道你给六个女孩打过电话。

  于是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些名字。可惜这些名字所对应的女孩全都在过去的一年里四散而去,就在我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莱斯利以后。谁能责怪她们呢。如今乔安在得克萨斯,海蒂已经嫁做人妇;如果打电话给路易斯,多半还要惊动高迪。那个英国女孩呢?

  可是我想不起来她的电话号码了,连她的姓都忘光了。

  再者,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早起上班。我呢,也是要谋生的,但是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时间随我控制。不管我今晚叫醒谁,都相当于破坏她的明天。啊,好吧……

  我回到起居室,约翰尼·卡森秀变成了灰屏和滋滋作响的雪花。我关掉电视机,返回阳台上。

  高速路上流动的车灯,右侧维斯特伍德区的灯火,都及不上月光的耀眼。圣莫妮卡山被涂上了一层迷人的珍珠般的光辉。月亮附近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星光怎能跟如此耀眼的光芒抗衡?

  我以写作科普和指南类文章为生,理应能推测出月亮产生变化的原因。月亮会突然间增大吗?……像气球那样膨胀?不会的。

  也许是靠近了。月亮要掉下来了?

  海啸要来了!五十英尺高的大浪……还有地震!圣安德烈亚斯断层①会像大峡谷那样裂开!赶快跳上汽车,逃到山上去……不,已经太迟了……

  这个想法简直荒谬绝伦。月亮是变得更亮,而不是更大,我能看出来。而且,若说月亮正朝我们坠落,那原因又是什么呢?

  我眨眨眼睛,月亮在我的视网膜上遗留下的残像和本体一样明亮。

  此刻定有上百万人在观看着月亮,带着万分惊讶——就像我一样。以这个题材写篇文章的话一定会大卖……如果我比其他人先写出来……

  一定会有个简单,浅显的答案。

  首先,月亮为何能变得这么亮?月光来自太阳光的反射。有可能是太阳变得更亮了吗?那么,一定是日落之后发生的变化,不然肯定会引起注意的……

  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念头。

  此外,半个地球都处在阳光的直射下。《生活》《时代》《新闻周刊》和美联社会接到有上千个通讯员打来的电话,从欧洲、亚洲、非洲……除非他们全都躲在地下室里或是死光了。或是发不出声音,因为太阳的电磁辐射会干扰一切信号,广播、电话、电视机……我的天哪。

  我略微有些恐慌了。

  好吧,从头再来。天上的月亮已经亮到刺眼。月光,好吧,月光来自太阳光的反射,白痴都知道这个。那么……就是太阳发生了什么变化。

  2

  “你好?”

  “嗨,是我。”我说,随后嗓子一紧。紧张!我要跟她说什么呢?

  “我一直在看着月亮,”她像在梦呓,“实在是太美了。我还用望远镜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它太亮了,月光照亮了整个城市,群山都变成了银色。”

  对了,她阳台上有一架望远镜。我都忘了。

  “我都不想回去睡觉了,”她说,“外面实在太亮了。”

  我的嗓子恢复了正常。“听我说,亲爱的莱斯利,我刚想到,外面的天这么亮,你被我吵醒后多半没法再睡着了。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吃夜宵吧。”

  “你脑子进水了?”

  “不,我很严肃。我认真的。今夜不宜睡觉。我们再遇不上这样的夜晚了。别管节食了,我们去庆祝吧。热巧克力圣代,爱尔兰咖啡……”

  “早说嘛。我去穿衣服。”

  “我马上过去。”

  莱斯利住在巴灵顿大厦C座十四层。我敲门后等着开门。

  在等待的间歇,我慢条斯理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莱斯利?

  很可能这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度过的方式有千千万,何必非要跟某个女孩共同度过。我可以找另一个女孩,或是几个随便是谁的女孩,而不是那个其实并不适合我的,不是吗?或者可以打电话给我哥,或是爸妈……

  当然啦,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服半夜被从床上拖下来的麦克老哥。“可是,麦克,月亮真的很迷人啊……”这理由很难成立。爸妈估计也会同样反应。没错,我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们谁会信我呢?

  即便他们相信,之后呢?我还得去抚慰他们。就让他们在梦乡里安度吧。我只不过想要有人加入我的……告别派对,而不是问个不休。

  我要的是莱斯利。我又敲了一次门。

  门开了一道缝,她只穿着内衣,一只手里提着件形状怪异的束腰。我把她拉入怀中,那件束腰擦过我的后背。“我正要穿上这个呢。”

  “那么,我来得正是时候。”我接过束腰扔到地上,弯下身子搂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抱了起来,向卧室走去,她的脚在我的足踝旁晃来晃去。她的肌肤冰凉,肯定一直待在外面。

  “那么,”她质疑道,“你觉得自己胜得过热巧克力圣代,是吗?”

  “当然。赌上我的自尊。”我们俩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以前我还跟她同居的时候,曾经试图学那些经典电影里一样将她横抱起来,结果差点儿摔断脊椎。莱斯利是一个健壮的姑娘,体重跟我一样,臀部颇为丰腴。

  我抱着她一起摔在床上,彼此紧紧相贴。我将她箍在自己的两臂之间,伸手挠她的后背,让她无力推开我。啊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透露了自己的敏感地带。她将我的衬衫拉到肩膀处,也跟着挠我的后背。

  我们脱去彼此的衣服,随手抛到地上。莱斯利的肌肤开始暖了,几乎滚烫……

  好吧,所以我不去找别的姑娘。不然我还得教她怎么挠痒痒,太杀风景了。

  有时候我在跟莱斯利做爱时会感到一股紧张的情绪,不自觉地便会加快速度。今夜我们上演的是一场仪式,一场洗礼。我放缓节奏,延长时间,使出浑身解数取悦莱斯利,效果立竿见影。当她将脚踝抵着我的膝盖窝时,我忘记了月亮,忘记了未来。我们进入到了古老的律动中。

  然而,高潮时脑中闯入的画面却是那般鲜明而可怖。一圈蓝色的火焰笼罩着我们,就像陷入了套索。如果我因恐惧和癫狂而呻吟出声,她也一定会以为我只是无法抑制快感而已。

  我们并肩躺着,昏昏欲睡,意识混沌,彼此相拥。我打算背弃自己刚才的承诺,再度睡去。坠入黑甜梦乡,莱斯利也……但我还是轻声在她耳边低语:“热巧克力圣代。”她笑了,兴奋地立即翻身下床。

  我不让她穿束腰。“都后半夜了。没人会注意你。碰上流氓有我呢,我要打得他妈都认不出来他。所以,干吗不穿得自在点儿呢?”她大笑着交出束腰。我们在电梯里紧紧地拥抱了一次。没有束腰从中碍事,感觉好极了。

  3

  柜台的女服务员满头银发,一脸兴奋之色,眼睛放光。她说话时神秘兮兮的,就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你们注意到今晚的月光了吗?”

  西普斯餐厅里异常拥挤,在夜里这个时段,又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这么近,拥挤是肯定的。半数顾客都是大学生。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透过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玻璃墙向外望着。月亮低低地悬在西边的天际,低到和街灯一个高度。

  “我们注意到了,”我说,“我们正是来庆祝的。给我们两份热巧克力圣代,好吗?”她转身后我塞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在餐垫底下。虽说她没机会花掉这张钞票,至少能享有发现时的那份开心。而且我也没机会花掉了。

  我感到放松,闲适。突然间,大堆的问题似乎都已经迎刃而解了。

  谁会相信,和平能在一夜之间降临越南和柬埔寨呢?

  在加利福尼亚,月亮大约是十一点半左右开始发生变化的。在那个时段,阿拉伯海、澳大利亚以及非洲大陆的绝大部分都处于正午时分,受到阳光的直射。

  德国再度统一了,柏林墙在冲击波的威力下化作齑粉。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放下了手中的屠刀。非洲大陆上再难觅种族隔离的踪影。

  而我也自由了。对我而言世上再没有任何重要的事。今夜我可以纵容自己一切见不得光的欲望,抢劫,谋杀,造假报税,向玻璃橱窗扔砖头,烧掉所有的信用卡。向周三要交的那篇金属爆炸成形的稿子挥手道别。今夜我要扔掉肉桂糖,只要莱斯利。今夜……

  “我想来根烟。”

  莱斯利诧异地看着我。“我以为你已经戒了。”

  “你还记得。我跟自己说过,想抽得不行的时候就来一根。因为我忍受不了永远不抽烟的想法。”

  她笑了。“可是你已经戒了好几个月了。”

  “可是我的杂志里总是出现香烟广告!”

  “这就是他们的阴谋。好啦,去抽一根吧。”

  我将硬币投入售卖机,犹犹豫豫地不知选哪包,终于挑了一包温和型。我并不怎么想抽烟,只是有些特殊情况需要香槟,有些则需要香烟。枪毙前总得来根烟,这是传统……

  我点燃了香烟。向肺癌致敬!

  它的气息如我记忆中一样芬芳。虽然后味有些不新鲜,就像吃了一嘴的烟蒂。三口烟进肺,发生了奇特的作用。我的目光失却了焦距,周围的喧嚣都平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味道如何?”

  “有点儿怪。我有点儿飘飘然,”我说。

  飘飘然!我有十五年没听过这个词了。高中时为了找这种感觉,我们一群孩子去抽烟,大脑内毛细血管的收缩,使我们产生了类似醉酒的感觉。抽了几次以后那种飘忽的感觉就没有了,但是我们从此染上了烟瘾,大多数人都是……

  我跳出了回忆,女服务生端上了我们的圣代。

  滚烫而冰冷,甜蜜而苦涩:世上唯有热巧克力圣代的口感是这般独特。临死之前不能再尝上一口,是为人生憾事。不过,对于莱斯利而言,它还具有特殊意义,它是生活富足的一种象征。看着她吃比我自己吃有趣多了。

  再说……我灭了香烟,开始吃冰激凌。此时此刻,比起品尝冰激凌的美味,我更想来一杯爱尔兰咖啡。

  时间所剩不多。

  莱斯利的盘子空了,她大声地“啊”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小桌那儿坐的一位顾客开始抓狂了。

  他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他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脸旁蓄有鬓角,一看就是个搞学术的。他一直不断地扭身去看月亮。如同店里其他顾客一样,他为这种稀奇而可爱的自然现象兴奋不已。

  然后他恍然大悟。我看见他脸色的变化,先是现出怀疑的神色,随后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接着是惊恐——惊恐,不知所措。

  “我们走吧。”我对莱斯利说。我往柜台上撒下一把硬币,站起身来。

  “你不吃完吗?”

  “不了。我们还有别的节目。去喝点爱尔兰咖啡怎么样?”

  “给我来杯粉红女郎?哦,快看!”她转过身去。

  那位学术男爬上了桌子,他张开手臂保持平衡,大声叫嚷着:“快看窗户外面!”

  “你,快下来!”一名女服务员呵斥道,急忙上前猛拽他的裤脚。

  “世界就要灭亡了!在大海另一头,在那遥远的地方,死亡和地狱之火……”

  但我们已经在门外了,一边跑一边大笑着。莱斯利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可能……逃离了一场……宗教骚乱!”

  我想起来在餐垫底下压的十美元,它无法为任何人带来快乐了。屋子里面,一个先知正在冲所有人咆哮着他的末日预言。眼睛亮晶晶的银发女士在发现钱的时候一定会想:那两个人也知道。 

  红谷仓酒吧停车场边的建筑群挡住了月亮。街灯洒下的光线与楼宇间透过的月光纠缠得难分难舍。不过夜色依旧,只是稍微有些明亮。

  莱斯利突然停在马路中央。我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直勾勾地向上望去,在天顶的南边,有颗星星光芒炯炯。

  “漂亮。”我说。

  她丢给我一个古怪的眼神。

  红谷仓里一扇窗户都没有。昏暗的人工灯光比起外面冰冷的月光还要暗,映出黑色的木头桌椅和愉快而安静的顾客。似乎没人注意到今夜的异常。

  星期二的晚上这里颇为冷清,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钢琴旁。一个顾客手持麦克风,正在演唱一首很耳熟的歌曲,沙哑的嗓子,颤抖的歌声。为他伴奏的黑人钢琴师忍着笑意弹奏着悲伤的曲调。

  我点了两杯爱尔兰咖啡和一杯粉红女郎。莱斯利投来询问的眼神,我仅回过去一个神秘的微笑。

  红谷仓一如既往,如此放松,如此欢纵。我们牵着手穿过桌子,我一路笑着,害怕张口说话。如果我打破沉默,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

  饮品来了。我举起爱尔兰咖啡,端着杯脚。糖浆,爱尔兰威士忌,浓咖啡,再加上一层厚厚的奶油。它滑落我的肠胃,给我注入力量,就像魔力药水一般,深暗,滚烫,浓烈。

  女侍送回了我的钱。“看见那位穿着高领毛衣的先生了吗,在钢琴边上的那位?他请客。”她欢快地说,“他两个小时以前来的,进来就给了酒保一张百元大钞。”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里的气氛如此欢乐。免费酒水!我向那边看过去,好奇这哥们儿在庆祝什么。

  一位膀大腰圆的男子驼背坐在凳子上,毛衣的高领箍着粗厚的脖子,一手紧紧地攥着只酒杯,另一手晃悠着钢琴师递给他的麦克风。我刚好能看清他的长相。

  那本是一张坚毅的方脸,此刻却带着醉态、疑惑和恐惧。他整个人已濒临崩溃。

  这下我知道他在庆祝什么了。

  莱斯利做了个鬼脸。“他们调的粉红女郎不正宗。”

  这世上只有一家酒吧调出来的粉红女郎能讨莱斯利的欢心,可惜这家酒吧不在洛杉矶。我把另一杯爱尔兰咖啡递给她,露出一个“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微笑。笑容勉强:那个男人的恐惧具有传染性。她回以微笑,举起杯子说:“敬这蓝色的月光。”

  我向她举杯,喝了一口。但我不会选那样的祝酒词。

  穿高领毛衣的男子从自己的座位上滑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步履缓慢而笔直,就像一艘远洋客轮正在进港。他拉开大门,转过身,让门就那么大敞着,于是那诡异的青白色的光线在他背后投射进来,留下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

  浑蛋。他在等着有人来解释,来向众人吼出真相。末日之火来啦,世界即将毁灭……

  “关上门!”有人高喊。

  “该走了。”我轻声说。

  “有什么急事吗?”

  急事?他就要说出来了!可是我不能这么讲……

  莱斯利伸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们逃不掉的,对吗?”

  一记重拳击在我的心脏上。她已经知道了真相,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门关上了,红谷仓又回到暗红色的幽暗中。请大家喝酒的那名男子离去了。

  “天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过来之前,”她说,“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原因。”

  “想原因?”

  “我走到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木星。最近几个晚上火星都在地平线下面。如果太阳爆发成新星,所有行星都将亮得跟现在的月亮一样,对吗?”

  “对,该死。”我本该想到的,但是莱斯利却通过观测证实了。我懂些天文常识,如果我早点儿观察到木星,或许就有逃生的机会了。

  “然而木星并没有比平时更亮。如此一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想了。”

  “可是如此一来……”我感到希望燃起了炽烈的曙光。如此一来我记起来了。“那颗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上那颗。你刚才看着的那颗。”

  “是木星。”

  “全都亮得跟他妈的霓虹灯一样。好吧,幻想破灭了。”

  “小点儿声。”

  我一直都压低着声音。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站上桌子大声尖叫!末日之火来啦,世界即将毁灭……他们有什么权利如此无知?

  莱斯利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紧张传递了过来,让我毛骨悚然。

  “我们离开这儿吧。就让他们以为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这才对。”莱斯利发出苦涩而刺耳的笑声,这样的声音我从未在她口中听过。她往外走的时候我掏出钱包——才想起没这个必要了。

  可怜的莱斯利,发现木星没出现异常时一定像获得了缓刑一样——直到一个半小时后看见那闪闪发光的白色星火。一个半小时,这就是阳光照到木星后又反射到地球的时间。

  我才走到门口,莱斯利已经快步沿着维斯特伍德大道朝圣莫妮卡的方向走去。我骂了一声,小跑着试图追上她,心里暗自怀疑她是不是突然疯了。

  然后我才注意到前方的阴影。月影成了黑色和青白色相间的横条,铺满了整条圣莫妮卡大道的一侧。

  我在街角追上了她。

  月亮正在落下。

  月亮落下的时候显得更大。今夜它照耀着我们,亮得可怕的光芒从高速路尽头下方的天际射来,光影交错形成复杂的图案。就连被地球阴影遮盖的那一侧,也被地球反照①染上了一层珍珠般的光辉。

  面前的景象提醒了我,让我想知道处于白昼半边的地球发生了什么。

  月球呢?阿波罗十九号上的人肯定在新星爆发的第一时间就死了。困在一片月球平原,也许还躲在一块正融化的巨石之后……或许他们在夜面?我记不起来了。管他呢,他们也许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长。我内心升起一阵妒忌和憎恨。

  还有一丝自豪。是我们把他们送上去的。我们在新星爆发前登月成功。再多一点时间,我们就能到达其他星球。

  月轮下落时,形状不断发生着奇妙的变化。穹顶,飞碟,透镜,一条线……

  消失了。

  消失了。好吧,事已至此,现在我们可将一切抛于脑后。我们可以在外面漫步,不必被提醒有什么不对劲。月落之后,城市里一切怪异的阴影都不见了。

  可是云层发出了奇异的光芒。如同晚霞一样,今夜西方的云朵射出青白色的光。它们移动得实在太过迅速,好像也在拼命逃跑……

  我回头看莱斯利,大大的泪珠从她双颊滚落。

  “哦,该死的。”我挽起她的胳膊。“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我忍不住,我一哭就停不下来,你知道的。”

  “我不是这么想象的。我原本设想我们要去做一些过去没机会做的事,我们喜欢的事。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难道你想在街角哭着等死?”

  “我根本不想死!”

  “那也没办法!”

  “还真是谢谢了。”她通红的脸皱成了一团。莱斯利哭起来像个孩子,完全不在乎体面和形象。我感到难过,心里充满了负罪感,虽然我知道新星不是我的错,而这令我更加生气。

  “我也不想死!”我叫道,“只要你能指条路出来,我就照做。我们应该去哪儿?南极?延迟一时半刻而已。月亮在白天那一面肯定会全部融化掉。去火星?等一切结束时,火星就成了太阳的一部分,就跟地球一样。南门二?飞到那儿所需要的加速度会让我们像花生酱和果冻一样糊在墙上的。”

  “哦,别说了。”

  “好吧。”

  “夏威夷。斯坦,我们二十分钟就能到机场。往西走,我们能多活两个小时!那里的日出要晚两个小时!”

  她的提议不无道理。两个小时值得付出一切代价!但我已经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在阳台看见月亮的时候起。“不。我们大限将至。听我说,宝贝,我们是在午夜时分看到月亮发生变化,这就说明,当太阳爆发时,加利福尼亚正在地球的背面。”

  “对,你说得没错。”

  “所以我们肯定离冲击波最远。”

  她眨眼挤掉眼泪。“我没明白。”

  “你这么想。首先太阳发生了爆炸,瞬间使白昼半边的地球的空气和海洋升温。水蒸气和高温空气迅速扩散开,一道烈焰的洪流会朝着夜晚这边呼啸而来,此刻已近在咫尺,我们已经陷入到它的绞索里。而夏威夷会首当其冲。夏威夷距日落线比我们早两个小时。”

  “那么我们看不到黎明了,我们活不了那么久。”

  “不能。”

  “你解释得很透彻,”她苦涩地说,“烈焰洪流,挺形象的。”

  “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一直在琢磨它会如何发展。”

  “那么,别再想了。”她靠向我,脸颊贴上我的肩膀,眼泪安静地流下来。我搂住她,抚摸着她的后颈安抚她,眼睛望着漫天流云,脑中不再想事态会向何处发展。

  不再想渐渐包围我们的火焰。

  反正那也只是个想象中的画面。

  我构想的景象是:日面的海洋先被蒸发,形成了蒸气的冲击波,跨越数百万立方英里的海洋到达此处时会变得寒冷而湿润。而地球的自转会使它们旋转起来,就像澡盆里的旋涡一样。

  两个旋转方向相反的蒸汽飓风,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冲击波到来时将是这般景象。我们很幸运。加利福尼亚离北边的飓风眼较近。

  蒸气飓风,它能将一个人卷上天,在空中蒸熟,然后剥去他身上的肌肉和皮肤,甩在一边。想必会疼得可怕。

  我们看不到日出了,多少有几分遗憾,不知那会是多么壮观啊。

  浓厚的平行云在星星之间快速流动,城市之光将它们的下部映成白色。木星黯淡了下来,然后消失不见。已经开始了吗?白热的闪电掠过……

  “极光。”我说。

  “什么?”

  “还有另一轮来自太阳的冲击波,应该会有一片从来没人见识过的极光。”

  莱斯利遽然大笑,笑声刺耳。“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站在街角讨论这些事儿!斯坦,我们是在做梦吗?”

  “我们可以装作……”

  “不,绝大多数人应该已经死了。”

  “是啊。”

  “我们已经无路可逃。”

  “可恶,你自己早就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提起来呢?”

  “你本来可以留我睡去的,”她苦涩地说,“你在我耳边轻语时,我已经睡着了。”

  我没接话,事实如此。

  “‘热巧克力圣代,’”她引述道,然后说,“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破坏了我的减肥计划。”

  我偷笑起来。

  “不许笑。”

  “那我们现在回你家,或是我家,睡觉。”

  “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们哪能睡得着呢?不,不能这么想。我们吃几颗安眠药,五个小时后再惊叫着醒来。我宁愿一直醒着。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如果我们吃下所有药片……我没说出来。我说:“那去野餐怎么样?”

  “去哪儿?”

  “海滩上,也许。随便吧。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

  4

  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不过红谷仓隔壁有家酒水专卖店,我是那儿的老顾客了。我们买了鹅肝酱、脆饼干、两瓶冰镇香槟、六种奶酪和一大堆干果——我每样都抓了一把——更多脆饼干、一袋冰、冰冻熏肉卷、五分之一加仑的陈酿白兰地,价值二十五美元;同样多的一瓶樱桃甜酒——给莱斯利的,半打啤酒和酸橙汁……

  就在我们把这些东西堆进购物车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了雨。硕大的雨滴颗颗砸在店前的玻璃橱窗上,狂风嘶吼在街角盘旋。

  售货员兴奋异常,精力充沛。他已经观察了一整夜的月亮。“现在又是这个!”他喊叫道,手里不停地将我们扫荡的商品打包。这是一位矮小健壮的老年人,臂膀强健有力。“加利福尼亚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雨,雨又直又猛。肯定积了好多天。”

  “我知道。”我写了张支票给他,心中充满愧疚。我们相熟已久,他很信任我。但支票是没问题的,可以兑现。只是在银行开门之前,这张支票就会化为灰烬,地球上全部银行都将在太阳的高温里灰飞烟灭。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他把我们的包裹堆到推车里,站在门旁。“只要雨一歇,我们就推车往外冲,准备好了吗?”我的手已经搭在门上。外面的雨大得就像有人拎了一桶水泼向窗户。有那么一瞬间雨停了下来,但水仍在玻璃上流淌着。“趁现在!”售货员大喊,我一把拉开门,三个人一起冲了出去。我们像疯子一样,一边大笑着一边朝车子跑去。狂风在我们身边怒号,卷起积水向我们泼洒而来。

  “我们赶巧了。你们猜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什么?堪萨斯。”售货员说,“在龙卷风来临的时候。”

  话音刚落,霎时间漫天飞沙走石!我们尖叫着寻找遮蔽物,防盗报警器在上百万次细碎的冲撞下响个不停,我打开车锁,进去以后再将莱斯利和售货员拉进车里。我们揉着撞得淤青的额头,看着外面白色的沙粒铺天盖地。

  售货员从领子里捡出一块白色的卵状物。他把它放在莱斯利手中,她惊得倒吸一口气,然后递给我,那玩意儿冰凉异常。

  “冰雹,”售货员说,“现在我完全糊涂了。”

  我也是。我只知道这必然与新星有关。但是有什么关系?怎么发生的?

  “我得回去了。”售货员说。冰雹在一阵疾风暴雨中已经倾泻完了。他抱着肩膀,拿出海军陆战队士兵攻占高地的架势,猛地冲出车外。我们再没见过他。

  天上的云层变幻莫测,忽聚忽散,疾速地翻腾着,快得我从未见过;云层的下部被城市之光照亮。

  “一定是新星造成的。”莱斯利声音颤抖着说。

  “可是怎么造成的?如果冲击波已经到达这里,我们早就是死人了……至少早就聋了。冰雹算怎么回事?”

  “谁管它?斯坦,我们没时间了!”

  我自己也冷得发抖。“好吧。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看场棒球赛。”

  “现在是凌晨两点钟。”我提醒她。

  “但是我们做了很多事,对吗?”

  “是啊。我们泡了最后一次酒吧,看了人生最后一场演出,观赏了最后一场电影。还有什么要做的?”

  “看珠宝商店的橱窗。”

  “你说真的?你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夜?”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的。”

  糟糕,她真的想去。我都想不出更蠢的事了。“维斯特伍德还是比弗利山?”

  “都去。”

  “现在吗,你看——”

  “那就比弗利山。”

  我们驾车前行,又一场暴雨夹杂着冰雹袭来——一场小型风暴。离蒂芙尼专卖店还有半个街区的路程时,我们停下车来。

  人行道布满水坑。雨水从高矮不一的楼顶流下来,滴溅到我们身上。莱斯利说:“好棒啊,这条路上少说有五六家珠宝店。”

  “我想开车过去。”

  “不不不,你的态度不端正。逛橱窗的时候必须步行。这是规矩。”

  “可是雨这么大!”

  “你又不会因为肺炎而死,连发病的时间都没有。”她坚定地说。

  蒂芙尼在比弗利山上有一家不大的分店,夜间展示的橱窗里没放贵重物品,只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仅此而已。

  我们拐到罗迪欧大道——这下赚大了。蒂波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款式的戒指,或华贵或现代,或烦琐或简单,上面镶嵌着各式各样珍贵或普通的宝石。街对面,梵克雅宝的橱窗里展示着胸针、设计典雅的男士手表、嵌着小巧的表盘的手镯,还有一个橱窗全是钻石。

  “哦,好美啊!”莱斯利深深呼吸,被眼前璀璨夺目的钻石迷住了。“它们在白天的时候得多美啊!……不好意思——”

  “不,那么想挺好的。幻想到了黎明时分,橱窗碎掉了,阳光直射进去,钻石在新星的光芒下闪烁着。想要个什么吗?项链?”

  “哦,这还用问?嘿,嘿,我开玩笑的!快放下,你个笨蛋,玻璃窗里面肯定装了报警器。”

  “你看,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这些东西再也不会有人戴了。为什么我们不利用下这大好时机呢?”

  “我们会被逮捕的!”

  “咦,是你说你想要逛橱窗的……”

  “可我不想最后一刻在牢里度过。如果是开车过来的话,我们也许还有点儿机会……”

  “……逃脱。说得对。我原来是说要开车过来的……”说到这儿,我们俩全都大笑起来,不得不互相搀着维持平衡,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罗迪欧大道上有五六家珠宝店。还有许多商店、玩具店、书店、怪异或时髦的领带和衬衫店。在弗朗西斯厄尔的橱窗里,一支巨型的塑料管里装满了新硬币,另一边摆了一对奇怪的钟表。心里知道自己能随便砸开一扇橱窗,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这让我们逛橱窗的时候多了一分快乐。

  我们手牵着手闲逛着,胳膊前后荡着。人行道上只有我们两个,其他人都逃难去了,逃离这疯狂的气候。上空的云层依旧翻腾。

  “我真希望自己预测到了这件事,”莱斯利忽然说,“我整个白天都在纠正一个程序错误。现在我们也没机会去运行了。”

  “如果你预测到了,你会干什么呢?看场棒球赛?”

  “也许吧。不。干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皱眉看着橱窗里的一条裙子。“你会干什么呢?”

  “去蓝星喝鸡尾酒。”我马上答道,“那家店的女侍者都是裸着上半身的,我以前常去。现在听说她们都一丝不挂了。”

  “我从来没去过这种店。他们营业到多晚?”

  “别想了。现在差不多两点半了。”

  莱斯利沉思起来,眼睛看着一家玩具店橱窗里的大型动物玩具。“假如你还有时间,有没有一个人,是你想干掉的?”

  “现在的话,你知道我经纪人在纽约。”

  “为什么是他?”

  “我的傻孩子,作家为什么想杀他们的经纪人?当然是为了被他弄丢的一份又一份手稿,为了被他非法侵占的百分之十稿费,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也是勉勉强强吐出来的,为了……”

  猛然间狂风暴起,刮向我们。莱斯利指向一处,我们跑进去才发现是古奇的门洞。我们蜷缩着贴着玻璃窗。

  风中突然充满了弹球大小的冰雹。不知何处的玻璃窗碎了,风中传来微弱的警报声。风中不止有冰雹!还有石块!

  我在空气中闻到了海水的气味。

  我们紧紧依偎在古奇的前门里,靠在这家奢华无度的商店前。我杜撰出一条短语,叫嚷道:“新星天!多么炽烈的光……”可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莱斯利都不知道我在说话。

  新星天。它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越过极地,新星的冲击波差不多要飞越四千英里……至少要用五个小时。

  不。冲击波应该是在平流层移动,而声速在平流层移动得更快,再向下传播。三个小时足够了。我想,而且它来的时候不会起风。在地球的另一边,太阳的爆炸正撕扯着我们的大气层,再扔向星际之间。冲击波到来的时候应该只有轰隆隆的雷鸣声。

  有一瞬间风小了一点儿,我拉着莱斯利沿着人行道狂奔。狂风又起时我们躲到又一个门洞里。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赶来处理警报的警车声。

  在下一个间歇期,我们蹚着水经过威尔夏大道回到了车旁。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车内,等待着加热器升温。我的鞋里都是水,衣服也湿乎乎地贴在皮肤上。

  莱斯利大声喊:“还有多久?”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

  “看来我们的野餐只能在室内进行了!”

  “你家还是我家?你家吧。”我下了决定,然后发动车离开了路边。

  5

  威尔夏大道已经淹没在了水中,好些地方的积水已经快要漫过毂盖了。夹杂着冰雹的冻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前方齐腰深的雾气被我们的车盖劈开,在我们的车后翻腾。怪异的天气。

  新星天。炙热的蒸气冲击波尚未到来,只有热风在平流层里呼啸,乱流旋转而下,在地面掀起奇特的风暴。

  我们违章停在上层车库。我隐约看见底层车库已被大水淹没。我打开后备厢,抱起两个沉甸甸的纸袋。

  “我们真是疯了!”莱斯利说着摇摇头,“我们永远吃不完这些东西了。”

  “总之先拿上去吧。”

  她露出讥笑。“为什么呢?”

  “心血来潮罢了。你能搭把手吗?”

  我们俩抱着满怀的食物上到十四层,后备厢里还是留了两个袋子。“别管那些了,”莱斯利说,“我们拿了熏肉卷、酒还有干果,还需要什么呢?”

  “奶酪、脆饼干、鹅肝酱。”

  “忘了那些吧。”

  “不要。”

  “你脑子进水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以便我进了水的脑子能听明白。“你在下去的路上可能被蒸死!我们所剩的时间也许仅有几分钟,你却想要一个星期的食物!你想什么呢?”

  “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那就去吧!”她大力摔上门。

  乘坐电梯是场严峻的考验。我不禁怀疑莱斯利的话是对的。在大楼里面听,外面的风声闷闷的。说不定风正打算扯断电缆,把我困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我还是按下了电梯按钮。

  车库上层的水已经漫到了膝盖。

  出乎我的意料,水是微温的,就像泡过的洗澡水,蹚过去的感觉很不舒服。水蒸气在表面盘旋,然后被风吹走,狂风在这座水泥砌成的回音室里的呼号如同来自地狱的尖叫。

  乘电梯上楼是另一场考验。如果我所想的成了真,如果咆哮而来的蒸气风赶上了我……我觉得自己是个大白痴。

  ……但是电梯门开了,灯连闪都没闪一下。

  莱斯利不会让我进去的。

  “滚!”她在紧锁的门内喊道,“滚到随便哪个犄角旮旯去吃你的奶酪和饼干吧!”

  “你又约了什么人吗?”

  她误会我了。我却无力辩解。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多跑一趟路去拿剩下的两个袋子本无所谓,但为何一定要去呢?我们的爱情还能存在多久?一个小时,最多了。为什么要浪费如此珍贵的时光,去拿再也用不到的东西?

  “我不是去拿东西的!”我大声喊,希望声音能透过大门让她听到。窗外的风声几乎是我声音的三倍。“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星期的食物!还有一个避难所!”

  静默。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把门踹开,亦或在走廊上等待?最后她都是要……

  门开了。莱斯利面色惨白。“你太残忍了。”她幽幽地说道。

  “我什么也保证不了。我本想静观其变,可是你力证自己的猜测。其实我一直怀疑太阳是否真的发生了爆炸。”

  “你太残忍了。我刚刚才接受那个观点。”她侧脸面向门框,疲惫不堪,她太累了,好消息来得实在太晚了……

  “听我说。我们全想错了。”我说,“之前应该是北极光照亮了整个地球上方的天空。太阳爆发出了带电粒子冲击波,它们以略逊于光速的速度移动,刺穿了大气层,就如同……理由吗,我们应该看见所有建筑物都燃烧着蓝色的火焰!”

  “所以风暴才会来得如此缓慢。”我锐声道,以期盖过轰轰的雷鸣声。“如果是新星,它会撕去这颗行星的半壁天空。冲击波在夜面移动时,它的声音会瞬间震碎所有玻璃,粉碎水泥和大理石……而,我亲爱的莱斯利,这些都未曾发生。所以我开始怀疑。”

  她喃喃道:“怀疑什么呢?”

  “耀斑。最多……”

  她向我咆哮起来,就像我犯了什么罪一样。“耀斑!太阳耀斑!你觉得太阳会那么亮……”

  “放松,现在……”

  “……会将月亮和众多行星变成一个个火把,之后又黯淡,就如一切都没发生过!哦,你这白痴……”

  “我能进去吗?”

  她满脸惊奇,身子侧向一边,我弯腰抱起袋子走进屋内。

  玻璃门震颤摇晃着,如同巨人们正试图破门而入。雨水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水坑。

  我把袋子搁到厨房的料理台上,在冰箱里找到面包,抽了两片放到吐司机里。趁烤面包的空当,我打开了鹅肝酱。

  “我的望远镜不见了。”她说。确实如此,它不见了。阳台上空留一个三脚架立在一侧。

  我拆开香槟瓶子上的铁丝。烤面包片弹了出来,莱斯利找了把餐刀,把鹅肝酱涂在两片面包上。我将瓶子举到她的耳边,想要看看她的条件反射。

  瓶塞弹出那一瞬,她脸上绽起一抹笑容。她说:“我们应该把这儿布置成野餐的环境。在料理台后面吧。风迟早会把玻璃门顶开,碎玻璃片会飞得到处都是。”

  她的提议很对。我绕过隔断,将地板和沙发上所有的垫子都抱了过来。我们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安乐窝。

  这里舒适极了。料理台有三英尺半高,刚刚高过我们的头顶,形成的空间宽度恰到好处,刚好可以让我们自如地抬起手肘。地板上满是垫子。莱斯利将香槟倒进白兰地高脚杯里,满到杯口。

  我搜肠刮肚地想找祝酒词,却发现能说的事很多,但全是郁闷的事。索性不要祝酒词,直接喝酒,然后小心地放下高脚杯,向前倾了一点儿,靠进对方的怀里。我们就这样坐着,面对面的,斜倚在一起。

  “我们就要死了。”她说。

  “也许不会。”

  “认命吧,我已经想开了,”她说,“看看你,紧张兮兮的,为死亡而焦虑。难道这不是一个可爱的夜晚?”

  “独一无二。真希望早一点儿知道,还能和你共进晚餐。”

  天上一连打了六个响雷,如同一场空袭投来了六颗炸弹。“我也是。”雷声过去时她说。

  “核桃糖!”

  “农贸市场买的。二次烘焙过的花生。如果你有时间,你想杀谁?”

  “我大学姐妹会有一个女孩……”

  紧接着她就为同胞相残而愧疚,总之她是这么说了。我提名了一个编辑,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莱斯利提名我的一任前女友,我则提名了我所知的她唯一的前男友,在我们分手前还挺有趣的。我哥哥麦克有一次忘了我生日。这个浑球。

  灯闪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莱斯利漫不经心地说:“你真觉得太阳会恢复正常吗?”

  “它最好恢复正常,否则我们怎样都是个死。我希望咱们能看见木星。”

  “该死,回答我!你觉得这是耀斑吗?”

  “是的。”

  “为什么?”

  “黄矮星①不会变成新星。”

  “如果它就变了呢?”

  “天文学家对新星了若指掌,”我说,“大大超出你的想象。在突变发生前的数月他们就能观测到。太阳神是一个没用又恶心的黄矮子,绝无变成新星的可能。他们必须先脱离主星序,这需要数百万年。”

  她轻轻在我后背捶了一记。我们脸颊贴在一起,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我不想相信,我不敢。斯坦,从前从未发生过类似事件。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有些迹象。”

  “什么迹象?我不相信。有的话我们会记得的。”

  “你记得第一次月球登陆吗?奥尔德林和阿姆斯特朗?”

  “当然。咱们一起在厄尔的月球登陆派对上观看的。”

  “他们选取了月球上最为平坦辽阔的陆地登陆。他们传回来了几个小时的录像,画面跳得跟家庭录影带一样;还拍摄了大量高清图片,在所到之处留下波纹状的足印。返回时带了一堆岩石。

  “记得吗?人们说这些岩石远道而来。但是所有人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那些岩石已经半融化了。

  “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哦,就说过去的十万年里,人类不可能那么近距离地观测到……太阳耀斑爆发。它不能维持长时间的高温状态,不足以在地球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月球没有大气层的保护。所有岩石只有一边发生了融化。”

  空气潮湿而温暖。我脱掉了浸满雨水的外套,沉甸甸的。我摸索出香烟和火柴,点着一根烟,对着莱斯利的耳鬓喷出一口烟气。

  “我记得。但现在一定不会像那时那么糟的。”

  “我不确定。假如它是在太平洋上空发生呢?破坏性不会那么大。如果是在美洲大陆上空,部分动植物会因此灭绝,大片的森林将被烧毁。谁知道呢?太阳是颗百分之四变星①。也许它变星的成分更多,在某些时候。”

  卧室里什么东西碎了。窗户?一股湿润的风拂到我们身上,风暴的呼啸声更加大了。

  “那么我们能活下来。”莱斯利犹豫地说。

  “我相信你已经触碰到了问题的核心。干杯!”我拿起自己那杯香槟,喝下一大口。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飓风正击打着我们的门窗。

  “我们不该采取些应对措施吗?”

  “我们采取了啊。”

  “我是说跑到山上去!斯坦,洪水马上就会泛滥!”

  “必然,不过水位升不到这么高,这可是十四层。听我说,我已经想好了。这栋大楼是抗震的。你自己说过的。即便十二级的飓风也吹不垮它。

  “就算往山上跑,要去哪座山呢?今晚我们走不了多远,街道就已经被洪水淹没了。即便我们能爬到圣莫妮卡山上,然后呢?然后就是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山上也非安身之所。太阳耀斑必然蒸发了大量的水,足够造出一片新的大洋。大雨将连降四十个昼夜!亲爱的,今天晚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此处。”

  “假如极地冰冠融化了呢?”

  “这样么……就算如此,我们的位置也够高了。嘿,也许诺亚经历的那场洪水就是太阳耀斑引发的。也许同样的情形再现了。绝对是这样。地球上没有一处角落是飓风刮不到的。那两个庞大的相对旋转的飓风,现在肯定已经分裂成数百个小风暴……”

  玻璃门向内炸裂开来。我们急忙低头躲避,狂风卷着雨水和玻璃碎片向我们呼啸而来。

  “起码我们有食物!”我喊道,“就算被洪水困在此处,我们也一定能活下去的!”

  “可是如果一切能源都切断了,我们怎么做饭呢!而且冰箱……”

  “我们先把所有东西弄熟。煮熟所有的鸡蛋……”

  强风盖过了我们的声音,我不再开口。

  温热的雨水横扫过来,把我们浇个湿透。在飓风里做饭?我刚才犯傻了,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我们试图做饭,强风会将开水刮到我们头上。或是滚油……

  莱斯利嘶声叫道:“我们得用烤箱!”

  没错。烤箱没那么容易砸到我们头上。

  我们将烤箱调节到四百度,把鸡蛋放到一锅水里,再把锅子放了进去。我们从冷冻室里取出所有冻肉,一股脑地堆到烤盘里。另一口锅里放了两颗朝鲜蓟。剩下的蔬菜可以生吃。

  还有什么?我竭力地想。

  水。如果电没了,水和电话也会跟着断掉。我打开水龙头,找东西接水:带盖的水壶、莱斯利用来举办派对的三十杯容量咖啡壶、她的水桶。她显然是觉得我疯了,但我不能将雨水当做水源,这玩意儿我可信不过。

  狂风暴雨的声音依然在耳旁轰鸣,我们已然放弃了交谈。四十个昼夜下来,到时候我们将变成两个聋子。用棉花堵住?来不及去浴室了。用纸巾!我将纸巾撕成四块,团成四个耳塞。

  卫生设施?这便是选择莱斯利家而不是我家的另一个理由。抽水马桶不能用的时候,阳台永远是大行方便的好场所。

  而且,哪怕洪水漫过十四层楼,还有屋顶嘛。这栋大楼有二十层高。如果洪水高过这栋大楼的屋顶,等它退去时,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了。

  如果的确是新星呢?

  我将莱斯利抱得更紧,单手点燃了另一支烟。如果是新星,上述计划全部作废。无论如何,先做再说。人不会因为没有希望就停止计划。

  当飓风变成热蒸气时,阳台还是大有用处。玩了命地狂奔过去,越过栏杆,总好过被生生地煮熟。

  只是现在提起这些还不是时候。

  反正,她自己也会想到的。

  四点钟的时候灯灭了。我关掉烤箱,以防电力恢复。用一个小时冷却食物,再全都装到充当口袋的裤子里。

  莱斯利已经睡着了,靠在我的怀抱里。她是怎么无忧无虑地睡着的?我在她身后堆了几个垫子,让她舒服地靠着。

  这段时间,我平躺着,抽着烟,望着天花板上闪电的影子。我们吃掉了所有鹅肝酱,还喝光了一瓶香槟。我想过把白兰地也打开,不过颇为不舍地抑制住了这股冲动。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我睡不着,但肯定什么都没想。慢慢地我才注意到,在闪电的亮光中,天花板已经变成了灰色。

  我翻过身,小心翼翼地。一切都湿透了。

  我的表上显示时间为九点半。

  我爬过隔断进到起居室。我太久没留意风暴的声音,结果被喷了一脸温热的急雨。外面还在刮着飓风。但密布的乌云中透出了炭灰色的光亮。

  看吧,我留下白兰地是对的。洪水、风暴、强辐射、耀斑引起的大火——如果破坏引起的损失如我预估的一般高,那么钱将变得一文不值。我们将以货易货。

  我饿了,吃了两个鸡蛋和几片培根——食物仍有余温——开始动手将剩下的食物储存起来。我们有一个星期的食物,也许……只是饮食平衡难以维持。也许我们能跟邻居交换食物。这栋大楼相当雄伟,肯定还有空的公寓,可以被我们用来存放灌装汤之类的食物。低层的难民需要照顾,如果水升高到……

  他妈的!我想念新星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就一了百了了。现在……我们有药吗?大楼里可有医生?痢疾和各种传染病必然接踵而至。还有饥饿。附近有一家超市,不知我们能不能在楼里找到潜水设备?

  不过我要先睡上一觉,然后再对大楼展开探索工作。天空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炭灰色。结局原可能更惨,远远惨过现在。我估摸着在遥远的另一面世界,辐射定然已经覆盖了全部区域。我不禁产生了几分好奇,说不定我们的后代会殖民欧洲,也可能是亚洲,也许还有非洲。

  曲雯雯 译

  沙 王

  乔治·马丁

  乔治·马丁的作品类型多样,涉足过科幻、奇幻和恐怖风格的作品,并多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以及恐怖小说作者联合会颁发的斯托克奖。他最优秀的那些作品,通常会达到中篇以上的篇幅,其中包含很多跨越不同创作类型的主题和创意。《沙王》,是在一个未来风格的背景下,探讨一个非常古老,早在《科学怪人》时代就已经出现的主题:人类不负责任地扮演上帝,一旦创造出的怪物与自己作对,结局总是很悲惨;《夜行者》曾在一九八七年被搬上大银幕。这是一个在星际飞船里上演的鬼宅故事;《莱安娜之歌》探讨了一个生理特性独特的外星文化所面临的宗教信仰问题;《肉铺里的男人》及其姊妹篇,都是披着科幻外衣的传统僵尸故事。马丁于一九七一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作品,六年后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光逝》,因为形象地描绘了一个在独特自然条件下成长起来的外星文化而广受赞誉。马丁几乎全部作品都有独特的故事背景设定。比如《热夜之梦》,这部吸血鬼故事,就清晰地描画了内战之前美国南方密西西比河沿岸的风土人情;《末日狂歌》则着眼于一九六○年代的反主流文化,通过描写一个摇滚乐队,用他们的音乐再现了那个年代人们的毁灭冲动和社会混沌状态。《权力游戏》《列王纷争》《冰雨风暴》则构成了史诗奇幻巨著《冰与火之歌》的前三卷。马丁还和丽莎·图托合作,共同创作了小说《风港》。他的短篇小说集包括《莱安娜之歌和其他故事》《亡者之歌》《子女的画像》以及《图夫航行记》。他还创作过一些电视剧剧本,包括最新的《暮光》系列,以及《美女和野兽》,并主持编辑过二十多部作品集,其中十五部都属于疯狂卡牌系列。

  西蒙·克雷斯独自住在一处庞大的庄园里。庄园坐落在干燥多石的山丘上,与城相距五十公里。这样一来,当他因工作上的事被突然叫走时,就没有邻居可以帮他照料那些宠物。兀鹰是不用操心的,它就待在废弃的钟楼里,平常也都是自己喂饱自己;至于跛行兽,克雷斯只需把它赶到屋外,它自己就会想办法的。这个小怪物什么都吃得下去——蛞蝓啦,鸟啦什么的。麻烦的是那个大鱼缸,里面装的可都是正宗的地球产水虎鱼。最后实在没辙,克雷斯只好往鱼缸里扔一大块牛肉了事。如果他的行程超出了预期,水虎鱼会相互残杀。以前它们就这么干过。克雷斯倒是觉得挺有趣儿。

  糟糕的是,这一次他在外耽搁得实在是太久了,等他终于回到家的时候,鱼死光了,兀鹰也死了——跛行兽爬进钟楼把它给吃了。克雷斯为此十分恼火。

  第二天,他驾着飞行器去了大约两百公里之外的阿斯加德①。阿斯加德是整个巴尔德尔最大的城市,以拥有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星际港口而著称。克雷斯向来喜欢在朋友面前展示一些与众不同、让人逗乐而且价格不菲的动物,阿斯加德就是购买这种东西的好去处。

  不过,这回他的运气可不怎么样。“外星宠物”店已经关了门;“以太宠物”非要再塞给他一只兀鹰;而“怪水”供应的无非还是些水虎鱼、闪光鲨、蜘蛛鱿之类的普通货色。这些克雷斯可都见识过了,他想要的是一些新东西,一些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傍晚时分,克雷斯溜达到了彩虹大道上,想找一家从前没光顾过的宠物店。这条街离港口很近,街上有许多卖进口货的商店。那些大型百货公司的橱窗长得惊人相似,橱窗里的毡垫上陈列着稀罕昂贵的外星文物。橱窗后面垂着深色的帘子,让人无法窥见商店内部的情况。各百货公司之间是一些店面狭窄、肮脏凌乱的旧货商店,里面塞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克雷斯在这两种商店之间来回穿梭,在哪儿都提不起兴致来。

  接下来,他碰上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小店。

  这家店紧挨着港口,克雷斯以前从没来过这儿。商店的所在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单层建筑,夹在一个欢乐吧和“秘密修女会”开办的一间神妓馆①之间。到了这个地段,彩虹大道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但这家商店却异军突起,十分引人眼球。

  橱窗里充满了雾气,还变幻着各种色彩:一会儿是浅红色,一会儿是雾气般的灰色,一会儿又成了闪耀的金色,雾气打着旋儿转动着。店内亮着幽暗的光。克雷斯扫了一眼橱窗里的东西——几件艺术品,还有些他不认得的物品。当然,他哪件东西也没看得真切——雾气在这些东西周围优雅地流动着,一忽儿露出某件东西的冰山一角,一忽儿亮出另外一件,一忽儿又把它们全都遮挡住。这反倒能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看着看着,雾气逐渐凝成了一个个字母,于是一个个单词便相继显现出来。克雷斯站在那里读着:

  沃-希德进口商店主营文物、艺术品、生物及各色杂货

  雾气到这儿便停住了,不再显现出新的字母来。透过雾气,克雷斯隐约看到店内有什么东西在动,而且广告里也提到了“生物”,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掸了掸外套,走进了商店。

  到了店内,克雷斯觉得有些晕头转向。里面非常宽敞,这大大超过了克雷斯的猜测——店面并不怎么起眼,他料想里面也不会太大。店里灯光幽暗,寂静无声。天花板上是一片星海,点缀着螺旋状的星云,光线阴暗,但非常逼真,看起来也十分漂亮。所有的柜台都发着微光,那是为了更好地展示里面的商品。走道的地面上也都弥漫着雾气——有些地方的雾气差不多漫过了他的膝盖。在他走动的时候,雾气就在身边盘绕着。

  “需要帮忙吗?”

  一个女人出现了,似乎是从雾气中突然升腾出来的。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一条灰色的连衫裤,脑袋后面耷拉着一顶怪模怪样的小帽子。

  “你是沃还是希德?还是帮忙看店的?”克雷斯问道。

  “我是贾拉·沃,很高兴为您效劳。”她说,“希德是不见客的。我们也没有雇帮手。”

  “你们这个店挺大的,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奇怪。”克雷斯感到很困惑。

  “我们在巴尔德尔的这家店面刚刚开张,”她说,“不过在其他一些星球上我们也有连锁店。您想看点儿什么呢?艺术品吗?您看起来像个收藏家。我们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诺达路希水晶雕刻。”

  “不用了,”克雷斯说,“该有的水晶雕刻我都已经有了。我是来看宠物的。”

  “您想要活的吗?”

  “对。”

  “外星的?”

  “当然。”

  “我们有一只会模仿人的动物,产自希莉亚星球。是一只聪明的小猿猴,它不单能模仿人讲话,还能模仿您的嗓音、语调和手势,甚至脸部表情。”

  “很可爱,”克雷斯说,“但也很普通。我想要的不是‘可爱和普通’。沃,我想要的是怪异的、不同寻常的宠物。不要可爱的那种,我讨厌可爱的动物。我现在有一只跛行兽,从科索进口的,价格可不便宜。我时不时地喂它一窝讨厌的小猫——这就是我对‘可爱’的态度。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沃诡秘地笑了笑。“您养过会崇拜您的动物吗?”她问道。

  克雷斯咧着嘴笑了笑。“哦,偶尔吧。可是我不需要崇拜,沃,只要有乐子就行。”

  “您没听明白,”她说,脸上还是那副奇怪的笑容,“我说的是真正的崇拜。”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有您想要的东西。”她说,“跟我来。”

  她领着他穿过闪闪发光的柜台,进入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内雾气缭绕,头顶上是人工仿造的星光。他们穿过一道雾墙,走进商店的另一片区域,在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前停住了。那是个鱼缸,克雷斯心想。

  沃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近箱子,发现自己想错了。那是一个陆栖动物饲养箱,里面是一块两米见方的微缩沙漠,白色的沙粒在暗淡的红光下呈现出血红的色泽。箱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有玄武岩、石英岩和花岗岩。箱子的四个角落里各矗立着一座城堡。

  克雷斯眯缝着眼睛瞧了瞧,修正了自己的看法。确切地说,箱子里只有三座城堡,另外一座已经倾斜崩塌,成了一片废墟。那三座城堡是用石头和沙子砌成的,做工虽然粗劣,但却完整无缺。一些小动物在城垛之上和圆形的门廊下爬来爬去。克雷斯把脸贴到了箱子上。

  “这些是昆虫吗?”他问道。

  “不是,”沃回答说,“是一种比昆虫高级得多的生物,智商也要高得多。这东西比你的跛行兽可要厉害多了。我们管它们叫沙王。”

  “只要是昆虫,”克雷斯说着,一边从箱子边上抽回身来,“我才不在乎它们有多高级呢。”他皱了皱眉头。“拜托别拿智商这一套来唬弄我了。这些东西那么小,它们的大脑只能是最原始的那一种。”

  “它们在各自的群体中共享同一个群体意识,”沃说,“在这儿应该称作‘城堡意识’。箱子里实际上只有三个生物,第四个已经死了。你看,它的城堡已经倒塌了。”

  克雷斯又往箱子里瞅了一眼。“群体意识?嗯,有点儿意思。”他又皱了皱眉头,“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过是特大号的蚂蚁窝而已。我想来点儿更精彩的东西。”

  “它们会打仗。”

  “打仗?哦。”克雷斯又看了看箱子。

  “你不妨看看它们的颜色。”她指了指聚集在最近的城堡边上的那些生物,其中一只正在箱壁上爬来爬去。克雷斯盯着它看了个仔细。但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只昆虫:只有他手指甲盖那么大,六条腿,六只小眼睛长在身体四周,一对凶猛的大颚噼里啪啦地响着,很是惹眼。两根纤长的触须则在空中摇来摆去,交织出种种图案。这东西的触须、大颚、眼睛和腿都是乌黑的,而盔甲般的外壳则是深深的橙色,那才是它身体的主色调。“是昆虫。”克雷斯又说了一遍。

  “不是昆虫。”沃坚持道,语调很平静。“沙王长大后会蜕掉坚硬的外壳。但这个玻璃箱太小,它们长不到那么大,也就不会蜕壳。”她拽着克雷斯的胳膊,领他绕着箱子走到另一个城堡边上。“看看这些沙王的颜色。”

  克雷斯看了看,这边的沙王颜色跟刚才的有所不同。这些沙王的甲壳呈亮红色,触须、大颚、眼睛和腿则是黄色的。克雷斯往箱子的另一头扫了一眼:第三个城堡里的居民拥有灰白色的甲壳,其他部位则是红色的。他“嗯”了一声。

  “我跟您说过,它们会打仗,”沃说道,“它们甚至还会休战和结盟。第四个城堡就是被其他三方的盟军摧毁的。黑色沙王发展得太人多势众了,于是其他几方就联合起来打垮了它们。”克雷斯还是不太服气。“是挺有趣儿的。不过,昆虫也会打仗啊。”

  “昆虫可不会崇拜您。”沃说。

  “呃?”

  沃笑了笑,将手指指向城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高处塔楼的墙上刻着一个头像。他认出来了,那是贾拉·沃的脸。

  “这……”

  “我把自己脸部的全息图像投影到箱子里,投影了好几天。对它们来说,这就是上帝的面容,你懂了吗?我给它们喂食,总在它们身边待着。沙王有一种基本的灵能,跟心灵感应有点类似。它们感应到我的存在,于是用我脸的图像来装饰它们的建筑,以示对我的崇拜。你看,所有城堡上都有这样的头像。”

  事实确实如此。城堡之上,贾拉·沃的脸栩栩如生,神态平静而又安详。这样的高超技艺令克雷斯惊叹不已。“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它们最前面的两条腿可以起到手臂的作用。它们甚至还有类似于手指的器官,那是三根小小的、柔软灵活的卷须。此外,它们有很好的合作意识,在修建城堡和行军作战时能合作默契。要知道,同一种颜色的沙王都是受控于同一个意识的。”

  “继续往下说。”克雷斯请求道。

  沃笑了笑。“沙母住在城堡里。‘沙母’是我给起的名字——有点儿一语双关的含义①,你明白吧?这东西行使着母亲和胃的双重职能。沙母是雌性的,大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本身不能来回走动。其实,把这种生物通称为‘沙王’有些用词不当,那些只负责寻找食物和进行打仗的叫做‘工沙’,它们就相当于战士。真正的统治者是‘沙后’。当然这个比方也不全对。大体上说来,整个城堡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物。”

  “它们吃什么呢?”

  “工沙们吃半流质的、从城堡里来的经过消化的食物——那是沙母给的,沙母已经帮它们消化了好几天了。工沙的胃接受不了别的东西。要是沙母死了,它们也很快就会死掉。至于沙母……沙母什么都吃。它们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喂点残羹剩饭就很好了。”

  “活的东西吃吗?”克雷斯问。

  沃耸了耸肩。“也吃,沙母会吃掉来自其他城堡的工沙。”

  “我对此很有兴趣,”克雷斯承认道,“要是它们的体积不那么小就好了!”

  “你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些。这儿的沙王小是因为箱子小,它们会控制自己的生长来适应现有的空间。要是我把它们移到大一点儿的容器里,它们就会继续长大。”

  “嗯,我的水虎鱼缸有这个的两倍大,现在正空着呢。我可以把它清扫出来,装上沙子……”

  “我们可以上门服务,很乐意为您效劳。”

  “那太好了,”克雷斯说,“我想要四个完整无缺的城堡。”

  “没问题。”沃说。

  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

  三天之后,贾拉·沃带着几只休眠的沙王和一队负责安装的工人来到了西蒙·克雷斯家里。沃的助手都来自于外星球,克雷斯还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外星人——身材粗短,有两只脚和四只手,还长着鼓鼓的复眼。他们厚厚的皮肤如同皮革一般,身上到处都是皱褶——这儿长着一只角,那儿支着一根刺,别的什么地方又鼓着一个包。不过他们都非常强壮,干活也很得力。沃用一种音乐般的语言支使他们干这干那,那种语言也是克雷斯闻所未闻的。

  活儿当天就干完了。工人们把水虎鱼缸搬到了克雷斯家宽敞的起居室的中央,再在鱼缸两旁摆上一圈沙发,这样利于观赏。他们把鱼缸刷洗干净,在里面三分之二的空间里填上沙子和石块,然后装上一个特殊的照明系统。这个系统既可以发射沙王喜欢的暗红色光线,又具有把全息图像投影到鱼缸里的功能。他们还在鱼缸顶上加了一个非常结实的塑料盖子,盖子里有一个喂食装置。“这样,你喂它们的时候就不用把盖子挪开了。”沃跟他解释说,“你肯定不想让那些工沙有机会跑掉吧。”

  盖子里还装着一台湿度控制仪,可以使鱼缸里的湿度保持在适当的水平。“里面得保持干燥,但是也不能太干了。”沃说。

  最后,一个工人爬进鱼缸,在四个角上各挖了个深坑。他的一个同伴从结着霜的冷冻运输箱里拿出休眠的沙王,一个接一个地递给了他。这些沙王实在不美观,克雷斯觉得它们就像一团团颜色斑驳的腐肉,只不过多了一张嘴而已。

  外星工人把它们分别埋在四个角落里,跟着把鱼缸封好,然后就离开了。

  “沙王遇热之后就会醒来,”沃说,“一周之内,工沙就会开始孵化。它们会挖洞,然后钻到地面上来。一定要给它们充足的食物,它们在成长期间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我估计,大约三个星期之后你就能看到城堡了。”

  “那我的头像呢?什么时候它们才会开始雕刻我的头像?”

  “大概一个月之后你再把全息图像投进去。”她建议说,“要有耐心。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来,我们随时为您效劳。”她朝克雷斯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

  克雷斯踱回到鱼缸边上,点着了一支大麻烟卷。沙漠里寂静无声,空无一物。他不耐烦地敲了敲缸壁,皱起了眉头。

  到了第四天,克雷斯觉察到沙子下面似乎有了动静——来自地下的轻微扰动。

  第五天,他看见了第一只工沙。它孤零零地待在鱼缸里,身体是白色的。第六天,他数出了十二只沙王,白的、红的、黑的都有。橙色沙王却迟迟不见动静。

  他把一碗剩菜倒进鱼缸,沙王们马上就注意到了。它们冲了上来,动手把食物拉回各自的角落。每种颜色的沙王都秩序井然,互相之间也没有争斗。克雷斯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决定再等上一阵子。

  第八天,橙色沙王粉墨登场了。这时,其他的沙王都已经在搬运小石块,开始搭建粗糙的城堡了。它们还是没有打仗。它们现在的个头还只是店里那些同类的一半大小,不过克雷斯觉得这些家伙长得挺快的。

  在第二个星期内,城堡就盖了一半了。工沙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把大块的砂岩和花岗岩拖回各自的角落里,其他一些工沙则忙着用大颚和卷须把沙石堆砌起来。克雷斯买了一副放大目镜,这样就可以把鱼缸里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绕着高高的缸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真是有意思极了。城堡多少有些简陋,克雷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改进的法子。第二天,他把一些黑曜石和彩色玻璃碎片跟食物一块投了进去。几个钟头之后,这些石头和玻璃片就成了城堡墙面的一部分。

  最先竣工的是黑色城堡,紧随其后的是白堡和红堡。不出所料,橙堡又是最后一个。克雷斯把饭拿到起居室里,坐在沙发上边看边吃,他觉得,头一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起来。

  他又一次失望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宏伟了。除了上洗手间、接听重要的公务电话之外,克雷斯和鱼缸寸步不离。但沙王们还是没有开战,他开始不耐烦起来。

  最后,他不再给它们喂食了。

  沙漠里不再有剩饭从天而降。两天之后,四只黑工沙围住了一只橙色同类,把它拖回去献给了自己的沙母。它们先扯下它的大颚、触须和腿,使其成了残废,然后把它拖进了微型城堡那道阴暗的正门里。那只沙王就此消失。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四十多只橙色沙王从沙漠另一头行军过来,向黑色军团所在的角落发起了进攻。但是,从地底深处冲出来的黑色沙王在数量上占尽优势。战斗结束时,进攻者们已经被屠杀殆尽。战死者和它们奄奄一息的同伴都被拖到了地下,成了黑沙母的盘中餐。

  克雷斯非常兴奋,为自己的天才想法得意不已。

  第二天,当他把食物放进鱼缸时,一场抢夺食物的三国大战爆发了。白色军团最终成了最大的赢家。

  自那以后,战争就一场接一场,打得个不亦乐乎。

  离贾拉·沃把沙王送来的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克雷斯打开了全息投影仪,他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鱼缸里。克雷斯的脸的图像慢慢地转个不停,这一来,所有四个城堡都可以均匀地接收到他的目光。克雷斯觉得这个投影还是和自己挺相像的:它顽皮地咧开嘴笑着,嘴巴宽宽的,脸颊丰满,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灰色的头发被精心梳成了时髦的分头,眉毛稀疏,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

  很快,沙王们就行动起来了。当自己的头像在沙王们的头顶闪耀时,克雷斯给它们投放了异常丰盛的食物。战争终于告一段落,现在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崇拜”这个主题展开。

  西蒙·克雷斯的脸慢慢地显现在了城堡的墙面上。

  一开始,克雷斯觉得四个城堡上的雕像几无二致。随着工程的进展,他对这些复制品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发现它们在制作工艺以及最终效果上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红色军团最具有艺术天分,它们用小块的板岩表现出他灰扑扑的发色。白沙王制作的脸谱显得年轻又顽皮,而黑色军团的创作则突出了他智慧、慈祥的特点——不过脸都是一样的脸。橙色沙王还跟原来一样,进度最慢,效果也最差。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相形之下,它们的城堡也是一副寒碜相。橙色沙王的雕像看上去潦潦草草,简直就像一幅漫画,而且它们看上去也不打算做什么改进了。看到它们停止了对雕像的加工,克雷斯心里很不是味儿,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等到所有版本的头像都完工的时候,克雷斯关掉了投影仪——现在是时候来一次聚会了,他想,这肯定会让朋友们惊叹不已。他甚至还打算为大伙儿导演一出战争的好戏。他高兴地哼着歌,开始起草聚会客人的名单。

  聚会果然大获成功。

  克雷斯一共邀请了三十位客人。有几个是跟他爱好相同的密友,还有几个前任情人,其他的都是他生意和社交场上的竞争对手。他知道有些客人看了他的沙王会觉得不舒服,甚至会反感——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一时冲动地把贾拉·沃的名字也写进了名单里,在给她的邀请函中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愿意,把希德也叫上吧。

  她接受了邀请,不过她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解。“希德,呃,他不能来。他从来不参加社交聚会。至于我嘛,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看看你的沙王到底怎么样了。”

  克雷斯为聚会预订了尤为丰盛的餐点。到了最后,客人们的谈资渐渐枯竭,大多数客人已经被红酒和大麻烟弄得晕头转向了。就在这时,克雷斯亲自动手把桌上的残羹冷炙一股脑儿地搜刮进了一个大碗里,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上这边来,”他招呼着客人们,“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的最新宠物。”他端着碗,领他们进了起居室。

  沙王们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厚望。事前被饿了两天,现在正是它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克雷斯颇为周到地为客人们准备了放大目镜,大家便围在鱼缸边上戴着目镜往里看。沙王之间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剩饭争夺战。战斗结束之后,克雷斯清点了一下战场:差不多死了六十只工沙。红沙王和白沙王新近结成了联盟,大部分食物都被它们抢走了。

  “克雷斯,你真是恶心。”卡茜·穆雷冲着他说。两年前他们在一起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要命的多愁善感,跟她分了手,“我可真是个傻瓜,居然还到你这儿来。我还以为你也许会收敛一点儿,想要跟我道歉呢。”有一次,他的跛行兽把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狗给吃掉了。那是卡茜的爱物,为这事儿她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别再请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西蒙。”她大踏步地冲了出去,后头紧跟着她的现任情人。一片嘲笑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其他的客人都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这些沙王是从哪儿弄来的?“沃-希德进口商店。”他回答道,一边向贾拉·沃做了个礼节性的手势。她一直都很安静,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沙王要拿他的头像来装饰城堡?“因为我是它们的上帝。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的回答引发了一阵哧哧的笑声。

  它们还会打起来吗?“当然。不过今天晚上不会了。别担心,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

  业余外星生物学家贾德·拉吉斯聊起了其他的群居昆虫,还有它们掀起的那些战争。“这些沙王很有意思,但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你不妨读一读关于另外一些昆虫的书,比方说,《地球上的兵蚁》。”

  “沙王不是昆虫。”贾拉·沃突然插了一句。

  不过贾德已经走开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话。克雷斯冲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玛拉达·布雷提议在下次观战时设一个赌局,大家都对这个主意表示赞同。接着,他们兴致勃勃地就赌博的规则和赔率展开了讨论,一直持续了接近一个钟头。最后,客人们开始陆续离去。

  贾拉·沃是最后一个走的。等到就剩他们俩的时候,克雷斯跟她说:“看来,我的沙王所引起的凡响似乎非常不错。”

  “它们长得不错,”沃说,“已经比我自己养的那些大点儿了。”

  “对,只有橙色沙王例外。”克雷斯说。

  “我也注意到了,”沃回答道,“它们的数量似乎很少,城堡也很破败。”

  “呃,总得有人落后的,”克雷斯说,“橙色沙王出来得晚,城堡盖得也晚,所以它们吃亏了。”

  “能不能告诉我,”沃说,“你有没有喂它们足够多的食物?”

  克雷斯耸了耸肩。“它们得时不时地节节食,这样能更好地激起它们的斗志。”

  沃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没必要饿着它们,它们自然会在某个时间因为某种理由而发动战争,那是它们的本性。那样你看到的就会是非常复杂的对抗,令人赏心悦目。眼下这种因为饿肚子引起的连续战争毫无艺术感,档次也不高。”

  克雷斯态度激烈地回敬了她的不满。“你现在是在我家里,沃,在这里,档次高不高得由我来决定。我一开始就是按照你的建议来喂养它们,可它们根本就不开打。”

  “你得有耐心。”

  “不,”克雷斯说,“归根结底,我才是它们的主人和上帝。为什么我得等到它们自己想打时才打呢?它们打斗的次数没达到我的要求,我只是对这种状态做了一番修正而已。”

  “我知道了,”沃说,“我会跟希德商量一下的。”

  “这不关你的事,跟他也没关系。”克雷斯打断了她。

  “那,我想我也该告辞了。”沃的话语听起来有无可奈何。在披上外套时她又瞪了他最后一眼。“好好留意你的那头像吧,西蒙·克雷斯。”她警告道,“看看你的那头像。”说完就离开了。

  克雷斯满腹狐疑地踱回到鱼缸边上,紧盯着那城堡。他的头像还在,跟原来一样,只是——他抓起放大目镜戴上,长时间地审视着那脸,不过还是很难说清到底有什么不妥。但,头像的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笑容有些扭曲了,神色显得有点儿恶毒。当然,变化非常细微——如果这也算是变化的话。最后,克雷斯把这归结为心理暗示的缘故,并决定再也不邀请贾拉·沃来参加聚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克雷斯和他的十来个死党每周都要聚在一块玩一种游戏,他喜欢称之为“战争游戏”。但最初的那股狂热劲儿早已过去,他不再花那么多时间围着鱼缸转了,转而开始更多地关注生意上的事务和社交生活。不过,他还是喜欢时不时地叫几个朋友过来看上一两场战争。他总是让沙王们处在饥饿的边缘,橙色沙王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数量明显地减少了。到后来,克雷斯开始怀疑它们的沙母是不是已经死了。其他沙王的日子倒还过得逍遥。

  在一些难以成眠的夜晚,克雷斯会拿着一瓶红酒走进起居室,那儿唯一的光源就是微型沙漠里的暗红色光芒。他会自个儿边喝酒边观察沙王,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一般情况下,鱼缸里总会有某个角落正在打仗。碰上鱼缸里一片太平的时候,他只需要扔一点点食物进去,马上就能挑起一场纷争。

  就像玛拉达·布雷提议的那样,克雷斯的同伴们开始为每周的“战争游戏”下注。克雷斯把宝押在白色沙王身上,赢了不少钱。白色沙王现在已经是鱼缸里最人多势众的一派了,它们的城堡也最为宏伟壮观。有一次,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战场中央投放食物,而是掀开鱼缸盖子的一角,把食物直接倒在了白色城堡边上。这一来,其他沙王要想得到食物就必须去攻击白沙王的要塞。它们的确这么干了,但白沙王成功地抵挡住了进攻,克雷斯也因此从贾德·拉吉斯手里赢到了一百块钱。

  实际上,拉吉斯几乎每个星期都在大输特输。他自认为对沙王和它们的行为方式非常了解,声称自己从第一次聚会之后就开始研究它们,但是一到下注的时候,他的运气就不见了。克雷斯怀疑拉吉斯是在吹牛。他自己也曾经一时兴起想研究一下沙王,还泡在图书馆里查询自己的新宠物到底来自哪个星球,但是图书馆根本就没有关于沙王的任何记录。他曾经想跟沃联系,问问她有关的情况,但是又因为别的事情给搁下了。渐渐地,他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后来有一次,拉吉斯又来参加战争游戏了。之前的一个月里他总共输掉了一千多块钱。这次他来的时候,胳膊下夹了个小小的塑料盒子,里头有一只类似于蜘蛛的东西,身上还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细毛。

  “这是只沙漠蜘蛛。”拉吉斯宣布,“产自卡萨蒂。我今天下午在‘以太宠物’买的。通常他们都会把蜘蛛的毒囊取掉,不过这只还是完好无损的。西蒙,你敢跟我赌吗?我要把我的钱赢回来。我要押一千块钱,赌沙漠蜘蛛能打赢沙王。”

  克雷斯审视着被关在塑料盒子里的蜘蛛,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他的沙王已经长大了——比沃那些沙王要大上一倍,就像她预言的那样——但是它们跟这个庞然大物比起来可就相形见绌了;而且蜘蛛是有毒的,沙王可没有这种武器。但话又说回来,沙王们有着庞大的数量。再说了,没完没了的沙王之战也让他看得发腻了。于是,这种新奇的比赛一下便勾起了他的兴致。“成交。”克雷斯说,“贾德,我看你是傻了。沙王们会前赴后继地进攻,直到把你的这个丑东西杀死才会罢手。”

  “傻的人是你,西蒙,”拉吉斯微笑着回敬道,“卡萨蒂沙漠蜘蛛吃的就是那些躲在角落和缝隙里的胆小鬼。瞧着吧,它肯定会径直冲进城堡把你那些沙母吃掉的。”

  其他人都笑了,克雷斯却沉下脸来,他原来可没想到这一点。“那就走着瞧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就给自己加酒去了。

  蜘蛛个子太大了,没法顺利地通过喂食器进到鱼缸里。有两位客人帮着拉吉斯把鱼缸的盖子往边上挪了挪,玛拉达·布雷把盒子递了上去。拉吉斯就把蜘蛛给抖搂了出来。蜘蛛轻巧地降落在红色城堡前面的一个沙丘上,迷惑不解地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嘴和脚则气势汹汹地抖动着。

  “上啊。”拉吉斯催促着蜘蛛。他们现在都围到了鱼缸边上。克雷斯找来了放大目镜,把它戴上了。就算他真的要输掉一千块钱,起码也得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欣赏一番。

  沙王们发现了入侵者。红色城堡里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那些小小的红色工沙都呆立在原地,观望着。

  蜘蛛开始爬向城堡大门,向着吉凶难料的前途进发了。克雷斯的头像从上方的塔楼俯视着它,目无表情。

  一场混战立刻爆发了。离得最近的那些红色工沙排成了两个楔形战队,顺着沙地朝蜘蛛冲了过去。更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城堡里拥出来,组成了一个三列纵队,保卫着沙母居住的地下城堡的入口。侦察兵在沙丘之间来回奔忙着,召唤同伴们加入战团。

  双方短兵相接。

  发起进攻的沙王们如潮水般涌到了蜘蛛身上,用大颚紧紧地咬住蜘蛛的腿和腹部不放。红色沙王顺着入侵者金色的腿脚爬到了对方的背上,然后又咬又撕。有一只沙王找着了蜘蛛的一只眼睛,用自己那小小的黄色卷须把它揪了下来。克雷斯满脸堆笑,在一旁指指点点。

  但是它们太小了,也没有毒液,因此没能把蜘蛛制住。蜘蛛弹动着腿,把沙王拨向自己身体两侧,同时用淌着涎水的颚去对付其他的沙王。沙王们被蜘蛛咬得支离破碎,身体也僵硬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只红沙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沙漠蜘蛛步步逼近,大步流星地跨过了排在城堡前面的三排卫兵。沙王队伍缩小了包围圈,它们把蜘蛛裹在中间,进行着玉石俱焚的战斗。有一队沙王把蜘蛛的一条腿咬了下来。防御者们络绎不绝地从塔楼上跳下来,加入了纠结的密集战团。

  蜘蛛全身上下都爬满了沙王,它突然倒向一边,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沙石中。

  拉吉斯长吁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太精彩了。”有人在说。玛拉达·布雷咯咯地轻声笑着。

  “看啊。”艾迪·诺兰迪安说,拽住了克雷斯的胳膊。

  大家一直专注于眼前这个角落里的战斗,谁也没有注意到鱼缸里其他部分的情形。他们面前的城堡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沙地上只剩下了红色工沙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

  三支大军汇聚到了红色城堡前面。橙、白、黑三色沙王排着整齐的队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它们在等着看地下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克雷斯笑了。“这是一条防御封锁线。”他说,“再看别的城堡,贾德。”

  拉吉斯看了看,不由得咒骂了一句。一队队的工沙正在拿沙子和石头把城堡的各个入口封上。就算蜘蛛在这次遭遇战中侥幸存活,也难以进入其他城堡。

  “我应该拿四只蜘蛛来。”拉吉斯说,“反正我还是赢了,我的蜘蛛现在就在下面,正在吃你那该死的沙母呢。”

  克雷斯没有回答。他等着看结果。这时候,沙漠的阴暗处有了动静。

  转眼之间,红色的工沙又开始从大门里拥出来了。它们在城堡上各就各位,开始修复被蜘蛛弄坏了的部位。其他的沙王军队也都散开了队形,开始往各自所在的角落撤退。

  “贾德,”克雷斯说,“我想你还没搞清楚到底是谁吃了谁。”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拉吉斯带来了四条细长的银蛇,沙王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们给解决了。再下次他带了只大黑鸟。黑鸟吃掉了三十多只白工沙,而且还真把白色城堡给扑腾垮了。可是,最后它实在扑腾不动了,不管在哪儿落地,沙王们都会对其发起猛烈的进攻。

  黑鸟之后是一盒昆虫——那些甲壳虫长得跟沙王颇为相似,但傻多了。橙、黑沙王的联军冲乱了这些甲壳虫的队形,它们被分割开来,很快就被屠杀殆尽。

  拉吉斯开始拿期票跟克雷斯结账了。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期,克雷斯再次遇见了卡茜·穆雷。那天晚上,克雷斯在阿斯加德一家他最中意的饭馆里吃饭,而她碰巧也在那儿用餐。他走到她的餐桌旁,跟她说了说战争游戏的事,然后邀请她也加入。她听了之后气得满脸通红,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冷冷地对他说:“得有个人来让你悬崖勒马了,西蒙。我想那个人就是我。”克雷斯耸了耸肩,然后回自己的座位享用一顿美味的晚餐,就此把她的威胁置之脑后。

  一个星期之后,一个矮胖的女人来到了克雷斯的家门口,向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袖章。“我们接到了投诉,”她说,“克雷斯先生,您家里是不是养了满满一缸子危险的昆虫?”

  “不是昆虫,”克雷斯恼怒地说,“您不妨自己进来看看。”

  看到沙王之后,她大摇其头。“这样绝对不行。您对这些动物了解多少呢?您知道它们来自哪个星球吗?它们通过生态委员会的检查了吗?您有饲养它们的许可证吗?我们收到投诉说它们是食肉动物,可能非常危险。还有一份投诉说它们是半智能生物。它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沃-希德宠物店。”克雷斯回答道。

  “没听说有这么个店。”女警察说,“这些人多半是通过走私把它们弄进来的,因为我们的生态学家绝不会批准进口这种动物。不行,克雷斯先生,这样绝对不行。我得没收这个鱼缸,然后把它销毁。您还得交一些罚款。”

  克雷斯许给她一百块钱,让她放过他和他的宠物。

  “现在您可又多了一项贿赂公务人员的罪名。”

  直到他把价码加到两千,她才终于松了口。“你知道,这事儿麻烦着呢,”她说,“有些表格得要修改,还有些记录得想办法删掉,从生态学家那里搞一张伪造的许可证也得花上不少时间,打发那个投诉者的麻烦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她再打电话来怎么办呢?”

  “让我来对付她。”克雷斯说,“让我来。”

  他着实费了番心思,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件事情。当天晚上,他打了好一通电话。

  他首先找到了“以太宠物”。“我想买条狗,”他说,“一只小狗。”

  长着一张圆脸的店主呆呆地瞪着他。“一只小狗?西蒙,这可不像你啊。干吗不亲自来一趟呢?我这儿有一只不错的货色。”

  “我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狗,”克雷斯说,“你拿支笔记一下,我给你形容一下是什么样的。”

  然后他又找上了艾迪·诺兰迪安。“艾迪,今晚到我这儿来一趟吧,带上你的全息拍摄装备。我想录下沙王们与小狗打斗的场面,打算当礼物送给一位朋友。”

  那天夜里,拍完录像并将其寄送出去,克雷斯一直折腾到很晚。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小点心,抽了几支大麻烟,还开了一瓶红酒,在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里看了一出离经叛道的闹剧。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里的灯都关着,鱼缸发出的红光让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红色,气氛显得十分躁动不安。克雷斯走过去俯瞰自己的领地,因为他很想知道黑色沙王的城堡修得怎么样了——小狗把它们的城堡弄得一团糟。

  修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克雷斯透过放大目镜视察它们的工作成果时,碰巧近距离地瞥见了沙堡墙面上自己的头像,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退后一步,眨了眨眼,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再一次往缸里看去。

  墙上那张脸的确还是自己的,但却已经扭曲变形,脸颊肿胀得像只猪脸,笑容显得狡诈淫荡,看上去邪恶得难以形容。

  他心神不宁地绕着鱼缸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其他的城堡。各个城堡上的脸谱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是归根结底都差不多。

  橙色城堡上的头像略去了大部分的细枝末节,但看上去还是十分残暴粗野——嘴角显得十分蛮横,眼睛里则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红色沙王给他的头像加上了恶魔般的狞笑,嘴角还在抽动着,那种动作既古怪又令人厌恶。他最喜欢的白色沙王雕出来的也是一个凶残的撒旦形象。

  克雷斯狂怒地把酒杯扔向了房间的另一头。“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他压着嗓子说道,“一个星期之内,你们别想吃到东西,你们这些该死的……”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起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你们。”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主意。他大步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把铁做的古董标枪。标枪有一米长,枪尖十分锋利。克雷斯狞笑着,爬上去把鱼缸盖子挪开了一点,腾出了刚好够他动手的空间。沙漠的一角暴露在他面前,他弯下身,用标枪向着下方的白色城堡猛刺下去。他来回杵着标枪,把塔楼、工事和城墙一股脑儿地摧毁了。沙子和石子哗哗地往下掉,把四处逃窜的工沙埋在了沙下。他轻轻抖了一下手腕,依照他的脸制作的那个傲慢无礼的讽刺肖像便彻底灭迹了。接下来,他把枪头对准通往沙母密室的那个阴暗洞口,然后用尽全力戳下去。他感觉到一股阻力,接着就听到了轻微的碎裂声。所有的工沙都战栗着瘫倒在地。

  克雷斯心满意足地抽回了标枪,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想弄清楚沙母是不是已经被杀死了。枪头已经湿了,还有点黏糊糊的。到了最后,白色沙王们又开始动了起来,很缓慢、很无力,但的确是在动。

  他正准备把盖子挪一下,好接着对付下一个城堡,却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他尖叫着扔下标枪,把那只沙王从身上掸了下来。沙王掉到了地毯上,他赶紧过去用脚把它踩死,然后又来来回回地把尸体碾得粉碎——在他踩上去的时候,那只沙王发出“嘎吱”一声惨叫。在这之后,他一边打着颤,一边赶紧封好了鱼缸。然后他冲出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全身上下查了个遍,又把衣服放到水里去煮。

  再后来,他又喝了几杯红酒,这才走回了起居室。他觉得有点儿害臊,居然被一只沙王吓成这样。不过他可不打算再打开鱼缸了,从这以后,鱼缸的盖子永远不会再打开了。当然,他还是得惩罚其他那些沙王。

  他决定再喝杯酒,借此润滑一下生锈的脑子。喝完之后,他又有了主意。他走到鱼缸边上,调了一下湿度控制仪。等他攥着酒杯在沙发上酣然入梦的时候,那些沙堡已经让雨水给溶解了。

  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袋隐隐作痛。他心想,宿醉真是件让人难受的事情,一边蹒跚着走到了门厅里。

  站在门外的是卡茜·穆雷。“你这个恶魔!”她冲他叫嚷道。她的脸肿了,上面还留着一道道泪痕。“我哭了一个晚上,你这个该死的!我绝不容许你再这样了,西蒙,绝不。”

  “放松点儿,”他捧着自己的脑袋,“我酒还没醒昵。”

  她咒骂着把他推到一边,冲进了房子。跛行兽跑过来蹲在角落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用力拍了它一掌,大踏步地进了起居室。克雷斯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头。“等等,”他说,“你这是要去……你别……”他突然停了下来,被吓住了——她左手拿了把沉重的大锤。“不要!”他叫着。

  她径直走到鱼缸跟前。“你很喜欢这些小可爱是吧,西蒙?现在你可以跟它们一起待着了。

  “卡茜!”他大声叫道。

  她双手紧握着大锤,用尽全力向鱼缸抡了过去。大锤撞击鱼缸的声音让克雷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绝望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号。但缸壁依然完好如故。

  她又抡起了大锤。这次鱼缸裂了,缸壁上出现了网状的细线。

  在她收回手,准备再一次抡起锤子的时候,克雷斯向她撞了过去。他们倒在一起,厮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手里的锤子掉了,拼命想掐住他的脖子,但克雷斯用力挣脱了。他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痕。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看看你自己吧,西蒙。”她冷冷地说,“你的嘴角滴着血,跟你的宠物一个德行。味道怎么样啊?”

  “滚出去!”他说。他看到昨晚掉在地上的标枪还在原处,就一把将它抓了起来。“滚!”他又重复道,还特意晃了晃标枪,“不许再靠近鱼缸。”

  她对他的举动表示嘲笑。“你没这个胆子。”她说着就弯下身去捡锤子。

  克雷斯冲她尖叫了一声,刺出了手中的标枪。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铁铸的枪头已经穿透了她的肚子。卡茜·穆雷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标枪。克雷斯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她被标枪扎穿了,血流如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倒下。尽管嘴里都是血,她还是挣扎着说出了一句:“你这个恶魔。”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又转过身来,身上带着标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到了鱼缸上。塑料片、沙子和泥浆如雪崩一般泻落下来,把她整个儿埋在了下面。克雷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微弱叫声,连滚带爬地到了沙发上。

  沙王们从起居室地上那堆脏东西里钻了出来。卡茜的尸体上爬满了沙王。有一些还试着穿过地毯,其他的沙王也跟了过去。

  沙王们渐渐组成了一支队伍——一个蠕动着的沙王方阵。它们抬着一个东西,那东西黏糊糊的,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似乎是一块跟人脑差不多大小的生肉。它们正在把它从鱼缸里抬出来。那东西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克雷斯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夺门而出。

  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于是跑向自己的飞行器,开着它去了最近的一座城市,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五十公里远。他怕得要命,差不多快要吐了。不过,逃离险境之后,他找了家小饭馆,喝了几杯咖啡,吞了两片醒酒药,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这天早上的事情的确十分可怕,不过总去想它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要了些咖啡,然后开始冷静地审度目前的局面。

  卡茜·穆雷死在了他的手里。他要不要去自首,跟警察说这是一次意外呢?行不通的。他把她刺了个透心凉,而且还跟那个女警察说过让自己来对付她的话。他必须把证据毁灭掉,还得指望卡茜没有跟别人说过她那天的安排。应该没有。她应该是昨天夜里很晚了才收到礼物的。她说自己哭了一晚上,而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只需要把尸体和她的飞行器灭迹就行了。形势还算不错。

  接下来就是那些沙王了,它们也许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毫无疑问,它们现在都已经逃脱了牢笼。一想到它们会在他的房子里、床上、衣服里跑来跑去,在他的食物里生息繁衍,他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他打了个颤,努力压制住那种恶心的感觉。他提醒自己,要消灭它们应该不算很难。不需要把每一只工沙都考虑到,只要把那四只沙母干掉就行了。这件事并不难。沙母的个头都不小,他见过的,他能够把它们找出来杀掉。过去他曾是它们的上帝,现在,他将成为它们的终结者。

  回家之前,他去买了些东西。他买了一副能把自己从头裹到脚的薄皮套,几包杀岩蜒用的毒药丸子,外加一个喷雾罐——里面装有一种药力极强的违禁杀虫剂。他还买了一台牵引起重装置。

  他回到家后,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件事情。首先,他用牵引起重机把卡茜的飞行器钩在了自己的飞行器上。在搜索卡茜的飞行器的时候,他碰上了第一个好彩头——录有艾迪·诺兰迪安拍的沙王战争场面的晶片还在飞行器的前座上摆着。他本来还一直在担心这个东西的下落。

  处理完飞行器之后,他把皮套罩在了身上,走进房里去搬卡茜的尸体。

  尸体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仔细地检查过那些正在迅速变干的沙堆,毫无疑问,尸体的确是不见了。难道是她自己爬到别处去了吗?不太可能,但克雷斯还是四处搜寻了一番。他把整个房子粗略地检查了一遍,既没找着尸体,也没看见沙王的踪影。那个昭示他罪状的飞行器还在大门外面,他可没时间再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了。他决定以后再找。

  离他家七十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活火山群,他拖着卡茜的飞行器飞到那里。最大的那座火山张着火焰熊熊的大口,他在上空松开了起重牵引装置,然后看着飞行器一头栽了下去,在熔岩中消失了。

  等他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工作因此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过要飞回城里,在那儿过夜,不过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安全。

  他在房子外面撒上了一圈毒丸子,这不会让人起疑心,因为那些岩蜒向来很让他头疼。这项工作完成之后,他往喷雾罐里灌满了杀虫剂,大着胆子回到了房间里。

  克雷斯挨个检查着每个房间,走到哪儿就把哪儿的灯给打开。到了最后,整座房子变得灯火通明。他停下来清扫了一下起居室,用铲子把沙子和塑料碎片弄回破裂的鱼缸中。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王都跑了。那些城堡在克雷斯的水攻之下也都扭曲变形,缩做一团,最后变成了一堆烂泥。剩下的一丁点儿也在风干的过程中土崩瓦解了。

  他皱着眉头继续搜索,肩膀上还挂着那个杀虫喷雾器。

  他在酒窖里找到了卡茜·穆雷的尸体。

  尸体在一段陡峻的楼梯下面,四肢都扭曲着,就像是突然从上面摔下去的一样。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色的工沙,正在几乎满是沙王的泥地上一下一下地挪动着。

  克雷斯狞笑着,把灯光拧到了最亮。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土堡,两排酒架之间还有一个黑洞。在酒窖的墙上,克雷斯依稀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大致轮廓。

  尸体又动了一下,朝城堡的方向挪动了几厘米的距离。克雷斯脑子突然浮现出了白沙母饥肠辘辘地等待食物的情景。它也许能把卡茜的脚吃进嘴里,再多它可就吃不了了。这番情景可真是荒谬。他又笑了笑,继续注视着下方酒窖里的情形。喷雾器的软管在他右手下面耷拉着,他的手指就放在软管的开关上。这时,几百只沙王突然统一行动起来。它们扔下尸体,在克雷斯和白沙母之间排好战斗阵形。克雷斯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克雷斯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他笑了笑,放下了握住开关的手。“卡茜一直都是块难啃的骨头,”他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对你们这种个头的东西来说更是如此。来,让我来帮帮你们。说到底,上帝是干吗的呀。”

  他爬上楼梯,走出酒窖,一会儿就拿了把切肉刀回来。沙王们耐心地看着克雷斯把卡茜·穆雷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容易消化的碎片。

  当天夜里克雷斯是穿着皮套睡的,杀虫剂就放在手边。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杀虫剂。白色沙王都心满意足地待在酒窖里,而其他的沙王全部都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上,他总算把起居室打扫干净了。经过他的一番收拾,除了那个破鱼缸之外,房间里再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继续寻找那些失踪的沙王。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它们。黑沙王在他的假山庭园里安营扎寨,用黑曜石和石英石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红沙王是在早已废弃不用的游泳池里找到的,经年累月的风沙几乎快把池子填满了。他看见自己的庭院里到处都是黑色和红色的工沙,其中有不少正在把毒丸子搬回去孝敬各自的沙母。克雷斯忍不住偷笑,看来是没必要用杀虫剂了,也没必要冒险跟它们大干一仗,有这些毒丸子就够了。黑色和红色的沙母应该活不到今天晚上。

  就剩那些橙色的沙王还没下落。克雷斯绕着房子找了好几圈,搜索范围也越来越大,但还是没有找到橙色沙王的蛛丝马迹。天气又干又热,他被皮套捂出了汗,于是就不再拿橙色沙王的下落当回事了。如果它们出了院子,那它们多半也已经跟红沙王和黑沙王一样吃下了毒丸子。

  走回房间的时候,他用脚碾碎了几只沙王,心里不免有些快感。进屋之后,他脱掉了皮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了一顿美餐,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感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有两只沙母马上就要完蛋了:第三只也待在不会对自己造成危险的地方,他利用完它之后就可以把它处理掉了;最后一只他也肯定能够找着;至于卡茜,她来过这儿的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电话视屏开始闪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贾德·拉吉斯,他打电话来吹嘘自己又找着了几只食人蠕虫,还说今晚打算带它们来参加战争游戏。

  克雷斯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很快就想了起来。“哦,贾德,不好意思,忘了跟你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已经腻烦了,那些沙王也被我处理掉了。都是些丑陋的小玩意儿。对不起,今晚没有聚会了。”

  拉吉斯觉得愤愤不平。“那我拿这些蠕虫怎么办呢?”

  “放在果篮里寄给情人吧。”克雷斯冲着他说,然后挂了电话。他马上开始拨其他人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找上门来,因为沙王们还活着,还在房子里面大肆折腾。

  在给艾迪·诺兰迪安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屏幕变得清晰起来,显示已经有人应答。克雷斯轻轻点了一下应答键。

  一个钟头后,艾迪如约抵达。聚会取消的事情让她很是奇怪,但她也很高兴能单独跟克雷斯待一个晚上。他讲了卡茜看了他俩一起拍的片子之后的反应,这让艾迪乐得不行。克雷斯一边说,一边想方设法地弄清楚了艾迪并没有把这个恶作剧告诉过别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往杯子里加满了酒。瓶里只剩一点点。“我再去拿一瓶,”他说,“跟我一起上酒窖去吧,帮我挑一瓶好年份的酒。你对酒的感觉总是比我好。”

  她欣然同往。不过当克雷斯打开地窖门示意让她先进时,她却站在楼梯上犹豫不前。“灯呢?”她问克雷斯,“里面有股味儿……这是什么怪味儿啊,西蒙?”

  他推了她一把,她一时间似乎被吓呆了,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克雷斯关上了门,又用板子和气锤把门钉死。这些工具都是他事先就放在那儿的。快要弄完的时候,他听见了艾迪的呻吟。“我好痛。”她叫着,“西蒙,这是什么东西?”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叫声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克雷斯去了自己的感官娱乐室,选播了一出粗俗的喜剧,好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

  确信艾迪已经死了之后,克雷斯把她的飞行器也载到北方扔进了火山口。看来那架牵引起重机是买对了。

  第二天早上,克雷斯来到酒窖那儿,想看看情况怎么样了,这时门里边传来了奇怪的扒门声。他紧张地听了一会儿,心想艾迪也许还没死,正在使劲儿抓门想出来。这似乎不太可能,应该是沙王的声音才对。这个念头让克雷斯不寒而栗。他决定让门封着,至少先封上一段时间再说。然后他拿了把铲子走到屋外,想把红沙母和黑沙母埋葬在它们各自的城堡里。

  它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黑城堡上的黑曜石闪闪发光,城堡上爬满了沙王,它们正在修复和加固城堡。最高的塔楼已经到他腰部那么高了,上面刻着他的脸,一个极度扭曲丑陋的漫画肖像。当他走近城堡时,黑色沙王全都停止了工作,组成了两个气势汹汹的方阵。克雷斯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其他的沙王也在步步逼近,封住了他的退路。惊骇之下,克雷斯扔下了铲子,用尽全力跑出了包围圈。又有几只工沙死在了他的脚下。

  红色城堡正沿着游泳池的池壁往上延伸,沙母就安居在沙子、混凝土和城垛之间的一个深坑里。池底爬满了红色沙王。克雷斯看见它们把一只岩蜒和一只大蜥蜴拖进了城堡里,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他从游泳池边退了回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他低下头,看见三只工沙正顺着自己的腿往上爬。他伸手把它们掸到地上,用力踩死它们,但是别的沙王还在飞快地向他冲过来。它们比他印象中大多了,其中一些都快有他的拇指那么粗大了。

  他开始狂奔起来。终于安全地跑回到房子里面了,克雷斯上气不接下气,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他关好门,还赶紧上了锁。他的房子应该是不怕虫子的,待在这儿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喝了杯烈酒,总算让自己镇定了下来。这么说,毒药也治不了它们,他暗自思忖。他早该想到这一点——贾拉·沃曾经警告过他:沙母什么都能吃。看来只能靠杀虫剂了。他又喝了杯酒,好再给自己壮壮胆,然后穿上皮套,背上了喷雾器。他开了门。

  沙王们正在门外恭候着他。

  克雷斯面对的是两支大军——它们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成了联盟,数量之多出乎他的意料。那些该死的沙母肯定是像岩蜒那样生个没完没了。到处都是工沙,眼前是一片蠕动的海洋。

  克雷斯举起软管,扣动了扳机,一阵灰色的水雾随即洒到了最近那一排沙王身上。他的手来回移动着,水雾所到之处,沙王们纷纷抽搐起来,然后突地痉挛一下,就此一命呜呼。克雷斯满意地笑了,它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杀虫剂在自己面前喷出了一片宽阔的弧形地带,然后自信地走上前去,踏过一堆黑黑红红的狼藉残骸。沙王大军开始撤退。克雷斯步步紧逼,打算从它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然后直捣沙母所在的老巢。

  突然间,沙王们不再后退了,上千只沙王如潮水般向他涌了过来。

  克雷斯对它们的反击早有准备。他站在原地,用水雾之剑在自己面前挥出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沙王们朝他冲过来,跟着就死在了他的面前。也有几只穿过了他的防线,他的喷雾圈不可能那么密不透风。他感觉它们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大颚徒劳地咬着皮套上的强化塑胶。他对此置之不理,只顾喷洒着杀虫剂。

  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撞击自己的头和肩膀。

  克雷斯哆哆嗦嗦地转过身,一抬头,只见房子的正面已经成了沙王的世界——黑的红的都有,一共有好几百只。它们先蹦到空中,然后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沙王。有一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它赶走,眼睛就被它的大颚咬了一下。这一下真是难受极了。

  他抡起软管,朝空中和房上喷洒着杀虫剂。那些空降的沙王纷纷死去,剩下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水雾掉回到他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干咳了几声,不过并未就此罢手。直到房上的沙王都已经被消灭干净,他才把注意力转回了地面。

  他已经被沙王包围了,身上也都是沙王。有几十只正在他身上快速爬行,身后还跟着好几百个同类。他把水雾转向了它们。软管突然没动静了,克雷斯耳边传来响亮的嘶嘶声,一大团致命的雾气从他双肩之间喷了出来,把他整个儿都罩在了里面。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模糊不清。克雷斯伸出爬满垂死沙王的双手,摸索着去够软管。软管已经被切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把管子咬穿了。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杀虫剂的气雾,眼睛无法看清东西。脚下忽被绊了一下,他尖叫一声,开始往屋子里边跑,边跑边努力把身上的沙王甩落下来。

  他一进屋就锁上了门,然后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直到确信身上那些沙王都被压死了才作罢。喷雾器已经空了,发出无力的嘶嘶声。克雷斯飞快地脱下皮套,冲了个澡。热水有些烫人,弄得皮肤又红又痒,不过身上好歹不再起鸡皮疙瘩了。

  克雷斯找出了自己最厚的衣服,那是些厚重的工装裤和皮衣。他神经质地把这些衣服抖了又抖,然后才穿在了身上。“该死的。”他不停嘀咕着,嗓子眼干涩得要命。“该死的。”他把门厅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沙王,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酒。“该死的。”他又咕哝了一句。他倒酒的时候手有些哆嗦,酒洒到了地毯上。

  他借着酒精的作用镇静了下来,不过还是心有余悸。他又倒了杯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沙王们正在厚厚的塑料窗格上爬来爬去。他打了个颤,往回走到了通讯控制台前。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不妨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警察会带着火焰喷射器赶来,然后……

  电话拨到一半时他停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能找警察。那样他就得告诉他们酒窖里还有白沙王,酒窖里的尸体也就会暴露无疑。也许沙母已经把卡茜·穆雷的尸体吃光了,但艾迪·诺兰迪安的尸体肯定还在——他忘了把她剁成碎块。再说,就算都吃光了,也肯定还会留有骨头。不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将警察找来。

  他坐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通讯设备足足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通过它们,他可以跟巴尔德尔的任何一个人取得联系。他很有钱,鬼主意也不少,后者向来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他总归能想出办法来搞定这件事情的。

  他想过要给沃打个电话,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沃知道得太多了,她肯定会问这问那,而且他也不信任她。不,得找一个做事听话,不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的人。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毕竟他克雷斯还是有很多门路的。他开始拨一个好久没有拨过的号码。

  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一头白发,面无表情,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她的声音很尖细,说话直奔主题:“西蒙,最近生意怎么样?”

  “生意不错。”克雷斯回答道,“莉珊德拉,我有笔生意准备给你。”

  “搬家吗?我这里的价钱已经涨了,西蒙。上次给你干活儿可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会给开个好价的。”克雷斯说,“你知道我一向很大方。我想要你帮我除掉一些害虫。”

  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西蒙,别这么拐弯抹角了,有什么话直说,我的电话是有屏蔽的。”“不,我是说真的。我遭虫灾了,那些虫子很危险。帮我处理掉它们,但别问任何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好。你需要……呃,三到四个有经验的工人,给他们配备抗热皮套,还有火焰喷射器或者激光枪,或是其他类似的装备。直接到我家来,你就会看到是什么问题了。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在我的假山庭园和游泳池里有它们搭的城堡,你得把城堡毁掉,杀死里面的所有东西。干完以后敲敲门,我会告诉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能快点儿来吗?”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我们一小时内出发。”

  莉珊德拉没有食言,一架小小的黑色飞行器载着她和三个助手准时到达了。克雷斯在二楼窗户边上的安全地带里看着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塑料皮套,脸也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两个人带着便携式火焰喷射器,还有一个拿着激光炮和炸药。莉珊德拉则什么也没拿,克雷斯根据她给别人发号施令的姿态把她认了出来。

  飞行器先在低空盘旋了一圈——他们是在勘察形势。沙王们发了狂,红色和黑色的工沙疯了似的四处乱窜。克雷斯所处的位置相当有利,可以看见假山庭园里的那座城堡已经有人那么高了,防御工事上爬满了黑色的卫兵,一队工沙正在缓缓拥向地底深处。

  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降落在了克雷斯的飞行器旁。助手们从飞行器里跳出来,调整好武器准备行动。他们看上去杀气腾腾,如同某种非人的怪物。

  黑色沙王在他们和城堡之间排出了战斗队形。红沙王——克雷斯突然意识到红沙王不见了。他觉得很奇怪,它们去哪儿了呢?莉珊德拉用手指指点点,大声叫嚷着。两个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助手分散开,开始向黑沙王喷射火焰。他们的武器发出了低沉的“喀哒”声,然后就开始咆哮起来,吐出一条条长长的、蓝色和鲜红色的火舌。火舌吞噬了阻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沙王们的躯体纷纷蜷曲、皱缩,然后死亡。助手们让两股火焰交叉着来回扫射。他们小心翼翼、步伐一致地往前推进着。

  黑沙王的军队在烈火之中土崩瓦解了。数以千计的工沙四散奔逃,有些在往城堡里跑,有些则朝着敌人所在的方向逃窜,没有一只工沙能爬到拿火焰喷射器的助手身边。莉珊德拉的手下的确非常专业。

  突然间,一个负责喷火的助手脚下绊了一跤。

  但那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克雷斯定睛细看,发现那人脚下的地面裂了道缝隙。地道——他感到不寒而栗。地道!沙坑!陷阱!火焰手陷进沙地里,沙石很快便没到了腰部的位置。接下来,那个人身边的地面似乎在突然之间炸裂了,红色沙王覆盖了他的全身。他扔下火焰喷射器,开始疯一般地在自己身上乱抓。他的尖叫声实在是惨不忍闻。

  他的同伴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朝他开了火。一股火柱把人和沙王都吞没了,尖叫声戛然而止。第二个火焰手满意地回过身来,继续迈步向城堡行进。但是他的脚也开始往下陷,沙石很快就没到了脚踝的位置。他打算往后退,试着把脚拔出来,但周围的沙还在不停地往下陷。火焰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儿,沙王蜂拥而至,爬遍他的全身。火焰喷射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

  克雷斯拼命地捶着窗户,大声喊叫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城堡!消灭城堡!”

  莉珊德拉留在后面,站在自己的飞行器旁边,听见他的喊话就做了个手势。第三个助手举起激光炮,瞄准之后开了火。激光束在地面上跳动着,削去了城堡的顶部。他迅速调低炮口,对着城堡的沙石胸墙一阵狂轰。塔楼纷纷应声而倒,克雷斯的头像也已支离破碎。激光束钻进土里,在地下四处搜寻。城堡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堆沙砾,但黑色工沙还是在四处疯跑。沙母埋得太深了,激光束没能够着它。

  莉珊德拉又发出了一个指令。她的助手扔下激光炮,装好炸药,一头往前冲去。他跨过第一个火焰手那还在冒烟的尸体,踩到假山庭园里还没塌陷的地面,然后扔出了炸弹。炸弹直接落到了黑色城堡的废墟上,炽热的白光刺痛了克雷斯的眼睛。无数沙子、石头和工沙腾空而起。有那么一阵子,尘土遮没了眼前的一切,沙王和残缺的沙王肢体如雨点般从天而降。

  克雷斯看到黑色工沙都已经死了,不再动弹,于是隔着窗户冲下面大声叫喊着,“游泳池!干掉游泳池里的城堡!”

  莉珊德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地上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黑色工沙,但红色沙王还在迅速后撤,同时整理着队形。她的助手不知所措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掏出了另一枚炸弹。

  他往前走了一步,听见莉珊德拉在背后叫他,于是飞快地往她那边跑了回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容易多了。他跑到飞行器跟前,莉珊德拉把他吊到了空中,克雷斯连忙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户边上去看。飞行器从游泳池的正上方俯冲下去,助手随即就往红色城堡上投下了炸弹。四轮轰炸过后,城堡已经面目全非,沙王们也没有了动静。

  莉珊德拉想得很周到,她让助手又在每个城堡上补了好几颗炸弹。最后助手拿起激光炮,非常专业地来了几轮交叉扫射。这样一来,地上那些碎片下绝不可能还有什么完好无损的活物了。

  最后,他们终于来敲他的门。克雷斯狂笑着把他们请进了屋。“痛快,”他说,“真是痛快!”

  莉珊德拉扯下了皮套上的面具。“西蒙,你得破点财了,死了两个助手,更不用说还得算上我自己遇到的生命危险。”

  “没问题,”克雷斯想都没想就说道,“莉珊德拉,我一定会好好谢你的。你要什么都行。现在还是先把活儿干完吧。”

  “还有什么没干完?”

  “你还得清理我的酒窖。”克雷斯说,“那下面还有一个城堡。这回不能用炸药,我不想把房子也炸塌了。”

  莉珊德拉朝助手打了个手势。“出去拿上拉吉科的火焰喷射器,它应该还能用。”

  助手带着喷射器回来了。他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克雷斯领他们去了酒窖。

  酒窖沉重的门扉还跟原来一样钉得死死的,不过有些往外凸起,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弄得变了形。克雷斯不禁紧张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克雷斯越发地觉得不安了。莉珊德拉的助手上前拆掉门上的钉子和木板,克雷斯远远地站在一旁。他用手指着火焰喷射器,嘀咕了几句:“在这儿用这个东西安全吗?你知道,我不希望引起火灾。”

  “我还有激光炮呢,”莉珊德拉说,“我们用这个来对付它们。也许用不着火焰喷射器,我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还有比火灾更可怕的东西呢,西蒙。”

  他点头称是。

  门上最后一根木板也已经被卸下来了,下面还是没有动静。莉珊德拉打了个响指,她的助手后退几步,站到她身后,举起火焰喷射器对准酒窖的门口。她戴好面具,举起激光炮,走上前去推开了门。

  无声无息。酒窖里面一片漆黑。

  “有灯吗?”莉珊德拉问道。

  “就在门里边儿。”克雷斯说,“右手边。小心脚下,楼梯很陡的。”

  她跨进门里,把激光炮换到了左手,然后伸出右手去摸墙上的开关。酒窖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摸到了,”莉珊德拉说,“可是它好像……”她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只巨大的白沙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手腕。它的大颚咬穿了皮套,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这只沙王足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大。

  莉珊德拉惊恐地在屋里乱蹦着,使劲地把手往就近的墙上磕。就这样磕了一次又一次,手打在墙上发出重重的砰砰声,沙王终于从她手上掉了下去。她抽泣着跪倒在地。“我的手指头肯定都破了。”她无力地说。手还在不停地流血,激光炮也被扔在了酒窖的门边上。

  “我不下去了。”她的助手用非常清晰坚决的语调说道。

  莉珊德拉抬头看着他。“行,”她说,“站在门口向它们喷火,把它们全部烧成灰烬。明白吗?”他点了点头。

  “我的房子。”克雷斯觉得自己的胃部正在翻江倒海。那只白沙王已经够大的了,下面还会有多少呢?“别,”他接着说,“别管它们了,我改主意了。”

  莉珊德拉会错了意。她伸出手,手上全是血,还流着绿黑色的脓水。“你的那些玩意儿把我的手套咬穿了,你看看,都伤成这样了。我才不在乎你的房子呢,西蒙。不管那下面是什么东西,都必须得死。”

  克雷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门那边阴影里的动静:白色大军蜂拥而出,每个士兵都有刚才袭击莉珊德拉的那只沙王那么大。他仿佛看见自己被一百只小胳膊举了起来,被慢慢地拖进黑暗的深处,而饥肠辘辘的沙母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要!”他叫道。

  他们将他视若无物。

  莉珊德拉的助手正要开火,克雷斯向前冲了过去,他的肩膀猛烈地撞在了助手的后背上。助手“哼”了一声,脚下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黑咕隆咚的酒窖里。克雷斯听见他滚下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别的一些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咬嚼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压扁了的“嘎吱”声。

  克雷斯转过身来面对着莉珊德拉,他浑身都是冷汗,心里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激情。

  莉珊德拉非常平静,冷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直盯着他。“你要干什么?”她问道,这时克雷斯低头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激光炮。“西蒙!”

  “闭嘴!”他哈哈大笑着,“它们不会伤害上帝的。不会。它们只要上帝对它们好,对它们慷慨大方。我以前太残忍,把它们饿着了,现在我要补偿它们了,你明白吗。”

  “你疯了!”莉珊德拉说。这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遗言。克雷斯朝她开了火,在她的胸前打出了一个足够把手穿过去的大洞。他把她的尸体拖到酒窖门口,将它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回底下的动静更大了——硬壳爆裂的噼啪声、刮擦声,还有飘忽混浊的回声。克雷斯重新钉上了酒窖的门。

  当他逃开时,他觉得害怕,可是这害怕的外头又裹着一层糖衣,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

  他计划着离开家,飞到城里去,开个房间住上一晚,或者干脆住上一年。可是他没有走,反而开始喝起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连着喝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始大吐特吐,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倾倒在了起居室里的地毯上。他模模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已经一片漆黑。

  他靠着沙发蜷缩着,恍惚中听到了一些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墙上爬,他已经被它们包围了。他的听觉变得特别敏锐,每一阵细微的“嘎吱”声都是一只沙王在爬动。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它们那可怕的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它们。

  克雷斯呜咽着,然后是一片沉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睁开双眼,浑身战栗着。慢慢地,房间里的暗影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消逝无踪。月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进了房间。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起居室里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没有。有的只是他自己的醉意和恐惧感。

  克雷斯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开了盏灯。

  什么也没有。房间已经空了。

  他支起耳朵听着,没有声音。四面的墙上也没有东西。一切都是他在恐惧当中产生的幻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莉珊德拉和酒窖里的那些东西,心里涌起了一股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本应该帮助她焚烧沙王,杀死它们。可为什么……他知道原因了:沙母遥控了他,让他临阵怯场。沃说过,那东西很小的时候就有灵能,更何况它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得那么大了。它已经饱餐了卡茜和艾迪的尸体,现在又有了另外两具,它还会继续长大。而且它已经学会了享受人肉的美味,他恨恨地想。

  他发起抖来,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它不会伤害他的,他是它们的上帝,而白色沙王也一直是他的宠儿。

  他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用标枪去戳过它。那事就发生在卡茜到来之前,她可真是可恶。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沙母还会感到饥饿,而且它现在个头这么大,肯定饿得更快。它的胃口想必已经大到了恐怖的程度。那该怎么办呢?他必须趁沙母还被关在酒窖里的时候赶紧逃跑,逃到城里的安全地方去。酒窖只不过是用灰泥和夯实的土砌成的,工沙们肯定可以从里面挖地道出来。等它们获得了自由……克雷斯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走到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他拿了三个包,但却只在里面装了够一次换洗的衣物——他觉得这就行了。包里剩下的空地儿全装了贵重物品,珠宝啦、艺术品啦,还有其他一些他舍不得扔的东西。他可不打算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

  跛行兽跟着他下了楼梯。它两眼放光,眼光恶毒地盯着他。它看起来很憔悴,克雷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喂过它食物了。平常它都能自己照顾自己,但是最近它肯定找不着什么吃的。跛行兽想抓住他的腿,他生气地吆喝了一声,一脚把它踢开了。跛行兽显然是受了委屈,赶忙逃开了。

  克雷斯手忙脚乱地拎上那堆包,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他紧贴着房子站了一会儿,心“咚咚”地狂跳不已。飞行器离他只有几米之遥,可就这几步路他都不敢迈出去。月光很是明亮,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大屠杀的景象。莉珊德拉的两个火焰手还躺在原地,一个身体扭曲着,已经被烧焦了;另一个则被沙王的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鼓鼓的大包。他身边密密麻麻地全是黑黑红红的沙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它们都已经死了——但它们看上去却像在等着开战,就跟以往每次大敌当前的时候一样。

  别胡思乱想了,克雷斯告诫自己,不过是酒喝多了心里发虚而已。他亲眼看见那些城堡被打成了废墟。它们都已经死了,而白色沙母还困在酒窖里。他深吸了几口气,踩着沙王的尸体往前走去,脚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狠狠地把它们踩进了沙地里,而它们已经不会再动弹了。

  克雷斯得意地笑着,慢慢地走过战场,一边侧耳听着脚下的声音。那声音是安全的标志,嘎吱,噼啪,嘎吱……他把包放在地上,打开了飞行器的门。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爬了出来,飞行器的座椅上出现了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那东西有他的前臂那么长,大颚轻轻地“喀哒”作响,身体周围的六只小眼睛往上瞅着他。

  克雷斯吓得尿了裤子,一步步地后退着。

  飞行器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他惊慌得忘了关上飞行器的门。那只沙王出了飞行器,小心翼翼地朝他爬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同伴。原来它们通过挖地洞爬进了飞行器,此前一直躲在座椅下面,现在又爬出来了。这些沙王在飞行器周围排了一圈。

  克雷斯舔了舔嘴唇,转身朝莉珊德拉的飞行器飞奔过去。

  还没跑到一半,他就停住了。那架飞行器里也有东西在动,蠕虫般的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克雷斯发出一声哀鸣,赶紧往房子里面撤退。快到大门的时候,他抬头向上看去。

  十来个长长的白影正在屋墙上来来回回地爬着。其中四个在废弃钟楼的楼顶附近挤作一团,兀鹰以前就是在这座塔楼里待着的。它们正在刻着什么东西——是一张脸,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克雷斯尖叫一声,跑进了屋里。

  他一进屋就直奔酒柜而去。一番痛饮之后,他达到了目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但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不管有多么不愿意,他还是醒了。他头疼得要命,身上发出一股怪怪的味儿,饥肠辘辘。简直是饿得不行!从来没有过的饿!

  克雷斯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胃在作怪。

  一只白色沙王在卧室梳妆台的顶上盯着他,触须微微抖动着。它的个头跟飞行器里面的那只沙王一般大。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后退。“我……我给你找吃的,”他对沙王说,“找吃的。”他嘴里发干,干得如同一张砂纸。他舔舔嘴唇,逃出了这个房间。

  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他必须非常小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沙王们似乎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差使,没有理会克雷斯。它们正在对他的房子进行改造,在墙上挖进挖出,雕刻着什么东西。克雷斯两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撞见了自己的脸,都直愣愣地瞪着他。这两张脸扭曲变形,面如死灰,上面写满了恐惧。

  克雷斯走到外面,想把院子里那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搬进来,希望借此缓解一下白沙母的饥饿问题。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工沙能够轻而易举地搬动比自己重好多倍的东西。

  已经吃了这么多,沙母居然还觉得饿,克雷斯越想越觉得恐怖。

  克雷斯回到屋里,看见一列沙王正沿着楼梯爬下来,每一只都拖着跛行兽的一片残躯。沙王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跛行兽的头似乎正在责备地看着他。

  克雷斯掏空了冰箱、橱柜和其他所有收藏食物的地方,把全部吃的都堆在厨房地板的中央。十来只沙王在边上等着把食物搬走。它们没去碰冷冻食品,却把别的吃的都拿走了。冷冻食品慢慢化开来,地板上积起了一大摊水。

  沙王们搬走食物之后,尽管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吃,克雷斯也觉得自己身上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他也知道,这种缓和维持不了多久,沙母很快又会饿的。他还得喂它。克雷斯想到该怎么做了,他走到了通讯仪跟前。“玛拉达,”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朋友说,“今晚我这儿有一个小聚会。我知道这会儿才通知实在是太仓促了,但还是非常希望你能来,真的。”

  接下来他找了贾德·拉吉斯,然后是其他人。等他打完这一通电话之后,有五个人接受了邀请。克雷斯暗自盘算着,这么多人应该够了吧。

  克雷斯到外面去接客人——工沙们以惊人的高效率把院子拾掇干净了,地面看起来就跟战争发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口。他让他们先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

  等四个客人都进去之后,克雷斯终于鼓足了勇气——当最后一个客人一进去,他就从外面关上了门。屋子里面响起了惊呼声,很快又变成了叽里呱啦的狂乱喊叫。克雷斯只当没有听见,飞快地向着一个男宾驶来的飞行器狂奔过去。他安全地钻进了驾驶舱,用拇指揿了揿启动面板,然后就开始咒骂。飞行器上面有安全设置,只有机主本人的指纹才能让它飞起来——这点他早该想到了的。

  下一个来的是拉吉斯。他的飞行器刚刚停稳,克雷斯就跑了过去。拉吉斯从飞行器里爬了出来,克雷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回飞行器里去。”他说,一边把拉吉斯往回推,“带我到城里去,快点儿,贾德。离开这儿!”

  可拉吉斯只是瞪了他一眼,没有动。“干吗呀,怎么啦,西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聚会怎么样了?”

  到这会儿就已经太迟了,四周的松软沙地搅动起来,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盯上了他们,大颚也开始“喀哒”作响。拉吉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叫声,想回到飞行器里去,可是一对大颚已经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伴随着沙王在地底下的疯狂活动,沙地上整个儿开了锅。沙王慢慢把拉吉斯撕成了碎片,他拼命地挣扎着,凄厉地哭喊着。克雷斯都要看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克雷斯就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屋子里消停下来之后,他对酒柜里剩下的东西来了次大扫荡,把自己灌得烂醉。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奢侈的享受了,因为他家其余的酒都存在酒窖里。

  克雷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最后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那种极度的饥饿感也就此消失了。噩梦袭来之前,他还在想着明天能把谁约出来。

  第二天早晨,气候又干又热。克雷斯睁开眼,又看见了那只待在梳妆台上的白色沙王。他赶紧闭上眼睛,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离开。噩梦没有离开,他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不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那个东西看。

  他盯了它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这只沙王一直都没有动。

  工沙当然有这个能力,能够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状态,他也曾无数次地看见它们在等待和守望。但以往它们多少总会弄出一些动静来:大颚“喀哒”作响,腿部阵阵抽搐,纤长的触须轻轻地摇来摆去。

  但梳妆台上的这只沙王却是纹丝不动。

  克雷斯站起身,屏住呼吸,心里却不敢有什么奢望,难道它已经死了?被什么东西杀死了?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沙王的眼睛呆滞而又暗淡,身体似乎有些肿胀,那情形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软化腐烂,沤出的气体把白色的甲壳撑了起来。

  克雷斯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了摸它。

  沙王的身体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烫人,而且越来越烫。但它始终一动不动。

  他缩回手,沙王身上的一片白色外壳随即掉了下来。外壳底下的肉也是一样的颜色,不过看起来要软一些。白色的肉肿肿的,热乎乎的,似乎还在抽搐。

  克雷斯急忙退开,跑到了门口。

  走廊里也有三只白沙王,它们的情况跟卧室里的同伴一模一样。

  他跑下楼梯,从一只又一只沙王身上跳过,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屋子里到处都是沙王,全都已经死了,或者是快死了,再不然就是昏迷了。克雷斯没兴趣知道它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它们不动就好。飞行器里有四只沙王,他一只接一只地捡了起来,用尽全力把它们扔向了远处。该死的怪物!他钻回飞行器里,坐到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椅子上,用拇指揿了一下启动面板。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克雷斯试了又试,还是没有反应。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这是他自己的飞行器,应该能启动的。它为什么不动呢?他实在搞不明白。

  最后他钻出飞行器,开始检查机器出了什么毛病,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他找到了原因——机头已经被沙王们弄得四分五裂。他出不去了,最终还是被它们给困住了。

  克雷斯怒冲冲地走回房里,到陈列室去拿了一把古董斧头,这把斧头就挂在杀死卡茜·穆雷的那把标枪旁边。他开始行动起来。就算是在被斧头剁成碎片的时候,沙王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斧头第一次落下的时候,沙王的身体就像在突然间炸裂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四处飞溅。它们体内有一些既恶心又怪异的半成形器官,一些跟人血差不多的红色黏液,还有黄色的脓水。

  克雷斯一气砍碎了二十只沙王,然后才意识到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说到底,工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再说它们的数量又那么多,就算他砍上一天一夜,也还是不能把它们赶尽杀绝。

  他应该下到酒窖里去,用斧头招呼沙母。

  主意已定,他便向酒窖进发了。酒窖的门映入眼帘,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已经不是一个门了。门边的墙壁被啃噬掉了,留下的是一个圆形的洞口,比原来那个门大了一倍。眼前只有一个大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个黑洞洞的深渊上面还曾经有过一扇钉死了的门。

  深渊里隐约飘来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坑壁湿乎乎的,上面鲜血淋漓,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霉斑。

  最糟糕的是,那东西还在呼吸。

  克雷斯站在房间的另一头,那东西呼气了,一股热风裹住了他的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被熏倒,热风一转向,他就赶紧逃开了。

  回到起居室后,他又砍碎了三只工沙,然后瘫倒在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想到了那个唯一有可能了解真相的人。他又一次跑到了通讯仪边上,忙乱之中又踩上了一只沙王。他热切地祈祷着,希望通讯仪还能管用。

  显示屏上出现了贾拉·沃的脸,他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一直听着他的述说,没有打断,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皱着眉头。等他讲完之后,她只说了一句:“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等死。”

  克雷斯开始号啕大哭。“不要!救救我,我会给钱的。”

  “照理说我应该那样做,”她说,“可我不会不管你的。”

  “谢谢,”克雷斯说,“哦,谢——”

  “闭嘴!”沃说,“听我说,你这都是自作自受。如果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会是规规矩矩的战士,而你却用饥饿和折磨把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你是它们的上帝,是你把它们变成这样的。你酒窖里的那个沙母已经病了,你留在它身上的伤还在折磨着它。它可能已经疯了,因为它现在的行为很不正常。

  “你必须尽快逃离那儿。那些工沙并没有死,克雷斯,它们只是在休眠。我告诉过你,它们长大后外壳就会脱落。通常——实际上,你的沙王脱壳脱得太早了。你的沙王还在虫形期就长得这么大了,这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依我看,这是你伤害白沙母的另一个后果。不过这还不算严重,真正严重的是你的沙王现在正在蜕变。你也看到了,沙母越长越大,它的智力也在快速增长,它的灵能越来越强,头脑越来越复杂,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沙母还很小、还处于半智能状态的时候,那些带着硬壳的工沙对它来说已经够用了。到了现在,它需要有更好的仆人来为自己服务,需要它们有更多的能力。你明白了吗?工沙们正在孕育一种新的沙王。我不能准确地预言这种新沙王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由每个沙母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来决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它们会有两只脚,四只胳膊,还会有与之相对的拇指。它们将具有制造和操作复杂机械的能力。沙王个体是没有智能的,沙母的智力却可以达到非常高的程度。”

  克雷斯目瞪口呆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沃。“那你那些工人,”他总算说出了话,“那些到这儿来……安装鱼缸的……”

  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就是希德。”她说。

  “而希德就是一种沙王,”克雷斯木然地接过了她的话,“你卖给我一鱼缸的……的……婴儿。啊……”

  “别胡说,”沃说道,“处在第一个阶段的沙王更像是精子而不是婴儿。在自然状态下,它们会受到战争的磨炼和控制,一百只沙王里只有一只能发育到第二个阶段。而能像希德那样进入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最后的成熟期——的沙王更只有千分之一。但成年沙王对小沙母是不会有感情的。”她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在浪费时间了。那只白沙母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它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它恨你,而且它肯定饿得不行。蜕变是很耗力气的,沙母在蜕变前后都需要吃大量的食物。你必须得赶快离开,明白吗?”

  “可我走不了。”克雷斯说,“我的飞行器已经被它们弄坏了,别人的飞行器我又发动不了,我不知道怎样重新设置它们。你能来接我吗?”

  “好吧,”沃说,“我和希德会马上出发。但是,从阿斯加德去你那儿有两百多公里呢,而且我们还得带上一些设备,为的是对付你制造出来的那只疯狂的沙母。你不能在那儿等着。你还有脚呢。走吧,一直往东走,往你能看见的最近的地方走,走得越快越好。你的房子外面很荒凉,我们在空中很容易就能看见你。这样你才能安全地远离那些沙王。明白了吗?”

  “明白了,”克雷斯说,“好的,好的。”

  挂掉电话后,克雷斯快步走向门口。走到一半时他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一种什么东西爆开或是裂开的声音。

  一只沙王的壳从中间裂开了,四只小手从裂缝里伸了出来,把死壳往两边推,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

  克雷斯跑了起来。

  他没想到外面会这么热。

  山上全是光秃秃的岩石,干得都要冒烟了。克雷斯出了屋,用尽全力往远处跑,跑到肋骨发疼、气也喘不过来的时候才停下来走。感觉稍微好一点之后,他马上又开始跑了起来。他就这样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跑跑走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浑身淌满了汗,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点水。他抬头望向天空,希望能看见沃和希德。

  克雷斯可受不了这种折磨。天气干热得要命,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但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一面回想着沙母那可怕的呼吸,想象着那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在房子里到处乱爬的情景。但愿沃和希德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他自己则另有对付沃和希德的办法。全是他们的错,克雷斯想,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莉珊德拉已经死了,不过他还认识她的同行。他要报复他们。他大汗淋漓,挣扎着往东走着,一边在心里上百次地回味着这个念头。

  他希望自己起码没搞错方向。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很好,一开始慌里慌张的,他也没闹清楚自己走的到底是哪条路。但打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地辨认方向,确保自己能像沃建议的那样一直往东走。

  跑了好几个小时,还仍然没看到援兵的踪影,克雷斯终于断定自己已经走错方向了。

  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开始担心起来。要是沃和希德找不着他怎么办?他会死在这里的。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虚弱不堪,心里极度恐惧,嗓子也干得发疼。他没法再走下去了。太阳正在落山,天黑以后他就会完全迷失方向。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沙王把沃和希德给吃了?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满心的恐惧,还有极度的干渴和饥饿。但他还是继续着逃命的旅程。现在他跑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跌跌撞撞的了,还摔了两跤。第二次摔倒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块石头给蹭破了,血流了出来。他边走边用嘴吮着血,还担心着伤口会不会感染。

  太阳已经落到他身后的地平线上了,地面终于凉快了一些,这倒正合他意。他决定一直走到天全黑了再停下来,利用夜里的时间休息一下。他肯定自己离那些沙王已经足够远,已经安全了,到第二天早上,沃和希德就能找着他了。

  爬上又一座山头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有一座房子的轮廓。

  这房子没有他自己的住所那么大,不过也不算小了。有房子就有人烟,就有安全。克雷斯大声叫喊着,朝着房子奔了过去。得赶快弄点吃的和喝的,他必须补充营养。他已经感觉到了食物的味道,饥饿使他痛苦难耐。他跑下山坡,跑向房子,一边挥舞着胳膊,冲房子里的人叫喊着。天差不多全黑了,但他还是借着太阳的余光认出了五六个小孩玩耍的身影。“嗨,”他大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迎着他跑了过来。

  克雷斯突然停住了。“不,”他说,“哦,不,哦,不!”他倒退了几步,在沙子上滑了一跤,然后又爬起来打算往回跑。它们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那是些幽灵般的小东西,有着鼓鼓的眼睛和暗橙色的皮肤。他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它们虽然个头很小,但却都长着四只胳膊,而克雷斯只有两只。

  它们抬着他往房子那边走去。这是座阴森破旧的房子,材质是细碎的沙子。它的门倒是特别大,黑黢黢的,而且正在呼吸。这情形的确可怕,但西蒙·克雷斯尖叫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尖叫是因为其他那些小孩——那些从城堡里爬出来的橙色小孩,它们漠然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经过。

  它们的脸,跟克雷斯的一模一样。

  陶雪蕾 译

  异星歧途

  哈里·托特多夫

  哈里·托特多夫是当代“或然世界”题材奇幻与科幻小说创作的先驱性代表人物。在他创作的诸多短篇与长篇小说里,他假定某个与已知历史不一致的重要瞬间会引发某种后果,或是让某种对我们所知的世界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的技术提前或滞后出现,然后顺着余波中展露出来的一连串变了样的事件进行描写。他的作品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对历史缜密而细致的演绎,并以这种力量营造出一个世界最细微的差别,还有小说里那些身处另一种现实下的角色,他们以视角和观点支撑了小说情节。收录于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拜占庭特派员》一书的七则短篇小说里,描述穆罕默德皈依基督教,结果导致那个或然世界里从未诞生过阿拉伯帝国。同样出版于一九八七年的《错置的罗马军团》是托特多夫的“维迪索斯”系列的首部曲,讲述一队罗马军团被转移到一个建立在魔法基础之上的世界。从那之后,托特多夫又探索过历史性事件受外界操控而改变造成的冲击。他雄心勃勃的“世界大战”系列——包括了《处于平衡》《倾斜平衡》《打击平衡》和《打翻平衡》和其他长篇小说——呈现了或然世界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四二年,发生了一起来自外太空的外星人入侵,使得轴心国与同盟国携起手来,打击共同的敌人。在《南方枪炮》中,时间旅行者向南方邦联提供他们需要的未来军火,令其能打赢美国内战。他的“大战”传奇系列的三本书——《美国前线》《地狱行走》和《突破泥淖》——呈现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与南方邦联并存至二十世纪的美国,南北双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支持对立的两方。托特多夫还与他人一起编辑了小说集《或然的将军》。他还有许多其他著作,包括短篇小说选集《背离》,滑稽奇幻小说《毒咒垃圾场之案》,以及彼此互有联系的长篇小说《进入黑暗》《黑暗退却》《穿过黑暗》,这些宏大的故事介绍了一个建立于奇幻世界的帝国,在那里重要的战斗都要借助于魔法。

  当“不摧号”凭借超空间引擎而凭空出现时,托格兰姆队长正在如厕。像经常发生的那样,这位罗克索兰人军官感到一阵反胃。他拿起便桶,对着它猛然呕吐起来。

  吐完后,他放下了便桶,用棕灰色皮毛光滑的前臂擦拭了流淌出泪水的眼睛。“众神诅咒它!”他大声骂道,“船长们跃迁前为啥不提醒我们?”他手底下的几个士兵更加尖酸地呼应着。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名传令兵。“我们回到正常的太空了。”年轻的士兵尖叫道,又冲向下一间舱室。他身后的人或是嘲弄,或是咒骂:“一堆废话!”“谢谢消息!”“告诉领航员——他们兴许还不知道呢!”

  托格兰姆一声叹息,烦恼地挠起鼻子,担忧起自己的烦心事儿来。身为一名军官,他应该为士兵们树立个好榜样。他是低级军官,足以正儿八经地肩负起这些责任,可他服役甚久,早就觉悟到,他永远不应该指望哪个军阶比他高两级以上的长官给予他什么。高级军官能坐上那些位子,要么是老早就双手沾满鲜血,要么是新近砸下一大笔钱财。

  他又一次叹息,把便桶放回墙上的凹槽内。凹槽的金属盖被滑下,依旧不能阻挡臭气。在太空中待了十六天后,“不摧号”里弥漫着屎尿、腐败的食物和陈腐躯体的臭味。罗克索兰舰队的其他任何一艘飞船里的情况都不见得有多好,或者说其他任何一支舰队情况都不比眼下好。在星际间航行,就是这个样子。忍受臭味和黑暗,是军人为了让王国蓬勃壮大所付出的一部分代价。

  托格兰姆拿起一盏提灯,摇晃几下,唤醒提灯里的发光虫。发光虫受惊后耀出银白色的光芒。队长晓得,有些种族用火炬或蜡烛照亮他们的飞船,但发光虫耗费的空气更少,即便它们只能间歇地发光。

  托格兰姆永远是个小心谨慎的军人,趁着光亮还持续时,查看了自己的武器。他总是把手头的四把手枪都装好子弹,时刻准备使用;等着陆行动开始后,一对手枪会挂在他的腰带上,另一对插在皮靴里。他更担心自己的剑,飞船上一直不散的湿气对剑刃不好。不出所料,他发现了一块要擦拭掉的锈迹。

  他擦拭双刃长剑的时候,揣想新星系会是什么样子。他祈求这个新星系里有一颗适合居住的行星。等到飞船回到最近的罗克索兰人控制的行星时,“不摧号”里的空气可能会腐臭得无法呼吸。那是“星辰开拓者”要冒的一个风险。这不算最大的风险——小型的黄色恒星通常都会驭御着一两颗能孕育生命的星球——可总归还是有风险。

  他情愿自己没有思索此事。担忧犹如令人疼痛的毒牙,一旦咬入你的皮肉,就甩不走了。他从一摞被褥上起身,去看领航员做得怎样。

  和以往一样,兰西斯克和学徒奥格伦都在抱怨他们磨制望远镜的玻璃多么劣质。“你俩应该停止埋怨,”托格兰姆一边说,一边眯眼从门口向里面瞅,“你俩至少看东西的时候有光照着。”在长时间借助发光虫提灯看事物之后,他不得不先耐心地等待自己的眼睛适应观察舱内刺眼的阳光,才能进舱室。

  奥格伦气恼得耳朵后仰。兰西斯克年纪更大,也更冷静。他把手放在学徒的胳膊上。“假如托格兰姆每嘲弄你一次,你都发脾气,那么你会没时间干别的任何事——他从蛋里孵出来的那天起,就是捣蛋鬼。托格兰姆,对不对?”

  “随你怎么说。”托格兰姆喜欢这位白鼻子的资深领航员。兰西斯克不同于他的多数同行,举手投足间不像他们那么高傲,他并不认为自己做着一份重要的差事,反而使得自己在众神计划中占据着某种特殊的地位。

  奥格伦突然愣住了,粗短的尾巴末梢抽动起来。“这儿有颗行星!”他呼喊道。

  “让我瞧瞧。”兰西斯克说道。奥格伦让开望远镜后的位置。两位领航员一颗颗瞧看那些明亮的恒星,寻找那些显示出星系盘,表明它们确实属于行星的星球。

  “确实是行星。”兰西斯克最终说道,“但不适合我们居住——那些有条纹的黄色行星无一例外空气总有毒,这类事见得多了。”他见到奥格伦沮丧的表情,又说道:“也并非一无所得——假如我们沿着一条从那颗行星到它的恒星的直线去观察,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另外的行星。”

  “试试那颗星球。”托格兰姆边说边指向一颗微红色的星球,它看上去比他目力所及的其他多数星球都更明亮。

  奥格伦嘟哝了几句傲慢的话,说自己对本行当然比外行人了解得多,可兰西斯克厉声呵斥道:“队长从太空见过的星球比你多多了,小子。你应该照队长的吩咐做事。”奥格伦情绪低落地垂下耳朵,依命行事。

  他的不悦随即烟消云散。“是一颗有绿色斑点的行星!”他大喊道。

  兰西斯克此前一直把望远镜对准天空的另一区块,听到此话,赶紧奔了过去。他推开学徒,调整望远镜的聚焦,久久地凝视放大后的图像。奥格伦在换着脚单脚跳,灰棕色的皮毛膨胀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听到师傅的定论。

  “也许吧。”资深领航员说道,奥格伦的脸庞随之亮堂起来,可是当兰西斯克继续说后,奥格伦又变得垂头丧气。“我没看见任何像开阔水面的东西。如果我们没找到任何更有力的证据,我说我们还是试一下,再搜索一段时间。”

  “我会让一只洛夫兽非常开心的。”托格兰姆说道。兰西斯克轻声笑起来。罗克索兰人把洛夫兽这种小动物带在身边,用它们测试新发现的行星的空气。假如在飞行器气闸舱的洛夫兽能呼吸星球的空气,那么该星球的空气对洛夫兽的主人应该也安全。

  在一连有好几颗星球只看得见几个光点后,领航员恼怒地吼起来。接着,在用望远镜观察的兰西斯克愣在了原地。“是这儿了。”他轻柔地说道,“这儿就是我们想要的。奥格伦,过来。”

  “哦,我的天啊,确实。”学徒看了一会儿后惊叹道。

  “去把此事报告给斯列冯统帅,问下他,他手头的设备有没有探测我们舰队之外的任何超空间引擎的振动。”奥格伦匆匆离去,兰西斯克示意让托格兰姆过来。“你自己看看。”

  步兵队长弯下腰,凑到目镜前。在漆黑太空的映衬下,望远镜里见到的星球看上去酷似罗克索兰星球:蔚蓝色的深海上覆盖着旋涡状的白色云团。一颗相当大的卫星悬挂在附近。两颗星球都差不多在半相期,比“不摧号”更靠近它们的恒星。

  “你看见陆地了吗?”托格兰姆问道。

  “看图像最上面,冰冠下面。”兰西斯克说,“那些棕色和绿色图案不是通常情况下水面的颜色。假如我们想在这个星系里找到个有生命的星球,那么你现在看到的就是。”

  他们轮流观察那颗遥远的星球,试图画下地貌特征,一直到奥格伦回来。“怎样?”托格兰姆说道,不过他见到学徒的耳朵欢快地高耸着。

  “整个星系里只有我们的超空间引擎的放射!”奥格伦笑着说。兰西斯克和托格兰姆都拍打起学徒的后背,好像他是好消息产生的原因,而不只是带来好消息的人。

  队长甚至笑得比奥格伦更开心。这意味着那将是一次简单的征服行动,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完全赞同。如果附近没有人能够制造超空间引擎,那要么是星系里根本没有智慧生命,要么是居住在星球上的种族依然处在原始状态,对火药、飞行器和星际战争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他搓了搓手。他迫不及待地要着陆了。

  巴克·荷索百无聊赖。在太空中待了足足四个月,还有五个半月在等着他,人变得无聊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地球是“阿瑞斯三号”后面的一颗明亮星球,较为暗淡的月球陪伴左右,火星在前方发出红光。

  “巴克,现在轮到你锻炼了。”阿特·施奈德喊道。在五名宇航员之中,他大概是最爱发号施令的那位。

  “晓得了,伙计。”荷索叹息道。他把自己推到脚踏车上,踩踏起来,起初无精打采地,接着越来越使劲。锻炼有助于保持骨骼中的钙质,令其尽量少受失重的影响。此外,也让宇航员们有点儿事做。

  梅丽莎·奥特正在收听地球传来的新闻。“费南多·巴伦斯瑞拉昨晚过世了。”她说。

  “谁?”施奈德不是棒球迷,不知道这位洛杉矶道奇队的天才投手的大名。

  荷索是个棒球迷,还是个加利福尼亚人。“我曾经在一次退役球手纪念赛见过他,我还记得老爸和爷爷总是说起他。”他说,“梅尔①,他享年几岁?”

  “七十九岁。”梅丽莎答道。

  “他总是活得太沉重。”荷索伤感地说。

  “耶稣基督啊!”

  荷索眨了眨眼。自打从美国太空站起飞开始,阿瑞斯三号上的宇航员从没说话如此激动过。梅丽莎正看着雷达屏幕。“弗雷迪②!”她大喊道。

  飞船上的电子专家弗雷德丽卡·林施乔姆刚刚从促狭的浴室里出来。她扑向控制面板,身后依然拖着一串小水滴。她没有费事地用毛巾擦干身子——很久之前,羞怯心在阿瑞斯三号上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梅丽莎的叫喊甚至令克劳德·琼纳德从生物实验室里探出头来,他的多数时间都花费在这个小小的实验室里。“出了什么情况?”他从舱口喊道。

  “雷达不对劲儿。”梅丽莎告诉他。

  “什么意思,不对劲儿?”琼纳德气恼地追问。他是那类觉得自己的每分每秒都很宝贵,并认为别人也是如此的讨厌鬼。

  “屏幕上有大约一百个、也许一百五十个物体,根本不应该在那儿的物体。”弗雷德丽卡·林施乔姆插嘴说道,她也有点儿惜时如命的毛病,“距离在两百万公里左右。”

  “它们一分钟前还没在那儿。”梅丽莎说,“我想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当弗雷德丽卡操作起雷达与电脑时,荷索还在健身脚踏车上,觉得自己百无一用:一位地质学家在距离星球有几百万公里的地方有什么用处?他甚至无法让自己的名字被铭刻于历史书上——没人会记得第三批探险队的成员,无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弗雷德丽卡完成了检查。“我找不到任何故障。”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生自己和设备的气。

  “是时候联系地球了,弗雷迪。”阿特·施奈德说,“假如我要登陆火星的话,不能指望一台闹故障的雷达。”

  梅丽莎早已在用话筒与地球通话。“休斯顿,这儿是阿瑞斯三号。我们遇上了个难题——”

  即使信号以光速传播,依然得等待好久。宇航员一个接一个地缓缓凑过来。扩音器突然发出声音时,每个人都被惊得跳了起来。“阿瑞斯三号,这儿是休斯顿控制中心。女士们,先生们,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们这件事,但我们也见到它们了。”

  联络员还在继续唠叨,但已经没人在听她讲话。荷索觉得头皮刺痛,头发出于原始反射一根根地想要竖起来。他的内心充满惊惧,他从未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人类与外星种族的接触。“梅尔,向它们发信号。”他催促道。

  她犹豫不决。“巴克,我不晓得该不该那么做。也许我们应该让休斯顿来处理。”

  “去他妈的休斯顿。”他冒出的粗口让自己都惊讶,“等到那里的官僚琢磨出对策的时候,我们那时早就着陆在火星上了。我们才是在场的人。你打算错过两个种族历史上最为重要的时刻吗?”

  梅丽莎逐一看向她的同伴。无论她在他们的脸上见到了什么,总之是令她满意的结果,因为她把目标转向天线,开始说话:“这儿是太空飞船阿瑞斯三号,呼叫未知的飞船。致以地球人民的欢迎。”她暂时关掉了无线电发射机问:“我们共能说多少种语言?”

  他们依次以俄语、汉语、日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甚至包括拉丁语发送了呼叫。(“谁知道外星人上一次访问地球是在什么时候?”当施奈德向她投以怪异的眼神时,弗雷德丽卡如此辩护。)

  假如说等待地球发来的回复耗时良久,那么这一次等得更久。延迟了好久,远远超过一个光速来回所需的十五秒。“就算他们不会说我们的任何一种语言,他们不也应该说点儿什么吗?”梅丽莎对着空气问道。空气或外星人都没有回答她。

  接着,那些古怪的飞船开始背离太阳,向着地球疾驰而去。“我的天啊,它们加速了!”施奈德说,“那些不是火箭吧!”他突然间胆怯起来。“我猜想星际飞船不会携带火箭的,对吧?”

  阿瑞斯三号再一次孤零零地漂泊在这一片太空中,循着它的霍曼转移轨道,毫不动摇地继续飞向火星。巴克·荷索不禁想哭。

  罗克索兰舰队的飞船和演习时一样,聚拢在这个新发现的行星陆地较多半球的地极上空。因为每个人都会抵达相同的地点,这套准则使得舰队的会合容易一些。很快,只有四艘飞船没有出现。一艘侦察舰赶紧绕到另一面的地极,找到那四艘飞船,把它们带了回来。

  “每一次都有几个喜欢水的家伙。”托格兰姆给领航员们带来消息时,咯咯笑着说道。他抓住每一次机会溜到领航员的圆顶观察舱,不只是因为这儿阳光充沛,还是因为他和许多军人不同,对行星本身感兴趣。要是他有擅长计算的头脑的话,他也许早就尝试成为领航员了。

  他有着一只擅长执笔写写画画的手,所以兰西斯克和奥格伦乐意让他待在望远镜旁,为他们正在绘制的行星草图添上几笔。

  “真是稀奇的星球。”他评论道,“我从未见过哪颗星球上有如此多的林火或火山,或者黑暗那面的天知道什么着了火的东西。”

  “我依然认为那些是城市。”奥格伦说道,公然与兰西斯克针锋相对。

  “它们太大也太亮了。”资深领航员耐心地说道。他们的争论显然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

  “奥格伦,这次是你第一趟异星之旅,对不对?”托格兰姆问道。

  “是啊,是又如何?”

  “你就是看问题还不够全面。罗克索兰星上的伊戈罗克将近有一百万人口,夜里从太空看它,几乎看不见。也没有哪个地方像这些光亮一样明亮。请记住,这是一颗原始的行星。我承认,下面看上去确实居住着智慧生命,但一个尚未意外地发现超空间引擎奥秘的种族怎么可能建造起大小十倍于伊戈罗克的城市?”

  “我不知道。”奥格伦闷闷不乐地说,“但是从我借助月光依稀看见的地貌来说,那些光亮都处在建造城市的最佳地点——海岸线上、河流沿线,诸如此类。”

  兰西斯克叹气道:“托格兰姆,我们得拿他怎么办?他一心以为自己样样都懂,不会听我们讲道理。你年轻时也这副腔调?”

  “不管怎样,得一直等到我的氏族家长们把我教训得服服帖帖。不过,无须大惊小怪。很快飞行器就会带着洛夫兽降落星球,我们那时就能知晓答案了。”他强忍下笑声,突然脑袋清醒起来,希望自己年轻时没有像奥格伦这样容易上当。

  “我的雷达上显示出一艘外星人的飞船,”SR-81侦察机的飞行员报告说,“它下降到五万米高度,依旧在降落。”侦察机已经达到了上升限度,而这只不过达到了外星人飞船进入大气层时的一半高度。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先别开火。”地面控制中心下令道。在他起飞前,他们已经向他下达过这条命令,但这些军队高层不打算让他忘记此事。他并不是真的责怪他们。一个爱乱开枪的蠢蛋可能永远葬送人类。

  “我开始获得视觉图像,”他边说边瞥看着投射在面前的平视显示器上的画面。片刻后,飞行员问道,“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们,这是一艘长相怪异的飞船。它的机翼在哪儿?”

  “我们现在也在接收图像。”负责地面控制的长官说道,“他们一定是在大气层内飞行器上运用了和宇宙飞船上相同的原理,某种反重力装置,赋予了他们提升和驱使物体的能力。”

  外星人的飞船一直没理睬SR-81侦察机,正如所有外星人都没理睬地球向他们发送的信号。外星人的飞行器继续缓缓降落,SR-81侦察机在下面盘旋,希望自己不必下降至空中加油机那儿要求补加燃料。

  “一个疑问获得了解答,”他呼叫地面控制中心,“这是一架战机。”抱着和平意图的飞行器不会在机腹上画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和满嘴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美国空军有一些对地攻击机上也画有类似的标志。

  外星人的飞行器最终降落至SR-81侦察机巡航的高度。飞行员再次呼叫地面。“可否允许我在外星人飞行器前面飞掠过?”他问道,“也许飞行器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此举能弄醒他们。”

  地面控制中心沉默许久后,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不许做敌意的手势。”控制人员警告说。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对着外星人竖起中指?”飞行员咕哝着,但他的无线电已关闭。当他控制着SR-81侦察机开始漫长而缓慢的拐弯,飞机的加速度使得他被压在座椅里,这一拐弯会让飞机出现在外星人太空舰队派出的那艘飞船前方五百米左右的地方。

  飞机上的摄像头让飞行员瞥见了外星人飞行员的模样,对方坐在一面脏兮兮的小挡风玻璃后面。

  外星生物也看见了他。毫无疑问地看见了他。外星人飞行员像只受到惊吓的幼鹿左躲右闪,完成了一连串复杂的机动飞行动作,这些动作会令SR-81侦察机的飞行员被紧紧地压在压力舱的舱壁上——前提是他的飞机性能能跟得上外星人的飞行器。

  “我要追赶敌机!”飞行员大喊道。地面控制人员冲着飞行员厉声训斥,可坐在驾驶舱里的是飞行员而不是控制人员。飞机后燃器开启后产生汹涌澎湃的瞬间加速力,相比之下,他之前感受到的压力不过像爱人的轻抚。

  他的侦察机拥有更佳的流线型设计,速度比星际飞船派出的飞行器更快,但那并没让他占到便宜。外星人飞行员每次发现他,他们的飞船就能毫不费力的轻松躲开。SR-81侦察机的飞行员觉得自己像个想用短柄斧头杀死一只蝴蝶的笨男人。

  更令他受挫的是,他的燃料警示灯亮了起来。不管怎样,他的飞机是针对接近太空的稀薄大气层而设计的,不是用来在外星飞行器所飞经的越来越稠密的大气层里运转的。他骂了句脏话,但不得不飞离了敌机。

  当SR-81侦察机从空中加油机里吞进航空煤油时,飞行员不禁想起,假如他刚才发射一枚导弹会发生什么事。他有两次处于极佳的发射位置。他只会在自己心底里想想这事而已。上级们要是知道他有这个想法会有什么可怕反应,单单想到此处,他就不敢深思此事。

  托格兰姆参加完军官会议回来时,步兵们把他团团围住。“队长,什么命令?”“洛夫兽还活着吗?”“下面什么模样?”

  “伙计们,洛夫兽活下来了!”托格兰姆笑容绽放地说道。

  他的连队成员大声欢呼,营房里回响起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我们要下去了!”士兵们呼喊起来。一些人兴奋地竖起耳朵。有些士兵在空气腐臭的房内挥动起羽饰帽。其他人的喜好则更像他们的队长,走到各自的地铺,开始检查武器。

  “长官,敌人会有多么强硬?”托格兰姆走过时,一位名叫伊灵古阿的,长着灰色皮毛的老兵开口问道,“我听说飞行器飞行员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托格兰姆笑得更欢了。“伊灵古阿,老天在上啊,你难道经历得还不够多,不晓得在星球着陆前,比起留意这些你听到的谣言,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长官,我也希望如此。”伊灵古阿说,“但这些谣言如此怪异,我揣想也许有些实情。”见托格兰姆没有回答,老兵自感愚蠢,摇了摇头,摇晃起提灯,这样他就能检查短剑的利刃。

  步兵队长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发出一声叹息。他不晓得自己该相信哪种说法,而他刚才也听了飞行员的汇报。这个星球上的原住民不懂反重力技术,他们又怎么可能拥有飞行器?托格兰姆听说过有个种族在发现更佳的飞行方法前,使用了热气球,但热气球不可能抵达原住民的飞行器出现的高度,也不可能改变方向,飞行员在会议上一直坚持说那架飞行器改变了方向。

  必须假定飞行员弄错了,他肯定是弄错了。但是假如兰西斯克之前嘲弄过的那种可能性是真的,这个星球人口如此稠密,只剩下一丁点宝贵的野外空间,如此庞大的城镇又该如何想象?其他飞船发来的提灯信号表明,他们派去侦察的飞行员也汇报了同样疯狂的不可能现象。

  甭管了,从长远来看,即使这个种族数目像野餐时的瑞佛虫一样繁多也无关紧要。那样只会是有更多的臣民服膺于罗克索兰。

  “这是白白糟蹋了机会。”比利·考克斯一边对众人说道,一边把帆布包甩到肩头,大步流星地奔向那辆正在等他的卡车。“我们应该张开双臂欢迎外星人,不该展示武力。”

  “你跟他们说去,教授。”中士桑托斯·阿莫罗斯在后面窃笑,“我呢,只想尽快在哪个有空调的营房里舒舒服服地坐下,不用再面对洛杉矶的炎夏烟雾和大太阳。真可惜,你只是个一级专业军士。如果你是总统,你就能随心所欲地下达命令,而不是在这儿接受命令。”

  考克斯觉得那样也不是十分公道。第二次叙利亚危机爆发后,军队招兵买马,他被招募进陆军的时候,正攻读政治科学硕士的他只是少了几个学分。

  他必须把自己瘦长的身体像把折刀一样折叠起来,才能钻进卡车橄榄色的顶篷下面,在乘客舱里坐下。座位太硬,也彼此靠得太近。把人都塞进车里比他们坐得舒不舒服更重要,尽管乘客就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典型的军人思维,考克斯轻视地想道。

  卡车很快就坐满了人。柴油发动机伴着隆隆声启动。一个黑人士兵掏出一副扑克牌,和众人打赌,说他能把二十五张扑克牌变成五手好牌。有两个生手和他赌了起来。考克斯以前赌输了不少钱后,才弄明白这是个骗人的赌局。黑人士兵一边暗笑,一边把扑克牌递给一个上当的蠢蛋,让他洗牌。

  嘶!扑克牌撕开的声音响起,使得卡车里的所有人都转头来看。“伙计,你从哪儿学会这样玩扑克牌?”黑人士兵质问道,他名叫吉姆,但大家都喊他小吉。

  “在拉斯维加斯玩二十一点的时候。”嘶!

  “嘿,小吉,”考克斯喊道,“我突然想要回输给你的十块钱。”

  “伙计,你的钱已经花掉了。”小吉一边说,一边郁郁不乐地看着扑克牌移动,仿佛这些纸牌具有生命。

  卡车一路向北驶,卡车所在的护卫车队包括了卡车、机械化步兵战车、轻型坦克,延绵数英里。这个整编团正向洛杉矶开拔,以连队为单位,安置在洛杉矶市的不同地区。考克斯很赞同这种安排,这样他就不太可能会与那些外星人正面相遇了。

  “桑迪,”他对紧挨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阿莫罗斯说道,“就算我弄错了,外星人并非友善之辈,那手持的武器会有什么用呢?这就好比手持安全别针与大象较量。”

  “教授,我早跟你讲过,他们付钱给你我不是让我们思考。思考问题也无妨,但我要执行中尉命令我做的事情,你要执行我叫你做的事情,那样就万事大吉了,对不对?”

  “好吧。”考克斯这么说是因为桑迪不是个坏家伙,而且是位中士。然而,倚靠在考克斯靴子中间的那把新式步枪看起来十分无用,他的头盔和护身装甲同脱衣舞女郎的性感睡衣一样轻薄。

  随着“不摧号”进入大气层,观察舱外面的天空开始从黑色变成深蓝色。“那儿。”奥格伦指着某个地方说道,“我们会在那里降落。”

  “从目前的高度看不见多少。”托格兰姆评论说。

  “奥格伦,让他用你的望远镜。”兰西斯克说,“他很快就要回他的连队去了。”

  托格兰姆咕哝了起来,兰西斯克的话不那么简单,有着弦外之音。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乐意从目镜里看看外面。大地仿佛向他冲来。他逐渐适应颠倒的映像时,有一阵头晕目眩,映像中的海洋处在视野中错误的一侧。但他对看风景没兴趣,他想要弄明白的是:他手底下的士兵和“不摧号”上的其余部队必须要怎么,才能打出一个滩头堡,并死死守住,对付这个星球上的原住民。

  “那儿有个看上去很不错的地点。”他说,“城市东边——不,是西边——区块的建筑物中间的那块绿地。那应该能给予我们一块开阔的着陆场地,一块合适的扎营地,以及让增援部队着陆的基地。”

  “让我看看你在说的地方,”兰西斯克边说边把他推攮到一边,“嗯嗯,是的,我看到你说的那片地方了。那地点也许不坏。奥格伦,过来看看这个。你能在统帅的望远镜里再次找到这个地点吗?如果行的话,就去指出给他看。我们建议把那儿当做我们的降落地点。”

  学徒匆匆离开。兰西斯克再次俯身凑到目镜上。“嗯嗯,”他再一次说道,“下面的人造建筑挺高,对吧?”

  “我觉得是这样。”托格兰姆说,“道路上也车水马龙。他们花费了好大一笔钱给道路都铺上了圆石,我没看见路上扬起半点儿尘土。”

  “这次的征服应该能获得很丰富的战利品。”兰西斯克说。

  一个仿若猎鸟的金属物体从观察舱窗口旁飞掠而过。“老天啊,他们确实有飞行器,我没眼花吧?”托格兰姆说道。虽然飞行员一直宣称看见飞行器,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未相信过这种说法,直到他亲眼见到。

  他注意到兰西斯克的耳朵在急躁地抽搐着,意识到自己确实在观察舱里滞留了太久。他拿起自己那盏发光虫提灯,回到自己的部队。

  有两个士兵因为他离开太久而怨恨地看着他,可是他告知了两人着陆地点的情况,鼓舞了他们的斗志。普通士兵最喜欢的莫过于内部消息了。他们不晓得内部消息的时候,会胡乱猜测上级的心思,但是当他们对上级讨论的事情略知一二的话,这场游戏就更加有趣。

  门口出现一名传令兵。“托格兰姆队长,你的连队会从三号气闸舱着陆。”

  “三号。”托格兰姆复述了一遍,传令兵跑开了,去传令给其他地面部队的长官。队长戴上羽饰帽(羽毛是猩红色的,这样他的连队即使在战场上也能认出他),最后一次检查了手枪,接着命令自己的部属紧跟着他。

  气闸舱内侧门前面和“不摧号”上的其余任何地方一样乌漆墨黑,一样臭不可闻,一样令人不舒服,但不知怎地,待在这儿容易忍受些。很快,舱门就会开启,他会感觉到清新和风吹拂在皮毛上,品味到芬芳好闻的干净空气,享受到和煦的阳光,还不受时间限制。很快,他就会在战斗中与这些新遇到的生物较量一番。

  “不摧号”上的飞行器从母舰上发射出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点点震动。这回飞行器上不会载有洛夫兽,而是载上了火枪手,他们会从上空开火,把罐装的火药引线点燃,再从空中扔下,以此来威吓这颗星球上的原住民。罗克索兰军队总是尽全力给敌人留下凶残的初印象——恐惧能令他们的兵员翻倍。

  传来了另一阵震动,与上一次的震动不同。这回是飞船着陆了。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校园被一片阴影覆盖。小吉伸长脖子,说道:“乖乖隆叮咚,看看这大家伙!”他念叨这句话已经足足有五分钟,在外星飞船缓缓降落时一直没停过。

  他每次念叨时,比利·考克斯只能点点头。他的嘴巴干渴,双手紧握在步枪的塑料手柄和冰凉的金属枪管上。新式步枪在这艘趾高气扬地降落的庞大飞船映衬下显得不堪一击。外星人的飞行器在飞船周围飞来飞去,好似鲸鱼旁边的小鲦鱼,它们转而又令更远处盘旋的美国空军战机显得像侏儒。战机的喷气式发动机发出巨响,能刺破地面上紧张不安的士兵和平民的耳膜,而外星飞行器的发动机则安静得可怕。

  外星飞船降落在新罗伊斯楼、新海恩斯楼、新金赛楼和新鲍威尔楼中间的方形空地上。飞船比周围随便哪座两层楼红砖建筑都要来得高,这儿的每座楼都是原有楼房在二○三四年洛杉矶大地震中坍塌后重建起来的。考克斯听见空地上的小树苗在外星飞船的重压下断裂的声响。他寻思着,五年前随着那些著名的老楼一起倒下的大树就算依然存在,照样会支撑不住。

  “好了,它们着陆了。我们赶紧上去。”肖顿中尉下令道。他其实没能克制住嗓音的颤抖,可他依然快步向南,冲向外星飞船。他带领的排跟在他身后,经过了迪克逊艺术中心,经过了新邦奇楼。距现在还不是太久的时候,比利·考克斯曾赤脚走在这个校园内。此时此刻,他脚上的靴子踩踏在混凝土路面上,砰砰作响。

  这个排部署在道德楼前面,向西看,能见到外星飞船。一阵柔风抚弄着小树的叶片,这些尚需壮大的小树种在这儿,是为了取代那些在地震中倒下的茁壮大树。

  “尽可能去找掩护。”肖顿中尉平静地下令。这个排匍匐进花坛,蜷伏在细瘦的树干后面。外边的希尔加德大道上,装甲战车都已经找好最佳的射击位置,各就各位,柴油发动机则发出轰鸣声。

  考克斯不悦地想着,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现在该做的事是与外星人友好相处,而不是一上来就假定外星人是危险的。

  至少,有些事正沿着这一方向进行着。一个代表团从墨菲楼里走了出来,躲在一面白旗后面,从这栋行政楼缓缓走向外星飞船。代表团里打头阵的是洛杉矶市长——总统和加州州长正在别处忙碌着。比利·考克斯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成为代表团成员就行,而不是倒卧在这儿,肚子贴着草地。要是外星人等到他五十来岁的时候再过来,让他有机会成为大人物,该有多好……

  阿莫罗斯中士用手肘轻推了他。“伙计,看看那儿。有情况——”

  阿莫罗斯是对的。好几扇之前还紧闭的舱门徐徐打开,使得地球的空气能够与船舱里的气体混合。

  西风变大了。考克斯的鼻子抽紧。他说不明白这些冲他飘来的奇怪气味都是什么来路,可他嗅到味道的时候,闻出了污水和垃圾的气味。“老天,好臭啊!”他说道。

  “神灵在上,好臭啊!”托格兰姆惊呼起来。当气闸舱的外侧门放下时,他本来期待着外边新鲜的空气能取代“不摧号”里面陈腐的臭气。这儿的空气闻起来像在用泥煤生火,烟气缭绕,要不就是灯芯尚未被掐灭的油灯气味。它还令眼睛灼痛!他感觉到瞬膜覆盖到眼球上保护双眼。

  “准备战斗!”他下达命令之后,就带领着自己的连队往前走。这一步最难处理好。假如这儿的原住民够胆量的话,他们可以趁着罗克索兰人走出飞船的时候发动攻击,那样会引发各种麻烦。然而,多数未掌握超空间引擎技术的种族都会敬畏于外星访客的到来,不会尝试发动那样的攻击。假如他们不迅速发动攻击,那就为时太晚了。

  这儿的人没有发起进攻。托格兰姆看见一些原住民,但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吃不准那儿有多少原住民。他们的皮肤斑驳——或者那其实是衣服?——很难注意到他们,也很难数清楚人数。可他们肯定是战士,从他们的举止和手里拿着的武器就看得出来。

  他的连队组成了熟悉的两排阵形,第一排蹲在地上,第二排站着,手里的火枪瞄准了敌方前列部队的脑袋。

  “哈,我们去那边。”托格兰姆欣喜地说道。躲在白旗后面上前的那伙人肯定是原住民中的贵族。队长瞧出来了,那色彩斑驳的其实是衣服,因为这些人的穿着独树一帜,颜色暗黑,脖子上还挂着外形怪异的狭长布条。他们比罗克索兰人更高,也更瘦,脸上也没有突起的鼻子。

  “伊灵古阿!”托格兰姆大声喊道。这个老兵率领着连队右翼的小队。

  “长官!”

  “你的部队阵线逆时针转四十五度角。听到命令后,击倒那儿的敌方将官,那样会削弱余下敌军的士气。”托格兰姆按照标准的作战守则下达了命令。

  “准备好火绳!”托格兰姆说道。罗克索兰士兵把闷烧着的火绳放落到火枪的火门上。“瞄准目标!”一把把火枪微微地移动。“开火!”

  “泰迪熊!”桑迪·阿莫罗斯一声惊呼。同样的念头跃入了考克斯的脑海。外星飞船里出来的外星生物是棕褐色的,圆鼓鼓、毛茸茸,有着长长的鼻子和大大的耳朵。然而,泰迪熊通常可不会手持武器。

  考克斯心想道,泰迪熊通常也不会住在一个闻上去像臭水沟的地方。当然,这股气味在他们闻起来可能像香水。可假如真是那样,外星人和地球人相处起来就会有麻烦了。

  他注视着泰迪熊各就各位。不知怎地,他们的阵形并没让人觉得他们要构成仪仗队欢迎市长和他的随从。不过,这场景在考克斯看来很眼熟,然而他也想不明白原因。

  接着,他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是他眼下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校园里,他绝不会打通关节。他记得自己上过一门课,课上讲授了十六世纪欧洲民族国家的崛起,以及国王创建的纪律严明的职业军队的重要性。那些早期军队和眼前的外星人军队一模一样。

  这是一次滑稽的巧合。他正要向中士提起这一发现,这时突然枪声大响。

  外星人的长枪突然喷出火舌,大团的烟气飘入天空。考克斯的耳畔响起了一阵响声,仿若一只愤怒的黄蜂在嗡嗡叫。他听到两边传出叫喊和尖叫声。市长代表团里的多数人都已倒下,一些人不再动弹,另一些人痛得翻来覆去。

  外星飞船发出一声动静,瞬息之后,又是一声,同时一发圆炮弹击中了砖砌结构的道德楼。一块碎片打在考克斯的后脖子上。微风带来了爆竹的气味,他已经有很多年没闻到这种气味了。

  “继续装填!”托格兰姆喊道,“再齐射一次,然后用刺刀和敌人肉搏!”他部下的士兵疯狂地忙活着,测量每次装填火药的量,再装入实心圆弹。

  “他们想跟我们玩这个!”阿莫罗斯叫喊道,“兄弟们,把他们的皮剥下来钉到墙上!”阿莫罗斯的小手指头已经被打掉了,他似乎并没发觉。

  考克斯手里的新式步枪早已在开火,吐出一连串烫手的黄铜弹壳,枪身靠在他的肩上砰砰作响。他插入一个又一个弹夹,握在手里的步枪像水管一样倾泻出子弹。假如一发子弹没有击中敌人,那么下一发子弹一定会。

  与考克斯同个排的战友同样在开火。考克斯还听见校园内不同地方的自动化武器开火的声响,还有火箭推进榴弹和野战炮更为低沉的声响。人类军队产生的硝烟开始包裹住外星人的飞船和周围的外星士兵。

  敌方冲着考克斯所在的排回了一两枪,然后又回了几枪,但他们的反击始终稀稀拉拉,考克斯惊讶得不敢置信,对中士喊道:“这不公平!”

  “去他们的!”阿莫罗斯喊话道,“他们想要充老大,他们就得接受风险。他们干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干掉了市长。我一直以来都讨厌那个老疯子。”

  在托格兰姆听来,这种刺耳的哒哒哒声一点也不像他听到过任何一种开枪声。开火太过密集,形成了连绵不绝的恐怖枪声。假如原住民在反击他的部队,那么他们阵地上火药产生的呛人浓烟在哪儿?

  他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的连队会像面对镰刀的谷物一样倒下。有个士兵一次被三枚子弹击中,姿态笨拙地倒在地上,仿佛他的身体不知道该转向哪一边。另一枚子弹打掉了他的天灵盖,场面可怕至极。

  队长刚才尖叫着下令齐射,可是还未实现就已泡汤。大概有一个小队的士兵勇敢地走向原住民,日光在这些擦得锃锃亮的长刺刀上闪耀。这些士兵还未踏出七八步,就已纷纷倒下。

  伊灵古阿看着托格兰姆,眼睛里充满恐惧,倒伏下的耳朵紧贴着脑袋。队长知道自己也是这个模样。“他们对我们干了什么?”伊灵古阿吼叫着。

  托格兰姆只能无助地摇摇头。他俯冲到一具尸体后面,拿起一把手枪对着敌人开了一枪。仍然有机会打赢,他心想道——这些疯狂的原住民怎么经受得住第一轮空中攻击?

  一架飞行器俯冲向原住民。火枪手从射击孔里开了一枪,随后退回去装填子弹。

  “干掉他们,这群婊子养的!”托格兰姆叫道。不过他并没有在空中挥舞拳头,因为他早已学乖了,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有飞机!”阿莫罗斯中士咆哮道。他的班组中还未俯卧下的战士纷纷抬起头。同袍受伤的时候,考克斯在战场的喧嚣声中听见了痛苦的惨叫。

  肩扛着导弹发射器对准外星人的飞行器发射了“水蝮蛇”对空导弹。对方飞行员一定拥有猫一样的神经反射。他驾驶飞行器在空中避向侧面,没有一架地球上制造的飞机能完成那样的动作。结果,水蝮蛇导弹从敌方飞行器旁飞掠过去,没有造成一丁点儿伤害。

  飞行器上扔下许多样子像是陶罐的玩意儿。这些炸弹爆炸时,地面都震动了。耳朵被震聋了的比利·考克斯咒骂开来,再也不担忧这场战斗是否公平。

  可敌方的飞行员没有看见跟在他屁股后面的F-29战斗机。这架美国空军的战斗机在不到一英里的近距离内发射了两枚导弹。那枚红外线制导导弹没有寻找到目标,自行爆炸了,但另一枚雷达制导导弹径直冲向地方飞行器。剧烈的爆炸让考克斯把脸埋进地里,双手捂住了耳朵。

  他心想着,战争就是这样: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的一方正在赢得战争。对于输家来说,会是什么样的呢?

  当第一架飞行器被原住民的飞机击中时,托格兰姆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了。“不摧号”上其余的飞行器也没撑多久。它们可以躲闪,但反击能力甚至比罗克索兰地面部队更弱。而且,当他们受到来自下方或后面等盲点的攻击时,简直就不堪一击。

  飞船上的一座火炮成功地进行了反击,立刻引来了那些会移动的堡垒的回击,移动堡垒在这个像公园的区域外面的街道上就位时,托格兰姆瞥见过几眼。

  第一枚炮弹袭来时,这位背运的队长还有一瞬间以为这是“不摧号”上的另一尊火炮开火了。爆炸声一点也不像实心炮弹击中目标时的撞击声。一块炙热的金属碎片在托格兰姆手边的地面上燃烧,这令他觉得是有尊火炮被炸飞了,但飞船的上层建筑发生更多的爆炸,有些未能打中飞船的炮弹使得泥土飞扬,说明这是原住民动用了更多凶恶的武器。

  一样大块的坚硬物体击中了队长的后脖子,世界天旋地转,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停火!”命令首先下达至野战炮部队,然后是最前线的步兵部队。比利·考克斯推上袖口,看了眼手表,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间。整场交战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他看了眼四周。肖顿中尉正从一棵装饰性的假棕榈树后面爬起身。“我们去看看战果。”他说道。他开始缓缓走向外星飞船,手里的步枪仍然蓄势待发。那儿就是一处黑烟弥散的废墟。而且,周围的楼房也都毁于一旦。以前的楼房在大地震中毁坏更为严重,但波及没这么广。

  草坪上散落着外星人的尸首。溅洒在碧绿色的草地上的鲜血和人类的血液一样,都是深红色的。考克斯弯下腰捡起一把手枪。手枪制作得很漂亮,枪柄的浅灰色木材上镌刻了战斗的场景。不过他认出这是把单发手枪,一件至少过世了两百年的轻兵器。他惊讶得直摇头。

  阿莫罗斯中士拿起了一件圆锥形状的东西,此前它落在一具外星人尸体旁边。“这是啥玩意儿?”他问道。

  考克斯又一次感到碰上了自己弄不明白的事。“这是个装火药的角筒。”他说道。

  “像电影里那样?拓荒者用的那玩意儿?”

  “非常相像。”

  “该死的。”阿莫罗斯感触颇深地说道。考克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和排里的其他人一道,靠近那艘被炸毁的外星飞船。大多数外星人已经死了,身体依然排成整齐的两排,他们正是以这个阵形向人类士兵开火的。

  在一具尸体后面,躺着一位头戴猩红色羽饰帽的军官尸体,正是他下令发动了这次恐怖的、实力悬殊的遭遇战。就在这时,外星人发出呻吟声,翻了身,和人类苏醒时的模样别无二致,考克斯被吓了一大跳。“抓住他。他还活着!”考克斯呼喊起来。

  好几个士兵扑到正苏醒过来的外星人身上,外星人身体绵软无力,无法反抗。士兵们开始从外星飞船撕裂的口子向里面张望,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走了进去。他们依旧谨慎小心,这艘飞船庞大得不可思议,比任何一艘人类航天器都大多了,尽管它遭受过炸弹轮番攻击,里面肯定还有幸存者。

  和以往一样,士兵们没能享受快乐太久。战斗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第一队专家就乘坐着直升机出现了,专家内心怀着保留意见地看着这些普通士兵,发出可怕的耳舌聒噪声,还立刻带走了考克斯所在排俘虏的外星人。

  阿莫罗斯中士忿忿不平地看着专家们带走了外星人。“桑迪,你知道这事一定会发生。”考克斯安慰他,“棘手的活由我们做,一等麻烦事办妥当,官员们就来接手。”

  “是啊,但是如果这次不一样呢,岂不美妙?”阿莫罗斯不带幽默感地笑了出来,“你不用告诉我:这事机会渺茫。”

  托格兰姆仰躺着醒来时,他知道有些事不对劲儿。罗克索兰人睡觉时总是俯卧的。起初他寻思自己怎么会躺在这儿……昨晚他喝了太多生命之水?他的脑袋很痛,极有可能确实是喝醉酒了。

  接着记忆涌回了脑海。那些该死的原住民用了带巫术的武器!是不是他的部下重振旗鼓,最终击退了敌人?假如那是真的,他誓愿在余生里一直为战争之主埃迪法女神点还愿灯。

  他所处的房间逐渐进入他的眼帘。从他躺的床到房顶的灯,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所熟悉的。灯光明亮得犹如日光,既没烟气也没见火光闪烁。不,他认为罗克索兰人没有打赢那场仗。

  恐惧如同寒冰,落在他的心中。他知道自己的种族是如何对待俘虏的,也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太空人的可怕故事。他战栗了一下,想到捉住他的种族如此残暴,他们又能发明出怎样匠心独到的酷刑?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在床尾找到了帽子,几块显然是从“不摧号”上拿来的熏肉,还有一个半透明的罐子,是用某种既非皮革也非玻璃、更不是陶土或金属的材料制成的。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都太过柔韧,无法制成武器。

  罐子里有水,但不是“不摧号”上拿来的水,那些水尝起来已经有股馊味了。这些水凉丝丝、新鲜又纯净,一点儿怪味都没有,这么好的水只有他喝过的两口山泉才比得上。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铰链没有发出半点响声。走进来两个原住民。一个小个子穿了件白衣服——是个雌性,假如胸部隆起的两团东西是乳房的话。另一个人的装束和打赢了仗的原住民战士一样,不过这身制服在房间里没起到伪装效果。他手里拿着一把步枪,看上去极其警觉。众神诅咒他!

  出乎托格兰姆的意料,管事的竟然是雌性。另外一个原住民只是个保镖。队长心想,这一定是位被娇纵惯了的公主,对异族感到好奇。好吧,比起见原住民的行刑人,他更乐于与公主打交道。

  她坐了下来,招手让他也坐下。他试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发现坐得不舒服——椅背太低,不是一把为他宽大的屁股和粗短的双腿而造的椅子。他转而坐在了地上。

  她放了一个小盒子在椅子旁的桌子上。托格兰姆指着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他心想她没有听明白问题——这不能怪她,她对他的语言一无所知。她在玩耍小盒子,揿下这儿的按钮,揿下那儿的按钮。接着,他的耳朵向后倒,颈背处的毛竖立起来,因为这个盒子用罗克索兰语说道“这是什么?”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他的说话声。他咒骂了一句,冲着这种巫术做了个手势。

  她说了些话,又摆弄起小盒子。这次它重复了她的声音。她手指着盒子说:“‘录音机’。”她满怀期待地停了下来。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这件东西的罗克索兰语名称吗?“我一辈子从未见过这种玩意,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看见。”他说道。她挠了挠头。当她再次让小盒子重复了他刚才说的话后,要不是想到旁边的士兵拿着枪,否则他一定会把这鬼玩意儿扔到墙上。

  尽管有那些挫折,可他们最终还是在语言沟通上取得了进展。托格兰姆在冒险生涯中零零碎碎地学得了许多语言,这也是尽管他出身卑微、也无人脉,却依然能当上队长的一个原因。这个雌性——托格兰姆听见她名叫希尔达切斯塔——也有天赋,还有那个永远不会忘记的小盒子帮忙。

  “你们的人为什么攻击我们?”有天她这么问道,当时她已经学会了不少罗克索兰语词汇,能够组织问题了。

  托格兰姆知道自己正在接受审讯,不管她听上去有多么礼貌。他自己也和俘虏们玩过这套把戏。他抽动了耳朵,表示与己无关。他一贯主张直接给出正确的答案,那也是他至今还只是个队长的原因。他说:“为了夺走你们种植和制造的东西,占为己用。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征服其他人?”

  “究竟为什么呢?”她喃喃自语,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直率的回答看来令这个审问的方向进入了死胡同。她再次尝试,“你们的人怎么能够以比光还快的速度行走——我的意思是旅行——同时你们其他的技术却如此简陋?”

  他的毛发因愤慨而直立起来。“它们一点儿都不简陋!我们制造火药,我们铸铁,我们能冶钢,我们有望远镜帮助领航员指引我们在群星中漫游。我们不是蜷缩在洞穴里,或是用弓箭射击彼此的野蛮人。”

  他的一席话自然并非那么简洁易懂。他必须重新说一遍,用详尽累赘的陈述,如同在戏台上表演,让希尔达切斯塔也能听明白。她又挠了挠头,他已经认出这是困惑时的手势。她说:“我们几百年来早已知道你提到过的这些事,但我们认为没有人能以比光还快的速度行走——该死的,我一直说错词,应该是旅行。你们的人是怎么学会那样做的?”

  “我们自己发现了奥秘。”他自豪地说,“我们并不是从其他某个能够星际旅行的种族那儿学到了奥秘,许多种族都是那么干的。”

  “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她继续追问。

  “我怎么知道?我是个士兵。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事?谁知道是哪个人发明了火药,又是哪个人发现在铁匠铺里使用风箱能让火焰炙热得足以熔铁?这些事确实发生了,就这样。”

  她那天早早结束了提问。

  “真丢脸啊,”希尔达·切斯特说,“假如这些愚蠢的外星人多等几年再来地球,我们很可能早已自我毁灭了,压根儿不晓得地球周围有更多适合居住的星球。基督啊,从罗克索兰人说的话来看,他们的种族丝毫不懂得如何制造铁质的星际飞船,也从未仔细思量过这个想法。”

  “除了星际飞船没有返回母星球的时候。”查理·埃贝茨回答说。他的领带塞在口袋里,衣领解开,这都是因为帕萨迪纳炎热难耐的夏日高温,尽管加州理工学院的雅典娜俱乐部里的空调机卖力地运转着,也不管用。虽然这儿有许多工程师和科学家,但是要与外星人沟通的话,他最依赖的还是希尔达·切斯特这样的语言学家。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她说,“除了超空间引擎和反重力技术,罗克索兰人其他方面都很落后,几乎可说是原始。宇宙里的其他种族一定也一样,否则早就该有人把它们打垮了。”

  埃贝茨说:“你看过一眼后,就知道超空间引擎有多简单了。研究人员说,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人类历史中的几乎任何一个时刻误打误撞地发现它的基本原理。最有可能的猜测是多数种族确实这样偶尔发现了超空间引擎,而一旦他们有了这一发现,哎呀,他们所有的创造能力自然而然地会都用在如何提升和改进超空间引擎上。”

  “但我们错过了。”希尔达缓缓地说,“于是我们的技术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说对了。所以罗克索兰人才对电力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核能了。关键还在于,就我们目前所知的,超空间引擎和反重力技术并不像电磁学光谱那样有从属性的应用。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把物体从这儿迅速地移动到那儿。”

  “在当时应该也够用了。”希尔达说。埃贝茨点点头。地球上如今差不多塞了九十亿人,一半人都在忍饥挨饿。现在,他们突然间有了可以去的地方,也有了去往那里的途径。

  “我想,”埃贝茨沉思道,“我们对于宇宙里的其他种族来说,会是个天大的意外。”

  希尔达过了几秒,才想明白埃贝茨的意思。“如果那是个笑话,那么一点也不好笑。距离上一场攻伐制敌的战争,已有百年的时间。”

  “是啊——战争已经变得太昂贵,也太危险。但是,罗克索兰人或者其他任何同等技术水平的种族会以哪种战斗来对抗我们呢?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都相当勇猛。在抵御西班牙人时,勇猛又让他们占到多大的便宜?”

  “我希望我们已经在最近的五百年内变得更聪明了。”希尔达说,她照样只吃了一半三明治,她觉得自己不再饿了。

  “兰西斯克!”资深领航员一瘸一拐地走进他的小囚室时,托格兰姆惊呼道。兰西斯克的人比几个月前登上那艘名不符实的“不摧号”时更细瘦了。他的皮毛上有好几处伤疤,周围长出了白毛,托格兰姆不记得曾见过他身上的这些伤疤。

  然而,兰西斯克超然、爱打趣的样子并未改变。“你是不是比子弹还坚强,还是地球人觉得不值得杀掉你?”

  “我猜想是后者。他们有那么强大的火力,为什么要担心一个士兵的生死?”托格兰姆苦涩地说道,“我也不晓得你还活着。”

  “从始至终都不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兰西斯克说,“奥格伦,在我身旁——”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对所有事都保持超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队长问道,“我并非不乐意见到你,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张罗克索兰人面孔,自从——”这时轮到他吞吞吐吐了。

  “自从我们着陆起。”托格兰姆听到领航员委婉的说法后,松了一口气,点下了脑袋。兰西斯克继续说,“见到你之前,我已经见过另外好几个人。我怀疑我们被允许见面,那样地球人能偷听我们相互之间的谈话。”

  “他们怎么能办到?”托格兰姆刚问出口,就想到了答案。“哦,对了,当然是靠录音机。”他这儿必须用英文词汇,“那么,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他开始用奥雅格语说话,这是罗克索兰人五十年前征服的一颗星球上最广泛使用的语言。“兰西斯克,我们会有什么遭遇?”

  “罗克索兰星球上的人到现在会意识到出事情了吧。”领航员同样以奥雅格语回答。

  这个回答让托格兰姆乐呵不起来。“舰队失踪有许多原因,”他阴郁地说道,“就算最高统帅派遣了另一支舰队来找我们,他们的运气也不会比我们好。这些该被众神诅咒的地球人拥有太多战争机器。”他停了下来,心情忧郁地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原住民酿造的有味道的饮料令他反胃,但伏特加让他很喜欢。“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战争机器,我们却一样也没有,我们知道的任何一个种族也没有。他们一定是巫师,把他们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换取知识。”

  兰西斯克抽动了鼻子,表示他并不赞同。“我问过他们之中的一位学者同样的问题。他回复了我一首诗歌,作者是个叫冰雹或雪之类名字的地球人。那首诗讲的是有个人站在岔路口,最终选择走那条较少人走的路①。那就是人类干的事。多数种族发现了超空间引擎,遨游于星际。人类从未发现超空间引擎,于是他们对知识的探索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是的!”托格兰姆回想起那场短暂而可怕的战斗,浑身哆嗦,“那些枪不用重新装弹就能发射出几十枚子弹,火炮装在带盔甲的平台上,平台还可以移动,自己能跟踪目标的火箭……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地球人都会谈起的东西——能够摧毁一整座城市的炸弹,只需一枚炸弹。”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相信。”兰西斯克说。

  “我相信。地球人说起那些炸弹时听起来十分害怕。”

  “好吧,也许是那样。但地球人不单单有厉害的武器。他们有机器能让他们从遥远的地方看见另一个人,并和他交谈;还有机器能为他们做计算;他们有录音机,还有许多相关的东西。从他们说起机器的话语来看,我几乎要相信你的说法,认为他们是巫师——他们确实知道是什么引起了疾病,知道如何治疗,甚至知道如何预防疾病。还有他们的农业,这颗星球比我见过或听说过的任何一颗星球都拥挤得多,然而星球上种植的庄稼足以喂饱所有这些地球人。”

  托格兰姆悲伤地摇摆起耳朵。“这十分不公平。他们拥有所有这些技术,只是因为没有碰巧发现超空间引擎的奥秘。”

  “他们现在拥有了超空间引擎。”兰西斯克提醒他,“多亏了我们。”

  两个罗克索兰人惊骇地看着彼此,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造了什么孽啊?”

  姚人杰 译

  空 战

  威廉·吉布森 迈克尔·斯万维克

  威廉·吉布森一九七七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但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是一九八四年推出的长篇《神经浪游者》,这部小说一直被誉为现代科幻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典作品,曾一举夺下三大主要奖项:雨果奖、星云奖与菲利普·狄克奖,成为“赛博朋克”运动的圣经。这是一部开创性的作品,其中涉及的很多概念都被带入了主流文化的视野:赛博空间、虚拟现实、互联网、计算机犯罪、人工智能——这些当时看来天马行空的想象,很快就成了社会现实。《神经浪游者》用冷峻的侦探小说笔调,融合了尖端的科幻视角,它和随后的两部关联不甚密切的续集《计数归零》和《疾速蒙娜丽莎》构成一个结构松散的三部曲,共同探讨了此前无人涉足的电子科技和微芯片通讯技术领域。其中所描述的“接入”,是将人脑与电子神经系统直接相连。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接入”概念才开始大行其道。作品中所展示的人机互动,尽管也植根于传统科幻小说体系,却带来了根本性的观念转变,即从关注外部世界转向关注人类内心。作品中展现了一个复杂难解的世界,在这里,传统的地域和文化疆界被彻底打破,由于电脑技术的广泛应用乃至滥用,人类生活的世界被改变得面目全非。黑客文化主宰着作品中的时空,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物,经常有一种绿林豪客的味道。作品灵动、眩目的叙事方式也经常为人所称道,其中充斥着“新浪潮”运动时期的时尚辞令,以及富于电脑娱乐特色的叙事片断和场景设置。吉布森的作品,一如我们生活的当代世界,总是无法回避计算机技术的冲击。他与布鲁斯·斯特林合著的小说《差分机》是一部享誉世界的“蒸气朋克”杰作,作品中设想了,如果查理斯·巴贝奇的早期计算机设计理念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扎根,我们的世界将会是怎样的面貌。他的其他小说作品:《虚拟之光》《爱朵露》与《明日之星》等,都有着类似的人物设定,探讨了计算机主导的特定文化主题,包括纳米技术、虚拟人物建模,以及“诺达”关键点,也就是历史上发生的转折性事件在数据流中的表现。吉布森的短篇小说被收录成作品集《整垮珂萝米》,其中包括《约翰尼的记忆》,这部作品后来被罗伯特·朗格改编成同名电影。

  迈克尔·斯万维克,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开始在科幻文学界暂露头角。早期擅长创作寓意深刻、层次丰富的短篇小说,作品富于后现代气息,也继承了科幻和奇幻小说的一些创作传统。他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品被收录成为《重力天使》和《地球传说》两部作品集。其中包括雨果奖获奖作品《机器的脉搏》。他的长篇小说作品同样不落窠臼,既有赛博朋克类型的作品,又有英雄史诗的类型。他关注新技术与旧有社会秩序之间的冲突与共存,以及因此形成的社会面貌与人物个性。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漂流》,故事背景设置在灾难后的美国,核战争导致社会分裂,人们力求重建安定的生活。《真空之花》《狮鹫之卵》,以及雨果奖获奖作品《潮汐站》,故事背景都设定在远离地球故乡的外星世界,探讨了毁灭性的自然灾难和政治动荡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斯万维克的其他作品包括《杰克·浮士德》,这是对浮士德传说的一次现代演绎;以及《铁龙的女儿》,一部史诗性的高科技幻想作品。他还写过多篇富有独创性和争议性的论文,对幻想文学和科幻作品的创作发表见解。其中有些篇目被收录成书,分别是《异界的版图》以及《后现代主义流派论》。他还是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的获得者。

  他本打算一直这样坐下去,直到佛罗里达。去找条军火走私船打工维生,或许会在南面战区里被某个小叛军部队收编。又或许,拿着这张可以一直坐下去的车票,他就永远不下车,变成灰狗①车上的流浪荷兰人②。他微笑地看着冰冷油腻的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诺福克③市区的灯光从窗外掠过,公共汽车猛然转过最后一个弯,在不中用的减震系统上颠簸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停在车站里,灯光下的水泥地面冷硬灰暗,犹如监狱中的操场。德克仿佛看见自己在奥斯维格④城外的暴风雪中饥饿而亡,脸颊还贴在同一面车窗上,自己的尸体则会在下一站被一个身着退色工作服的老头嘟嘟囔囔地扫下车去。不管怎样,他想,关他屁事。只是他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司机还说要在这里——弗吉尼亚州的泰德沃特车站——停上二十分钟。车站是一栋上个世纪的古老煤渣砖建筑,每个厕所都有两道门。

  他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向杂货柜,打算假装漫不经心地去偷点儿东西。柜台后面的黑人姑娘十分警觉,紧紧把守着那个老旧玻璃柜台里零零星星的货物,好像不小心就会丢掉工作似的。也许丢了东西她真的会被解雇吧,德克一边想,一边转身走开。洗手间对面是一扇敞开的门,上面用发着微光的生物荧光塑料写着“游戏房”几个字,里面是一群当地年轻人,围在一张台球桌边。他百无聊赖地探头进去,正瞥见一架双翼小飞机喷出鲜丽的桔红色火焰,拖着浓烟螺旋坠落,消失在撞上绿毡桌面的瞬间。那机翼还不及他的大拇指长。

  “干得好,泰尼,”一个人吼道,“你搞掉了那狗娘养的!”

  “嘿,”德克问,“你们在干吗?”

  离他最近的人长得像根麻杆,戴着一顶彼得比尔特公司①的黑色网帽,头也不回地说:“泰尼正在进行‘大马克思’的卫冕赛。”

  “是吗?那是啥?”他话音还没落,已经看见了那东西:一块马耳他十字架形的蓝色搪瓷勋章,四角分别写着Pour le Merite几个字②。

  那块蓝马克思躺在桌角,紧靠着一坨巨大的身体,那身体纹丝不动,好像焊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钢椅上。那人的卡其布衬衫比德克的大好多号,却紧绷在他肿胀的躯体上,扣子仿佛随时都能绷开。德克想起南来路上见到的那些南方士兵,这是一个诡异的亚种——巨大的肚腹支在细长的双腿上面,好像腿是借来的一样。泰尼站起来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只是更大一圈,得有四十英寸长的牛仔裤和钢铁腰带才能支撑起那肥肚皮的全部重量。不过他恐怕站不起来——德克刚刚发现,那把亮闪闪的椅架其实是一张轮椅。这人的脸上有种让人不安的孩子气,五官淹没在肥肉的褶子里,却带着一种令人惊惧的青春甚至美丽。德克尴尬地转开眼神。另一个人站在泰尼对面的桌边,有着茂密的络腮胡和一张小嘴,似乎正试图用眼神推动什么东西,眼角都是专注的皱纹……

  “你蠢啊?”那个戴卡车帽的男人转过身,才看见德克穿着无业游民的牛仔服,手腕上戴着黄铜链子。“贱人,你他妈快滚。我们不想看见你们这种人。”他转身继续观战。

  有人在下注,有人在跟。他们拿出来的都是硬通老货,可以摆在邮票硬币店里售卖:有自由女神像的美金纸币,有罗斯福头像的十美分硬币,一些谨慎的赌徒拍下的纸币还经过塑封。三架红色飞机编队出现在一片烟雾中,全是福克D.VII型③。房间里顿时静下来,福克飞机在两百瓦的灯泡下庄严地盘旋。

  一架蓝色的斯帕德①忽然横空出世,还有两架紧随其后,从昏暗的天花板上俯冲下来。人们开始骂娘,只有一个人在笑。福克飞机的编队被完全冲散,其中一架几乎俯冲到桌面上,也没能甩掉身后的斯帕德,只得在绿色的桌面上疯狂地之字飞行,但敌人仍然紧咬不放。福克只得试图爬升,然而高度太低,升角又过于陡峭以致完全失速,落在了桌面上。

  有人抄起了一大沓银色的十美分硬币。

  福克已经寡不敌众,其中一架后面被两架斯帕德飞机尾随,一束细细的曳光弹掠过它的驾驶舱。福克向右陡转,一个英迈曼滚转②,竟到了斯帕德的后方,猛然开火,前方的双翼飞机挣扎着坠落。

  “干得好,泰尼!”人们把桌子围得更紧了。

  德克惊呆了,好像再世为人。

  “弗兰克卡车休息站”位于城外两英里的商业车专用道路上,德克坐公共汽车来时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地方。他在车辆和混凝土防撞栏之间向休息站走去,八节相连的巨大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险些将他吹倒。卡车停靠站很容易下手,人人都当他是卡车司机,可以悠闲随意地逛遍整间礼品店。投影湿件③晶片货架夹在一摞韩国牛仔衬衫和一件挡泥板展品之间,货架上方挂着一对不停旋转的龙,也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干那事。这里就有他想要的游戏:一张晶片上标着“斯帕德对福克”,他只花了三秒钟拿起晶片,并更加迅速地用磁条扫过通用防盗条。在华盛顿时,那些条子并没发现他的磁片应该收缴。

  出门前他又顺了两只编码器,还有一个小小的巴唐④牌影像锐化器遥控器,样子像是只古老的助听器。

  他随便找了一家宿舍楼,在出租台输入一条命令。他失去福利待遇后一直都用这条命令,从来没人检查,国家只是照房间数付钱。

  小屋里飘着股尿臊味,有人在墙上写着“坚决守卫无政府解放前线”的标语。德克踢开墙角里的垃圾,背靠墙坐下,扯开晶片盒。

  里面有一张叠好的说明书,上面画着各种环飞①、侧滚②与英迈曼动作,还有一管生理盐糊,以及一张写着操作方法的电脑清单。里面还有一张白色的塑料晶片,两面分别画着蓝色和红色的双翼飞机及标志。他将手中的晶片不断翻转:斯帕德与福克,福克与斯帕德,红色,蓝色。他在巴唐感应器的表面抹上生理盐糊,装在脑后,然后将巴唐光纤带插入编码器,再将编码器电源插入墙上的插座,最后将芯片塞进编码器。这是套印尼廉价货,运行起程序来让头骨嗡嗡鸣响,颇为不适。然而程序一旦运行完成,便有一架锃亮的天蓝色斯帕德飞机不断从他面前几英寸的地方掠过,异常逼真。它和那些细节极度逼真的博物馆模型一样,有种奇异的生命力,但必须要他全神贯注,稍一走神它就会失焦,变得模糊混沌。

  他一直练习到耳后感应器的电池耗尽,然后他靠在墙上,坠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只有蓝天白云的宇宙里飞翔,没有高低上下,也没有那片会令飞机坠毁的绿色土地。

  他在炸磷虾的臭气中醒来,饥饿难熬。他身边没有现金,但这楼里住着不少学生模样的人,总会有人想买个编码器的。他拿起偷来的另一只编码器走出房间,旁边不远就有一扇门,门上的海报写着:隔壁就是一个精彩的宇宙!下面贴着一张从制药公司广告上撕下来的彩色安眠药片拼图,盖住了下面的图片,那上面画着从他出生前便开始建设的“宇宙殖民地”,上面写着:“让我们出发。”

  他敲敲门,门拖着保险链开了一条两英寸的缝,后面是一张女孩的脸。“什么事?”

  “你肯定以为这是偷来的。”他把编程器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因为这是全新的,几乎还没开封,上面还有条形码。但是,听着,我不想讨价还价,你出其他地方一半儿的价钱就能得到它。”

  “哇,真的,不骗人?”门缝里露出的半张嘴扭成一个奇怪的笑容。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松松握拳,放在他下巴的高度。“瞧这儿!”

  她的手上有一个洞,里面有一条黑色隧道,顺着胳膊通向上方,里面有两盏小小的红灯——那是老鼠的眼睛。老鼠们向他跑来,渐渐变大,还闪着光芒。一只灰色的东西冲过来,跳向他的脸。

  他尖叫起来,扬起手挡住那东西,双腿扭在一起,摔倒在地,编码器在身下碎裂。

  就在他摔倒的时候,编码器上的硅酸碎片从地上弹了起来,刺进了他的脑袋,很痛——真的很痛。

  “哦,天哪!”门锁打开了,女孩出现在他的上方。“喂,听我说,起来。”她垂下一条蓝色毛巾。“抓住这个,我拉你起来。”

  他泪眼蒙眬地看着她。这是个学生,一副饱食终日的样子,穿着宽大的绒衫,又齐又白的牙齿简直可以当信用担保书,一只脚踝上戴着条细细的金链子(链子被纤细的汗毛包裹着),剪着起伏不平的日式发型。有钱人。“那破玩意儿可是我的晚饭钱呐。”他一边伤心地说,一边抓住毛巾,任她将自己拉起来。

  她一边微笑,一边迅速退开。“让我来补偿你吧,”她说,“你想吃东西吗?这只是个投影而已,你还好吗?”

  他好像走进陷阱的动物,警觉地跟着她走进房间。

  “靠,这是真正的奶酪……”他坐在一张弹簧沙发上,沙发两边是一只四英尺高的泰德熊和一堆软盘;房间地上的书、衣服和纸张一直堆到脚踝。但她变出来的食物——高达奶酪,罐头牛肉和绝对正宗的温室麦饼——仿佛来自《一千零一夜》。

  “嘿,”她说,“我们对无业人员的招待还不错吧?”她叫做南斯·贝特多夫,十七岁,父母都有工作(这些贪婪的坏蛋),在威廉和玛丽大学读工程专业。她门门功课都考第一,只有英文不行。“我猜你一定是受不了老鼠。你有什么老鼠恐惧症吗?”

  他看看旁边的床,那不过是地上的一个鼓包。“没有。它只是让我想起了另外的东西,仅此而已。”

  “什么样的东西?”她蹲在他面前,宽大的绒衫下露出一条嫩滑的大腿。

  “嗯……你有没有见过……”他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迅速地说,“华盛顿纪念碑?晚上的时候?它顶上有两盏小……红灯,大概是飞行警示灯。我,我……”他颤抖起来。

  “你怕华盛顿纪念碑?”南斯大喊着笑倒在地上,两条麦色长腿在空中乱蹬。她穿着绯红色的比基尼内裤。

  “我宁死也不想再看它一眼。”他平淡地说。

  她收住笑,坐起来,仔细看着他的脸,雪白平整的牙齿咬住下唇,迟迟不愿开口。最后她终于说:“脑锁?”

  “对,”他苦涩地说,“那些浑蛋说,我永远不能再回到华盛顿。然后他们就大笑起来。”

  “他们为什么抓你?”

  “我是个贼。”他还不想告诉她,他真正的罪名是商店惯偷。

  “很多老一代电脑黑客一辈子都在给机器编程。你知道吗?人脑他妈的半点也不像机器,完全不像。人脑和电脑编程的运行方式根本不同。”德克曾上百次在寒冷空洞的夜里与陌生人为伴,他熟悉这种尖利而绝望的呢喃,这种漫长而反复的吟诵,这是孤独的人偶然遇见听众的喋喋不休。南斯沉迷其中,德克一边点头,一边打着哈欠,不知道等到跟她上床的时候,会不会直接睡着。

  “吓到你的那个投影是我自己做的。”她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是为了防抢劫,你知道吧?我刚好带在身上,你想要卖那架破印尼编码器给我,这事太搞笑了,我就在你身上试了一下。”她向前靠过来,又伸出双手。“你瞧这里。”德克往后一缩。“不,不,没事的,我发誓,这个不一样的。”她摊开手掌。

  那里有一朵蓝色火焰独自舞动,完美无缺,又不停变幻。“看看这个,”她惊异地说,“看看呀。这是我自己编的程序。这可不是七帧影像的那种破活儿,而是一个连续的两小时循环,七千两百秒钟,没有一秒是重复的,每一个瞬间都各有特点,他妈的和雪花一样!”

  焰心如同晶莹的冰川般光芒四射,旋转着消失了,残存的影像却仍明亮锐利,刺痛了他的眼睛。德克眨了眨眼:里面都是人,小小的、美丽的、赤裸的人,全都在做爱。“这他娘的怎么做到的?”

  她站起身,赤裸的双足从光滑的杂志上踏过,将一堆打印纸从一个粗糙的木头架子上扫开。他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小仪器,外表朴素而昂贵,全是定制产品。“这都是我的高级货。影像锐化器。这是我的快删元件。这是一架脑图一对一功能分析仪。”她祷告般吟诵着这些名字。“量子闪烁稳定器。程序切割器。还有一架影像装配仪……”

  “你做这么一小朵火焰需要这么多东西?”

  “没错儿。这都是最尖端最专业的投影湿件装备,比你能看到的都领先好几年。”

  “嘿,”他说,“你知道‘斯帕德对福克’吗?”

  她笑了起来。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伸出手去拉她的手。

  “不准碰我,狗娘养的,绝对不准碰我!”南斯尖叫着朝后倒下,头重重地撞在墙上,脸色惨白,惊惶地颤抖。

  “好!”他扬起双手。“好啦!我不会靠近你,好吧?“

  她畏缩地躲开,眼睛圆睁,眨也不眨,泪水慢慢从眼角溢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她终于摇了摇头。“德克,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其实他已经明白了。想想她抓住头的样子,还有她的手微微痉挛不断开合的样子。“你也有脑锁?”

  “对。”她闭上双眼。“贞操锁。我的混账父母买的。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碰我,甚至不能离我太近。”她又睁开双眼,里面充满仇恨。“我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妈的什么都没做。可是他们两人都有工作,想到我有工作他们就会激动得那话儿硬邦邦的,连尿都尿不出来了。他们害怕,你明白的,害怕我接触到性之类的东西就会荒废学业。等到脑锁取掉那天,我就要去操最卑贱的,最龌龊的,最肮脏的……”

  她又抓住了自己的头。德克跳起来,从她的药箱里翻到一瓶复合维生素B,自己塞了几粒到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又给南斯拿了两粒,再倒了杯水。“来,”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说,“这个能让你平静一些。”

  “是的,是的。”她答应道。然后,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烂人。”

  灰狗车站里的游戏房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十四岁,长着长下巴的孩子独自俯身看着游戏机,在北大西洋的模糊网格中部署他彩色的潜艇舰队。

  德克悠闲地走了进去,靠在一面涂着厚厚绿瓷的煤渣砖墙上,全身焕然一新。他已经脱掉了无业游民的装束,穿着从慈善旧货店顺来的牛仔裤和T恤衫,还有一双从某座安保松弛的宿舍楼桑拿房里找到的袜子。

  “哥们儿,有没看到泰尼?”

  屏幕上的潜艇像彩色小鱼一样蹿来蹿去。“那得看找他的是谁。”

  德克从左耳后取下遥控器,斯帕德如蜻蜓一般,轻盈精致地从游戏机上面翻滚而过,如此完美而真实,仿佛这个房间才是个幻象。他操纵斯帕德从离玻璃几毫米的地方掠过,充分利用了游戏机屏幕上的地面效果。

  那小孩连头都懒得抬。“杰克曼台球室,”他说,“沿里士满路走,到余品店那边。”

  德克让抬升到一半的飞机消失了。

  杰克曼台球室占据了一座古老砖楼三层的大部分空间。德克先找到了“最划算”战争余品店,然后才在一间黑糊糊的大堂上面看到已经坏掉的霓虹灯标志。楼前的人行道上散布着另外一种“余品”——伤兵,其中有些甚至是印度支那时期的老兵。那些把眼睛留在了亚洲阳光下的老人们蹲在那里,旁边则是在智利吸入过神经毒素的年轻男人们在不停抽搐。陈旧的电梯门在身后吱呀着关上后,德克才感觉好多了。

  幽深的房间那头,一只落满尘灰的“胡椒博士”①钟告诉他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杰克曼台球室比他老二十岁,封存在一层黄糊糊的尼古丁、光蜡和头油之中。钟的正下方是某人爷爷的获奖照,相框里的陈旧照片像光滑的深褐色蟑螂翅膀,一双平面的眼睛从里面注视着德克。这里有台球碰撞和滑动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弯下腰击球,工靴在油毡地面上拧动,发出尖利的声音。绿色灯罩上面高高地挂着一串褶皱纸做的圣诞铃铛,已经退成玫瑰枯萎的颜色。德克看了看四面乱糟糟的墙壁,上面没有影像锐化器。

  “需要的话就会拿来。”有人在旁边说。他转过身,对上一个戴钢边眼镜的光头男人温和的目光。“我叫鲍比·厄尔·克莱恩。你不像来打台球的,先生。”鲍比·厄尔的声音和姿态并无一丝威吓。他从鼻梁上取下钢架眼镜,用一卷纸巾擦拭着厚厚的镜片,令德克想起一位曾经耐心教他装配逆行生物芯片的教师。“我是来赌钱的,”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塑料牙齿。“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

  “我找泰尼。”德克说。

  “嗯,”鲍比又戴上眼镜说,“你找不到他的,他去贝塞斯达②的老兵服务处清洗管道了。反正他也不会跟你赛飞。”

  “为什么?”

  “嗯,因为你不在圈子里,否则我应该认识你。你飞得好吗?”德克点点头。鲍比·厄尔朝着杰克曼的另一头喊道:“哟,克莱伦斯!把影像锐化器拿出来。咱这儿来了位赛飞的。”

  二十分钟后,德克输掉了他的遥控器和仅剩的所有现金,从“最划算”门口的伤兵们面前走过。

  “我告诉你,孩子,”鲍比·厄尔一边搭着德克的肩膀带他回到电梯门口,一边慈祥地说,“你赢不了真正打过仗的老兵,你明白吗?我当年只是个普通步兵,只吃过十五到二十次亢奋剂而已,空战水平根本不行。泰尼从前可是飞行员,一直亢奋到底的那种,细胞膜弱化得厉害……你永远也没法打败他。”

  夜色清凉,德克却涨红了脸,愤怒与耻辱在心中熊熊燃烧。

  “上帝哪,这东西可真糙。”南斯看着斯帕德对着一堆粉色内衣扫射,忍不住说。德克蜷在沙发上,从耳后取下她亮闪闪的博朗牌小遥控器。

  “你别管我的事,肯定能找到工作的富二代小姐……”

  “嘿,别生气!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技术问题,你这张晶片真的很低级。在市面上大概还算不错,但和我在学校做的东西比,就——嘿,让我帮你把它的程序重写一遍。”

  “什么?”

  “我会将它升级。这些破玩意儿都是用十六进制写的,因为业内的程序员都是淘汰下来的电脑黑客,只会用十六进制思考。让我把它拿到系里的读取分析器上,做几个改动,再转译成现代湿件语言,再把冗余的中间程序都去掉,就能提高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缩短一半,让你飞得更快更好。我能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职业选手,一流的!”她吸了一口水烟,笑得弯下了腰,呛了自己一口。

  “这成吗?”德克怀疑地问。

  “嘿,你说为啥有人买金丝的遥控器?为了显摆?瞎扯。金丝导电性能更好,反应时间能减少几纳秒。这游戏全靠反应时间啊,孩子。”

  “不对。”德克说,“如果是这么简单的事,别人肯定已经做过了。泰尼·蒙哥马利肯定就做过了,他肯定会有最好的东西。”

  “你压根儿没听我说话吧?”南斯将水烟枪斜放在地板上,棕色液体流了出来。“我用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能看到的全都先进三年。”

  “别逗我,”德克沉默良久后说,“我是说,你真的能办到?”

  德克的感觉就像从福特老爷车换成了93款莲花跑车,只要思绪微微一动,斯帕德就能作出反应,还有梦幻般的操控性能。他在游戏厅里连玩了几个星期,分文未付,跟本地少年对战,成批击落他们的飞机。他迭出险招,不断炫技,花样百出……

  直到有一天,德克正把赌本揣进兜里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黑人从墙边站起来,看着德克手里的塑封钞票笑起来,一颗红牙闪闪发亮。“你知道吗,”他说,“我听说有一个会赛飞的小鬼在跟小孩子们对战。”

  “上帝哪,”德克一边往海藻棒上涂丹麦黄油一边说,“我飞赢了所有的老黑。他们飞得其实不赖。”

  “真不赖,亲爱的。”南斯咕哝着说。她正在做自己的期末项目,勤勤恳恳地把数据输入一台机器。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都是因为我在这事儿上太有天赋了。你知道吗?你的程序的确给了我一些优势,但我也得有水平才能驾驭。我真的出名了,你知道吗?”他激动地打开收音机,刺耳的迪克西兰爵士铜管乐响了起来。

  “嘿,你能不能关掉那个?”

  “不能,我只是——”他转动旋钮,放出了一个舒缓浪漫的曲调。“来,站起来,咱们跳舞吧。”

  “嘿,你知道我不能——”

  “你当然可以,甜心。”他把那只巨大的泰迪熊扔给她,自己从地上捡起一条棉布拼接裙,握住裙子的腰和袖子,把裙子领口塞到下巴底下。裙子上有广藿的香气和一股淡淡的汗味。“来,我站这里,你站那边。我们来跳舞。明白了吗?”

  南斯轻轻地眨眨眼,站起身来,紧紧抱住泰迪熊。他们互相凝视着,缓缓舞动。她渐渐流下泪来,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

  德克正做着白日梦,想象自己就是泰尼·蒙哥马利,脑回路与自己的垂直起降飞机直接相连,飞机随着他最轻微的神经信号而动作,他的反射能力无限提高,亢奋剂不断注入他的血管之中。

  南斯的地板已经变成了丛林,她的床成了安第斯山脉下的平原,德克让他的斯帕德以极限速度飞行,好像一架有全套接口的互动式战斗机。数字化皮下注射器向他的血液中缓缓注入高效能提升混剂,感应器接入颅内。他在玻利维亚雨林上蓝绿色的天空中拉出一个超音速急转,这种时候,泰尼会感觉到操控器表面上的空气流动。

  在他下方,士兵在丛林中秘密前进,上臂缠着亢奋剂包,里面的一支蓝色塑料管存着一剂救命液体,可以在战斗中给他们那么一点点与死亡缠斗的疯狂。这些士兵一周大概能得到十分钟的亢奋剂,他却完全不一样——从树梢进入战斗,神经反射全部激发到顶,超低空飞行能躲开地面部队所有的侦察,直到你飞抵他们头顶放出光气弹①。等他们能够射出第一发子弹的时候,你早已远去……仅仅是维持这种状态就需要持续的亢奋剂输入。与垂直起降飞机之间的直接神经界面还会双向传输信息,飞机上的电脑会检测体内生化状态,决定何时打开闸门,对人体进行一次高剂量输入,让他取得战斗中的优势。

  这样的剂量会损耗你的身体,持续腐蚀你的大脑表面并消解脑细胞膜。如果不尽快退伍,你就会“脑细胞弱化”,即神经反射过快导致身体无法承受,而你的飞行战斗反射则会完全混乱……

  “无业游民,我得了最高分!”

  “啊?”德克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南斯撞进门来,把手里的书包和书都扔在身边的书堆上。

  “因为我的毕业项目,我期末可以免考了。教授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作品。呃,你能不能把灯光调低点儿?我眼前色彩乱飞。”

  他照办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你那神奇的作品。”

  “好,没问题。”她抓起他的遥控器,踢开床上的东西,站在上面摆出一个姿势。她的手中闪出一颗火星,随即燃成火焰,沿着她手臂上的一条水银线蔓延而上,围绕住她的脖颈,变成了一条蛇,长着三角形的头和闪动的长舌。色彩都熔化了,橙色与红色在她的双乳之间滑动。“我给它起名叫火蛇。”她骄傲地说。

  德克靠近了一点儿,她慌忙退开。

  “对不起。这和你上次的火焰一样吧?在里面能看见那些做爱的小人儿。”

  “有点儿像。”火蛇向下流到她的腹部。“下个月我要用拼接定位程序把两百个单独的火焰程序拼起来,做成视觉效果。然后我要把大脑里的人体影像放进去,让它自行移动。这样你完全不需要意念控制,它就会在你身上自行游走。你可以带着它跳舞。”

  “也许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这些工作都还没做好,我怎么会看得到呢?”

  南斯咯咯笑起来。“这就是最妙的地方——我还有一半的工作没做呢,我没时间把这些片段整合成一个程序。打开收音机好吗?我想跳舞。”她踢掉鞋子,德克调出一个震耳欲聋的频道,又在南斯的要求下将声音关得几乎微不可闻。

  “我搞到了两剂亢奋剂。”她在床上蹦来蹦去,舞动双手,好像巴厘岛的舞娘。“有没有用过这玩意儿?真是妙不可言,能让你能完全集中注意力。你瞧。”她像跳芭蕾一样踮起脚尖。“我以前从来做不到这样。”

  “亢奋剂。”德克说,“我上次听说有人卖这个被捕,在陆军服了三年苦役。你怎么搞到的?”

  “跟研究生院的一个老兵做了个生意,她上个月退学了。这玩意儿给了我完美的视觉,闭上眼都能继续保持投影存在,在脑中组装这个程序就成了一转眼的事儿。”

  “只用了两剂哈?”

  “只用了一剂。我留下了另外一剂。老师对我的项目爱不释手,决定支持我去参加一次面试。弗西沃伦公司的一个招聘人员两周后就来学校,老师要把我和我的程序一起推销给他。我要提前两年毕业,直接工作,不需要经过监禁,也不用付两百美金。”

  火蛇盘成一只燃烧的皇冠,想到南斯就要离开他的生活,德克觉得又奇怪又惊恐。

  “我是女巫,”南斯唱起歌来,“湿件女巫。”她从头上拽掉衬衣扔了出去,细腻高耸的乳房随着她的舞蹈自由而优雅地晃动。“我会到达”——她现在唱的是首流行歌曲——“顶……峰!”她粉红的小小乳头都竖立起来,火蛇舔过乳头,随即奔离。

  “嘿,南斯,”德克不安地说,“安静点儿,好吗?”

  “我是在庆祝!”她把大拇指挂在闪亮的金色内裤上,火焰在她的手和腹股沟上盘旋。她又歌唱起来:“我是处女神,孩子,我拥有魔力!”

  德克转开脸。“我得走了。”他喃喃说。得回去打飞机了。他在想她把第二剂亢奋剂藏在了哪里。每个地方都有可能。

  圈内是有惯例的,这是由于尊重地位和先例而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如同中国的园艺一样繁复。德克再炙手可热,再声名鹊起也没有用,就算是有头脸的赛飞人也不能随意向人挑战,必须逐级往上爬。但要是你每晚都赛飞,永远接受所有人的挑战,要是你足够牛……你也可以爬得很快。

  德克以一架飞机的优势领先。这是一次三对三的巡回赛,观众虽不多,大概十几个,但却是一场鏖战,人群兴奋地呐喊着。德克沉浸在战斗带来的疯狂的平静中,突然意识到观众都安静了,他看到人们骚动起来,互相交换眼神,眼光都投到他身后。他听见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在平静地击落了对手的第二架飞机,才冒险回头看了一眼。

  泰尼·蒙哥马利来到了杰克曼。他用一只尚未完全瘫痪的手,控制着轮椅在棕色的油毡上悄无声息地碾过。他的表情严峻、空洞而又平静。

  在那一瞬间,德克就损失了两架飞机。一架是因为分辨率下降——注意力分散以致飞机变得模糊,就被影像锐化器给抹除了——另一架则是因为他的对手真的很能打。那哥们儿来了一个螺旋翻滚,速度急降,溜到了旁边,德克的飞机从它旁边飞过,被扫射击中,起火坠毁。他们的最后两架飞机在同一高度以同一速度飞行,转弯试图抢位时很自然地便飞成了环状。

  人们让开一片地方,泰尼的轮椅来到桌前,鲍比·厄尔·克莱恩跟在他身后,高挑而随和。德克与对手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将飞机从台球桌上空召回,静等他发话。泰尼淡淡一笑,小小的五官挤在他苍白病态的脸中间,一只手指在银色扶手上轻轻抖动。“我听人说起你。”他直视着德克,柔和的声音惊人地甜美,像个小女孩。“我听说你飞得很好。”

  德克缓缓点头。泰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柔软饱满的嘴唇自然地撅起,犹如在等待一个吻。他用明亮的小眼睛打量着德克,并无恶意。“那我们就看看你有多能干。”

  德克再次迷失在冷酷的战争游戏中。他的敌手拖着烟火坠下,炸开,在桌上消失。泰尼不发一言地转开轮椅,朝电梯那边离去。

  德克收起自己赢的钱时,鲍比·厄尔缓缓上前说:“他想跟你赛飞。”

  “是吗?”德克还远不到挑战泰尼的级别。“别是什么骗人的花招吧!”

  “有个人预定明天从亚特兰大过来,但临时来不了。泰尼他想找个新人赛赛,所以你才有机会挑战蓝马克思。”

  “明天?周三?我没什么时间准备了。”

  鲍比·厄尔温和地笑起来。“我看也没什么关系。”

  “为啥,克莱恩先生?”

  “孩子,你就是没那水平,明白吗?你不可能出人意料。你飞得和新手差不多,只不过更快点儿,更顺点儿。你明白我想说啥不?”

  “不太明白。你要赌吗?”

  “说老实话,”克莱恩说,“我就是想来赌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笔记本,舔了舔铅笔头。“赌你五赔一。绝对不会有再公平的赔率了。”

  他看德克的眼神简直有些悲伤。“但是泰尼他就是天生比你强,你没希望的,孩子。他一无所有,根本离不开那操蛋的轮椅,他活着就是为了这操蛋的游戏。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赢过为赛飞而活的人,那就是自欺欺人。”

  德克坐在咖啡吧里,握着杯子的冰冷双手不断颤抖着,脑中极度眩晕。里士满路对面是一家肯德基,诺曼·罗克韦尔①画的山德士②上校头像面无表情地看着德克。“克莱恩说得对,”德克对上校说,“我可以与泰尼对战,但我赢不了。”上校回望着他,将咖啡吧、游戏厅和里士满路上的整个破烂王国尽收眼底,眼神平静稳重,不甚友善,等待着德克承认自己的计划是多么可怕。

  “那婊子反正已经打算离开我了。”德克大声说。柜台后的黑姑娘诡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转移目光。

  “爸爸来电话了!”南斯蹦蹦跳跳地走进公寓,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你知道吗?他说如果我能拿到这份工作,并坚持六个月,他就会取消我的脑锁。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德克?”她迟疑了一下。“你还好吧?”

  德克站起身。时机已到,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置身电影之中。“你昨晚为什么彻夜不归?”南斯问。

  他脸上的皮肤绷得像张人皮面具。“你把亢奋剂藏在哪里了,南斯?我需要用。”

  “德克,”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转瞬即逝。“德克,那是我的。是我的药。我需要它,我要参加面试。”

  他轻蔑地笑了。“你有得是钱,你还能搞到新的。”

  “周五前搞不到!德克,你听我说,这次面试真的很重要,我这辈子是好是坏全指望它了。我需要那剂药。我只有这么多!”

  “孩子,你他妈的有整个世界!你看看自己身边——六盎司的金色黎巴嫩肉丁、罐头凤尾鱼,还有无上限的医疗保险。”她踩在床边堆积的脏床单和皱巴巴亮闪闪的杂志上面,一步步踉跄退开。“而我呢,我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一切,不曾在生活中有过任何机会。现在我有了,只此一次,两个小时后有场比赛我他妈的一定要赢。你听见了吗?”他在努力激起自己的愤怒,只有足够愤怒,他才能做出不得不做的那件事情。

  南斯扬起一只胳膊,伸开手掌,但他早有准备,一把拍开她的手,连那条黝黑的隧道都没看到一眼,更不消说那些红色的小眼睛。他俩一起倒在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呼吸喷到他脸上,炽热而急促。“德克,德克!我真的需要那玩意儿,我的面试,那是我唯一……我要……我要……”她挣扎着转开脸,对着墙边哭泣。“求求你,神啊,求求你不要……”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南斯被他压在床上,身体开始痉挛,在痛苦与恐惧中抽搐。

  “在哪儿?”

  她的脸已经失去血色,泛着死灰,眼中溢满恐惧。她的嘴唇在扭动。太晚了,他已经过了头,停不下来了。德克开始觉得恶心,但在某种程度上,在他内心深处,他又在享受着这个过程。

  “在哪儿呢,南斯?”他缓缓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在杰克曼的楼下,德克的手指落在电梯按键上,迅捷如同黄蜂,优雅好似蝴蝶。他浑身充满了能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电梯还在上行,他迅猛地取掉墨镜,看着满是模糊指印的金属墙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子,笑了起来。他的瞳仁锐利如同针尖,几不可见,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仍充满色彩与光亮。

  泰尼已经在等候。他看着德克的虹膜,看着德克动作里那夸张的平静,也看出了德克在假装出并未服药的笨拙模样。残疾人泰尼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嗯,”他用那种女孩子气的声音说,“看来有好东西等着我呢。”

  马克思勋章挂在他轮椅的一根管子上,德克站好位,向他鞠了一躬,并无嘲讽之意。“我们开始吧。”作为挑战者,他采取了防守战术,调出的飞机影像处于一个保守的高度,足够俯冲,但又来得及对泰尼从上方的突袭作出反应。他耐心地等候着。

  是旁边的人群给了他提示。一个亮色头发的胖小子好像吓了一跳,一个眼神空洞的白人则开始微笑,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眼睛慢慢转动。在服过亢奋剂的他眼里,那些脑袋的动作都好像凝固了一样,他只花了大概三纳秒便找到了进攻的来源。德克猛一抬头——

  狗娘养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三架福克飞机直接从两百瓦灯泡上俯冲下来,而他在泰尼的引诱下直视了灯泡,瞬间完全失明。德克紧紧闭上泪水狂奔的双眼,拼命地保持飞机视像。他将队伍左右分开,各自迅疾翻转半圈,随后回到原编队里。他只能随机闪躲,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敌方的战机在哪里。

  有人在欢呼,咒骂,拍下硬币,似乎已与决战起伏完全脱节。在这种种声音里,德克听见了泰尼的笑声。

  他的视力恢复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一架斯帕德已经起火坠毁。福克飞机以一对一和二对一尾随在他幸存的飞机后面。比赛刚开始不过三秒,他已经损失一架飞机。

  他不断闪躲,不让泰尼瞄准锁定。身后只有一架敌机的斯帕德飞机不断绕圈,另一架则飞向泰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

  泰尼的表情异常平静,之前那种隐约的失望甚至蔑视已经被宁静所淹没。他的飞机静静尾随,等待着对德克发难。

  就在到达盲点之前,德克的斯帕德飞机忽然急刹,两架福克扑了个空,猛然向两侧急拉,不断旋转,重新抢位。

  斯帕德又猛然俯冲,下方的第三架福克刚好被德克的另一架飞机诱到这里,火力扫过它的两翼和暗红色的机身。福克似乎并无反应,那一瞬间德克还以为自己竟然失手了,随即那红色小家伙向左倾斜,拖着黑色浓烟坠落了下去。

  泰尼皱了皱眉,完美的嘴边露出不快的细纹。德克笑了。一比一平,泰尼继续占据有利地位。

  两架斯帕德都被咬得很紧。德克将两架远远分开,又从桌子两边拉到一起,径直飞向对方,消解了泰尼的优势——任何一架飞机开火都会击中他自己的飞机。德克的飞机加速到最高,向着对方机头直冲过去。

  就在两架飞机相撞前的一瞬间,德克让它们上下错开,同时向福克飞机开火,随即转弯。泰尼早有防备。空中火光四射,随后一架蓝机与一架红机向相反方向飞开,留下另外两架在半空纠缠,机翼相接,扭成一团,随后撞在一起,一直坠落到下方的绿毡上。

  比赛才开始十秒钟,已经有四架飞机坠毁。一个黑人老兵抿起嘴唇轻轻吹了声口哨,另一个人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轮椅里的泰尼坐得笔直,微微前倾,目不转睛,柔软的双手无力地拉着把手。那种游戏人间的无所谓的臭模样完全不见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那些人,那张球桌,就连杰克曼本身,对他而言可能都已不复存在。鲍比·厄尔·克莱恩将一只手搭在泰尼的肩上,泰尼却浑然不觉。两架飞机在房间的两头各自努力抬升。德克将自己的飞机顶在天花板上,在雾蒙蒙的房间里模模糊糊。他扫了泰尼一眼,两双眼碰在一起,尽是寒意。“让我看看你最牛的手段。”德克紧咬牙关,喃喃地说。

  他们的飞机又飞到一起。

  亢奋剂效力已至巅峰,德克能看见泰尼的火力在两架飞机之间缓缓爬行。为了发射子弹,他被迫将飞机拉近,然后扭转拉起,福克飞机的子弹从他起落架下掠过。泰尼也同样处于白热状态,不断躲避德克的射击,两架飞机擦身而过,起落架差点儿纠缠在一起。

  德克操纵着斯帕德转出一个最急的弯,幻觉恰在此时袭来。桌上的毡子扭曲起来,变幻成泰尼曾在战斗中飞越的玻利维亚雨林,四面的墙都退开来,灰色天空无穷无尽,他感觉到生控战机的金属牢笼在身周合拢。

  但德克有备而来,他知道幻觉必然会出现,也知道自己能够对付它。军方药物的副作用一定是可以战胜的。斯帕德和福克转着圈再次接近,他能看见泰尼·蒙哥马利脸上的紧张,如同他当年在丛林上方天空中战斗。他们飞近对方,感觉到扭转力从仪器上直接输入后脑,肾上腺素从肩后注入,冰冷的空气急速从与机壳合为一体的皮肤上掠过,与滚烫的金属和汗水味混在一起。曳光弹从他脸上呼啸而过,他不由自主向后一靠,看见斯帕德再次抬起飞越过福克,双方都安然无恙。人们已经疯狂了,挥舞着帽子跺着脚,就像一群蠢货,德克的目光却再次与泰尼相遇。

  一种恶毒浮上心头,虽然他的所有神经都紧绷得如同飞机上的碳晶丝,在安第斯山脉上空超速旋转仍能维持飞机不四分五裂,他还是装出一个随意的微笑,眨了眨眼,头微微偏向一边,好像在说“瞧瞧这儿”。

  泰尼向那边扫了一眼。

  只不过是几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德克以赛飞圈历史上最快的速度和最紧凑的角度飞出一个英迈曼动作——再多一分便已超越了理论限度——缀到了泰尼飞机的身后。

  “看看你能不能逃脱这一次,蠢货。”

  泰尼将飞机猛冲向绿色地面,德克紧紧尾随,并未开火,因为他就想看到泰尼这个样子。

  泰尼在逃跑的样子。就像在真正的战斗中一样,虽然有亢奋剂和极度的兴奋,但仍是在狼狈而逃。他们已经降到绿毡上空,在树顶飞翔。刹车,德克想,同时提升速度。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鲍比·厄尔·克莱恩,他脸上有一种可笑的神情。那是种哀恳的神情。泰尼的镇定沉着已经完全被打败,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

  泰尼惊恐地让飞机俯冲入人群之中,两架飞机在人们中间盘旋翻转。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有的人则笑着去拍飞机。泰尼的眼中却满是惊慌,传达着永恒的恐惧与拘禁,以及两者无穷无尽的互相磋磨……

  恐惧来源于空气中那死亡的味道,而拘禁则是因为从飞机到轮椅都是金属的囚笼。德克从他的脸上明白了一切:战斗是泰尼曾拥有的唯一自由,他把握住每一个机会逃脱牢笼。直到一位“爱国者”拿一支古老的SAM步枪,将他从玻利维亚那蓝绿色的天空中击落,一直沦落到里士满路上的杰克曼来,直到他最后一次面对退色台球桌对面那个微笑的致命对手。

  德克踮起脚尖,脸上洋溢着那种昂贵药物所带来的特有的微笑。正是这种药物,远在泰尼的血肉之躯混着金属一起被人从空中击落之前,就已经把他彻底毁灭。一切都水落石出。他终于明白,赛飞是泰尼还能活下去的唯一原因。他每一天都在死亡边缘飘过,却又从那金属棺中站起,再活转过来。他全靠意志支撑才没有崩溃,一旦那样的意志被摧毁,死亡便会喷薄而出,将他淹没。泰尼会弯下腰,在自己身上呕吐。

  德克终于使出了最后一击。

  一片亮光闪过,泰尼的最后一架飞机消弭无形,房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成功了。”德克轻轻说。随即大喊起来:“狗娘养的,我成功了!”

  在球桌对面,轮椅中的泰尼身体扭曲,胳膊不断痉挛,头歪在一边肩膀上。他身后的鲍比·厄尔·克莱恩眼里喷火,紧盯着德克。

  这位赌客抓起马克思勋章,用绶带包起一沓压膜纸币,猝不及防地朝德克脸上扔过来。德克毫不费力,悠闲地便在空中抓住了它。

  在那一瞬间,这位赌客仿佛就要越过桌子,扑到他身上来。但是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住。“鲍比·厄尔,”泰尼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耻辱,“你得带我……离开这里……”

  克莱恩僵硬而愤怒地推着他朋友的轮椅,转身离开,走进阴影中去。

  德克仰天大笑。苍天在上,他感觉太好了!他将马克思勋章塞进衣服口袋里,冷冰冰,沉甸甸的;钱则塞进牛仔裤里。妈呀,他要跳起来了,胜利的狂野在他身体里跳动,如此美好,如此强大,犹如他曾在灰狗车上看到的树林深处那只健壮雄鹿的腹肌。在这一刻,为了这最终的胜利,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所有的痛苦与悲惨似乎都值得。

  然而杰克曼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围过来祝贺他。他清醒过来,才发现周围都是安静的,充满敌意的脸庞。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们浑身都散发着鄙视甚至憎恨。在那漫长的一刻,空气似乎在颤抖,人们似乎会打起来……随后一个人转过脸,清清喉咙,朝地上啐了一口。人群低声嘟囔着散去,依次消失在黑暗之中。

  德克站在那里不动,腿上有一块肌肉开始抽动,这是服药后崩溃的先兆。他感觉到头顶麻木,嘴里发苦。有那么一秒钟他必须要双手抓住球桌,否则就会永远倒下去,倒在他身下那鲜活的阴影里面,胡椒博士钟下方照片里的死鹿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只需要一点点肾上腺素,他就可以脱离这种境地。他需要庆祝,要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不停地说话,一遍遍地讲他胜利的故事,哪怕牛头不对马嘴,哪怕捏造各种细节,一边笑,一边吹牛。这样一个满天繁星的深夜正合适大聊特聊。

  然而站在杰克曼里,四周安静而空旷,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了。

  一个也没有了。

  denovo 译

  脸 值

  凯伦·乔伊·富勒

  科幻只是凯伦·乔伊·富勒用来讲述她那些丰富多彩、感情饱满、关乎人与人关系的故事的诸多“方言”之一。富勒从一九八六年开始创作科幻小说,初期专注于短篇小说,当时的大多数作品都被收录于《人造物》(此书为她赢得约翰·W。坎贝尔最佳新人作家奖)、《家园来鸿》(书中主打作品是富勒及帕特·卡蒂甘的短篇小说)和《黑玻璃》。她的短篇小说里时常出现一些缺乏自我价值的实现、处于情感危机的角色,他们发现以上两点在荒诞的情势下被客体化了。《脸值》把一段破碎中的恋情和对异星上神秘莫测的外星人文化进行的研究并置在一起。在短篇小说《丽瑟尔》中,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构想狭义相对论时,收到了一连串神秘的信件,简明概要地描述了他女儿的生平。《充满了人造物的湖泊》是对越战强有力的反思,故事讲述一名女子采用人工方法重获在越战中牺牲的男友的记忆,这一举动迫使她面对自己恶劣对待男友的这一缺点。富勒的三部长篇小说均跨越一定的时间,探索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多面性。《莎拉·克耐瑞》是一部令人难忘的“第一次接触”题材科幻小说变种,在一八七三年的美国西北边境,一个人类女性外形的外星人努力融入美国社会,并在过程中曝露出其他社会群体因为性别和种族而被剥夺权利,陷于困境。富勒也创作过主流长篇小说《恋人季节》和《正午姊妹》。

  现在简直就像孤身一人。泷的大半辈子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过的,只不过方式不同,他认识到此刻的处境后,心想自己能应付。他还有什么选择?他以前只是容许自己希望有转机。天空中,第二颗既小又暗的星星与太阳汇合,出现在索桥上方,索桥又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泷急匆匆地过了桥,赶在一天最炎热的时候到来前进屋。

  有东西在他脚边的沙尘地上闪了下光,他弯腰捡了起来。是海斯珀的一首写了一半的诗,落在这儿一整晚了。泷停下脚步读海斯珀的诗句。诗句里什么都没反映,没有提及她和他在这儿的生活,而是充满了对自己抛下的人与事的企盼。泷在走回家的路上把诗文装进口袋,站在家门外,用挂在门口的硬毛刷尽可能拂去沙尘。他键入进门密码。当他走进家门,大门在身后重新合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吸吮声。

  海斯珀早已为他准备了一杯冰镇水果味汽水。泷大口喝着汽水,在玻璃杯冷凝了液滴的表面留下了脏兮兮的指纹,压在海斯珀淡而清晰的指纹上。汽水里掺了好多糖,喝了之后令他更加口渴。

  一块布帘把房间拦成两半,这其实是块蓝色床单,也是海斯珀的创新之举,因为这个住所设计的时候就是个多功能的单一空间。透过窗帘,泷听到了说话声音,知道海斯珀又在听她妈的信了——信里说了地球的天气,表妹们的浪漫恋情。信是几周前寄到的,但泷小心翼翼地避免提醒海斯珀,信里面的消息其实是好久前的事。假如她选择想象她家人的生活和她的生活沿着相同的时间线推进,那么这一定是个她需要的幻想。她知道真相。在她和泷远道而来到这儿所耗费的时间里,她的母亲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离开了人世。她的表妹们早已安定下来,结了婚,过着快乐或不快乐的日子,或者早已面临着孤身一人的生活。继续每隔一阵发来的信只是假象。得过一辈子的时间,海斯珀才会回复那些信。

  泷弯腰穿过窗帘,到了里间。“热死了。”他跟海斯珀说道,好像这是大新闻似的。她俯卧在床垫上,双腿在膝盖处弯起,两只脚悬空交叉。她的头发颜色犹如干草,垂落在脸上。泷凝视了一会儿她的后脑勺。“给。”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那页诗文,放在她手边,“我在前门找到这样东西。”

  海斯珀关掉了信件显示器,翻了个身,呈仰躺姿势,躲开了那页诗文。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看泷。她的脸颊上有着一些不规则的红斑,泷由此知道她又哭过了。这一发现令他有了熟悉的感觉,觉得既同情又不耐烦。他对海斯珀的感觉总是这样矛盾不一,这种感觉令他疲累不堪。

  “在前门。”海斯珀复述了一遍,她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惯常的漠不关心。“你怎么判定这片毫无特色的土地上的那个地点是‘前门’呢?”

  “因为有门啊。我们家只有一扇门,所以那就是前门。”

  “不是的,”海斯珀说,“如果我们家有两扇门,那么一扇门可以说是前门,另一扇就是后门了,但假如只有一扇门的话,它就只是门而已。”她的目光径直投向上方。“你用词这么大大咧咧,用了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词汇。它们在这儿毫无意义。”她的眼睑扑动了几下,睫毛因泪水而显得更黑。“你晓得,这对我来说不只是个烦恼,”她说,“它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妨碍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是研究梅恩。”泷答道,“而不是创造一种新语言。”海斯珀合上了眼睛。

  “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她告诉了泷。她在原地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接着睁开眼,径直看着泷。“我不想发生这种对话。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开了话闸。让我们倒回去,重新再来一遍。这回我会是妻子,你进家门说,‘甜心,我到家了!’接着我会问你一上午过得如何。”

  泷开始要提意见说这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场景,在这儿毫无意义。他尚未组织好句子,就听到门封条松开的声音,看见海斯珀的脸庞变得紧绷而惨白。她伸手拿起诗文,塞到腰部的纱巾底下。她还没能站起身,第一只梅恩就已进入了卧室。泷弯腰穿过窗帘,赶在房内温度上升前,闩紧了大门。外间里到处都是沙尘和梅恩的手,那些手在他走过时不断伸出来够他,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沙尘的颜色。他数了数,共有八只梅恩在他周围拍动翅膀,它们像大型的蛾子,足足有人类小孩的大小,但是长了一对毛茸茸、退化了的翅膀,还有沙漏形状的腹部,棍子一样的四肢。它们在他周围的空地里蹦来跳去,在碗柜里东翻西找,从他的书桌里拉出录音带。当它们的后背向着他时,他能看到它们翅膀上对称排列的黑点,这种黑点图案好比是人类的脸孔。一张十分伤感的脸,十分特别。泷总是认为这种“脸孔”很有男子气概,但海斯珀不赞同。

  许多年以前,在汉斯·梅恩领导下首次与外星人接触的那批人明智地发现这些脸孔太过古怪,从而没有在报告中提起。相反,他们在报告里放了几张图片,让画面自己来说话。泷第一次把图片给海斯珀看时,她提出了一些问题,或许最早的那批探索者也问了相同的问题。“脸孔”是否果真存在?或者,这只是证实了人类在万物中看到自己种族的脸孔的能力?海斯珀有一首题目为《厨房上帝》的诗作,诗句讲述了一个世纪前的某个女性的真实故事:她在一张墨西哥玉米饼的烙痕中发现了基督像。“它们真的也看见了?”她曾这样问过泷,可到现在为止也没法问梅恩这件事,也无法知道它们当初第一次见到人类时,看着人类的脸孔,它们有没有震惊和认出的反应。尽管对梅恩眼睛所做的研究表明,它们拥有更加精细的深度觉①,而这也许会大幅扭曲原本平坦的图像。

  泷心想,海斯珀自己的脸孔从那天起也大变样了,按照太空旅行的时间来算,那仅仅是在六个月前,她当时说她会和他来这儿,他那时还以为这是因为她爱他。他俩翻查了至今搜集的所有有关梅恩的情报,她的脸上从那时起就挂满了同情。“那是什么滋味?”她问起他,“本来能够飞翔,然后又失去了这种能力?因为成长而不再需要飞翔了?这样子的损失会对一个种族的族群意识有怎样的影响?”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我怀疑它甚至都没被视为损失。”泷如此回答,“那是传说,或许还是没人当真的神话。可能连神话都算不上。在种族的记忆里,没有此事的一丁点儿残迹。”

  海斯珀没有理会他。“真可惜他们不写诗歌。”她曾经这么说过。她也走到了外间,和泷一起,神情坚忍不过现在的她发现梅恩没有那么多浪漫情怀了。梅恩包围着她,指节细长的手在她身体上到处乱摸,探进她的衣服里。一个梅恩还企图把一根手指伸进她的嘴里,但海斯珀果断地抿紧嘴唇,任由沙尘沾在她的下巴上。她的目光锁定在泷身上。是在谴责,还是在恳求?泷不善于从别人的目光里读出他们的心思。他扭开了脑袋。

  最终,梅恩厌倦了。它们成群离开房间,有几个逗留在后面,翻看卧室里的箱子,随后才跟着其他梅恩走了,让海斯珀和泷独自留在房里。海斯珀去冲澡,用他们有限供给的水量尽可能洗干净身体;泷把散落在房内的沙尘扫到一处。他还没干完活,海斯珀就回来了,给他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首饰盒,一句话也没说。那些首饰以前全都是她妈的。

  “等降温后,我会把它们拿回来。”泷告诉她。

  “谢谢。”

  梅恩拿走的总是海斯珀的东西。它们的手摸遍她的身体,翻寻她的东西,就算泷同意把梅恩关在外面(他从未答应过),也没法阻止梅恩用灵巧的手指打开紧锁的房门。梅恩越是令她反感,它们似乎就越是神魂颠倒地要找到她。它们触摸她的次数是触摸泷的两倍,摸得更加不依不饶。它们拿走她的首饰、她的诗文、她的信笺,总之是一切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泷还相信梅恩从那些物品上读懂了一些东西(尽管他还在研究中,真要有把握地做些推测还为时尚早)。最早的那批探索者早已做出结论,梅恩之间的交流完全依靠精神感应。假如此说准确,那么泷的推测并非说不准的事。梅恩肯定并不看重这些物品的价值,泷总是发现被梅恩拿走的东西被扔弃在索桥这边的沙尘地上。

  被拿走的所有东西都能顺利地找回来,但这一点还是让海斯珀觉得自己遭受了侵犯。她给自己调了杯饮料,用插在防尘盖里的金属吸管搅动着。“你不应该允许它们这么干。”她最终说道。泷从她迟迟没有开口这点知道,她曾尝试不开始这段熟悉的对话。他欣赏她的努力,但也因她的失败而气恼。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提醒她,“我们必须接近它们。我研究他们,它们也研究我们。没有办法区分这两种行为,当然也就没办法不同时地建立沟通。”

  “你让它们研究我们,但你在给予它们错误的假象。你允许它们相信人类会以这种方式来侵犯彼此的隐私。你有没有想到过,它们兴许也有相似的伪装?假若真是那样,我们双方能学到些什么?”

  泷深吸一口气。“对隐私的需求也许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为人类所固有。我能指出,许多社会对隐私的需求少之又少。至于外星人的任何故意的歪曲——这么说吧,不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没有派出一支研究队伍?假如我和环境学家、生理学专家、语言学家一道合作,我难道不会取得更多进展?可是每增加一个人类研究者,污染的风险也会迅猛增大。我们会是个太过庞大的存在。当然,我会十分小心。我的研究还远远未到能够开始做出结论的阶段。当我拜访它们……”

  “强化观念,令它们认为这样的拜访是普通的人类行为……”海斯珀异常冷静地看着泷。

  “当我拜访它们时,我慎重得多,”泷说完了话,“我做研究的时候尽可能不引起它们注意。”

  “你以为你在研究什么?”海斯珀问道。她抿紧嘴唇,夹住吸管,吸了起来。泷有点儿恼怒,目光坚决地注视着她。

  “你是在戏耍我吗?”他问道,“我以为我在研究梅恩。你以为我在研究什么?”

  “人类一直以来研究的东西,”海斯珀说,“是人类自身。”

  你从不会看见单个梅恩孤身一人。从来不会。单个永远不会漫步出门看日落,也不会带着自己的食物到一个偏僻的洞穴,那样就不用与别人分享。它们做任何事总是一伙伙的,尽管到现在泷观察它们好几周了,能够认出不同个体,也已经编制图表记录他看见的梅恩群体概貌,试图分离出家庭、朋友或劳工阶级,但获得的结果依然没有十足说服力。

  他企图与梅恩交流,结果同样令人气馁。他尝试过言语表达,但从未期待会收到梅恩的答复;虽然梅恩能听见声音,但他不晓得它们是怎样处理听觉信息的。他尝试过拍手和做手势,用简单的手势信号来表示常见物品的名称。他不知道这些努力有没有被梅恩注意到。他与梅恩打交道时,它们注意力一点也不集中,拍动翅膀飞来飞去。泷的超感官知觉能力从来不强,可他依然尝试了那个途径。他试图发出一句简单的指令。他会拿住一只梅恩的手,握着它放在他的脸颊上,同时试图在脑海里形成与这一动作相对应的画面。等他松开手,梅恩黏糊糊的手指也许会流连片刻,也可能立马拿开,转而缠在他的头发里,或者轻叩他的牙齿。梅恩的牙齿又小又尖,像带刺的钢丝。泷只有在梅恩吃东西时才看得见它们的牙齿。其他时候,牙齿隐藏在叠起的皮肤里,这种叠状皮肤也几乎遮住了它们的眼睛。泷推测这种皮肤“封盖”保护了它们的嘴巴和眼睛,以防沙尘进入。泷发现梅恩的脸孔不及它们的后背更令人印象深刻。当他想要把一只梅恩和另一只区分开来时,泷会看它们的翅膀。

  海斯珀警告过他,这颗星球上不会有艺术存在,他当时问过她怎么能如此确定。“因为它们的沟通系统完美极了。”她说,“从一个个体的脑子里发出,进入另一个个体的脑子,过程中没有信息的损失,也没有浓缩的需要。艺术源自于无力沟通。艺术是不完美的象征。不是吗?”但泷看着梅恩从地下的沉水池里运来水,不禁问自己,工具和艺术品之间的界线是否应该清楚地划出。装水的容器中间弯曲,就像梅恩腹部的外形,他看不出这有什么实用的原因。

  泷跟着梅恩进入过地下,走下几节浅浅的、建造粗糙的台阶,进入了一片黑暗。在没有其他光源的时候,梅恩自身会微微发冷光;某些时候,某些季节,有些梅恩尤其亮堂,泷估测这应该和性有关。即使和这些昏暗的梅恩成员在一起,泷也能清楚地看见四周。他行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隧道顶很低,令他只能弯下腰。他能听见水就在隧道另一头,不是水流的声响,而是寂静到了特别的程度,告诉他水源就在附近。湖泊显然是人工打造的,在雨季里收集起雨水——人类还未见识过这个星球上的雨季。隧道遽然变得狭窄。泷可以继续前行,但他突然觉得幽闭恐怖,转而退了回去。他心里想着,对于他到这儿来没有带上海斯珀这一事实,梅恩是怎么想的?它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有没有教会它们任何有关人类的情况,一些它们明白得了的情况?

  “它们的群居生活完美极了。”海斯珀说,“包括那些毫无用处的翅膀。假如它们能够和我们交谈,那会是因为那些翅膀。”

  自然,海斯珀是个诗人。她眼中的世界里只有语言。

  泷初次遇见海斯珀,是在他的一个同事举办的派对上,他当时问她是做什么的。“我给万物命名。”她当时这么说,“我试图为万物找到正确的名称。”回想起来,泷觉得这就是一通屁话。他记不起自己当时为何被这句故意的含混话深深打动,而一句简单的回答“我写诗歌”会清晰明了,易于理解。他对海斯珀的诗歌也持着相同的想法,它们不必要令人费解,略微唤起美好感情,但却令读过的人觉得自己有种种不足,仿佛那诗歌是种测试,而他没有过关。那是不近人情的诗歌,泷那时花了好大劲在读诗上。

  “我念得对不对?”他读完时,会急切地问她,“是不是你念诵的味道?”但她会回答说,诗歌自己能说话。

  “一旦诗文写到纸上,我就再也控制不了它。之后就由读者决定诗的内容,诗的运作方式。”海斯珀有着一对灰色眼眸,黑眼圈中的虹膜如此大,色彩如此强烈,让泷看得晕晕乎乎,“这么说来,你永远是对的。本质上就是如此。即使它与我意图呈现的效果相当接近。”

  泷真正的意图是在海斯珀的诗中找到他自己。他会焦虑地阅读诗句,寻找一些能够建构为他的象征,寻找一些线索佐证他对她人生施加的影响。可他从未出现在海斯珀的诗里。

  把任何人孤零零地派遣出去都是违反政策的。当然有好处,也有坏处,但说到底,让一个专业人士独身一人在异星上看来太过残忍。对些那些时间较短的项目,派出三人组合有优点,可是在时间较长的研究项目中,三人组合中的人际关系常常会变得难以相处。两人被视为是最理想的组合,泷知道罗吉和海恩也申请了这个岗位,他们是一队夫妻团队,两人都接受过这类研究工作的训练。对于这个岗位会提供给他,他从未停止过惊讶。要不是海斯珀让委员会成员相信她愿意陪伴他,他甚至不可能被考虑为人选,但她一定还做了更多事。她一定是让某个委员印象极深,让他们决定一位接受过培训的异星语言学家和一位诗人也许比一对受训过的异星语言学家更有用场。委员会对于两位受训过的专业人士之间的“污染”有过纷争,但泷发现这次的争论似是而非。“你对他们说了什么?”她的面试结束后,他问起她,她只是耸了耸肩。

  “你懂的,”她说,“就是些话。”

  泷自己接受面试时,对委员会隐瞒了一些事情。关于海斯珀的事情。她的情绪,她内心深处对母亲的依恋,她对他无法信赖的依恋。他一定知道这永远不会行得通,然而在那些日子里,他走路的时候都带着一个被给予了一切的男人才有的震惊表情。他可能因为接受它而受指责吗?他可能因为相信海斯珀出人意料地愿意陪伴他而受指责吗?对泷来说,这构成了某种等式。假如海斯珀愿意放弃一切,和泷一道去异星,那就意味海斯珀爱着泷。一次普通的婚姻承诺每五年可以回顾一次,而这是一件严肃得多的事。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对泷来说,等式还有点必然性。那就意味着海斯珀爱着泷,假如海斯珀愿意和他一道去异星。于是,不知怎么地,在某个时候,泷做了些事,令他失去了海斯珀的爱意。假如他能琢磨明白原因,或许他能让她再一次爱上他。“你爱我吗?”他曾这么问海斯珀,只问过一次——他为人太过骄傲,不会去说这些浅薄的、掩饰起来的恳求话。“爱是如此难说出口的字眼。”她这么答道,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罕见的温柔劲,没怎么伤害到泷。

  泷回到家时,晨星再一次出现了。海斯珀已经做好了饭,这表明她今天过得不错。食物包括了一种由本地水果制成的布丁,他们发现自己能够忍受这种水果的味道。海斯珀称呼这种布丁为“土豆班戟饼”。这显然是句私底下的玩笑话。泷感激海斯珀准备的食物和这句玩笑话,尽管他并不明白。他想要保持轻松的对话,和海斯珀谈谈梅恩的水罐。泷的立场是,当某件实用的物品的外形不像原本的那样实用主义,那么它就属于艺术品。海斯珀笑了出来。她读了一份人造物品的单子,让他给这些物品分类。

  “纸夹。”她说。

  “外形几个世纪都没改变过了。”他告诉她,“不算艺术品。”

  “安全别针。”

  泷犹豫了一下。别针底端的圈圈有多么必要?十分必要。“不算艺术品。”他最终决定了。

  “梳子。”

  “野猪鬃?”

  “木柄。”

  “自然是艺术品。”

  她冲他笑了笑。“你混淆了装饰品和艺术品。但为什么不能就这么认为呢?你给出的定义挺好,和别的也差不多。”她告诉他,“吃你的土豆班戟饼吧。”

  他们整个下午都独自待着,未受到打搅。泷把今早上的记录抄进档案里,回顾了录音带。海斯珀录制下一封信(收信人永远不会听到),一个人柔声唱起来。

  那天晚上,他伸出手去摸她,手掌摸在她腰部曲线上。她的身体微微僵硬,但还是伸出手摸他的脸。他亲吻了她,她的嘴巴没有动弹。他的动作变得不那么徐缓。这也许是情欲;也可能是怒火。她让他住手,但他不听。他不能停下,也不会停下。“住手。”她再次说道,他听见她在哭泣。“它们在这儿。请住手。它们在看着我们。”

  “研究我们。”泷说道,“让它们看吧。”不过他翻过身,松开了她。房间里只有他俩。如果房内真的有梅恩,他能轻易地在黑暗中看见梅恩的身影。“海斯珀,”他说,“这儿没有其他人。”

  她身体僵硬地躺在他那边。他看见她脊梁骨的缝线消失在脖颈处,突然有种感觉,他能看透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她是如何造出来的,她又是如何整合在一起的。这个念头令他不那么生气。

  “对不起。”海斯珀跟他说,但他并不信她。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她入睡前睡着了。次日早上,他给自己做了早餐,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儿食物。她爬出被窝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梅恩在收集食物,在双星旱季里,干燥的水果壳厚得足以留住水果的水分。他们如针般细的牙齿刺穿了水果外壳。好几只梅恩围在他四周,动起手指问候他,查看他的口袋,拿走他的录音机,互相传看,直到一个梅恩把录音机弄丢在沙尘地上。等它们回去劳作后,泷捡回了录音机,尽可能地擦拭干净。他坐下来看着梅恩,记录下他观察到的一切。他尤其注意到它们触摸彼此有多频繁,寻思每次触摸意味着什么。爱意?交流?还是某种指挥链?

  迟些的时候,他再次钻入地下,选择了另一条隧道,想寻找一条不会因为太过狭窄而让他无法进入的隧道,但却发现自己在同一个湖泊旁边,前方还是同一个狭窄的入口。他这次进入了更深处,直到隧道逐渐变得对他肩膀来说太过狭窄。他能看见前方有冷光。他闻到了梅恩的沙尘味,也能辨别出一种声响,某种移动声,一种草叶摩擦的声响。他弯下腰,眯起眼睛试图在微弱的亮光里看清东西。感觉像是拿双筒望远镜看东西用错了方向。隧道越来越狭窄。再远处一定是梅恩的住处,他从未能进入那些地方。

  他把这个情况与梅恩轻易进入他家做了对比。在他视野的尽端,他认为他能看见有东西在移动,可他也吃不准。光线照在他的后脖颈上,另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膝盖上,令他大吃一惊。他转过身,看见一群梅恩蜂拥在他身后,挤进了隧道。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中了圈套,他必须迫使自己动作十分轻柔地向后退,先让梅恩通过。他们翅膀上的黑色图案在发出冷光的躯体映衬下,犹如浮雕画。那些连同人类脸孔的图案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了。

  “留我一人待着。”海斯珀跟他说。这句话让泷大吃一惊。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走进了卧室;他甚至还没开口说过话。“就留我一人待着。”

  泷看到没有迹象表明海斯珀起床过。她倚躺在枕头上,脸颊上依然有皱纹,源于床单上的褶皱的皱纹。她之前没有在哭。她的脸上有些不祥之兆,让泷恐慌的东西。

  “海斯珀?”他问道,“海斯珀?你有没有吃过东西?我给你拿点儿吃的来。”

  海斯珀过了半晌才回答。她回话的时候,样子又正常起来。“谢谢,”她说,“我很饿。”她和他一起走到外间,裹在毛毯里,头发缠绕在脸上。她为自己弄了杯饮料,把空玻璃杯掉在了地上,又弯下腰去捡起杯子。泷有种古怪的印象,觉得玻璃杯掉落得慢腾腾的。他俩刚到这个星球上时,这儿的地心引力很小,比地球上小得很。他们还没怎么注意,就出现了些微的轻盈感觉。然而,海斯珀那时抱怨过,说自己感觉待错了地方,失去了联络。泷做了一顿冷冰冰的早餐,海斯珀慢慢地吃着,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这对手迷住了她。泷扭过头。“餐叉。”她说。他转回了视线。她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什么事?”

  “餐叉。”

  他听明白了。“不算艺术品。”

  “四齿餐叉呢?”

  他没有作答。

  “叉柄上刻了玫瑰花。”

  “那样啊,就是艺术品。因为叉柄的关系。不是因为有四根齿。”他相当有信心。

  他跟她讲隧道里的经历时,梅恩来了。他们把沾着沙尘的手指插进她的食物,把食物拨开。海斯珀放下餐叉,推开了餐碟。梅恩伸出手摸她时,她也推开了它们。它们重新伸手过来。海斯珀推得更用力。

  “海斯珀。”泷叫道。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它们从不留我一个人独处。”海斯珀站起身,矗立在梅恩上方。毯子落到地板上。“我们飞到这儿来。”海斯珀对梅恩说道,“你们看见飞船了吗?你们难道没看见休眠舱?那难道没吸引你们?飞行?”她笑了,拍动起手臂,最终手臂停住了,水平地伸在她身体两侧。梅恩再次伸手摸她,她收回手臂,护住乳房,一遍又一遍推开梅恩,越来越用力,直到梅恩厌倦了伸手摸他,进入了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她的诗。它们走出去后,房门在它们身后封住了。

  “我会为你拿回来的。”泷许诺说,可海斯珀告诉他别费事了。

  “我好几周没写过诗了。”她说,“你也许还未注意到。我自从到这儿起,还未写完一首诗过。我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和其他所有东西一道失去了。”她用一只手疯狂地梳理起头发。“这无关紧要,”她继续说,“我的诗?不算艺术。”

  “你是做出评判的最佳人选吗?”泷问道。

  “别用高人一等的姿态对我。”海斯珀回到桌边,再次看向盛着她尚未吃完的早餐的碟子,因为被梅恩触摸过而落满沙尘。“我的文艺批评能力还完好无缺。只是失去了写诗的能力。”她拿起碟子要去洗干净,先铲走了餐碟里的食物。“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诗人。”她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来这儿?我写不出自己的诗歌,于是我想我会写出梅恩的诗歌。我来到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我希望这会起到澄清心智的作用。我知道这么做有风险。”她的手动得非常快。“我想你知道,我并不是责怪你。”

  “海斯珀,过来坐一会儿。”泷招呼道,可海斯珀摇头拒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胴体,双手在身上游移。

  “它们为我们觉得惋惜。你知道吗?它们为我们的身体而觉得惋惜。”

  “你是怎么知道的?”泷问道。

  “逻辑。我们拥有这些十分实用的身体。没有毫无用处的翅膀。没有艺术。”海斯珀捡起毛毯,走向卧室。她在布帘旁边暂停脚步。“然而,它们喜欢我们的孤独。它们的所有时间都不得闲。它们现在从不留我一个人待着。”她遽然伸出了右手臂,刺入虚空。这个动作让窗帘上起了波纹。“滚开。”她边说边欠身钻进窗帘后面。

  泷跟在她身后。他十分惊恐。“海斯珀,这儿没别人了,只有我俩。”他跟她讲。他想要伸出胳膊搂住她,可她推开了他,开始穿衣服。

  “任何时间都别碰我。”她说。泷坐到床上,看着她。她坐在地板上,系紧靴子。

  “海斯珀,你要出去?”他问了一句,她则发出笑声。

  “海斯珀什么都没了。”她说,“海斯珀身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没了光阴,没了运气,还没了理智。海斯珀已经不复存在。海斯珀被人破门而入,劫持走了。”

  泷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请别这么对我,海斯珀,”他恳求道,“这真的十分不公平。我什么时候对你要求这么多?你给我多少,我就拿走多少;我从未拿走别的任何一样东西。请别这么对我。”

  海斯珀找到了一把梳子,正用它大力地梳理头发。他站起身,走向她,抓住她的胳膊,试图让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求你了,海斯珀!”

  她从他手里挣脱,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双手,继续梳理头发最乱糟糟的部分。当她转过身时,她的脸庞让人看得熟悉,但不知怎么却不再是海斯珀的脸庞。是一张让他惊跳的脸庞。

  “海斯珀走了。”它说,“我们得到了她。你已经失去了她。我们准备好与你交谈。纵使你会永远永远永远理解不了。”它伸出手摸他,展开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

  姚人杰 译

  罐 子

  C.J。薛利赫

  C.J。薛利赫是包罗万象的联邦-联盟未来史系列小说的创作者,这部编年史小说把几百万年后发生的银河系商业和政治的运作娓娓道来。这个系列中出了两本雨果奖获奖小说《向下空间站》和《塞亭星》,小说描写了用编造的记忆来创造克隆人,借此对人性进行了深入研究,令人难忘。这个系列对医学和社会科学进行了创造性推演,把对科技和人类利益的关注巧妙熔锻为一体,其中还衍生出其他杰出的系列小说,包括她的《黯淡的太阳》三部曲(《珂舍利斯》《松吉尔》《库塔斯》)。她的《查努尔》系列(《查努尔的骄傲》《查努尔的冒险》《基弗的反击》《查努尔的回归》《查努尔的传奇》)也是其衍生系列,讲述了一个智慧狮子种族的故事,因其异族的视角,跳出人类眼界的局限,对人类自身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薛利赫的许多小说关注各种环境——家庭的、政治的、文化的——对个人价值和个体意识形态的影响。在《杜鹃蛋》中她重写了人猿泰山的主题,想象一个人类孩子被一个智慧猫族抚养长大。《沉重时代》中塑造了两个命运迥异的主人公,一个在有教养的环境中顺利长大,另一个的成长因外在的经济利益纠葛而受到扭曲和阻碍。她最近的四部曲小说《外来者》《侵略者》《继承者》《先驱者》,细致描绘了在与一个星球上的外星居民形成脆弱联盟的过程中,一个人类殖民地必须要克服的文化和种族差异。《基因战争》把哲思科幻和硬科幻熔铸为一体,背景设定在纳米科技已被用于武器开发的未来。薛利赫还创作了四卷本《摩圭因》英雄传奇系列小说;《加里森》剑士与巫师三部曲,其中包括《时间之眼中的堡垒》《鹰之堡垒》《猫头鹰之堡垒》。她还是世界观共享系列小说《摩罗温吉安之夜》的首创者,多卷本共享世界观汇编小说《地狱英雄传》的共著者。

  这是一次最艰难的旅行,太空梭在大风肆虐的行星上降落。要穿戴增压服,还要背着笨重的生命维持包。德尚从降落平台上走下来,蹒跚地踏上行星表面,他挥手赶开那些蜘蛛型小机器人,它们正忙不迭地献殷勤:“公民,这边走,这边走。公民,当心,当心脚下。撕破增压服会危及你的生命。”

  低级服务机器人。德尚很讨厌它们。执行部门的主管只派了这些东西外加一辆八轮人工智能运输车来接他,麻烦的是,人工智能运输车选择停在了离发射平台喷射区域五百多步远的地方。他得穿着皱巴巴的、走起路来碍手碍脚的供氧增压服,穿过一个尘土飞扬的洼地,步行很长一段距离。德尚心情抑郁地转过头,向太空梭瞥了一眼,太空梭被置于着陆装置之上,是青铜色的天空下一个尖锐的银色橛形物。如此压抑的天空,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再坚持,把小小的行李箱丢给那些令他不快的服务机器人,继续蹒跚着走向等候着的人工智能运输车。

  “日安。”运输车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说着蠢话。“我的载客隔间并非安全环境。您明白吗,德尚阁下?”

  “明白,明白。”德尚爬进去,坐在前座上,车子随之轻轻地晃了晃。蜘蛛型机器人们乱成一团,一副昆虫般的呆样,正在不厌其烦地调整着行李箱的放置位置,这里推挪一下,那里拨弄一下,直到结果符合它们那呆板的模式比较系统。真是让人抓狂。典型的机器人式低效率。德尚在装有压敏传感器的座位上狠狠拍了一下。“快点儿,赶紧发动吧,好吗?”

  人工智能运输车向它那些更迟钝的表亲发话了,一声尖叫就把它们吓得四散逃窜。“当心车门,公民。”车门自动降低并锁上了。人工智能启动了吵闹的发动机。“需要我把车窗变暗吗,公民?”

  “不,我想看看这地方。”

  “深感荣幸,德尚阁下。”

  对一辆运输车来说,得到一个公民屈尊回应的确算是一种荣幸了。

  到达工作站之前,要在洼地上开很长一段路,路上的尘土变得越来越松软,车子开过,一路卷起漫漫灰尘。软松的尘土,还有地上风蚀出的空洞,让运输车不时上下颠簸。(“非常抱歉,公民。你感觉舒适吗?”)

  “舒适,非常舒适,你开得非常好。”

  “谢谢你,公民。”

  终于……终于!有东西打破了单调的地平线,一片丘陵隆起的曲线,还有一座怪模怪样的山迎面而来:一个巨大的长条形,从模糊逐渐清晰。在那些蜿蜒伸展的褐色丘陵映衬之下,这个平滑的规则山体简直有辱山这个名字。

  从远处看,肉眼只会把它当做是一块火山岩或者沉积地层,或者某个不寻常的、非要探头而出的倔强岩层。而在这片荒野之上,其他的山体都已经消解,彻底退化成了平淡无奇的平原。但当运输车沿着它的边缘行驶时,发现山体上有接缝,还到处可见凿刻的痕迹,尽管事先知道其来历,但是近距离观察这接缝,这古代的人造遗迹,还是让游历甚广的德尚激动不已。再往前,工作站进入了视野。它背靠着那片苍茫起伏的丘陵,是一排坐落在这棕色的死寂行星之上,让人惊叹的绿色穹顶建筑,可惜这种穹顶造型对德尚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德尚在座位上扭转身,头盔上的变形罩抵在双重密封的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凿石看,直到车子把它甩在了后面,扬起的尘土遮挡住视线。

  “快到了,阁下。”人工智能说道,带着一如既往的欢快劲儿。“马上就要到工作站了,只要再往上爬一点儿。我会开得很平缓的。”

  折曲,倾斜,运输车驶上斜坡,摇摇晃晃地往上爬去。从前车窗望去,穹顶看上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车子的马达发着低沉的嗡嗡声。“为您服务我深感荣幸。”

  “谢谢。”德尚低声道谢,同时发现前面又出现了一条步行道,一段铺着塑料网格的上坡路,通向一个空气阀,四周不见欢迎人员的踪影。

  伴着一阵气动的鸣声,运输车停了下来,并开始自我调校。立刻,更多的服务机器人向他们聚拢过来。

  “感谢您的乘坐,德尚阁下。当心您的头盔,当心您的生命维持管线,下车请您当心脚下,地上的土很滑……”

  “谢谢。”有这么一个人工智能同行,可真够省心的。

  “感谢您,我的阁下。”车门升起,德尚从座位中奋力挣出,下到积满尘土的地面,小心翼翼不让氧气包碰到车门框。他有点不适应这重力,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呼吸一紧。服务机器人们跑去拿他的行李箱。德尚气喘吁吁地沿着塑料网格步行道,向那些鲜艳的石灰绿穹顶走去。都是塑料制品。此地如此荒芜,甚至连塑料都生产不了,这些塑料还是用飞船上的备用生物质制造的。这里一点儿活物都没有,死寂得令人发怵,就连引导他在湖床低地降落的信号,也是由机器人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辆冷冰冰的人工智能运输车来接他。

  空气阀打开了,三个穿着增压服的活人出现了。终于,等了那么久之后,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向他走来,来欢迎他了。之前,尽管那巨大的凿石山,那些鲜艳的绿色建筑和研究用机器人已经证实了报告的真实性,德尚仍然觉得这地方死气沉沉。他费力向前,握了握那几只伸过来的戴着手套的手,接受了他们的致意,然后继续沿着塑料网格步行道,向敞开着的空气阀走去。他的情绪仍然低沉,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仍然有隔阂,仿佛身处噩梦之中,熟悉的事物被恶意地扭曲了。

  自从上次见到这个行星,他已在外航行了一百年,只有在其他行星的同步轨道上稍事停驻时,接收过相关的第三手报告。一百年的经营,让这颗行星拥有了航空港,还建立起了研究中心。天空狰狞依旧,研究中心旁边的这座凿石山,当年曾经是一个大湖的堤坝,湖早已消失了。

  当然,还得算上在其卫星上的一些发现:一些手工制品,一块画着符号的布。原始,原始得不可想象。预示了日后在这颗枯萎的锈褐色行星上的发现物。

  他跟随欢迎人员走进了主穹顶的空气阀,在圆柱形的阀室里等待。终于,指示灯从白色变成橘黄色,内门打开,允许他们进入,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走进去,脱下头盔,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却意外地浑浊,令他不快。这个中央穹顶的大厅布置得中规中矩:塑料墙体,管道外露。大厅地板中央的花盆里,一些植物正挣扎求生。花盆前立着一根黑柱,上面挂着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抽象画:一块板上画着两个裸体的外星人形象,还有一张恒星系的星图,画面仿制得很逼真,连划痕和蚀斑也一并复制。要是在别的地方,这么平淡无奇的抽象画,根本就不会引人注意。

  但这抽象画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星球,它涵义深刻,是古代人留下的信息。

  “德尚阁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笨拙地转过身,增压服让他行动不便。

  是格森博士本人,这个穿着科学家蓝色制服的年长女人,绝对是她。这罕有的荣幸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也将他到目前为止所感到的冷落感一扫而空。她向他伸出手。震惊之下,他也伸出手去,想起自己还戴着手套,他赶紧缩回手,急急忙忙地脱掉手套。她的举止优雅,他却手忙脚乱,相形见绌。他的手触到了——不,是被这位传奇般的智者粗糙的、年老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劲柔和,手掌粗砺,浑身散发着成熟和活力。他一时竟忘了言语,想起来此的目的,他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挫败感。

  “来吧,让他们帮你把增压服脱了,德尚阁下。你旅途劳顿,得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喝杯热茶。机器人正把你的行李箱拿到房间去。这里的宿舍称不上奢华,但住着绝对舒服。”

  他感觉自己在殷勤的陷阱中越陷越深了。在这样的氛围里,人会丧失所有的方向感,任由自己被温情、欢愉和盛情难却的心理所俘虏。

  “我想先去看看那些我为之而来的东西。”德尚拉开更多的拉链,任由那些人帮他把增压服脱掉,并抚平工作服上的皱褶。如此直截了当是不是有点粗鲁,显得过于急促了?“我想我还不能休息,格森博士。在太空梭上我已经休整过了。我希望能早点儿熟悉这边的状况,如果你能派一个工作人员领我参观一下……”

  “当然,当然。请跟我来,我带着你四处看看。我会尽我所能给你讲解,我会尽量让你充分了解这里的情况。”

  从一开始他就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会是某个高级官员来接见自己,顶多是某个行动主管,但从未想过会是格森。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博士后面,这个佝偻的身形在学生和低级工作人员中款款走过,安详而高贵,仿佛正降福于他们。我看到博士了,那些年轻人习惯于压低嗓门如此窃窃私语——在飞船上时,在罕见的唤醒期内,格森有时会心不在焉地在走廊里走动。我看到博士了。

  那语气就像是看到了神灵降世。

  他们极少去唤醒她,低级研究人员已经足以应付绝大多数行星。德尚是第五任领航执政官,也是在航行中出生的第四个领航执政官。在小小的时间膨胀效应的影响下,两千年的航行中,他度过了五十二年的唤醒期,而格森已经度过数十万年的沉睡期。

  这位老学者,这个耐心地破译着宇宙中最神秘古迹的伟大侦探,身体弯驼如弓,皮肤上散布着老年斑,却散发着逼人的高贵气质,令德尚心折不已,同情之心也油然而生。来这个行星让他感觉很受罪,但远比不上格森在此受的罪多,她还要忍受那种内心世界的孤寂,为了避免打搅她的研究工作,飞船上的工作人员被严禁去打扰她。

  学生们冲过去为他们开门,身体贴在墙上为他们让道。他们一路往穹顶迷宫中更深的厅室走去。学生们伸手轻触德尚的衣袖,然后向现任领航执政官致意,尽管心情不佳,他仍然尽量致意答礼。他的心脏怦怦急跳,仍不习惯这里的重力。刺激他鼻子的不仅有塑料建筑材料和空气循环机发出的恶臭,密集人口拥挤在一处发出的体臭,还有一股燧石般的苦辛味道散布四周,仿佛空中漂浮着静电或者干燥灰尘。他想象着是外面的致命空气泄漏进了穹顶,这让他愈加不安。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地方危机四伏,盘算着要尽早离开。

  就在他出外航行时,格森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了七年,被唤醒了四次,现在正是第四次唤醒期,到目前已经持续了五年,是她所有的唤醒期中最长的一次。她找到了值得她如此消耗生命的数据,因此她慷慨地燃烧着自己。她相信这是值得的。她相信,这一次值得献出生命去追求。

  想到这里,他激动莫名,浑身颤抖不已。他跟随格森走过一道密封门,进入另一个穹顶,眼前的情形让他不禁心惊胆战:只见门两旁排满了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头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深深的眼洞,咧开的下巴骨。这些头骨有些是长吻的,有些是短吻的。一些小型的无吻头骨上面有尖牙,看上去很有智慧生物的模样——要是有人看到全息图,或者见到送上同步轨道实验室的那些标本,第一印象肯定感觉它们像迷你的人类,像有着成人容貌的婴儿。真正的智人头骨摆放在随后的架子上。一排排的头骨眼洞深陷,颅骨浑圆,扁平的牙齿微微咧开,流露出一种恶毒的笑意,散发着死亡的永恒恐怖——当人们从这个荒芜之地把它们发掘出来时,内心最深邃的恐惧感一定被它们激起过。

  格森在这里停下脚步,选了一个小型的智人头骨,看起来经过很多次修复——德尚至少还能辨别真骨头和粘在上面的塑料骨头。这个头骨比其他的头骨要精致得多,颚骨更小,两颗门牙是修复品,一面的脸骨也是。

  “这是个孩子。”格森说道,“我们叫她密西。她埋在丘陵上的一条小溪边,是这个遗址中我们发现的第一具骸骨。她腿骨的大部分已经消失了,但整个骨架还算比较完整。密西单独一人,只有一只小动物蜷缩在她的臂弯里。我们把那只小动物放在密西旁边,没去考虑什么分类。”她又从一堆智人的头骨当中拿起一个经过多次修复的与众不同的头骨,有尖牙,很小巧。“考古学家也有柔情的一面。”

  “我……能理解……”盛情难却,身不由己,德尚不情愿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骨。

  “继续沉睡吧。”格森把两个头骨轻轻地放回架子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继续往前走。德尚跟着她,穿过一道很普通的门,走进一间忙乱的屋子,工作台上摆满了高高一堆手工制品。

  他们的到来让工作人员大吃一惊,大家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站起身来。“不,不,继续工作。”格森轻声说道,“我们只是路过,别管我们。这里,看到了吗,德尚阁下?”格森小心翼翼地越过一个研究人员的肩膀,伸手在长桌上拿起一个细长的有棱纹的瓶子,瓶子上有一层因长久掩埋而产生的乳白色氧化膜。“我们发现很多这样的瓶子。大批量生产,工业化制造。不仅仅在这块大陆,同样的瓶子在整个星球的所有遗址上都有发掘,分布在地层的最上层。款式相同。制造日期在临近大灾变的前夕。我们用这样的小东西来追踪和分析可能存在的全球联盟和全球贸易。”她放下瓶子,拿起另一个经过很多修补,但几乎完整的容器。“总会找到些瓶瓶罐罐,德尚阁下。这些瓶瓶罐罐在很多底层中都存在,通过对它们的长期追踪,我们发现这个星球上的联盟和贸易有着一段复杂而漫长的历史。”

  德尚伸出手,摸了摸容器被腐蚀的深色表层,发现在长期掩埋生成的灰白色垢壳上,有一种蓝色釉光的残痕。“这得多久……多久才能把一样东西腐蚀成这样?”

  “这取决于土质,取决于土壤的湿度和酸度。这个是在这里附近发掘的。”格森把瓶子轻轻放回架子上,继续前行,微微弯驼的脆弱身躯缓缓走过堆满古物的过道。“但要历经非常非常久的时间才能破坏到这个程度。几乎所有其他的人造物品都消失了——金属氧化,塑料降解,布料腐蚀得非常快。纸张和木头在干燥的气候下能保存相当久,但最终也会消失。潮湿的空气把雕像的细节都消蚀掉了,只有贵金属能够保持完整。地质变动甚至会扭曲石头,压扁金属。我们发现的保存最好的罐子,也都是一堆碎片、一撮残片。尽管这些罐子很脆弱,但它们比纪念碑还要持久,它们和掩埋着它们的泥土一样持久,不管是在旱地、沼泽地甚至是海底的海床——那里没有海洋生物来打搅它们。这些瓶子和罐子和那座宏伟的大坝一样值得尊敬。制造者们肯定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你说是不是?”

  “但是……”德尚的脑中不同的意象纷至沓来——平原上的巨大凿石、淤泥、深藏的秘密。

  “但是?”

  “你非常有可能遗漏重要的细节,毕竟有一整颗星球有待探索。你很可能因为忽略了某个细节,而导致全盘理解错误。”

  “喔,是的,这的确有可能。但是我们在事先预料的地方发掘到了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线索,德尚阁下,一种证实。我只要考虑先从哪里着手就可以了,我们先锁定最有希望的地方——照片上某处凹陷或者凸起的地方,这照片是从同步轨道卫星拍摄的,但比起机械的机器探测,人能从这遗址的轮廓中获得一种感知,德尚阁下。”格森漆黑的眼睛一敛,眼角皱起些许细纹,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德尚被格森不可思议的思维方式搞得莫名其妙。如此衰老的头脑到底在想什么?误入歧途了吗?这位伟大的学者会不会堕入了神秘主义的泥沼?如果把这个发现报告上去……应该能够让自己从这里尽早脱身,但是背上诽谤这位伟大学者的罪责……

  “这是一种对活生生的人群的感知,德尚阁下。这感知拂过大地,如果回到远古之前,如果我想要建造,如果我想要贸易,我将往何处去?我的邻人们住在哪里?”

  德尚轻咳一声,希望话题能够回归实际。“机器人的探测,当然,也不无协助之功。”

  “探测,德尚阁下,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机器人的确功能强大,但研究者只在远程指导,对各种线索和大地并无真切感受。你是在太空中出生的,对此不会有切身感受。”

  “我相信你说的话。”德尚诚挚地说道。他能感受到天空的威压,这灰沉沉的可怕天空,这层病怏怏的隔膜,阻隔在他们和月亮群星之间。母星上的人们曾经记得格森,在其研究领域里她曾声名显赫。现在,这位年老的科学家声称,她在这样的地景中,可以通过看到机器人摄像头看不到的东西来定位遗址,可以通过思考那些头骨生前承载着的思维……

  这生前是多久之前?

  “我们寻找土丘。”格森说着,细琐的脚步继续向前,在此区域里正在一丝不苟工作着的学生和工作人员纷纷低头致意,表情羞涩。微细电针正在作业,耐心地剔除着垢壳,让容器的表面重见天日。“他们建造大型建筑,比如摩天大楼。其中一些一定保持了,喔,上万年不倒,但一旦支撑不住,它们还是倒塌了,变成一堆堆瓦砾,风吹日晒,河流碰到这样的废墟会绕行,于是,风吹来和水漂来的沉积物便会堆积起来。从这点上考虑,其自身的重量会导致堆积物移动和扭曲,增加我们作业的难度。”格森在另一张桌子边又停了下来,上面放着一些立得笔直的全息屏板。她挥了挥手,一幅地景出现了,是倒塌在洼地里的一排蜷曲扭转的砖瓦。“看那堵墙极度扭曲的墙体,他们当初可不是这样造的。重力和地质运动使它变形。它就这么一直被掩埋着,直到我们将它发掘出来。不然的话,风吹雨淋早就把它摧毁了。这一次,如果时间不去再次掩盖它,风雨可不会放过它了。”

  “那块巨大的凿石……”德尚挥了挥手,指指想象中那个大坝的方位,马上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方向感。“年代多久了?”

  “和它拦起的那个湖一样久远。”

  “和那个瀑布也一样久远吗?”

  “是的。要知道,就算恒星都熄灭了,这些巨型物体也许仍然会存在。一些大坝,以及散布在整个星球表面的金字塔,它们存在的年限难以预测。除了那些山,它们将比这个星球上所有其他的地表特征都要持久。”

  “没有生命。”

  “哦,生命是有的。”

  “正在衰退。”

  “不,不,没有衰退。”博士挥了挥手,在第二块全息屏板上出现了一个水坑,水中翠绿一片,水草随着水流摇摆着羽毛般的卷须。“月亮的引力使得这行星还不至于一片死寂。这里有水,当然没有大坝以前拦着的水多。那是水草,这小小的水草给这个行星带来了希望,还有那些小生命,那些飞来爬去的小东西,以及地衣和平原上的生物们。”

  “但它们无知无觉。”

  “不。生命已经演化出新的形式,生命正重新开始。”

  “但它们可以获得的能源不多,不是吗?”

  “是不太多。这是伯索基博士感兴趣的问题——在这里开启的新一轮生命进化是否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消耗曲线累加起来是否会挫败?但生命并不知道这些。我们对污染问题极其关注,但恐怕这是避免不了的。谁知道呢,也许会添加一些有利因素。”格森博士一挥手,又一块全息屏板亮起。一只流线型的六足生物精神抖擞地快速穿过一片枯萎的苔藓,突然又中途停下,疯狂地转动起触角,探测着什么。

  “这颗星球上的居民就是这副尊容。”德尚失望到了极点。

  “但这种小生命每进化出一个新世代,都是一次绝对的成功。上一代的确悲惨地灭绝了,但它们对这悲惨并无意识。意识要,哦,得等五百万年……然后,假设那时候恒星还没熄灭,也许意识会萌芽,但这个恒星系里的恒星早已经过了壮年期。”又一个全息图亮起,是一幅沙漠景象,风沙肆虐,和旁边的全息图中水草荡漾的池水对比鲜明。“生命推动生命。你看到的这些水草正忙着推动别的生命的出现。它吸收并转化养分,构建起一条生态链,让别的生命可以以此为生,而它自己的种属也能趁机壮大——这就是生命的做法。它无意识地忙忙碌碌,但偶然之间,就为自己铺就了一条跃向宇宙的大道。”

  德尚向她投去不安的一瞥。

  “喔,确实如此。生物总量、石油存储,万年的能量蓄积正等待着意识来支配。意识,只要产生,将支配整个行星,因为意识是更有效率的推动生命的方式。但意识也是危险的,德尚阁下。一种意识就是一台释放所有潜能,独立运算的计算机,但只为自身的利益服务。亿万个这样的计算机一起运作,运算得越来越快,不断调节着自身,也影响着生态环境,要是在最初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最不起眼的软件错误,结果会如何呢?”

  “你不会相信这样的理论的,你不会把我们的理论认识降低到这样的水平。”德尚的信仰被震动了,这个伟大的智者动摇了自己的信仰,原来如此——这个伟大和蔼的博士,在其不可思议的耄耋之年,变得愤世嫉俗了,他不得不以区区五十二年的人生经验来反驳她。“可以肯定的是,你肯定找不出这方面的证据,博士,这也可能是一场自然灾害所致。”

  “哦,没错,陨石撞击。”博士在第四块屏板上挥出一系列全息图,还有一个置于天空背景下的陨石坑,陨石坑是如此巨大,行星表面的弧度在图片中都显现出来了。这是这颗行星的主要特征,在太空中也清晰可见。“但是这个恒星系中,这样的撞击痕迹层出不穷。像这样的多行星恒星系,恒星很容易吸引到那些穿越银河系的流星。看看那些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体,那些卫星,考虑一下撞上它们并留下陨坑的陨石数量。告诉我,远航者,我说得对吗?”

  德尚吸了一口气,被问到自己在行的问题,一阵轻松。“当然,这个恒星系是极易发生这样的事故的。但陨石坑数量如此至多是因为……”

  “也许在陨石降临的路上,这里仍然是智人的世界,但那致命一击落在的却是一个已死的世界之上。”

  他看着陨石坑那被侵蚀的边缘,以及风沙消融的地壳,整个地貌苍茫而古老。“你确实有证据。”

  “不同的地层,无数的罐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肯定非常惧怕会发生这样的撞击事故。我想他们一定对这样的灾难有所察觉,也许是看到了月亮上的陨坑,也许是他们理解这个恒星系的运行机制,也许是在原始时期目击过这样的撞击,然后牢记在心。从这里诞生的智慧生物,此刻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是什么在推动他们,他们又在寻求什么。”

  “我们又怎能知道他们的想法?我们只不过是在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在他们的期望之上……”话刚说到半截,德尚冷静了下来,一阵羞愧和惊慌涌上心头。胆敢冲撞她,这简直是异端的行径,要不是及时刹住,他会说出难以挽回的轻率言语,在晚饭之前,这些话就会传到在同步轨道空间站的执政官们耳中,这会对他造成永久的损害。

  “我们站在他们的地景上,把玩着他们的骨头,我们把他们的头骨拿在手中,试图设想他们的世界。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天空之下,我们该怎么做?”

  “试着逃离,试着从这个行星逃脱。他们逃脱了,那些太空遗迹……”

  “太空考古学总是那么轻率。不管是一百万年,还是两百万年,那颗星星仍在闪耀,记录仍然可以解读。最初的那束光线照射之后,亿万年之久这色彩仍然在清晰地照耀。行星的一面被微尘啃噬,另一面却毫发无损,宛若新生。你一直在问我这些废墟的年龄。我们知道,而且打心底里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陷入沉寂的?”

  “肯定不是在智人阶段!”

  “跟我来,德尚阁下。”格森挥了挥手,熄灭了所有的全息图,继续向前走去,打开了通往另一个厅室的门。“有那么多东西要分类。在那间屋子里有很多工作要做。他们大部分人都是学生,尽其所能地修复,编号,编目。这是图书馆员干的活,只为了知道东西被归档在何处。再花五百年时间,投身于编目分类和修复,也许我们能对他们获得足够多的了解,从而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除了月亮上的那些遗物,我们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更多他们的书面语言。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对于伯索基博士来说,还有无数的谜题等待他去解答。一种小小的水藻正在重新启动生命进化,这也许不是第一次……有趣的想法。”

  “你是说……”德尚疾步快走,在空荡荡的狭窄走廊中追上了年长的博士。“你是说……在那些智人进化之前……存在其他的灾难,其他的重新启动。”

  “喔,好一个之前,让我不禁毛骨悚然。可不是吗,想想这里的生命竟然固执得如此不可思议,降至天空的灾难又是如此的频繁。先是水藻,然后是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如此缓慢地爬向生态链的顶点……”

  “前一代智人?”

  “有趣的问题。但是主宰世界的并不一定得是智人,德尚阁下。只要够坚忍,效率够高。其他的行星不是已经证明了吗?高等智人虽是稀有的珍宝,但无数成功的进化到头来都是死胡同。进化出了脚蹼,却没有手,亦或是缺少发声器官,除非你相信心灵感应,反正我是不信的,坚决不信。发声器官是必须的,某种远距离交流的手段——光闪、声音,或者别的,否则个体就会孤立无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发明和发现,却不能共享知识。喔,即使已经有了意识,即使已经被赐予了如此珍惜的品质,又有多少物种因为缺乏某种必要的器官,或者因为某种缺陷,而在文明之前止步,对科技望洋兴叹……”

  “……更与太空旅行无缘。但他们做到了,他们千里挑一!没有他们……”

  “他们没有,嗯。”格森转过身,柔和的眼睛近距离盯着他看,顿时,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他们刚度过童年就终结了。不管是怎么发生的,他们终结了。”

  他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他无法动弹,内心一落千丈。然后,他眨眨眼,缓过点儿神来,像个无助迷茫的孩子一样,跟着博士后面继续走。

  让我休息,他的脑筋转动着,让我们忘了这个开场白,忘了这一天,让我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暖茶,驱走这刻骨的寒气,然后我们重新开始。也许我们能真凭实据,不带臆想地开始这交谈……

  但他不能休息。他害怕在这个地方已经容不得他休息了,一旦他的身体停止运动,天空的重量就会将他压垮。这天空曾经预兆了历史上所有那些失落物种的灭绝。这大地的沧桑会渗进他的骨头里,让他噩梦连连,即使更大尺度的恒星也未曾让他陷入梦魇。

  这些年我一直在航行,格森博士。有生之年我探索了一个又一个恒星。时间的相对性把我俩都变成了时间的孤儿。这个星球会让你变成圣人;而我,则无人知晓。一百万年还没过掉四分之一,他们就会遗忘。噢,博士,你比我更清楚一个行星是如何迅速衰老的。一百万年还没过掉四分之一,我们就都成了时间的孤儿。我,不停地被克隆;你,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你的几个克隆体承载着未来亿万年的生命期,也在沉睡。噢,博士,我们会再造你,但你已不是原来的你,我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德尚原型,我只是领航执政官四世。

  一百万年只过掉四分之一,我们种属的其他人没有比我们进化的更高级,但愿他们没有,但愿他们没有发明更快的运输方法,来找到我们这群失落了无数个世代的先行者,我们将不会知道彼此。格森博士,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彼此?也许他们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们并未做到,我们本身就是最前沿的探索者,后世的探索者永远不可能追上我们,赶上我们。一百万年只过掉四分之一,也许某些灾难降临,我们自己的星球会不会也已经变得像这个星球一样,死气沉沉,锈迹斑斑?

  我们是克隆体,克隆体的克隆体,基因化石,种属中的异类?

  我们寻找的那些古老人种,那些宇宙探测器的制造者。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德尚的思维混乱了,尽管他精通时间相对论计算,看惯了星际间的浩淼虚空。他们穿过走廊时,德尚试图重整思路,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后了博士很多步。他加快脚步,在下一扇门边,赶上了格森。

  “博士。”他伸出手拦住她,对自己的问题有点顾虑,顾虑自己的说法会堕入异端,也对她的异端之说心有余悸。“你确定无疑吗?你肯定不是那么确信。他们也可能在发生灾难之时就离开这个星球,一走了之了。”

  那双柔和的眼睛再次逼视过来,无比威严。“告诉我,告诉我,德尚阁下。在你所有的航行中,在最近一个世纪对附近几个恒星系的探访中,你可曾发现什么痕迹?”

  “没有,但他们很可能已经走了……”

  “没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在他们的月亮上?”

  “也许别的行星上也有,探险队在第四行星上……”

  “什么也没发现。”

  “你自己也说过,除非你亲自站在那个地景之中,除非你以他们的方式来思考……也许阿索德特博士找错了地方,他没有找到那座正确的山,那块正确的平原……”

  “就算那里有远古遗物,数量也极少。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来吧,跟我走。”格森挥了挥手,那扇门打开了,通向另一个实验室。

  德尚走了进去。他宁愿走出去待在荒芜的行星表面,也不愿穿过这道门,去直面格森许诺给他的答案……但习惯促使他前去面对,习惯、责任,也出于必要。他的人生除了追求这个答案没有其他目的。作为领航执政官,德尚·达斯的第五世克隆体,本来就没有什么目的曾托付给他。他们把最初的德尚送入太空时就是盲目的,第二世克隆体就更迷茫了,时间和一系列的克隆把所有的东西都剥夺了。所以他走了进去,走进一个既不起眼又感觉怪异,绝对称不上正常的地方。不起眼是因为这里和所有的实验室一样单调,灯光明亮,桌子上放满杂物,四下散布着一些研究人员。怪异是因为一边墙壁的架子上堆满了成百上千副头骨和骨殖,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具被框架撑起的组装好的骨架,是一具小动物的骨架,仍然保持着被死亡凝固的奔逃姿势。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在这些远古头骨的空洞眼窝凝视之下,一时恍然若失。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们。”格森说道,德尚似听非听,当格森说出一连串名字时,他只能无助地眨眨眼睛。动物学家伯索基是其中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年轻,第十七世克隆体,他毫不在意自己有限的生命,肆意挥霍——所有世代的伯索基·南的克隆体都是如此。其他的名字滑过他的耳朵时,更加支离破碎——纯粹的陌生人,航行途中出生的后代。像迷失在那些头骨的凝视中一样,他也迷失在他们的凝视中:那一双双能够从影子和尘土中辨别出真相的眼睛,一对对流露着秘密和异见的眼神。

  他们认识他,但他不认识他们,就连伯索基阁下他也不认识。他觉得自己的孤独,自己那无助的宿命感,全都遗落在外面的灰尘和静寂中了。

  “卡郭德特。”格森对一个头发花白,驼背的人说道,“卡郭德特,德尚阁下来看你的模型了。”

  “啊。”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不安地眨了眨。

  “给他看看,拜托,卡郭德特博士。”

  这个驼背的老人走到桌子边,伸开双手。一幅全息图闪现出来,德尚不禁眨了眨眼睛,期待着看到一幅可怕的画面,或者和一具复原骨架打个照面。不料却看到一行行绿色和蓝色的文字在空气中掠过,数字点缀其中,且越来越多。吃惊之余,他错过了开头,之后的内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没看清……”

  “我们正在用统计资料说话。”格森说道,“我们在用数据说话,我们用数学公式来表达我们的异见。”

  德尚转过头,害怕地瞪着格森。“我和异见没什么关系,博士。我只关心真相,我是来寻找真相的。”

  “坐下。”博士和声说道,“坐下,德尚阁下。坐那儿,把那些骨头挪开一点儿,快点儿,骨头的主人们不会介意的。坐下来,很好。”

  德尚瘫坐在一张板凳上,正对着一张白色的工作桌。他本能地抬起头,眼睛被一块挂在墙上的石头吸引,上面画着一张脸,岁月侵蚀,模糊不堪。

  图像和骨头放在一起的做法让他有点着迷。平板上画着的那两个身体、那个雕塑、那一排排枯邃的头骨。

  灭绝。星球遭受陨石打击,生命还挣扎在最初级的发展阶段。灭绝。

  “啊。”格森叫道。德尚循声看去,看到格森也在仰头望着墙上那幅画。“是的,画作。我们还曾找到过一些雕塑,非常稀有,珍贵。有时候倒下的石头会掩盖并保护一些遗物的表面,通过我们的验证,确实如此。但头骨告诉我们的也很多。通过测量和全息图我们能还原他们的肉身……栩栩如生。你想看吗?”

  德尚的嘴巴动了动。“不。”卑微的回答,胆怯的回答。“以后吧。这只是一处遗迹的发现,个例而已。你仍然没能说服我来接受你的论点,博士,我很抱歉。”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要寻找的那颗星球,一个多层的行星。最表面的一层掩埋着来自同一时期的丰富的古代遗物,属于同一个全球文化圈。之后沉寂了,物种全都灭绝了,被一层又一层荒土所掩盖。百万年的地质记录……”

  格森绕过去,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堆骨头隔在他们中间。格森绿色的眼睛在明亮的灯光下荡漾出睿智的神采,她的嘴巴四周有一圈皱纹,细细的裂纹隐现,像古老陶器的表面。“统计数据,德尚阁下,货真价实的统计数据。它们告诉我们手中这些手工制品在何处制造,还告诉我们这些史前遗物的成分和工艺,它们并没有朝更高级的水平发展,没有发现任何一种能让我们瞧得上的材料,比如可以保持长久不锈蚀的金属……”

  “也许他们发明了某些新的工艺,某些可以彻底降解的材料;也许他们的信息存储介质是某种可逐步降解的材料;也许他们是在太空中生产那些材料。”

  “科技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不掺一点儿水分的数据,淘尽沙尘得来的真实数据,史前遗物的种类和数量,这些数据和罐子——总是些罐子。还有那些不朽的石头,还有那些明摆着的陨石坑,那些不可否认的陨石撞击。我们难道不曾为我们自己的星球避免这样的灾难吗?我们难道不曾这样做过吗?喔,就在我们出发的半个世纪之前?”

  “我确定你还记得,格森博士。我确信在这点上,你比我有优势。但是……”

  “你看到了证据,但你还紧抓着原来的希望不放。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不,两个。是这个文明发射了那些探测器吗?是的。这是他们定居的唯一星球吗?毫无疑问。即使第四行星上有史前遗物,也被风暴冲刷,掩埋,失踪了。”

  “但是它们也许仍然在那里。”

  “但是数量极少,不存在某种演化序列。德尚阁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除开这些实物,这些材料,什么也没发现。这不是一个能进行星际远航的文明。他们发射了那些低速无人探测器,上面装着照相机、电子眼,但不是为了来看我们,这点我们早就清楚。我们只是打捞到一些漂浮的残骸而已,仅仅是一些冲上海滩的残骸。”

  “你是有预谋的!”德尚嘶声叫道,激动得浑身发抖,在这间屋子里,身处一群沉默不语的异端的包围之中,他是孤掌难鸣的虔信者。“格森博士,你身居机要,身负重托,责任重大,我恳请你考虑你自己所做所言的影响。”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德尚阁下?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来叫我闭嘴吗?”

  德尚绝望地看了看四周,环视着这突然静下来的屋子。探针和镊子发出的细密滴答声停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他们。“拜托。”他重新看向格森,“我来这里是为了搜集数据。我期待一次简单的会面,几次和工作人员的会谈,然后从容地考虑一些问题……”

  “我已经让你失望了。你是在担忧如果执政院和我意见不统一,事态会变得不可收拾。我当然充分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一个机构的名义行事,德尚阁下。我记得德尚·达斯,我记得那最初五艘飞船的发射,德尚的克隆体除了其中一个,我都见过,更别提那些执政官不同世代的克隆体了。”

  “你不能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即使是你!我恳求你,格森博士,对我们耐心一点儿。”

  “不需要你来教我什么是耐心,德尚五世。”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即使格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轻柔、温和的笑意。“你必须给我事实依据,博士,而不是什么与地景的神秘沟通。执政院已经承认这里正是我们要找的那颗行星。我向你保证,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会花费那么多精力在这里建造基地。”

  “瞧,阁下。探测器上的动力系统的能量早已耗尽,除了探测一些近在咫尺的东西,它又能干什么别的呢?近在咫尺的不就是他们自己的恒星系吗?即使正统派也承认这一点。瞧,我看过探测器和信息板的原物,甚至亲手摸过。只是很原始的探索工具,设计来穿越他们自己的恒星系——他们自己还没有能力在恒星系内载人飞行。”

  德尚眨了眨眼睛。“但是这么做的目的……”

  “啊。目的。”

  “你说你能站在地景中,用他们的方式思考。好吧,博士,现在用用这技巧。那些古代人抱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要在探测器上搭载那块信息板?”

  老人那睿智、安详的眼睛闪烁起来,流露出一丝内心的痛苦。“这是一条隐晦的信息,德尚阁下。一条发送往他们自己黯淡未来的信息,一个没有目的地,四处漂流的信息瓶。没有回应,也不求回应。我们知道它已经漂流了多久——八百多万年。他们是在对全宇宙广播。这个探测器发射不久,他们就陷入了沉寂。那个尘埃湖的灰尘,德尚阁下,已经积淀了八百二十五万年。”

  “我不会相信的。”

  “八百二十五万年之前,德尚阁下。灾难降临在他们头上,全球性的灾难,就在探测器发射不到一百年,也许甚至不到几十年。也许灾难是从天而降的,但显而易见是原子弹,而且是他们自己扔的——他们还处在一个不稳定的发展阶段。破坏都集中在人口密集区域,根据微量元素的监测,这些破坏是毁灭性的,且破坏程度相同。这就是那些统计数据的含义。原子弹,德尚阁下。”

  “我不能接受这个解释!”

  “告诉我,远航者,你知道气候如何运作吗?那些陨石撞击所能做的,原子弹爆炸激荡起的浮尘可以做得一样好。更别提单单核辐射就能杀死数百万人,还有政府中心区域被破坏后产生的严重后果。我们说的可是全球灾难:浮尘遮断阳光,导致核冬天;光合作用停滞,生机勃勃的海洋和湖泊被扼死,食物链从最底端铲除……”

  “你没有证据!”

  “灾难的普遍性,人口中心的毁灭。而且,他们有能力阻止陨石撞击,虽然在这点上还有争议。但人口中心的同时毁灭只意味着原子弹,在我看来这是确定无疑的。那些统计数据,那些罐子和确凿无疑的数据,德尚阁下,已经判定了,答案就是这个。没有后裔,没有人从这个行星上逃脱。在陨石撞击之前,他们就自我毁灭了。”

  德尚低下头,嘴巴靠在交叉握紧的手上,无助地盯着博士。“一个谎言。这就是你要说的?我们在追寻一个谎言?”

  “就因为这谎言是执政官们犯下的失误,我们就要如此尽心维护?”

  德尚竭力撑着手站立起来,站在那里。格森仍然坐着,仰头盯着他看,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眼神。

  “你准备怎么办,领航执政官?让我闭嘴?这个老妇人最终还是变成一个麻烦了。唤醒我的克隆体,重新设定它的记忆,执政官们会选择些什么东西来灌输给它呢?”格森挥了挥手,指了指房间里那些工作人员,无数骷髅中间那十几双活生生的眼睛。“伯索基也有克隆体,我们这些有克隆体的还好办,但他们要怎么对付其他的工作人员?执政院要费多少周折才能让我们所有人都闭嘴?”

  德尚环顾四周,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格森博士……”他把手撑在桌上,看着格森。“你误会我了,你彻底误会我了。执政院确实占据着空间站,但我也有飞船做后盾:我和我的船员。我绝对不会命令你们闭嘴。我回到家园……”这个不习惯的词语梗在他的喉咙口。他考虑着,斟酌着,最后不无温情地接受了。“家园,格森博士。我在外面探索了一百多年,回来却发现这样的争论和分歧。”

  “异端指控……”

  “他们才不敢这样来指控你。”一声苦笑响起。“对你本人,他们并无成见,你是知道的,格森博士。”

  “在他们的暴力面前,领航执政官,我并无还手之力。”

  “她有的。”伯索基博士插嘴道。

  德尚转过头,飞快打量了一眼伯索基,瞥见了他绿眼睛里的刚强,也瞥见了他手中坚硬的石块。他回转身,两只手放在桌上,放弃了防卫自己后背的企图。“格森博士!我请求你!我是你的朋友!”

  “如果是为我自己。”格森博士说道,“我绝对不会还手反抗。但是,如你所说,他们对我本人并无成见,所以一定会是全面打击。执政官们必须让所有人都闭嘴,不是吗?这个基地必须连根铲除。也许他们早已调整了一两颗小行星的轨道,正在撞向这里。伪装成一起采矿船造成的事故,也许他们就能叫这个可怜的古老星球永远闭嘴——一举毁灭我,还有这些遗物。失落的遗物和异乡的亡魂是更安全的崇敬对象,不是吗?”

  “这太荒谬了!”

  “由于你的飞船出现在这里,他们的主宰权被部分架空,也许他们会变得更激进。他们有能力制造原子弹,领航执政官。他们可以用射线武器把你的飞船打残。他们甚至可以直截了当把你以异端指控的名义也列入遇难名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毕竟,所有执政官都有随时备用的克隆体,那些船长们已经习惯了听从执政官们的命令,而处在唤醒期的执政官数量又极少,不是吗?如果像我这样的研究机构都可以被威胁,区区一个第五世领航执政官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促使他们加快实施毁灭行动而已。”

  德尚略显犹豫之色。“格森博士,我向你保证……”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领航执政官,我希望你能活下来。你要明白,那些机器人都是他们的。能量包里的能量足够它们把信息发送给基地的人工智能,再从通讯中心发送到卫星,卫星转发给空间站和执政院。但这间屋子可以避开机器人的刺探,我们已经处理过,它们听不到你。”

  “我不能相信这些指控,我不能接受……”

  “你难道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谋杀?”

  “那么跟我走,跟我上飞船,我们去和他们当面对质。”

  “到航空港的运输线是他们控制的,他们不会允许我们离开——人工智能运输车会拒绝运载。那些飞机上都有人工智能模块,我们也许根本就到不了飞机场那里。”

  “我的行李箱。格森博士。我的行李箱,我的通讯设备!”德尚心沉了下去,想起了那些服务机器人。“被它们拿走了。”

  格森被逗乐了,嘴边绽起一个微笑。“噢,远航者。这里科学家一大堆,难道我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拼凑不出来?我们有一台接收发报机,这儿,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先弄坏了接收机,又弄坏了发射机,它们在登记簿上显示是损坏的,在这个可怜的星球上,多上这么点垃圾又何妨?当你回来的时候,领航执政官,我们本打算联系船队,呼叫你,你却迅如闪电,一眨眼就来到了我们中间。生于太空的尊贵阁下,你就像那远古的猛禽,猛扑到猎物身上。你的所作所为一定在空间站里激起了一阵慌乱,引发了一连串会议,如果执政官们图谋着的正是我最怀疑的毁灭计划,那就只能恭喜你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有一台发报机,而你的太空梭停靠在这个星球上,和这幢建筑物一样易受攻击,你会怎么办?领航执政官,要知道卫星中继系统可是被执政官们控制着的。”

  德尚颓坐下来,他紧紧地盯着格森。“你从来就没打算要杀我。所有这些,你是在设计拉拢我。”

  “我的确抱有这样的期望,没错。我认识你的前代,我也知道你的个人名声,你一年接一年地燃烧着你的岁月,仿佛拥有无尽的生命,这一点可不像你的前代。你是什么样的人,领航执政官?狂热者?偏执狂?在这件事情上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到底……”他的声音变得沙哑陌生,“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格森博士?

  “我要你拯救我们不受执政院的攻击。我要你拯救真相。”

  “真相!”德尚绝望地挥舞双手,“我不相信你。我不能相信你,你所说的阴谋和你的研究一样离奇,你还想把我卷入政治斗争。我只想努力找到那些古人留下的足迹——一条线索,一件可以拨开迷雾的遗物。”

  “一块新的信息板?”

  “你这是在取笑我。随便什么都行,任何指明他们去了哪里的线索。他们肯定是离开了这个星球,博士。你用那些统计数据根本说服不了我。你的统计数据不能涵盖所有不可预料和不可预测的因素。”

  “所以你会继续寻找那些你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你会对执政院效忠,他们肯定也会和你合作。他们会批准你的研究,并放弃这个星球……当然是在毁灭打击之后,在实施毁灭我们和所有记录的打击之后。一颗小行星,难道不是那些机器人在追踪记录着小行星的轨道吗?天晓得那颗小行星现在离我们已经有多近!”

  “人们会知道这起谋杀!他们掩盖不了!”

  “我告诉你,德尚执政官,你站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你自己说说看,在这个被陨石撞得坑坑洼洼的荒芜星球上,在这个紊乱不堪,小行星经常出没的恒星系里,一起小行星采矿船因指令失误引发的撞击事故,不是比原子弹袭击来得更可信吗?实话告诉你,看到你的太空梭降落时,我们以为你是执政院派来的。你的行李箱里也许藏着一样武器,他们的机器人故意未检测出来。但我相信你,领航执政官。你和我们一样陷在了这里,手头只有一台发报机,卫星中继系统又是被他们控制的,你会怎么办?说服执政院你是支持他们的?说服他们支持你下一步的航行计划,以换得你对他们的支持?也许他们会听你的,让你安全离开。”

  “他们会听我的。”德尚说道。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格森看向其他人,又从其他人看回格森脸上。“我的太空梭由我自己控制,我自己的机器人,格森博士。太空梭和我的飞船保持着通讯连接,我只需要那个发报机一用。如果你觉得情况如此危机,要么信任我,向我寻求保护;要么就别信任任何人,我们都待在这里,等着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格森伸进一个口袋,拿出一块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她微笑起来,眼睛四周皱起一圈细纹。“一把老式钥匙,领航执政官。我们今天说的钥匙,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但请记住,我本人就是一件古物。让我们把那些机器人搞个措手不及吧,伯索基。把天线竖起来,打开那个柜子,看看领航执政官和他的太空梭都有些什么能耐。”

  “它收到你的呼叫了吗?”伯索基问道,光滑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忧虑,他手里仍然忘我地抓着那块石头,也许是出于对机器人的害怕,也许是打算用它来对付德尚,如果他胆敢耍滑头的话。“太空梭开动了吗?”

  “我向你保证它在开动。”德尚说着,把发报机关掉了。他深吸一口气,把眼睛闭上,想象着太空梭升空,一个银色的橛形物张开翅膀,回到太空。要是被攻击就死定了。他们不会攻击的,他们肯定不会攻击的,当他们知道太空梭发射,他们会向我们发出征询,然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因误解而引发的可笑错误。“中继太空梭已经升空了,没什么阻止得了它,它的防御措施相当厉害。执政官们可不是一群傻子,公民们,我们用太空梭来探索行星,是计划让它们能安全返航的。”他转过头看着格森和其他工作人员。“信息已经发出。我是个谨慎的人,这里有足够的增压服分配给每一个人吗?我建议大家都穿上增压服,以防有什么事故发生。”

  “警报。”格森立刻说道,“纽斯,拉响警报。”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应声而去。“室内空气失压警报,”格森说道,“这会把那些机器人搞糊涂。所有人穿戴增压服,所有机器人出动检查受损点。我同意增压服的建议,都去穿上。”

  警报响起,一阵急促的尖锐声音在头顶响起。德尚本能地望向白色天花板。

  黑暗,在外面漆黑的苍穹中,太空梭正飞升到蓝色的天际。空间站现在肯定知道事情出了大岔子,它会发出征询,征询信息马上就会发送到星球上来……

  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第二个箱子。他们拉出增压服,不是预料中用于紧急撤离空压密封室后备的一两套,而是紧紧塞成一团的许多套。这个实验室仿佛有着层出不穷的防御措施,简直是一个偷偷装备起来的堡垒。整个基地、工作人员中间弥漫着一种密谋反叛的气氛——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一件增压服朝他递来,他眨了眨眼,耳朵被警报声灌得满满了。他看着伯索基的眼睛,正是伯索基把增压服递给他的。不会有呼叫,不会有执政官们发来的征询。他开始明白了,这些人行动迫切、目光炯炯,他们的行为方式不是出于疯狂,也不是出于阴谋,而是出于真相。他们已经把他们相信的真相告诉了他——整个基地都相信的真相——而执政官们把这真相称为异端。

  他的心跳再度平静下来。事态再次明朗,他的手也不再慌乱,并迅速穿起增压服,拉紧密封处。

  “主人工智能在总控室里。”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说道,“我有钥匙。”

  “他们要干什么?”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吓坏了,问道,“空间站的武器会攻击这里吗?”

  “离得太远,他们不可能奇袭。”德尚说道,“射线武器够不到,导弹又飞得太慢。”他的心跳越来越稳定。增压服包裹着他,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敌对的星球和武器攻击,这可是他见惯了的场面。他微笑起来,不是那种出于愉悦的微笑,而是咧开嘴,露出一排坚硬的牙齿。“还有一件事,年轻的公民,他们拥有的飞船都是运输船和采矿船,而我的飞船可都是猎手。我不得不说,我们的飞船装备武器已有两万年之久,我的船员们对摆弄武器都非常在行,如果执政官们攻击太空梭,他们可真是犯了大错。帮格森博士一把。”

  “我快穿好了,马上好,年轻的阁下。”格森把衣领处拉紧。“说起穿增压服,我可比你……”

  这时远处响起爆炸的闷响,格森抬头望向上方,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管道里的吹气声停止了。

  “供氧系统!”伯索基大声叫道,“噢,该死的!”

  “我们还有氧气。”德尚冷冷地说道。增压服还有最后几个部件没有穿好,他认真细致地进行着每个动作,就像在进行一场娴熟、迅速的着服演练,足以为这些年轻人树立榜样。瞧好了小伙子们,领航执政官正在传授他的着服技巧呢。“我们刚刚已经得到执政院的答复,我们需要进到主人工智能那里,把它关闭。大家不要恐慌。此刻我的太空梭已经脱离大气层。”

  凌驾于灰色的层云之上,远离恐怖的行星表面,银色的尖针已经瞄准了执政院的心脏。

  警报,警报,警报,警报,警报——太空梭的信号发射不依赖任何卫星,一束高能冲击波会把信息广播出去。行星上研究基地的人员身陷险境。代码,任何一个领航执政官都不希望发送的代码,一串共生链接的数字:叛变!执政官们是叛徒。援助和拯救研究基地——警报,警报,警报——愤怒的尖叫从这个积满尘埃的星球、这个堆满枯骨的地方、这个搜寻任务终结的地方发出。

  叛变!警报,警报,警报!

  德尚不是个暴虐的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崇尚暴力。他是个探索者,有怀疑精神的人。

  他不相信什么东西是确定无疑的。他相信这个活了二十五万年的女人,是因为……因为她是格森。他大叫着背叛,散布着恐慌,但于此同时,他清醒地认识到也许叛徒就在这里,这个目光柔和的女人,这个头骨搜集者。

  噢,格森,如果有足够胆量他会这样问她,你们双方到底谁是错的?迫使执政官们犯下暴力攻击的极恶罪责,这就是你希望的?和二 十五万年的人生经验对峙,我这仅仅拥有基因上的一致性,却没有记忆的五世克隆算得了什么。我根本看不透你的想法。

  你策划多久了,一千年?一万年?

  你站在这个地方,那些在你生前就已灭绝已久的古人,你是在用他们的方式思考吗?你拿着他们的头骨,用他们的方式思考?这就是八百万年前他们做过的决断吗?

  这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出于双重的疑惧——一种双方共同犯下的错误吧?

  “德尚阁下。”伯索基说道,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德尚阁下,我们有主钥匙,我们有武器。我们在等你的命令,德尚阁下。”

  在上面,厮杀已经开始了。

  这只是个服务机器人,根本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不像主管室里的基地人工智能,它奋起抵抗,关闭重重门禁,并且释放有毒的大气。基地主管第一个不幸遇难。

  “悲剧,悲剧。”伯索基说道,此时他正身处穹顶前的赭色沙地上,站在那个小小的凹瘪残骸旁边。浓烟从穹顶右边被破坏的生命维持工厂那里冒出来,行星的大气在不停地漏进漏出,与主穹顶泄漏的室内空气混合在了一起——人工智能运输车造成的第一次破坏,就是撞穿了塑料墙壁。“微生物都被释放到这个星球上了,一群笨蛋,一群无知的笨蛋!”

  德尚才不去担心什么微生物。八轮人工智能运输车此时正在调整位置,准备再次攻击冻眠装置。他们和余下的科学家特意待在这个放置冻眠装置的气密房间里,期待会有来自太空的救援。人工智能运输车会撞击塑料墙壁,但活体目标把它的注意力从沉睡着的无助克隆体——格森的最年轻的克隆体,伯索基的克隆体,还有许多年长工作人员的克隆体——那里引开了。

  引开它的注意力变得越来越难了。

  他们已经坚守了一个又一个小时,避开它的冲击,笨拙的反攻,拖着碍手碍脚的增压服撤退。他们尽力给它造成损伤,工作人员也挖空心思想出些办法来阻碍它的进攻——一大团金属线缠在了它的右后轮上,使它行进困难。

  “该死!”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叫道,它正向她的位置冲过来。轮到这位敏捷的年轻人投身战斗了,而年长的领航执政官是这些人中唯一有战斗经验的。

  弯腰,闪躲,潜行。“它想把你逼进制氧装置的角落里,年轻人!这边走!”德尚的心跳加速起来,那个年轻女人身着沉重的增压服,蹒跚着奔逃,快要被运输车赶上了。“噢,该死,它已经锁定她了!伯索基!”

  德尚抓起探针绑扎成的矛,小步跑上前。“引开它的注意力!”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它转弯朝向他们,马达一阵轰鸣,金属的车身起伏扭转,八轮强劲驱动,扬起一片沙尘。“快跑,阁下!”伯索基在他身边喘息着说道。它还在转弯,现在,它冲着他们来了。斜刺里突然飞来一块石头,想再次引开它的注意力。

  它不为所动,继续冲向他们。人工智能,这个八轮驱动、运转灵活的人工智能突然认定,它当前的行为模式已不再奏效,于是调整了程序,拒绝被误导。这个重型车辆追踪着他们每一次转向,不依不饶地追逐着他们。

  越来越近。“先攻击传感器!”德尚大叫道,一脚踩在了滑溜的尘土地上,脚下一滑,但他赶紧站稳,抓紧手里的探针长矛,直直地瞄准它前车窗下挂着的阵列传感器。

  嘭!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片蓝色代替,他仰面躺倒,背部着地在沙上滑行,滚动着的巨大充气轮胎在他身体两旁撇起沙土。

  增压服!他脑中立刻闪过对增压服磨损漏气的担忧,同时他明白过来,他正被拖拽在人工智能运输车的底盘上,探针上传导过来的高压电击,让他身上的每个关节、每个神经元都在抽搐。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的骚动都停止了。他头晕目眩地躺着,直直地向上盯着那一方尘霾密布,镶着银边的蓝色天空。

  他们来了,他想。他想起了他最大的克隆体:二十岁,已经被灌输了良好的教育,正在沉睡之中。“你真是个英俊的孩子。”他无数次对他说。可怜的孩子,执政官的官衔归你了。你的前代是个傻瓜……

  一个影子掠过他的脸——是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在俯视他。一样重物压上了他的胸口。

  “走开。”他说道。

  “他活着!”伯索基叫道,“格森博士,他还活着!”

  这颗星球上的伤痕并不比他来时更多——未被云层遮盖的地方,显露出红色和赭色的土地。水藻在海里、潮水坑里、湖里、河里继续它的奋斗,和穹顶中泄漏出来的外来微生物竞争着。昆虫和蠕虫继续着盲目的进化,在这颗贫瘠,陨坑累累的星球上,它们仍然是主导生物。研究站已经修复完毕,再次运作起来。

  德尚从他的飞船上凝视着这颗星球——它就像是指挥台旁边的全息显示矩制造出的一个球体投影。只要他挥一挥手,仿佛就能把它从宇宙中抹掉,十艘船体锃亮的驱逐舰,在外面的太空中排开——它们最近刚从深邃的太空中归来,马上又要出发去执行探索任务。仿佛一群滑溜的鱼,刚跃出海面一次,马上又要潜进漆黑的深海。许多恒星曾照耀它们的外壳,但自从从母星出发,这颗恒星临照它们的次数最多。

  不啻于家园。

  空间站也已恢复运作。尸体交付给了恒星——这颗追寻了许久的恒星。

  在前所未有的五位执政官同时遇难的紧急局势下,搜寻任务的大权目前由领航执政官单独执掌。其他执政官的克隆体还没有被激活,多头执政体制还未恢复。“以后再唤醒新的执政官,”德尚下令道,“等我去别的星球探索时。先等这次的事件成为历史吧。”

  趁现在我还能管得住他们,他想道。他往旁边看去,看到了二十岁的德尚六世,这个年轻人也转头来看他。在三十二个唤醒年之前,德尚曾经在镜子里见过这张脸。

  “有什么命令,领航执政官?”

  “等我们走后,你就唤醒你的兄弟,六世。马上唤醒他。在这次出航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将处于唤醒期。”

  “处于唤醒期,长官?”

  “是的。有些事我希望你多加思考。将来我会跟你和七世两人详细说的。”

  “关于执政官们的事吗,长官?”

  听到这样的猜测,德尚不禁挑了挑眉毛。“你和我已经协调得很好了,六世。你不用等很多年,就可以继承我的职位。错过这次的战斗,你后悔吗?”

  “不,领航执政官!我肯定你也没后悔!”

  “反应很机敏,果然没让我失望。回到你的位置,六世。你非常走运,不用去应付一起新近发生的分裂,也不用仓促承担执政官的位置,去和五个新的执政官打交道。”

  德尚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年轻的德尚六世穿过舰桥,坐在船长旁边的一个属员座位上。领航执政官可不仅仅是虚衔首领,他直接领导着搜寻任务的七十艘飞船,所有的船长和船员都听命于他。让这男孩在测绘航线的职位上先练练手,德尚要试试他的能耐。一阵刺痛让他不禁辗侧一下身体。当时身陷车轮中间,电流将他击得身体挺直,但也救了他,不然就不只是骨折一手一脚了。经过医护人员的治疗,手和脚已经痊愈,只是还需一些简单包扎加以保护。胸肋也被很紧地扎了起来,这里疼得尤为厉害。

  雷达扫描果真定位到了三颗偏离轨道的小行星,它们正向行星飞来,空间站的电脑并未准确记录其轨道,等到飞船上的人员运行自己的探测程序时才发现,小行星们已被重新定向。

  杀害下属,破坏基地,引发内讧。执政官们的罪责极其严重,证据确凿。

  “领航执政官。”联络官说道,“格森博士回电。”

  再见,他告诉格森。我不接受你的判断,但我将竭尽所能,去追逐我的信念,让所有想加入你的人留在空间站吧。有一些人会自愿留下来,我不会公开宣称理解他们的想法,但你也许可以信任他们。你可以放心执政官们已经得到了教训——我会亲自训诫。只要我还能施加影响力,所有成员的言论自由都将不受压制。我会关照的。去睡吧,也许在有生之年,我们能再次相见。

  “接通吧。”德尚说道,格森能屈尊作答,令他既欣喜又紧张。他打开通话开关。先是听到一阵惯常的哔哔吱吱声,这是在交换通讯协议,然后才是格森安详的声音。“领航执政官。”

  “我听到你了,博士。”

  “谢谢你的表态。我希望你也一切安好。祝你一路顺风。”

  那块信息板就挂在他前面,控制台上方。几百万年前,一个渺小的探测器从这个星球发射,装载着原初的那块信息板:两个外星人裸身而立,其中一个一手举起。布满划痕的信息板上,那一系列图像指引着搜寻船队数个世纪的航行。搭载着这份问候的探测器,设备简陋,上面的照相机早已停止运作。

  向你致敬,陌生人。我们来自这个星球,这个恒星系。

  看,这手,创造者的器官——这个应该是我们的共同点。

  这些图表:我们崇尚知识和文明;读到这则信息的陌生人,无论你们是谁,我们不惧怕你们。

  一群智慧的傻子。

  很久以前,曾经的一个时代,也有一群傻子穿越茫茫星海去寻找他们。曾经在二十五万年之前,一群傻子迫切需要证据来证明,他们在宇宙不是孤独的。他们发现了一件饱经尘埃冲击的外星远古遗物,它已经在宇宙中孤零零地漂流了漫长的时间。

  你好,它说。

  这遗物的制造者,那些爱好和平的远古外星人,变成了传奇。他们成了向往的目的,成了激发灵感的源泉。

  人们对他们充满偏执的难以抑制的好奇心,这好奇心拯救了这个文明,使人们放弃了战争,远航星海去搜寻。

  “我是当真的。我真的希望你能休眠,博士。省下几年的时间,再去教导后世的人们。”

  “我最年长的克隆体已经苏醒。我已不再抱长生不朽的妄念,领航执政官。我希望花费自己的余年好好教导她。我已经把你的故事告诉她,领航执政官。她希望能见到你。”

  “你仍然可以放弃这个行星,跟我们一起上路,博士。”

  “去寻找一个神话吗?”

  “不是神话。在这点上我们意见分歧,博士。博士,你待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即使你是对的又能怎么样?这个星球上的文明已经灭绝。即使我是错的又能怎么样?我永不停止求索,我也永远不知道答案。”

  “但是我们知道他们的后裔,领航执政官。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把他们的故事传遍每一个星球——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那些远古外星人,那些先驱者。上百个文明接受了这个神话,上百个文明在这样的信念中成长,并让后代继续传承这个故事。如果你发现了他们又怎么样?你能认出他们吗?天知道进化把他们改变成什么模样?也许我们早就已经遇到过他们,就在某个我们已经寻访过的行星上,但是我们没有认出他们来。”

  这是反语,小小的幽默。

  “也许吧。这样的话,”德尚说道,“我们会再次发现回家的路。也许我们就是他们的后裔,经历了八百二十五万年的变迁。”

  “哦,你这神话的编撰者。继续写你的诗行吧,远航者。用传说卷起旋涡,把寓言教给各族,用传奇把整个宇宙都点亮。我对你充满信心。你可知道,我来寻找的正是这个行星,但是,旅行之子,你必须拥有更多。对你而言旅行本身才是探索。再见了,永别了。世间万事都是福祸相倚的,许多微生物被释放,这里的生态平衡已经被改变。伯索基已经停止悲伤,开始对这个事态有了很不一样的看法。他的水藻也许会因基因链上几处蛋白质的变化而进化出新种,谁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变种呢?也许这一次,软件真的被改写了。祝你旅行顺利,领航执政官。去别的恒星照耀之下,寻找你的远古外星人吧!我们会在这里,在这颗恒星之下,等待着他们的后裔归来。”

  阿古 译

  老 鼠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向杂志和选集投稿,并很快以作家身份成名。他的故事结构巧妙,可以从多种角度表现一系列丰富的主题。大部分小说都是基于社会评论编写而成。在《死亡疗法》中,未来出现了一个用假死方法改造罪犯的正义系统。《静止的时间》和《乌鸦》则对核战争阴影下人的典型行为提出了两种完全对立的观点。《大屠杀》叙述了未来内战时期几代人之间的隔阂。《大个子》则分析了人与人之间联系与互动的崩溃,以及快速崛起的电子通信与现实之间的一致性。凯利最受欢迎的短篇小说被收录在《思考就像恐龙及其他故事》中。作为小说家,他还著有《谣言星球》和《望日》。内容主要讲述阿森纳什莱什星球上发生的故事。那个星球上的政治与宗教不断发生冲突,并导致其上第三世界国家遭到严重毁坏。而在《野生动物》这部小说中,凯利则重点探究生物工程背景下,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矛盾。小说讲述了一名少女如何反抗父亲为自己安排好的人生与命运的故事。除此之外,凯利还和约翰·克塞尔一起合作完成了《自由海岸》。

  老鼠一口吞下四个胶囊,里面装着他事先密封好的毒品。眼下从肋骨处隐约传来的刺痛来看,估计此刻刚吞下的毒品正在奋力挤进自己的十二指肠。时间还很充裕。高速列车只需在大西洋海底隧道再飞驰两个小时就能抵达科赫港务局。根据“元首”之前给的消息,海关那边已经被搞定。现在老鼠所能做的就是回到他的老窝,锁好身后的智能门,然后通过安全网关把消息放出去。要知道他手上的阿尔及利亚黄金①,至少足够半个纽约贫民窟的人用。若能把这批货转出去,就算老鼠想用香槟王酒洗澡,再用戈洛麦尔牌织锦把身子擦干都不成问题。又一阵刺痛从左胁传来,他本能地将后腿放下椅子,舒展全身。

  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老鼠已经决定和“元首”拆伙了,这意味着到家之前,他必须先把老家伙派来监视自己的间谍甩掉。

  那女人从马赛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她的脸上有雀斑,还带了牙套,金色的头发被扎成两个小辫垂在两侧。胸不大,身上穿着贴身的绸子高领衫。看上去像在十二到十四岁之间,模样还算可爱。老鼠敢打赌,这女人二十年前肯定就是现在这模样。如果她不停止敛财或是被只装有热感追踪器,却不能识别什么是“可爱”的自动安全防御镭射光切成两半的话,恐怕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护照上他们的身份是来自纽约森丘的斯特林·杰恩斯先生和其爱女杰西琳。女人正轻轻摆动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打字。家庭作业?给男朋友的情书?最有可能的只怕是在用她自己发明的代码破解什么组织资料。

  “少在那儿假装学习,小家伙。”老鼠说,“你在干什么?”②

  “哦,爸爸,”她撅嘴说道,“我们不能用浅显易懂的英语说话吗?你看,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女人放大笔记本上的字好让老鼠看清上面写的内容。屏幕上写着:“往后数两排,过道边上第二个座位。联邦调查员。要是让他知道你身上带着奶粉,他肯定会把你剁了把东西取出来,然后再用你的皮擦屁股。”看完,她轻轻敲了下回车键,屏幕上的字一下子消失了。

  “好吧,亲爱的。”老鼠被她气得牙痒痒。他弯下腰,强挺住不断攀升的肾上腺素说,“说真的,我突然觉得有点饿。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车上吃点什么,还是等回纽约再说?”他在只有间谍看得到的地方指了指那个联邦调查员。

  “干吗不等到站了再说?那边选择更多。”

  “听你的,宝贝。”话虽这么说,但老鼠希望她现在就能把那条子弄走。只是考虑到当前的情况,他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没办法,男人只好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掌或是靠摆弄小肥耳朵后面的绒毛来打发时间。

  每到周四晚上,科赫终点站的国际入境大厅总是异乎寻常地平静。可今天老鼠不禁觉得眼前的安逸仿佛是刻意为之。巨大的大理石大厅回响着乘客匆忙的脚步声,大家走出高速列车,直奔海关安检口。现在男人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万一和警察打起来,那个女人将不得不为他们的安全予以火力支持。不过老鼠本身并不擅长打架,他更乐于逃跑。上面给的指示是从四号安检口入境。排队等待的时候,老鼠注意到联邦政府指定的义务警员正站在他们身后。一个典型的暗线:不帅也不丑,五英尺十英寸高,棕色头发,深色西装,白色衬衫,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有什么需要申报的吗?”海关的工作人员看上去也是百无聊赖的样子。事实上,除了老鼠所有人都很无聊。毕竟他肠子里装了价值两百万新钞的非法毒品,而身后的条子正准备将他们从人群里揪出来。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老鼠说,“人人生而平等。”他无力地挤个微笑——仿佛自己刚刚所说的不是通关语而是什么俏皮话一样。

  “爸爸,拜托!”间谍假装尴尬地嗔怒道。“对不起,女士。他在乱开玩笑。说的是《独立宣言》,你知道的。”

  工作人员听了微笑着揉了揉间谍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请把你的行李放到传送带上。”看着手提箱通过扫描机,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瞄了眼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对老鼠点点头。“谢谢您,先生。祝您过得愉——”不等她说完这句违心的客套话,后面的条子已经在推拨人群朝他们冲来。接着老鼠看到那女人掉头奔向出口,并在同一时间将她的笔记本电脑扔进扫描机。笔记本引发蓝色尖端放电,电流在头顶的指示灯变色前袭向磁透镜,火车站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紧急备用设备也同样遭到损坏。老鼠嘴里鼻子里满是电火花刺鼻的味道。黑暗中到处是喊声和尖叫声,碰撞和爆裂——人群惊慌奔走所发出的撞击声几乎令整个火车站陷入疯狂。

  老鼠四肢着地,滑过地板。科赫终点站是他的地盘,他曾经仅凭嗅觉,就能在站内各层穿梭自如。就算周围一片漆黑,他也能找到要走的路。可惜慌乱中,老鼠的脑袋磕上一对套着丝袜的膝盖。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尖叫的重物已经猛地跌在他身上,差点把他肺呼出的气给挤回去。一阵冰冷的刺痛从后腿和屁股上传来。他马上用后腿去摸索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脚指头没了,到处都是血。老鼠痛苦地大叫,旁边也传来一声回应般的惨叫。忽然,一只鞋进入他的视野,正穿过地板朝这边走过来。他连忙滚向左边,起身向前跑,先爬上已经停机的自动扶梯,再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老鼠挺直腰板,伸展到直立时大约六十六厘米左右的高度在墙上到处摸索,最后总算让他找到防火门上的紧急闩。他奋力撞向防火门,随着警笛声的响起门马上开了,他也跟着跌撞进一个小巷子里。这下老鼠总算有一半已经逃出科赫终点站,虽然另一半还在里面。他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大喘着粗气,在那里稍稍躺了片刻。常识告诉他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挂掉。男人摸了摸背上那块冷冰冰、黏糊糊的紫色物体。他闻了闻,又舔一下,是冰激凌。松口气的老鼠躺回地上仰天大笑,高亢的笑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不断回荡。

  可是,没时间耽误了,他已经听到警方的直升飞机正轰鸣着从夜色中赶来。虽然停电能让他们暂时忙活一阵,但更让老鼠担心的是联邦调查员,还有那个女间谍,用不了一会儿他们就能从里面出来继续找他。老鼠快步沿着小巷朝大街上走去。他匆匆瞥了眼终点站,如果说这条下三烂的第四十二大道好像璀璨宇宙的全息投影的话,那它现在无疑是宇宙中的黑洞了。几个拿着激光笔的条子正试图控制从大门鱼贯而出的恐慌乘客。老鼠抓了抓耳朵后的绒毛,转身离开眼前灾难般的地方,朝市区走去。直觉不断催促男人赶紧跑,但他强迫自己慢下来,看上去像个痴迷于在繁华都市购物和闲逛的乡巴佬一样。他咧嘴看着那帮拉客的男妓,又去五金店里游逛,还在两个店名互为镜像的情趣商店前驻足——“姑娘!生活!姑娘!”和“生活!姑娘!生活!”——一个雌雄同体的机器人正在街边拉客,老鼠上前用力闻了闻它身上荷尔蒙气息十足的汗味,机器人热情地把手伸上他的胯部,但老鼠却不悦地啧了一声把它推开走了。最后,确定自己没有被任何人跟踪后,老鼠倾尽口袋里全部现金登陆空中交通网,打算召唤一辆悬浮车,但钱包上信息显示,为减轻科赫终点站那边的营救难度,市政府已用警戒线将市中心领空进行隔离,并建议市民改用地铁或者计程车来出行。因为本来就没打算把ID卡——还是个假的!——插进地铁转门里,老鼠只能走到道边,盯着往来的车辆。

  经过改装的出租车吱吱咯咯地开过来停在他旁边。这种悬浮车采用不锈钢装甲,到处打满了橙色的补丁。“现在,我们离开曼哈顿,”门灯上的扬声器说,“向北一百一十英里。”老鼠点点头,门锁啪的一声合上。谁曾想隔间里竟弥漫着氯化苄基丙二腈和尿液的味道。

  “第一邦克大街,”老鼠说着闻了闻,“上帝,这后面怎么这么臭。你上一站去的哪儿?——马戏团吗?”

  “故障检修员。”扬声器信号断了,只剩下嘶嘶沙沙的声响。好在出租车驶离路边后,门锁重新接入了信号。“曾、曾在该车内引爆过一枚催泪瓦斯。”

  老鼠找到汽车地板上的电压阀,便没再说话,只是忧心冲冲地凝视远处的登机口。一条激光标语挂在那上面——摆脱死神,用的很可能是三菱新出的一款激光笔。老鼠笑了,他的顾客正是这帮死神,那些决定走上吸毒这条路的人。上瘾后如果吸毒者每日吸食,大概能享受十二到十八个月的快活日子,不过虚假的性高潮和反复出现的幻觉,会渐渐导致吸毒者的感官知觉彻底超出身体负荷,并最终在狂喜中迎接死亡的来临。无论是谁,只要沾上一次,都将在受毒瘾纠缠的路上一去不返。介于吸食后产生的可怕后果——联邦调查员正试图切断这种毒品的供给源。失去毒品的吸毒者还能多活几个月,可吸毒者的日子却从在毒瘾路上飙车变成一场夹杂着痛苦与疯狂,过程过于激烈的马拉松比赛。不管哪条路,等待他们的都只有死亡。老鼠回到座位上。激光笔的出现是个好兆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浸过私制混合脂溶安非他命的皮子,大口啃起来。

  悬浮车内时不时可以从纽约警察局监控网上听到熄火声或是街头匪帮私设违规收费站的消息。一路上,老鼠不得不绕开守卫森严的公园大街,从住宅区转到第四十九大道,然后再掉头原路返回大厦。那里原本是为了保护联合国外交官不受恐怖分子袭击而建的,联合国解散以后,大厦变成了高级住宅公寓。房地产商更是用“市内最安全的家”这条广告语大肆宣传。不过老鼠可比他们对这栋大厦的性能了解得多。所以他才给自己安装了一扇最为先进的智能门。推销这扇门的家伙可不是一般人,大部分和他有交往的顾客不是洗脑师①就是美联储的候选人。

  “嗨,乘客。”悬浮车说,“信息网显示死神们很可能会在你家门前聚众闹事。冲进去,还是马上掉头?”

  老鼠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有条子?”

  “他们现在正焦头烂额呢。”

  “凭借车上现在装备的装甲,冲进去没问题吗?”

  “妈的,当然。你给的钱只够我把车停在零号区。”悬浮车发出电子音的笑声,“别担心,住在高堡里的人。随便朝那帮小崽子扔一枚催泪弹,光抓眼睛就够他们忙一阵子,根本没工夫过来打扰我们。”

  老鼠下意识顺了顺耳朵后面的毛。现在他可以开足马力撞向那帮暴徒并把自己困在里面,但如果他拖延下去,用不了多久间谍和那个联邦调查员都有可能追上来踩住他的尾巴。毫无疑问,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盯准了他。

  “当然,撞人这种事可不便宜。”悬浮车说。

  “付你三倍的酬劳。”从上车到现在只过去十五分钟,却已经花了两百多美金,“立刻冲向二号口——黄色门的那个。”老鼠掏出钱包,开始敲击车上的发光键。“现在,我发送酬劳代码。”

  悬浮车已向警察通报他们即将到达。老鼠清楚地感觉到通过警界线的瞬间,出租车加快了速度。闪动的灯光、身着蓝色护甲的条子们、配备水力加农枪的坦克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突然,悬浮车猛地停住,老鼠也跟着冲向前面,好在肩膀上的安全带紧紧勒住了他。只听出租车的固体橡胶轮胎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发动机罩砰地一声弹了起来。车速越来越慢几乎是在爬行,而为求毒品而来的死神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

  由于悬浮车用铁板将前面挡住,老鼠看不到车前的情况。不过两侧的车窗已被一张张满是血汗、眼泪的脸遮个严严实实——扭曲的脸、尖叫的脸、因毒瘾发作而苦不堪言的脸。所有哀号都被隔音层拒之门外。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老鼠的心里盈溢出恐惧与兴奋。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离渴求的毒品有多近,他不禁这样想,想象着那帮疯狂的死神在悬浮车装甲外备受煎熬,只有牙齿被咬碎时才会稍稍停下啐一口。太棒了!这场暴乱正是毒品市场依旧火热的证明。死神们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吸毒而不惜一切代价袭击大厦。他决定把手上毒品的价钱再提高百分之十。

  突然,只听头顶咕咚一声响,接着有人开始在上面上蹿下跳,这下老鼠坐在车内简直像待在定音鼓里。他的指甲深陷进座椅,背紧紧弓起。“你还在等什么?用催泪瓦斯!妈的!”

  “嗨,乘客。那玩意儿可不便宜。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差不多到了。”

  一个头发血红的女人把嘴抵在窗户玻璃上奋力大叫,老鼠用后腿站起来,佯装成准备攻击她的样子。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注意到女人手上的激光笔。千钧一发之际,老鼠猛地向后仰去。激光笔亮了,座舱里顿时充满了溶解塑料的味道。针似的光束直打在老鼠左侧侧腹上,烧得上面的绒毛滋滋作响。他大叫一声,滚到地板上疼得缩成一团。

  悬浮车打开外部瓦斯喷口,瞬间把那些伏在车窗上的脸清得一干二净。它赶紧加速,左弹右晃越过倒下的死神们继续往前走。从充斥暴力的暗夜到泛着光明的宁静,二号口前无疑发生了一场令人惊叹的转变。老鼠挣扎着回到座位上,转头时正好从后视窗看到外面智能锁的几道液压门缓缓合紧。有什么东西被困在门之间了——不断爆裂飞溅的东西。里面的门沿着轨迹慢慢落下,如同一席帘子为那充满血腥的最终决议拉上帷幕。

  现在男人基本已经到家了,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走过来。听到门锁碰地一声合上,老鼠走下车。一个保安的头盔上冒出一门小型爆破枪,另一个寡言少语的则递给他一个指纹识别器。按过手印之后,大厦控制电脑立刻验证了老鼠的个人信息。

  “晚上好,先生。”一个保安说,“今晚真有点儿不太平。您有行李吗?”

  话音刚落,只见悬浮车敞开自己的前门,用机械手臂将一个轮椅摆放到地板上。着地的时候,老鼠隐约听到一声电子马达的哀嚎。就这样,一个女人出现在了眼前。她梳着一头灰发,看上去像刚从新泽西某家养老院里跑出来似的。女人眼睛湿润,默默凝视着他们,失去行动能力的腿上围着一条针织围巾。“你说过,给我三倍的钱。”悬浮车的吊臂在地上敲了敲然后松开椅背。接着,女人推着轮椅走到老鼠身边说:“六百六十九美金。”

  “没有行李,没有。”此刻享受着在大厦内的安逸,老鼠不禁为刚才身处恐慌时的慷慨大方感到后悔。户头里早已没钱转账,他只好将最后一张千元磁泡芯片插进钱包的卡片阅读器,先把三百三十一美金存进洗钱的账户里,再把卡片丢到女人伸出的手里。对方半信半疑地收起卡片,有那么一瞬间,老鼠甚至期望她会把卡片放进嘴里咬一口,就像电视里有时候那些老顽固会做的一样,老人总是令他感到紧张。可惜这个女人让老鼠失望了,她把卡片插进自己的卡片阅读器里,接着皱起眉头。

  “小费呢?”

  老鼠冷哼一声。“别随便载陌生人。”

  一个保安听了大笑,另一个保安伸手指向轮椅上的发射口,可惜等老鼠看见,已然迟了一毫秒。只见一枚催泪臭气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椅子里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臭气像大王花一般在老鼠的胡子下面炸开。

  悬浮车发出仿佛从地狱里来的老妖婆般的笑声。“在环境污染主页,法律可没说不允许和别人共享点好味道,小子。别想着过来报复我,系统一直监控着我的心电图,要是我挂了,它会立刻进入暴走状态。”

  那个跛脚的保安不再踮着脚跳来跳去,另一个拿枪的则耸肩道:“听您的,先生。”

  男人挥了挥脑袋边上的空气,用上臂捂住口鼻。现在除了加过硫磺沙拉的烂汉堡味,他什么味道都闻不出来了。“忘了吧。我没那个闲工夫。”

  “你知道吗。”老太太说,“我从没从悬浮车上下来过,这次出来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升降机吱嘎作响,机械手臂张开五指抓住轮椅。“现在我知道了。”在刺耳的谈笑声中,悬浮车把女人重新放回车内。“车我会停在门口。条子们说他们正准备扫荡整个街道。”

  两个保安领着老鼠来到电梯边上。他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在指纹识别器上扫描一下自己的指纹,接着说出通关密码。

  “晚上好,先生。”电梯说,“请问您准备直接回房间休息吗?”

  “嗯。”

  “很好,先生。请问您需要最近开放的公共服务设施清单吗?

  面对没完没了的销售广告,老鼠干脆无视它,自顾自将嘴边被熏臭的毛舔干净。

  “游泳池仅对使用游泳圈的用户开放。”门合上的瞬间电梯说道,“当前除无重力房以外,所有环境皆可使用。感知剥夺罐将被占用到十 一点。肉身傀儡目前暂时不提供女性基座。对此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悬浮车向下移动两层半,停在地下第二层正上方。老鼠抬头一瞥,一道黑缝出现在头顶发光的扩散器控制板上。紧接着,那名女间谍顺着缝隙跳了下来。

  “……明早八点前所有治疗员都是离线状态,不过性爱互动室会一直开到午夜。毒品诊所……”

  女人看起来好像刚从下水道里滑水回来一样,一头金发都湿了,上面到处是脏东西,辫子上的丝带也已经不见。牛仔裤被挽到膝盖处,一道骇人的伤口挂在她脸上,湿透的高领衫贴在她身上。然而尽管样子狼狈,握着激光笔的手依旧像钻石切割机一样稳牢。

  “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问题,”电梯语气平和地说道,“系统没有出现任何预警,该部分功能目前暂时无法运转。已经通知系统进行维护,现在开始处理问题。为防止突发事件的发生,请您联系保安。对此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女间谍用激光笔对楼层按键盘一顿扫射。表盘爆出一阵火苗接着熄灭了。“你他妈的去哪儿了?”女人说,“说好了如果走散就在时代广场上的麦当劳集合的。”

  “你去哪儿了?”老鼠用后腿站起来,“我到的时候那地方挤满了条子。”

  黑暗中,激光笔的笔尖亮了,男人顿时被吓得一动不动。女间谍在他身后的不锈钢门上画出老鼠大概的轮廓。“放屁。”女人说道。那激光自己实在太近,老鼠几乎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毛在跟着它打卷。“把东西给我。”

  “入侵警报!”损坏的电梯尖叫道,人造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份紧急,“安全警报,无许可人员闯入大厦内部。请楼内居民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启动所有个人防御设备。请不要惊慌。对此给您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老鼠尾巴上的绒毛全立起来了。“我们有约在先。‘元首’需要我的网络来运送货物。所以让我们先从这出去……”

  “把东西给我。”

  他愤恨地大叫一声扑到女人身上。爪子抓住她的高领衫,朝敞开的领口连续猛击。又用血红色的长门牙撕咬女人的脖子。突然发动的猛烈攻击让女间谍猝不及防,激光笔被扔到一边,她奋力将面前凶猛的野兽朝墙甩去。老鼠也不是吃素的,双手紧抓住不放,一面跟着她摆动,一面吱吱狂叫。

  趁女人还在棚顶敞开的紧急出口下蹒跚,老鼠再次跳起,挪开悬吊的天花板,抓住电感器,爬上起吊钢索。光线从上面照进升降机井,全副武装的保安已将门强行打开,爬向被困电梯。老鼠从铁索上一跃跳向五英尺外的称锤。他缩成一团,用称锤当防护盾躲避女间谍射来的激光。意识到自己的立脚点太矮太暗,女人朝门外扔出一枚闪光弹,试图利用强光暂时阻断保安的视线,以便自己奋力突出重围。老鼠待在上面,即使听到爆炸中传来人的惨叫也不动声色。他默默等待,直到自己闻到烤肉的香味和烧焦的塑料味才从阴影处探出头,向保安队发出求救信号。

  充满歉意的保安小队用服务梯护送老鼠回到他居住的地下二层仓库。第一次看房子的时候,代理商一直不愿意将废弃的房间租给他,并坚持他应该和其他住户一起住在地上。然而所有展示给他的套房都是那么宽敞、干净、整洁,这些无不令老鼠感到不称心、不满意。毕竟他更偏爱那种空气中残留着霉味的旧地窖。老鼠喜欢在头顶通风设备的嗡嗡声中进入梦乡。确定自己已经远离城市里其他人身上的恶臭,他才更容易入睡。

  保安将他护送到闪闪发光的黄铜智能门前,并在老鼠敲打小键盘输密码时谨慎地观察周围的情况。这扇门是老鼠专门从莫斯勒那里订制的,可以识别人耳听不到的高频尖叫。他先对识别器说了句话,接着将颤抖的手指按在指纹识别器上。刚才在火光里,他的肠子已经严重打结,里面的胶囊更是如针一般扎着肠壁。眼下他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强忍住别在走廊里拉出来。察觉到保安的存在,智能门发出哔哔哔的警告声提醒老鼠还有其他人存在。老鼠不耐烦地用力敲向优先按钮,门封叹息着裂开了。

  “祝您晚上愉快,先生。”目送他快步走进去,一个保安说道,“不必担心……”嘭地一声,门关上了,也把保安的话阻隔在外。

  尽管一路困难重重,老鼠总算成功把毒品带回了家。他小站片刻,尾巴对着门左摇右晃。房间里杂乱繁多的物品无声地安抚着他紧张的精神。冒险总算得到了回报——现在所有毒品都是他的了,没人能将它从他身边夺走。他在一片碎玻璃中看见自己用一瓶空的四氢大麻酚喷雾支撑着身子,扬扬自得地扭来扭去。马上他就要成为贫民区,或者说整座城市里最富有的老鼠了。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眼前的迷宫,那是用塞在房间里的铁架构成的。几年前,或者是几十年前有人留了一堆铁架子在这里,在他搬进大厦之前,负责人曾准备把它们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搬走。不过老鼠来了之后,他坚持要把所有东西都留下。有一次,防火检查员过来核准他新安装的自动喷水灭火系统,进门后被到处堆积的盒子和杂物吓了一大跳,甚至威胁说要查封老鼠的家。虽然老鼠费了一大笔钱才买通这个人,但总算物有所值。自那时起,他从破烂堆里淘到的宝贝至少翻了两倍。多年过去,没有人见过那些宝贝,除了老鼠自己和偶尔出现的蟑螂。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总算放松下来。他转身来到自己收藏的海量鞋子面前,从中抽出一双带霉味的男鞋。老旧的好皮革发出的香味一直是他的最爱,只要有机会,老鼠就会上去啃几口。鞋旁边摆放的是一堆书:他的私人图书馆。其中有他最爱的美味之一——第一版《草叶集》,那是老鼠从纽约公共图书馆珍本书收藏架上偷来的。为了庆祝自己这次安全抵达,他扯下第四十三页当做开胃点心,然后把剩下的塞进鞋里。放好书,老鼠拖着鞋走向自己的小窝。他越过一堆破石棉水泥板,穿过两侧摆满电子零件的架子、破碎的显示器、无法启动的打印机、微波炉还有真空机器人,各种东西都在上面。可就差几步,联邦调查员出现了,他悄无声息地从一面挂在破荧光灯上的脏匈牙利国旗后走出来。

  老鼠先是一愣,接着本能地窜进墙上用来筑巢的裂缝。然而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老鼠连他用的什么武器都没看清,只听见一阵嘶嘶声,后腿便彻底失去了知觉,接着一头栽进杂货里。但他没有放弃,继续缓慢地、痛苦地向前爬。

  “把东西给我。”联邦调查员照他的肚子猛踢一脚,老鼠擦着地面朝裂缝那边滑了出去,身后留下一道浅浅的黏着的粪便。但他依然没有放弃,继续往前爬,直到对方踩住他的尾巴,钉住他。

  “毒品在哪儿?”

  “我……我不……”

  对方又狠踩一脚,老鼠的左腓像廉价塑料一样折断。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毒品!”联邦调查员的声音颤得有些诡异。

  “不在这儿。这里太危险。”

  “在哪儿?”对方松开他,“在哪儿?”

  出乎他的意料,联邦调查员握枪的手竟然在颤抖。这时,老鼠才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一双毒瘾发作者的眼睛。回想他们在科赫机场里照面时的情景,他不禁感到当时误会之深,他才不是百无聊赖、空虚。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份丰厚的摆在眼前的意外之财,他告诉自己,先讨价还价,他还有机会。即使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和对方硬拼。

  “如果你肯放了我,我能帮你早点儿拿到那东西。”老鼠说,“十分钟,十五分钟。你看起来好像很急用。”

  “你在说什么?”先前营造的虚张声势开始瓦解。老鼠知道他已经说服这个人,这个联邦调查员是为自己找毒品来的,他也是死神。

  “别跟自己过不去,”老鼠说,“我的窝里还有最后一点儿,就在那个缝里。过去只要十分钟。”说完,他一点点朝窝那边爬去。老鼠心里明白,对方不敢阻止他,那男的已经快扛不住即将发作的毒瘾了。“只要十分钟。你就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这可怜的傻子不会想和洪水般疯狂冲击自己神经元的神经调节质过不去的。他随时都会精神崩溃,让武器从自己颤抖的手中滑落。老鼠总算来到裂缝边上,缓缓爬进令人舒适的黑洞之中。

  他的窝建在一个百年之久的购物手推车和一张条形地铁长椅旁边。里面塞满了一条条橡胶,还有一个轮毂罩、几张塑料贺卡、一张带刺铁丝网、几个唱片盒、塑料袋商标、一个“禁止停车”的标牌以及各种各样的骨头。老鼠爬进去,锁紧自己那张松软的千元美钞碎屑做成的大床里。六年来他与人交易、通敌、杀人、经手过几笔价值上千的毒品交易所挣来的钱全都在此。

  老鼠打开通信器联系保安的时候,那名联邦调查员忽然抽着鼻子哭了起来。“有人陷害我,一个可恶的浑蛋把东西塞给我,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在巴塞罗那……要是让莎拉知道她会受不了的……”他开始哭泣,“我想自首……你知道他们一直忙着研究治疗的新办法……但那他妈的根本不可行!成功率小于……两周前我第一次自己去买这玩意儿,只买了两粒,上帝……为了得到更多的毒品,我还杀了一个人……但他们是对的,它,它,我说不出来那感觉像什么……”

  然而老鼠可没时间管他。手指在发光的键盘上飞舞,老鼠向保安描述了自己当前所处的情况,房间的布局以及如何发动突袭。他已关闭智能门的识别系统,尽然营救会很棘手,但只要保安速度够快够谨慎,把这个条子带出去绝对不成问题。冒险一搏可比和一个拿枪的疯子死神做交易牢靠得多。

  “我真该自我了断……那样最好,但不只是我……我看到十岁大的孩子……什么畜生竟然会把毒品卖给孩子……我真该杀了我自己,还有你。”老鼠刚把消息发完,调查员的语气就变了。“还有你。”说完,他弯腰朝裂缝里走去。

  “东西来了,”老鼠连忙说,“邮差送来了。十份的剂量。你走到门口应该就能看见了。”对方的手已经伸进他堆满烂钱币的小窝。“去门口等,你听到了吗?东西随时会到。”

  “不需要了。”

  那只手是如此巨大,几乎将里面的光亮全部挡住。老鼠浑身的毛全立起来了,他警惕地弓起背。“留着你那些烂货吧。”

  忽然,外面传来乒乓的响声。保安们正在穿过杂物堆。架子都被推倒了。太笨了,这帮人。

  “我只想要你。”大手在纸币碎片中摸索,他在找。毋庸置疑,一旦被抓住,男人一定会要了老鼠的命——想到这那只手显得更加巨大。黑暗中,老鼠甚至能数清对方手心上的掌纹,看清他指纹的回路。它们仿佛在老鼠的脑子里旋转——他在失控,肚子里肯定有一枚胶囊破裂了,大量高质量阿尔及利亚黄金融进他的肠子。

  幻觉,他感到火花在他的血液中流淌,如导火索一般一个个点燃他的神经元。忽然,前来营救他的保安变得无所谓了。除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以外,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联邦调查员的手离他如此之近,他再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然而男人比老鼠想象的还要强壮很多。就在对方在抓住他——任凭他怎么抓怎么咬——把他拖回外面的瞬间,老鼠才意识到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那真是比一只小小的老鼠大太多了。

  符瑶 译

  熊学会用火

  特里·比森

  科幻小说和幽默或奇幻并不总能水乳交融,但特里·比森在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里将两者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他的第一部小说《创世者》于一九八一年出版,在“刀剑与魔法”类小说陈腐的主题中开拓出了一片科幻新境地。《说话的人》将奇幻与科幻的元素都糅合进荒诞故事的形式里。他的架空历史小说《山上的火》在大家都熟悉的“南方赢得美国内战胜利”的主题下,创造出一种充满独特性和可信度的可能:在这里,一次成功的奴隶起义带来了新兴非洲的开创——一个在南部联邦位置建立的新共和国。比森小说中的幽默既有插科打诨,也有机智的讽喻,但总是让人们注意到世界越来越复杂、让人们无从应对的不合理性。在他的奇幻冒险小说《火星游记》中,人类第一次登上火星的旅途其实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好莱坞出品人导演的骗局,他不顾一切地指望一部巨片能挽救他日益缩水的财产。《宇宙海盗》是一部讽刺性太空歌剧,背景设置在一个由“迪斯尼-视窗”企业集团掌控的未来。《廉价艺术家》则是一部反乌托邦喜剧,描写了在未来,世界上已经没有艺术创作的容身之处,文化局的官员则被以毁灭艺术的罪名起诉。《〈熊学会用火〉及其他故事》让比森赢得了星云奖、雨果奖和斯特金纪念奖。他的其他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在上层房间内》——作者去世后出版;与小沃特·M。米勒合作的《圣莱博维茨和野马女士》——为里程碑式的小说《莱博维茨的赞歌》作的续集;关于起义奴隶纳特·特纳和歌手莫米亚·阿布杰摩的纪实文学,以及将电影《银河访客》和《第六天》改编为小说。

  我和我弟弟(牧师)、我侄子(牧师的儿子)驱车奔驰在六十五号公路上。才开到鲍灵格林①北边,车胎突然漏气了。这是周日晚上,我们刚去养老院探望母亲回来,开的是我的车。漏气轮胎让大家发出一声心照不宣的呻吟,因为我是家里的保守派(他们是这么说我的),喜欢自己换车胎。我弟弟一直叫我去买钢丝轮胎,别总买老式轮胎。

  但如果你自己会换胎补胎,买老式轮胎花不了几个钱。

  漏气的是左后胎,所以我把车靠左停在隔离草坪上。我的老凯迪拉克踉踉跄跄地停下来,让我觉得那个轮胎大概没救了。“我猜我还是别问你后备厢里有没有补胎易②了,”华莱士说。

  “来,孩子,帮我举着手电筒。”我对小华莱士③说。他这个年纪正好会想帮大人的忙,又还没到自以为是的地步。如果我当年结婚生子,我会想要他这样的孩子的。

  老款凯迪拉克的大后备厢往往像个工具棚一样,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的车是五六年款。华莱士穿着礼拜日衬衫,所以他并没打算帮忙,而是眼看着我把杂志、渔具、一个木质工具箱、几件旧衣服、一个麻袋包着的紧绳夹和一个烟草喷灌器翻到一边,才终于找到我的千斤顶。备胎看上去有点瘪了。

  手电筒灭了。“摇一摇,孩子。”我说。

  灯又亮起来。原来的千斤顶早没了,不过我带着一个四分之一吨位的液压顶。它藏在我母亲的旧《南部生活》底下。我一直打算把它们扔到垃圾堆去来着。如果华莱士不在,我会让小华莱士去把液压顶在车轴下摆好,但这回我跪了下来,自己动手。男孩子学学换车胎没什么不好。就算你不打算修理安装轮胎,人一辈子也免不了遇到几次要换胎的情况。我还没来得及让轮胎离地,手电筒就又灭了。天色已经这么暗,让我有点儿惊讶。时值十月末,天气开始变凉。

  “再摇摇,孩子。”我说。

  手电筒又亮了,但光很弱,闪烁不定。

  “钢丝轮胎根本不会漏气,”华莱士解说道,用的是他那种宣讲的腔调;对象是小华莱士和我。“就算真的漏气,你只需要把一种叫补胎易的东西往里头一喷,就可以立马上路。一罐才三块九毛五。”

  “鲍比伯伯自以能修好。”小华莱士说,大概是出于对我的忠心。

  “是自己。”我在车底下回答。如果只让华莱士管,那孩子说话估计会像(用我母亲的话说)“山沟里来的农奴”一样土,但开的车却会装着这种钢丝轮胎。

  “再摇摇手电筒。”我说。灯快熄了。我把螺丝拧下来扔到车轮盖里,拆下轮胎。轮胎的侧壁已经爆裂。“这个可修不好。”我说。不过我倒不在意。这种车胎在我家谷仓旁堆得有一人高。

  我开始装备胎,这时候灯又灭了,但是再亮起来时比之前强了不少。“好多了。”我说。一片朦胧、摇晃的橘黄色光线照射过来。但当我转身找螺母时,我惊讶地发现男孩拿着的手电筒是黑着的。光线来自树林边两头举着火把的熊。它们体形巨大,至少三百磅,五尺高。小华莱士和他父亲都已经看见了它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最好不要引起熊的警觉。

  我把螺母从车轮盖里掏出来拧上。一般来说我喜欢先在上头涂点油,不过这次算了。我伸手把车底下的液压顶摇低,取了出来。备胎里的气足够继续行驶,我松了口气。我把液压顶、扳手和漏气轮胎放回后备厢。我没换车轮盖,而是把它一起放进车里。整个过程中,那两只熊没有任何动作。它们只是举着火把,是出于好奇还是乐于助人,没人知道。看起来它们身后的树林里可能还有更多的熊。

  我们同时打开三扇车门,一起坐进去然后开上公路。最先说话的是华莱士。“看样子熊学会用火了。”他说。

  大约四年(四十七个月)前,我们刚把母亲送去养老院时,她对华莱士和我说,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别担心我,孩子们。”她低声说,让我们俩都弯下腰来,这样护士就听不见了。“我已经开了一百万英里的车,该到对岸去啦。我在这里不会待太久的。”她给一所综合学校开了三十九年的校车。晚些时候,在华莱士离开后,她给我讲了她的梦。几个医生坐成一圈,讨论着她的病情。其中一位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伙计们,让她去吧。”他们都摊手微笑起来。那年秋天她并没有死——她似乎有点失望,虽然春天一来她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像所有老年人一样。

  除了周日晚上带华莱士父子一起去探望母亲之外,我自己周二、周四也去看她。我去找她时,她一般坐在电视前,虽然她并不看电视。护士们总让电视开着,他们说老人喜欢那一闪一闪的光线。能安抚他们,让他们平静。

  “我听说熊学会了用火,那是怎么回事?”星期二她说。“是真的。”我告诉她,一边用华莱士从佛罗里达给她带的贝壳梳子梳理她长长的白发。周一的《路易斯维尔信使报》上登了一篇故事,周二全国广播公司或者哥伦比亚广播公司①的晚间新闻也有报道。全州各地都有人看见熊,弗吉尼亚也有。它们不再冬眠,显然打算在洲际公路之间的林子里过冬。弗吉尼亚的山里一直有熊,但西肯塔基这边没有,将近一百年都没人见过了。这里的最后一只熊在我母亲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被杀了。《信使报》里的理论是它们正顺着六十五号公路,从密歇根和加拿大的森林里过来,但艾伦县的一个老头(在全国电视采访里)说山里一直都还剩几头熊,它们既然学会了用火,就出来加入大部队了。

  “它们不冬眠了。”我说;“它们生起火,要点一整个冬天。”

  “真怪,”母亲回答;“谁知道它们接下来会想出什么来!”护士过来拿走她的烟,表示睡觉时间已到。

  每年十月,小华莱士的父母都出去野营,他就跟我待在一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落伍,不过情况确实是这样。我弟弟是牧师(新教公义会),但他收入的三分之二来自房地产。他和伊莉莎白经常去南卡罗莱纳参加一个基督教成功人士隐修会,人们从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互相练习推销技巧。我之所以知道是怎么回事,倒不是因为他们两口子好心告诉我,而是因为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循环股权成功计划的广告。

  他们走的那天是星期三,校车把小华莱士捎到我家来。男孩来跟我住的时候并不用带多少行李,他在这里有自己的房间。作为家里的长子,我还留着史密斯-格罗夫附近的老房子。房子已经日渐破败,但小华莱士和我并不介意。他在鲍灵格林也有自己的房间,但因为华莱士和伊莉莎白每三个月就搬一次新家(都是成功计划的一部分),他就把对他那个年纪的男孩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自己的点二二口径手枪和漫画书——都留在了这间老房子里。他的房间正是以前我和他爸爸同住的房间。

  小华莱士十二岁。我下班回来时,发现他坐在可以眺望到洲际公路的后廊上。我是卖农作物保险的。

  换下工作服之后,我教给他拆掉胎圈的两种方法:一是用锤子,二是倒车压在它上面。修轮胎就像做高粱糖一样,是一门在渐渐消失的手艺。不过男孩学得很快。“明天我教你怎么用锤子和撬胎棒装轮胎。”

  “要是能看见熊就好了。”他说。他正越过田野望向六十五号公路,那里向北的车道切断我们田地的一角,在夜里,车流的声音听起来跟瀑布一样。

  “白天可看不见它们的火光,”我说,“不过等晚上吧。”那晚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或全国广播公司(我总分不清这两个台)做了个关于熊的特别节目——这已经变成了全国热门话题。肯塔基、西弗吉尼亚、密苏里、伊利诺伊斯(南部)和弗吉尼亚(当然)都有人见到熊。弗吉尼亚一直有熊。有些名人甚至说要猎杀它们。有个科学家说,它们是要迁徙到稍微有雪但又不太冷,路间树林里也有足够的木柴可以生火的地方。他带着摄像机去了林子里,但只拍到一些模糊的身形坐在火边。另一个科学家说,吸引它们的是一种只生长在公路间林子里的新品种浆果。他宣称说这种浆果是近代历史上的第一个新物种,由公路带来的植物种子杂交而生。他在电视上吃下一粒浆果,做了个鬼脸,把它叫做“新莓”。一位气候生态学家说,好几个暖冬(去年冬天纳什维尔没下雪,路易斯维尔也只有一场小雪)改变了熊的冬眠周期,让它们现在可以记得住前一年的事情。“熊可能几百年前就会使用火,”他说,“只不过是忘记了。”另一种理论是当几年前黄石公园火灾的时候,它们学会(或想起)了怎么生火。

  比起熊来,电视里谈论熊的人更多,于是小华莱士和我就都失去了兴趣。洗完晚餐的碗碟,我带着男孩从后门出去,来到我们的栅栏旁。透过树林,我们能看到熊在洲际公路的那边点起的火光。小华莱士想回屋去拿他的点二二手枪来打一头熊,我给他解释这样做为什么不对。“而且,”我说,“一把点二二也不能把熊怎么样,只会惹它生气。”

  “再说,”我又加上一句,“在路间树林里打猎是违法的。”

  当你用暴力或者工具把轮胎套到轮圈上之后,将轮胎安好的唯一难处就是调整胎圈。操作方法是把轮胎立起来,坐在上面,让它在你腿间弹上弹下,空气就会进去。胎圈卡上轮圈的时候会发出令人满意的“啪”的一声。星期四我没让小华莱士去上学,而是让他留在家做这件事,直到他做对为止。然后我们爬过栅栏,穿过田野去看熊。

  据《早安美国》广播说,北弗吉尼亚的熊让火整天都燃着。不过在西肯塔基这里,十月末的天气还算暖和,所以它们只有晚上才围在火边。它们白天去哪里、做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和小华莱士翻过政府设的围栏、横穿北向公路的时候,它们就躲在新莓丛里看着。我扛着斧头,小华莱士拿着他的点二二,不是因为他想杀熊,而是因为男孩子总喜欢带把枪。

  公路之间的槭树、橡树和悬铃木底下,灌木和藤蔓纠缠在一起。虽然我们离家只有一百码,但我从没来过这里,我认识的人里也没人来过。这里就像一个凭空造出来的国度。我们在树中间找到一条小路,沿着路走穿过一条在栅栏间缓慢流淌的小溪。灰泥里的脚印是我们最先见到的有熊出没的迹象。空气中有一种陈腐但并不很让人讨厌的味道。在一株大型空心山毛榉树下的空地上有火的痕迹,现在只剩下灰烬。有木柴被堆成一个不大规整的圆圈,那股味道也更强烈了。我在灰堆里找到的炭足够再升一堆火,所以我把木柴堆回原样。

  为了表示友好,我又砍了一些柴堆到旁边。

  也许这时候那些熊就在树丛里看着我们。不过我们上哪儿知道去呢?我尝了一颗新莓,结果马上又吐了出来。新莓甜得倒牙,一猜就知道正是熊喜欢的东西。

  那天晚餐后,我问小华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探望我母亲。他说好的时候我并不惊讶,孩子往往比大人想象中的要更体贴。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母亲正坐在养老院的混凝土前廊上,看着六十五号公路上车来车往。护士说她一整天都很焦躁。我听了也不惊讶。每年秋叶变色时,她都会变得坐立不安——也许用“充满希望”这个词更好。我将她带到休息室,梳理她长长的白发。“电视上除了熊没别的。”护士边换台边抱怨。护士走后小华拿起遥控器,我们一起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或者全国广播公司的特别报道,上面说弗吉尼亚有几个猎人家的房子被烧掉了。电视台采访了一对夫妻,他们在谢南多厄河谷价值十一万七千五百美元的房子不幸遭难。妻子认为熊是罪魁祸首。丈夫没有怪熊,但他准备向州里起诉申请赔偿,因为他持有合法的狩猎证。然后州狩猎委员会总监出现,说狩猎证并没有说不让(“明令禁止”,我想他用的是这个词)被狩猎的对象反击猎人。我觉得对一个州总监来说他的观点还挺自由主义。当然,他有权利不付钱,反正我也不是猎人。

  “星期天就不用麻烦过来了。”母亲说着对小华挤挤眼睛。“我开过一百万英里,已经半个身子在那头了。”她这种话我已经听习惯了,特别是在秋天里。但我怕男孩会难过。实际上,我们离开后他看起来很烦恼,于是我问他怎么了。

  “她怎么能开成一百万英里呢?”他问。她告诉他说每天开四十八英里,开了三十九年,他用计算器一算,得出的结果是三十三万六千九百六十英里。

  “是开过那么多。”我说,“她是早上开四十八英里,下午也开四十八英里。而且还要接送孩子去参加球赛。再说,老人家总喜欢夸张一点儿。”母亲是州里第一个女性校车司机。她每天上班,供养了一个家庭。父亲只会种地而已。

  我通常在史密斯-格罗夫就开下高速路,不过那天晚上我一直开到霍斯凯夫再绕路回来,这样小华和我就能看到熊的火堆。其实火堆的数量没有电视上说的那么多——隔六七里才有一堆,藏在树后或者凸起的岩石下。它们大概除了找木头还要找水。小华想停下来看,但在高速路上停车是违法的,我怕州警会来把我们撵走。

  邮箱里有一张华莱士寄来的明信片。他和伊莉莎白都很好,玩得也开心。没有一个字提到小华,不过男孩好像并不介意。像大多数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不觉得跟父母一起出去有什么好玩。

  周六下午养老院打电话到我单位(波利·波特防旱防雹公司)留言说母亲不在了。我那时在路上——我周六上班。很多兼职农民只有这一天在家。我打过去听到留言时,心跳真的漏了一拍,但也只有一拍。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是福气。”打电话给护士时我说。

  “你没明白,”护士说,“不是去世了那个不在,是跑掉了那个不在。你母亲逃走了。”母亲趁没人看见的时候从走廊尽头的门出去,用她的梳子撬开门,还拿走了养老院的床单。她的烟呢?我问。也不见了。这表明她逃走了就没打算回来。我在富兰克林,走六十五号公路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养老院。护士告诉我说母亲最近越来越不清醒了。他们当然会这样说。我们在附近搜索——这块处于公路和大豆田之间的地方其实只有半英亩大,而且连棵树也没有。他们让我给警长办公室留条口信。在她被正式列入失踪人员名单(那要到周一)之前,我必须继续向养老院支付费用。

  我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小华在做晚餐。“做晚餐”其实只是把我选好、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几个罐头打开而已。我告诉他奶奶不见了,他点点头,说:“她不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么。”我打电话去佛罗里达,留下一条口信。没有别的事能做了。我坐下来试图看电视,但什么能看的节目也没有。然后,通过后门,我看见六十五号北向公路那头的林子里火光闪烁,然后意识到我大概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

  天气确实越来越冷,所以我穿上夹克。我让男孩守着电话以备警长打来,但当我穿过田野走到一半时,发现他就跟在我身后。他没穿夹克。我等他跟上我。他带着点二二手枪,我让他把枪留在栅栏边。我这个年纪的人,摸黑爬政府的栅栏比白天爬更费劲。我六十一岁。公路上穿梭着南来北往的大小车辆。

  越过路肩,我已经被露水润湿的裤脚在长长的野草里沾得更湿。脚下的草其实是六月禾。

  刚进树林几英尺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男孩抓住了我的手。但接下来就亮多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月光,但像月光一样照进树林的其实是汽车的远光灯,让小华和我得以在树丛中寻路前行。我们很快找到了之前那条小路,还有路上熟悉的熊的气味。

  对晚上去接近熊这件事,我很是担心。如果一直走在小路上,我们可能会在黑暗中遇上一头熊,但如果我们向灌木林里走去,就可能被熊视为入侵者。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带枪。

  我们留在了路上。光线像雨一般,从头顶亭亭如盖的树上滴下。前行很容易,尤其是当我们不去刻意地看脚下,而是让自己的脚依靠本能行走的时候。

  然后,透过树林,我看见它们的火。

  用来烧火的木柴主要是悬铃木和山毛榉树枝,产生的热度和光亮都很小但烟很大。熊还没把木柴的种类摸清楚,不过它们把火堆照料得还不错。一头看起来像是北方品种的浅棕色大熊正在用一根木棍捅火堆,不时从它身边的柴堆抽出一根树枝添进火里。其他熊松散地围着火堆,在木头上坐成一圈。它们大部分是黑熊或棕熊,有一头还是带着小熊的熊妈妈。有些熊在吃装在车轮盖里的浆果。坐在它们中间但并没有吃东西而只是看着火堆的,正是我母亲,养老院的床单披在她肩上。

  即使熊注意到了我们,它们也没表现出来。母亲拍了拍她坐着的那条原木,示意我坐在她旁边。一头熊往旁边挪了挪,让小华坐到母亲另一边。

  熊的气味有些臭,但习惯之后也不算太难闻。不像牲畜棚的味道,而是更具野性。我靠过去向母亲耳语,但她摇摇头。在这些不具备语言能力的生物面前说悄悄话是不礼貌的,她不出声地示意我。小华也一言不发。母亲把床单分给我们披着,我们在那里坐了好像有几个小时,一直凝视着火焰。

  那头大熊一直照顾着火堆,它像人类一样,会抓着干树枝的一头,踩住中间把它们折断。它很善于让火保持平稳地燃烧。另一头熊时不时捅一下火堆,但其他熊都不去碰火。看起来只有几头熊会用火,由它们来带领其他的熊。不过所有事不都是这样的么?隔三差五,会有一头比较小的熊抱着一堆木头走进火光照亮的圈子,把木头扔进柴堆里。这里的木头像浮木一样,外皮是银白色的。

  小华并不像大部分小孩那样坐不住。我发觉坐在这里凝视火焰的感觉令人很是愉快。我拿了一撮母亲的“印第安人”牌烟草,虽然我平时不嚼烟。这与到养老院探望她所差无几,只不过更有趣,因为有熊——一共有八到十头熊。在火堆里也一样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火焰燃烧出细小的空腔,又随着碰撞的火花毁灭,上演着一出出小小的戏剧。我的想象如野马脱缰。我环顾周围的熊,想知道它们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有些熊闭着眼,虽然它们聚在一起,但它们的心灵似乎孤独依旧,仿佛每头熊都索然独坐在自己的火前。

  车轮盖传了过来,我们都拿了一些新莓。我不知道母亲喜不喜欢,但我只是假装吃自己那份。小华做了个鬼脸,把新莓吐了出来。他睡着之后我把床单裹在我们三个人身上。夜里的空气越来越冷,我们又不像熊一样有皮毛的保护。我想回家,但母亲还不想。她指指头上蓊蓊郁郁的树——那里有一片光线正缓缓铺开——又指指自己。她以为是天使从空中降临了吗?那只是某辆南行卡车的远光灯,但她看起来极其满足。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在我手中渐渐变得冰凉。

  小华轻敲我的膝盖把我叫醒。黎明已过,他的祖母坐在我们中间的原木上,已经去世了。火已熄灭,熊也走了,有人正穿过树林朝我们赶来,丝毫不理会原来那条小路。是华莱士。两位州警紧跟在他身后。他穿着白衬衫,我意识到现在是星期天早晨。在得知母亲死讯的悲伤神色之下,他又带着几分恼火的神情。

  州警们嗅着周围的空气,点了点头。熊的气味依然强烈。华莱士和我将母亲的遗体裹在床单里,抬着她走回高速公路那边。州警逗留在后,弄散了熊的灰堆,还把木柴都扔到树丛里。这种举动好像很小心眼儿。他们自己也像熊一样,每个人在制服下都是孤零零的。

  华莱士的老九八年款奥兹①停在隔离带上,钢丝轮胎在草里看起来像被压扁了。它前面是一辆警车,旁边还站着个州警;后面是殡仪馆的灵车,也是九八款奥兹。

  “第一起熊骚扰老人家的报告。”州警对华莱士说。“事情可不是这样的。”我说,但没人让我解释。他们自有标准程序。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下灵车,打开后门。对我来说,这才是母亲离开人世的一刻。我们将她放进去后,我用胳膊搂住男孩。他在发抖,虽然天气并不很冷。有时候,死亡就是有这种效果,尤其是在黎明时分,身边都是警察,青草湿润——即使死亡是以朋友的身份前来。

  我们伫立片刻,看着轿车、卡车从面前驰过。

  “这是福气。”华莱士说。早晨六点二十二分的交通就如此忙碌,让人惊讶。

  那天下午,我回到路间树林里,砍了些木柴来补上被州警扔掉的那些。当晚,我能看见火光透过树林。

  两天后,葬礼结束,我又重访旧地。火堆燃着,在我看来旁边也还是那群熊。我跟它们一起坐了一会儿,但这似乎让它们紧张,所以我回了家。我从车轮盖里拿了一把新莓,星期天和男孩一起把它们摆在母亲墓前。我又尝试了一次,但是徒劳无功,你吃不下的。

  除非你是一头熊。

  韩阳 译

  一逃了之

  约翰·克塞尔

  约翰·克塞尔是一位娴熟的幻想文学和科幻小说作家,他的许多作品都达到了经典大师的水准。在其作品中,他经常运用各种惩戒方式来传达现时代的价值和社会道德观。戏仿散文体小说《赫尔曼·梅尔维尔:太空剧大师》和获得星云奖的《白鲸》的仿作《另一位孤儿》,都把两个不相称的时代——现代和梅尔维尔的时代,相互交织在一起。《伟大的梦想》延续了雷蒙德·钱德勒的风格,讲述了一位私家侦探,在典型的雷蒙德式的犯罪故事的氛围中,慢慢地变成一位重要人物的过程。《正品》和《天使都可怕》延伸了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南方哥特小说的内容。在威尔斯式的小说《水牛》中,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本人就是书中一个角色。上述小说和克塞尔的虚构历史小说《有人喜欢低温》《选举权》《约翰大叔和救主》都被收集在其短片小说集《永恒的会面》和《纯品》中。作为小说家,他的基于假设构想的作品体现出来一种创造性的戏谑意蕴。《来自外层空间的吉报》以讽刺的口吻描绘了二十一世纪的前夜美国社会运转失灵的图景,其中掺杂着对外星人入侵和新千年失控的担忧。《正变坏的完美博士》是一部时间旅行的离奇故事,其中的人物——父亲和女儿是结队骗人的艺术家,他们倒转时间,从过去寻找受害者。克塞尔曾与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合作,写过小说《自由海滩》。

  我一直在想魔鬼。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魔鬼,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是魔鬼的代表,消灭它们是我们的义务吗?

  约翰·契弗①

  “五-四十-八”

  埃文斯医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将要发生的事,至于会发生什么,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希望不要发生坏事。她突然渴望起了烟草的醇香和美酒的甘美。坐在转椅上,她转向了桌旁拉上了的软百叶窗,然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叠放于脑后,闭着眼睛,呼吸深沉。从屋顶上的通风设备飘下来的空气,散发出一股机油的味道。空气很冷,面部能感觉得出来,不过她穿着肥大的毛衣,身体的其他部分很暖和。她还感到自己的头发很油腻。思绪停止了几分钟,她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哈弗尔曼恩进来了。他有着运动员般魁梧的身材,但是不怎么结实。他有点儿发胖,灰白的头发,满脸皱纹。猛一看,他不像六十岁的人。他的蓝色西服很合身,皱皱巴巴的,从来没有熨烫过。

  “医生?”

  埃文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冒出一股想杀掉他的冲动。她用手揉揉前额,低头看着桌子。“坐下。”她说。

  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烟。“你吸烟吗?”

  眼前这个老男人要了一只。她仔细审视着他:他的眼睛呈棕色,眼睑泛红,一脸的歉意。

  “我是个烟鬼,”他说,“但我戒不掉。”

  她为他点上烟。“我周围每天戒烟的人越来越多。”

  哈弗尔曼恩自如地吸着烟。“你要我做什么?”

  “我能为您做什么,先生?”

  “首先,我想玩一个小游戏。”埃文斯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她把一个铜镇纸——一个林肯纪念馆的小模型,移到了桌面记事簿的中间。“现在,请你看着我所做的。”

  哈弗尔曼恩笑了一笑。“不要告诉我——你能够把它变没,是吧?”

  她没有答理他,把手绢盖在了镇纸上。“手绢下面是什么?”

  “我们可以打一小赌吗?”

  “这次不行。”

  “一个镇纸。”

  “不错。”埃文斯身体后仰,下结论似的说,“现在我要你回答几个问题。”

  老男人好奇地打量着办公室的四周:关着的百叶窗,对着墙的电脑和键盘,桌角处的开关板垫。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着窗户的镜子上。“这是一面双向镜。”

  埃文斯叹口气。“别开玩笑了。”

  “你都录下来了吗?”

  “这对你重要吗?”

  “我想知道。这是起码的礼貌。”

  “是的,我们的谈话被录像了。现在回答问题。”

  在这种不友好的态度面前,哈弗尔曼恩有点儿胆怯。“好吧。”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有点儿枯燥。仅仅观察病状,可治不了病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冒犯的意思,医生,只是我刚来,还没来得及适应周围的环境。”

  埃文斯慢慢地前后摇晃着。“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你不是医生吗?我刚才还想你是呢。这里是医院,不是吗?因此我推断,既然他们让我来见你,你一定是医生。”

  “我是医生。我叫埃文斯。”

  “很高兴见到你,埃文斯医生。”

  她会杀了他。“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他摸索着自己的耳垂。“我一定是今天刚过来的。我想时间不长。几个小时吧。在护士站里,我一直在同她们聊天。”

  即使给她三指深的杰克丹尼牌威士忌,她也不会放弃现在的良机。

  “这帮护士话可真多。”

  “我相信她们是在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确实是。告诉我,在来这座……医院之前,你在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恰好在这之前吗?”

  “是的。”

  “我在工作。”

  “在哪里工作?”

  “我有自己的公司——ITG计算机系统公司。我们为许多客户设计电脑程序。现在正和贝尔公司签订一项大订单,就快要成功了。只要搞定了这笔大订单,在四十岁之前我就能退休——如果山姆大叔在我数钱之时,还没来得及把钱从我口袋中拿走的话,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埃文斯在记录簿上做了笔记。“你有家庭吗?”

  哈弗尔曼恩镇定地看着她,注视的目光中满是青年大学生的那种热切眼神,对他这样年纪的男人来说,这种眼神显得不合时宜。他盯着她看,似乎在设法弄明白,为什么她会提出这些突兀的问题。她发现了他的弱点,这让她内心的怒火飙驰起来,已到了发狂的边缘。今天已经够糟的了,而接下来只会更糟。

  “我不明白你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哈弗尔曼恩郑重地说,“正如你记录中所述,我有一位妻子,海伦,还有两个孩子,罗妮和苏珊。罗妮九岁,苏珊五岁。我有一个美满的大家庭,一辆林肯和一辆保时捷。我是勇士队的球迷,我不吃乳蛋饼。你还想知道什么?”

  “很多。最终我会找到的。”埃文斯的声音冰冷,“有什么你要问我的吗?你是如何来这里的?你要待多长时间?你是谁?”

  他的声音也同样地冰冷。“我知道我是谁。”

  “那么,你是谁?”

  “我的名叫罗伯特·哈弗尔曼恩。”

  “正确。”埃文斯医生冷静地说,“今年是哪一年?”

  哈弗尔曼恩警惕地看着她,似乎他被作弄了一样。“这算什么问题?今年是一九八四年。”

  “现在是什么季节?”

  “春季。”

  “你多大了?”

  “三十五。”

  “这块手绢下面有什么?”

  哈弗尔曼恩盯着桌子上的手绢,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耸了耸肩,疑惑地看着埃文斯。

  “我怎么能知道?”

  当天下午他又来了,带着和上一次一样苍老的面容,一样无辜的表情。当一个人步入垂暮之年,难道还能像初生之时那般无瑕无辜吗?她搜索着记忆,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坐下。”她说。

  “谢谢。你要我做什么,医生?”

  “咱们再继续今天上午的谈话。”

  哈弗尔曼恩笑道:“谈话?今天上午?”

  “你还记得上午你曾与我交谈过吗?”

  “我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埃文斯冷冷地看着他。老男人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医生?”

  “你不是个医生吗?他们告诉我,我应该进十号房间找埃文斯医生。”

  “哦。如果今天早上你不在这里,你在哪儿?”

  哈弗尔曼恩犹豫了一下。

  “我想想——我在工作。我记着我告诉了海伦——我的妻子——我会尽早回家的。因为我回家晚,她老是责备我。公司现在很忙,要签订数额巨大产品订单。苏珊参与的校园剧就要上演了,八点以前我得到场。而且我想在那之前尽量早回家,修整下庭院。今天的天气正适合做园艺活儿。”

  埃文斯做了笔记:“现在是什么季节?”

  哈弗尔曼恩像个小孩子似的踌躇不安,看着仍旧关着的百叶窗。

  “春季,”他说,“和煦,温暖——非常不错的天气。紫荆就要开花了。”

  埃文斯没说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了窗户。她打开了百叶窗,窗外是漫天飘雪的天空和不毛的土地。死去的枯草在烈风中摇摆,天空中翻滚着乌云。

  “这是怎么了?”

  哈弗尔曼恩瞪着眼看着。他挺直了脊背,身体前倾,摩挲着自己的耳垂。

  “是的,很糟糕。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天气——等十分钟。”

  “紫荆怎么样了?”

  “这样的天气可能把它们都杀死了。我希望海伦给孩子们穿上夹克。”

  埃文斯向窗外看去,一切照旧。她慢慢地拉上百叶窗后,又坐了下来。

  “今年是哪一年?”

  哈弗尔曼恩在椅子上动了动,让自己再次平静下来。“什么意思?今年是一九八四。”

  “你读过那本书吗?”

  “且慢。你到底在说什么?”

  埃文斯急切地想知道,如果自己起身,然后将拇指插进他的双眼,他会有怎样的感觉。“乔治·奥威尔的书,名叫《一九八四》。”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使语速柔和一些。“这本书你熟悉吧?”

  “当然。我们在大学的必读课本。”在哈弗尔曼恩那无辜的表述下面,会有些许的痛楚吗?埃文斯抑制着心中的波澜,尽量保持如常的平静坐姿。

  “我记得那本书给我的印象很深。”哈弗尔曼恩继续说。

  “什么样的印象?”

  “我期望获得从教授那里得不到的东西。我的教授是一位众所周知的自由主义者。我希望那本书是一本充满了理解和同情的书。可是那本书和我想的相去甚远。”

  “那本书使你很难受?”

  “不是。那本书只是告诉我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只是表明了集体主义的缺点。你明白——集体主义压制个人,毁灭个人的主动性。集体主义自称把大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否定人的一切价值。这就是教授给我们所讲的《一九八四》这本书的内容,都是关于尼克松与越战的事情。”

  埃文斯没说什么。哈弗尔曼恩继续道:

  “在工作中我曾见过有同样心态的商业公司。那些大型公司,正像书中的政府一样,规模庞大,行事迟缓:你给他们支个招,就可以节省十多亿美元,他们却把你像臭虫一样捏碎。因为改革总会牵涉太多的问题。”

  “听起来你似乎因为遭受了这种对待,一直怀恨在心的样子。”埃文斯说。

  老男人笑了笑。“我确实有一些,不是吗。我承认。对此我想了许多。不过我对人还是充满了信心,某天我可能会竞选州议会议员,借此我想做一些好事。”

  埃文斯猛地折断了铅笔尖。她看着哈弗尔曼恩,哈弗尔曼恩也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埃文斯才把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铅笔的断头在她严谨的字体之上留下来伤疤状的黑色划痕。

  “想法不错。”埃文斯静静地说,没有抬眼看他。“你仍然想不起来今天上午曾和我争论过吗?”

  “在走进这扇门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们又怎么能争论呢?”

  他是疯了。埃文斯一想到这,几乎能大声笑出来——当然他疯了——不疯他还能怎样呢?她强迫自己理性地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正是他变疯的实质。埃文斯拿起了镇纸,递给了桌子对面的哈弗尔曼恩。“我们就这个镇纸争论过,”埃文斯说,“我给你看这个镇纸,而你说以前从来没见过。”

  哈弗尔曼恩边查看着镇纸边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个一般的镇纸。我这类平常的东西是很健忘的。这有啥大不了的吗?”

  “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了,这镇纸是林肯纪念堂的模型。”

  “你可能是在哪个纪念品店买的吧,华盛顿净是这种垃圾货。”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去过华盛顿了。”

  “我就住在那儿的亚历山德里亚市。每天早上我都开车到华盛顿区上班。”

  埃文斯合上了笔记本。“我对你的症状有个可能性的诊断。”她突然说。

  “什么症状?”

  这次,埃文斯差点儿抑制不住自己放声大笑的冲动。要不是尽力控制着,眼泪怕都要流出来了。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你的症状是科萨科夫综合征。以前听过这个名字吗?”

  哈弗尔曼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刚刷白的墙一样:空荡无物。“没有。”

  “科萨科夫综合征是一种特殊的失忆症。最早在十九世纪就有此症的记录。很有名的一个案例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是说,在医疗界很有名。有位五十多岁,名叫亚瑟·布里格斯的海军中士。这人除了偶尔宿醉,身体状况很好。他是一位职业军人,在军队服务二十年后,于六十五六岁退伍,之后身体状况也一直正常。但七十岁左右时,他失忆了,忘记了一九四四年九月之后的一切事情。这个时间之前的事情,他都能娓娓道来,仿佛刚发生过一样。但是以后做过的事——就像是被抹去了。更糟的是,他的记忆受此影响,眼前发生的事只能记住几分钟,过后就会完全忘记。”

  “来这间屋子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我都能记起来。”

  “布里格斯中士对他的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为了证明他说的话,他还告诉医生二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自己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旧金山,在等着被派往菲律宾;还说如果能在九月一直保持不败的话,圣路易斯布朗斯队可能会最终获得美国职棒的锦标赛冠军;他还说自己二十岁,他的行为举止和外貌打扮都是一位聪明机灵二十岁的年轻人的模样。他记不住所有四十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周围的世界还在继续,可他却永远停在了一九四四年。”

  “太糟糕了。”

  “起先主治医生来说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这位医生又推测说,这种情况并不算太槽。病人仍有当下的情感生活,仍然可以享受当下,只是当下对他过于短暂。他记着自己的青年时代。对他来说自己永远年轻,不会衰老。他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朋友衰老病死,永远不会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孤独酒鬼的记忆。他的女朋友仍在密苏里的哥伦比亚市等着他回去。他自己永远是二十岁。他就这样成功地逃离了现实。”

  埃文斯打开了抽屉,拿出来一面手镜。“你多大了?”她问。

  哈弗尔曼恩显出害怕的样子。“天哪,我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多大了?”埃文斯的声音平静却有力。内心一阵夹杂着痛楚的狂喜翻滚着,似乎要冲破胸腔。

  “我三十五。这究竟是——”

  将镜子朝着哈弗尔曼恩递过去时,埃文斯有种向他开枪的满足感。哈弗尔曼恩接过镜子,看着埃文斯,然后就像个紧张的大学新生查看期末成绩一样,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镜中的影像。“我的天哪!”他浑身颤抖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哈弗尔曼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表情扭曲。“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才三十五岁啊!这是怎么回事?”

  埃文斯医生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镜子前面,动手穿起那件和哈弗尔曼恩的西服一样皱皱巴巴的制服。她将束腰外衣敞开,用手触摸着左边的乳房,然后躺在地板上,继续检查。无疑有肿块,不过没有痛感。

  埃文斯坐起来,探手拿过桌面上的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点着。她把烟盒捏皱后投向了垃圾筐。烟盒正中垃圾筐,两分!二十年前,在大学里她曾是个出色的篮球运动员。她躺下来,长长地吸了口烟,深深地吸入肺中,又用力吐出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她现在可能再也不能在球场上不断奔驰,还能把一场球坚持下来了。

  她转头向窗外望去。透过开着的百叶窗,她看到的仍是那荒凉的一幕。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她说。

  哈弗尔曼恩走了进来。他看到埃文斯躺在地板上,便竖了竖眉毛,咧嘴一笑。“你是埃文斯医生吗?”

  “我是。”

  “我应该坐下来,还是和你一样躺下来?”

  “你他妈的想咋样就咋样吧。”

  哈弗尔曼恩坐在了椅子上。他并没有感到被冒犯了。“你为什么把我叫来?”

  埃文斯起身,系上束腰外衣的扣子,坐在了转椅上,盯着哈弗尔曼恩。她面无表情,一脸苍白,薄薄的嘴唇沉着而坚定。这是一副女性病入膏盲的表情,疾病带来的痛楚和她一贯坚毅的性格糅杂在一起,又为这副表情平添了些许烦躁。这表情似乎一会儿在说,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一会儿却说,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埃文斯问,“没有。如果见过,我定会记着的。”

  他一定会记着的。她要宰了这个狗娘养的东西。这点他一定会记着的。

  埃文斯拨拉出来最后一寸烟头。她感觉到自己的颚肌非常僵硬,并低头遗憾地看着烟灰缸。“现在我必须戒烟了。”

  “我也应该戒烟了。我吸烟太多了。”

  “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她慢慢地说,“在我说完之前,别打断我。我是D.S。埃文斯少校,是一位服役的精神病医生。这间办公室是在国防通信预警中心的医院内,它位于在西弗吉尼亚一座山脚下地下一千英尺处。就我所知,我们两人是这块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之上,唯一幸存下来的政府人员。你所看到的窗外景色是从内布拉斯加中部的地面终端传过来的。现在地面上有十二台仍在运作的终端,通过输入电脑指令,我可以和任意一台终端联系上。”

  埃文斯转向键盘,输入指令后,窗外的景象一下切换成了断裂的石壁和扭曲的加固钢筋。由于摄像头上紧贴着一层灰尘和水汽凝结所形成的雪花状混合物,窗外的景象有些模糊。埃文斯敲进了另一组指令,然后按下桌上一个按钮,扬声器中传出了一阵静静的嘶嘶声,就像煎熏肉的声音一样。

  “这是达拉斯的声音。声音是从安装在此摄像头上的背景辐射探测器在读取辐射强度时发出的。”埃文斯输入另一组指令,“窗户”上的影像停留十分钟后自动跳换,但每幅都同样的荒凉。微光中的沙漠在低垂的云层下死气沉沉;昏暗水下的残存建筑物清晰可见;半盖在雪中的光秃秃的深林;已废弃了的高速公路的入口。景象每切换一次,扬声器就安静几秒,然后又是嘶嘶声。

  哈弗尔曼恩看着这些影像,神情严肃。

  “这已经是核战结束一年之后地面上的情景了。就我所知,北美没有人类存活——整个北半球也一样。过去的八个月中,南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无线电广播也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了。今年以来,探测器所侦查到的存活下来的最高级生物就是昆虫。现在是二○一○年的夏天。不过,看看外边的情景,再这样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了。”

  埃文斯医生拉开了桌子抽屉,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放在桌上记事簿的中间,然后靠在椅背上,并将右手放在桌边离枪不远处。

  “你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而且从没有见过我,”埃文斯说,“已经两个星期了,我每天都给你讲这些。在这两个星期内,我已经三次向你解释了这背后的原因。无论你说的是多么地荒诞,你还要告诉我,今年是一九八四年,你三十五岁。你还要假装吃惊和迷惑,我越让你面对这些残酷的事实,你就会越痛苦不堪。最终你会满是眼泪,想博得我的同情。你他妈的去死吧。”

  埃文斯越讲越生气。她必须停下来,这已经是她能控制的极限了。稳定了自己情绪之后,她再次平静下来。“你要是再玩这种花样,我会杀了你。我保证除了我没人关心你的生死。现在你可以讲话了。”

  哈弗尔曼恩盯着窗户。他的嘴张开又闭上,显得很愚蠢。他看上去很老,很脆弱。突然埃文斯感到一阵怜悯和疑惑。假如自己判断错了怎么办?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呈现给哈弗尔曼的形象:一位傲慢、残酷且不可理喻的审问者,折磨对象的动机也令人费解。她看着他。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嘴,清澈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

  “拜托。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

  埃文斯颤抖着。“枪已上膛。说下去。”

  “你想要我说什么?你所说的,我从没听说过。今天上午我刚看过我的妻子和孩子,一切都正常。现在你又告诉我核战和二○一○的故事。难道,难道我沉睡了三十年,刚醒来?”

  “你进来时,并不是很吃惊。如果你确实不知道眼下的状况,你对自己能来到我办公室又如何解释呢?”

  男人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我不记得了。我想我认为自己来这里了——去医院,我想——去做检查。对此我没有多想。你一定知道我是如何来这里的。”

  “我确实知道。不过我认为你也知道,你只不过在和我玩游戏——和我们所有人玩游戏。其他人很担心,但我却讨厌。我已经看透你了,你最好还是停手吧。都说你很诚实,但我怀疑那也是装出来的,我不喜欢你的表演。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仍坚信你是个骗子,你的精神失常都是装出来的。”

  埃文斯玩弄着自己抽过的烟头。“或者这种情况可能是一种幻觉模式,”她继续说,“你认为自己在医院,你的精神分裂症已经发展到通过否认所有不合己意的事实,来逃避责任的程度。我想某种程度上,这种精神失常能让你宽恕自己。如果我的分析是对的,我应该更客观一点儿。嗯,我做不到。我意识到,做这行我不合格。这太糟了。”埃文斯的情绪渐渐地散去,直到最后,她感觉似乎是在隔着大陆而不是桌面在谈话。

  “我仍旧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妻子和孩子在哪里?”

  “他们都死了。”

  哈弗尔曼恩僵直地坐着。唯一的声音就是辐射探测器所发出的嘶嘶声。“让我抽支烟吧。”

  “没烟了。我刚抽光最后一只。”埃文斯的声音似乎很遥远,“一年我抽光了两箱。”

  哈弗尔曼恩垂下了眼光。“我的手多老啊!……海伦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为什么你会对这种装疯卖傻的事情乐此不疲?”

  老男人的脸红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著名的哈弗尔曼恩生气了。现在我应该感到害怕才对?”

  扬声器里传来的嘶嘶声似乎更响了。哈弗尔曼恩向枪冲了过来。埃文斯噌的一下将枪拽离桌面。老男人抓起镇纸,举起来想要攻击。埃文斯的枪已经瞄准了他。

  “你的妻子没有赶上飞机。她在白宫的西面。我也不知道你那该死的孩子在哪儿——也许和其他家人一同被蒸发了吧。你倒是被特勤队救了下来,总统先生。现在坐下,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和我玩这种游戏,否则我会马上杀了你。坐下!”

  哈弗尔曼恩似乎清醒了一些。“你疯了。”他静静地说。

  “把镇纸放回桌上。”

  老男人照做,然后坐了下来。

  “你绝不会只是疯了这么简单,”哈弗尔曼恩继续说,“你不会毫无缘由地把我从家中带出来,让我遭罪。这其中必有某种阴谋。政府的,或是中央情报局的。”

  “而你今年才三十五岁?”

  哈弗尔曼恩再一次查看自己的双手。“你一定对我做了些什么。”

  “记得那些营房吗?总统第三十一号令呢?”

  “如果我是总统,那我为什么在这里被你质问?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闭嘴。马上闭嘴,”埃文斯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听清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比哈弗尔曼恩还要年迈的老人。“别再对我撒谎了。我发誓我会杀了你。”哈弗尔曼恩瞪着她。

  “现在你记不起任何东西,”她说,“你的下属很困惑,他们已经厌烦了。我也厌烦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一定得帮助我!”

  “帮不帮助你,我他妈的才不关心呢!”埃文斯吼道,“我只对你说出真话感兴趣。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已经死了吗?我才不关心你那孱弱的价值观呢,只要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能继续苟延残喘呢?你认为自己还会像以前一样风光无限吗?你认为自己还会赢得竞选,成为名垂千史的历史人物吗?不会再有历史了!历史已于去年八月结束了!

  “别再用所谓的医院和不存在的医护站来折磨我了。得科萨科夫综合症的人可不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尽管记不起许多事情,他们还是能认出窗户和投射屏的不同。你的演技真不怎么样,漏洞百出。”

  埃文斯的手在颤抖,枪很沉。她的声音也在发抖。她厌恶这样的自己。“有时我想,能让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知道我还剩下半盒烟要抽。还有就是让你爬着走。”

  老男人坐着,盯着埃文斯手中的枪。“我是总统?”

  “不是,”埃文斯不痛快地说,“我编造的。”

  哈弗尔曼恩盯着周围线条形成的网,似乎在出神。

  “我发动了战争?”

  埃文斯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别装了!就是你派遣了攻击部队;是你最先下令发射核弹。”

  “我老了。我有多老?”

  “你他妈的自己很清楚——”埃文斯停了下来。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乳房中一阵刺痛。“你六十一岁。”

  “我的天呐。”

  “这就是你的回答?你只能说这些?”

  老男人的眼神空荡荡的,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慢慢地双手抱头,开始哭泣。他的动作如此之慢以至于看不出整个动作的连贯性。在辐射探测器的嘶嘶声中,他的啜泣声几乎听不到。埃文斯医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把双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稳稳地握着枪。哈弗尔曼恩在她对面不停地摇头。尽管他的年纪很大,他那灰白的头发还是很浓密。

  过了一会儿,埃文斯探身关掉了扬声器。嘶嘶声停止了。

  最后,哈弗尔曼恩停止了哭泣,抬起了头。他看起来有些恍惚,表情也变得不可捉摸。他看着埃文斯医生和医生手里的枪。

  “我的名字是罗伯特·哈弗尔曼恩,”他说,“你为什么把枪口对着我?”

  “拜托了,不要再……”埃文斯说。

  “不要再什么?你是谁?”

  哈弗尔曼恩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了。埃文斯满眼泪水。从泪水中看去,哈弗尔曼恩到是年轻了许多。手枪在一点点地往下沉,埃文斯想尽力举起来,可是她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用烟雾做成的一样——没有实体的感觉。她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散开,更别说去杀死像罗伯特·哈弗尔曼恩那样清白和无辜的人了。他从她手里拿过枪。

  “你没事吧?”他问。

  埃文斯医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期望这天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这天乳房没有出现阵痛,不过她的烟抽光了。她满桌寻找,希望自己万幸还能在桌角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一盒,哪怕是一个烟头也好,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放弃了,然后将脸转向窗户。开着的百叶窗外是白雪覆盖的田地。她看着天上的云层在风中滚动。天色很暗,又是冬天,一切都是死气沉沉。

  “外边很冷。”她喃喃地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上帝啊,让我静一会儿,她思忖道。拜托了,别打扰我。

  “进来。”她说。

  门开了,进来了一位老男人,西服皱皱巴巴的。“埃文斯医生吗?我是罗伯特·哈弗尔曼恩。你要找我谈什么?”

  丁建国 译

  旅行者

  丽莎·古德斯坦

  丽莎·古德斯坦的小说包含了科幻作品中的各类常见主题,比如时空穿越,探访奇异的外星世界,或者未来理想王国等。但是在古德斯坦的笔下,这些科幻元素通常只是达到特定艺术效果的手段而已,她的作品经常被看做是魔幻现实主义、诗体神话小说或者现代童话。她在一九八二年凭借第一部小说《红衣魔法师》获得了广泛的认可。她用寓言的手法重新演绎了纳粹势力的崛起和大屠杀,因此获得美国图书奖。她接下来的两部小说,是她本人最接近于传统形式的科幻作品。在《梦想年代》中,她通过一位进行时空旅行的小说家,把一九二○年代的超现实主义和一九六八年的反文化运动联系起来,在主角看来,这两个年代其实很相像。《将军的面具》故事背景设定在未来时代的美国,在独裁统治下,信仰和社会地位的不同,让革命者分裂成了不同的派别。《旅行者》,是以同名中篇小说为基础扩写的作品。它将主人翁慢慢融入到了阿马兹,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第三世界国家。这个国度后来成了古德斯坦很多短篇小说的故事背景,它有着自己一套独特的逻辑。《日月奇谭》,展现了文艺复兴之前的时代,当时,幻想和神话还被人们广泛接受,因而也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愚人与王者》的故事背景是一个人类与诸神共存的世界,这也是古德斯坦涉足传统幻想文学形式最深的一部作品。《迷宫之旅》,写到一名年轻女子,发现自己是一位魔术师的传人,她的先辈表面上只是在舞台上表演,实际上却掌握着真正的魔法。《暗城》则谈及现实与幻想世界之间的鸿沟。上述两部作品都展现了古德斯坦的独到之处:通过现实生活中一点通常难以察觉的小事,传达隐藏在表象之下魔力。她的短篇作品集包括《凡音》和《魔界旅行者》。

  他醒来时感到一阵寒意。因为睡梦中踢开了毯子,空调又开得太大。戴比——她怎么不见了,外面天还黑着呢。

  他觉得困惑,不解,把毯子拉回来,想要再睡一会儿,可是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看不见戴比的影子,她是去了洗手间吗?还是在楼下泡咖啡?自己呢?——他自己当然是在度假,可这是哪国来着?他已经完全醒了,坐起来,想要笑一场。这的确很荒谬。想象一下,花了几千美元出来度假,却忘了自己来的是哪个国家。是希腊吗?不对,希腊是去年度假的地方。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十层楼的高度以下,是黑沉沉熟睡着的海洋,只在遥远的东方,有那么一点儿灰白色——那边肯定是东方——太阳出来的方向。他关掉空调机——绵软的嗡嗡声戛然而止——然后去了浴室。“戴比,你在吗?”他小心地询问着。随后又觉得有些厌烦,“戴比?!”

  他洗完澡刮了胡子,穿好衣服,还是没有戴比的影子。“这样也好,”他大声说话,多半只是为了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去吃早饭喽。”戴比很可能出去找那些当地人聊天去了,她每说错一个词都会哈哈大笑,尽管在出发之前,她还说自己没有学过任何外语,没想到——算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他记得戴比的南方口音,绵绵软软地劝他:“天呐,查理,人家听不懂你说话的时候,你嗓门再大,他还是不会懂的。这些当地人本来就不懂英语。”然后她就会站出来,又是笑啊又是做手势啊什么的,还不停地查常用语辞典,也不知那辞典从哪儿淘弄来的。然后,他们就会得到最好的房间,最优质的牛排、手工艺人本来为家人制作的毯子。查理知道,跟着戴比就会诸事顺心,这一点他早就料到了。真希望她早点儿回来。

  走廊里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音乐伴随着他上了电梯,到楼下的咖啡厅去。他喜欢这家宾馆的咖啡厅,里面的侍者懂得英语,也知道法式蛋卷是什么。过去几天,他在宾馆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本每天会在海滩晒晒太阳,最后变成了只在宾馆游泳池边喝玛格丽特鸡尾酒。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判断假期是否成功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他晒黑的程度。戴比有点儿不满意,跟他说要坐大巴去看什么遗迹。她回来之后,果然比查理晒得更黑。棕色肌肤映衬下,显得满头金发都好像被漂白过似的。她没完没了地讲着路上的见闻,公交车上带着小鸡的妇女,沙漠里沉睡的古代庙宇。她还戴了一对银手镯,上面镶嵌着蓝色和绿色的“宝石”。

  付过钱之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在那个国家。他拿出的第一张钞票四角都写着数字5,中间画着一簇带刺的花;十元钞上的图案是大海;一元钱呢,更惹人烦,上面画着一条粗壮的蛇盘在那儿。所有纸币背面都有一个印张模样的图案,但是没有文字。“一群文盲”,他暗自心想。不过估计很快就可以想起这个国家的名称,要不然,戴比也该回来了。

  回到房间,换上游泳短裤,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护照。当时感觉就跟破了案的侦探似的,他从地毯下面翻出自己的束腰钱包,拉开了拉链。护照不见了。护照和飞机票都不见了。旅行支票还在,但是光有支票没用,他又没有护照证明自己的身份。感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凉水,他坐在床上,心咚咚直跳。

  好好想想,他对自己说。会不会放在别处了,肯定是放在别处了——谁会偷护照,却把旅行支票留下呢?除非有人想要冒用身份,逃离这个国家。可是谁又会知道自己藏护照的地方呢?只有戴比一个,当时她还取笑查理,说他多此一举。戴比根本不可能偷护照的,这太荒谬了。可是,她现在又在哪里?

  好吧,他想。我现在应该联系美国领事馆,找他们想想办法……还好昨天刚刚兑现了一张旅行支票。因为之前遇上了抢劫,美国人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被抢劫,不是什么大事儿。有的是时间,宾馆的房费早就预付到了……哪天来着?

  他觉得很烦,奇怪自己怎么连这个也忘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好吧,回国之后,一定找人看看。

  他拿起电话,联系服务台。“你好,先哼①?”服务台的人说。

  “我是一○一二房间的客人,”查理说,“我忘记了——嗯,我想打电话确认一下,我预订这个房间到哪一天为止?”

  听筒那边的人沉默着,但是很不满,查理能感觉得到。大多数客人应该都记得自己预订房间的起止日期,不会那么健忘。他开始猜想,如果自己向服务台的人询问,这里是哪个国家,对方会作何反应。然后心底就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最终还是没问。

  那个接电话人再次开口的时候,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语调:“您预订房间到今晚以后,先哼,你是要延长居住时间吗?”

  “呃,不是,”查理说,“可否麻烦你告诉我,美国领事馆在哪儿?”

  “我国和贵国没有外交关系,先哼。”服务台的人这样说。

  查理一时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顿了一刻才问:“那好吧,那个——英国领事馆在哪儿?”

  服务台的人笑而不答,明显觉得这种问题根本就不需要解释。查理挖空心思盘算下面该问什么问题——澳大利亚领事馆?加拿大领事馆?——还没想好,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查理缓缓站了起来。“也好,”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先从最重要的事情做起。”他把自己的两个行李箱从衣柜了拖出来,仔细翻捡了一遍。戴比的手提箱也在,他也把里面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两个床垫下面都找了,床头柜、浴室的医药箱全都没放过,但还是一无所获。好吧,肯定是戴比偷的,一定是她。可是为什么?她至于连自己的行李箱都不带就走吗?

  他不知道回去还会不会在办公室见到戴比。她在办公大厅的另一头上班,是公司一位合伙人的秘书。是查理主动邀请她一起出来旅游的,他说自己没别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旅行太孤单了。有时候,这种同伴之间会发生性关系,有时候也不会。去年,会计部的卡佳就跟他上了床;今年,戴比没有。

  还是没什么可担心的,查理这样想着,扣上了行李箱的锁。这种事情,可能也很平常。他可以直接去机场,机场肯定有订票记录,有那趟航班所有乘客的名单。他可以跟那里的人解释。他在钱包里找信用卡,信用卡还在。他心想,正好,我们来验证一下广告是不是可信,是不是真的可以“一卡通天下”。

  他觉的信心爆满,甚至决定留在宾馆再住一天。他觉得反正也已经付钱了。戴比也说不定会回来。他把毛巾搭在肩头,下楼去了。

  游泳池边,还是那些常常见到的人。迈阿密来的两位老太太,米莉和珍妮;那对总是郎情妾意的新婚夫妇;那位搭车客,虽然只是路过,并不住在这里,可是说话很讨人喜欢,所以大家也没心情向旅馆经理举报他。查理向大家点头示意,点了一杯玛格丽特,施施然坐了下来。

  周围到处是谈话声。“朱兹班你们去过了吗?”珍妮正在跟一对老年夫妇聊天,他们是游泳池边的新面孔。“我们昨天参加了宾馆组织的游览活动。市场挺不错的。我在那边买了这枚戒指——看到了吗?”她展示着手上镶着宝石的银饰。

  “我听人说过,朱兹班那边的遗迹值得一看。”那位退休的老人说。

  “你又来了,霍拉特,”他的妻子说,“我们家老头子在这个国家见塔就爬,一个都不肯放过。”

  “不对呀,朋友。萨布拉遗迹才是最棒的,”那位搭车客说,“可是公交车没有开通去那边的线路——必须得租车去。那座遗迹在沙漠深处,非常远,没有被破坏过,还保持着原貌。去那种地方,要是半路上车坏了,你就死定了。就算等好多天也没人去那里。”

  虽然天气炎热,霍拉特的夫人还是打了个寒噤。“我只想在回家之前买点儿东西就成了,听人说卡纳特尔的皮草很便宜。”

  珍妮说:“卡纳特尔?我们去过,只碰到一群当地人,追着我们卖卡牌。”她转向米莉,“你还记得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美国人怎么可能买他们当地的扑克,跟我们的扑克根本就不一样。”

  查理呷着他的玛格丽特,听着那些古怪的地名。如果告诉这些人,他完全听不懂这些名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但是他终归还是有些顾虑,怕丢脸。人说到底是要顾及面子的,查理一直摆出一副经常旅游的脸孔,好像在旅途中无所不能。不管怎样,要知道这是什么国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一天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查理喝完了一份玛格丽特,然后又要了一份。等到游泳池边的人们纷纷离去。他也自然而然的跟在后面,点了一份八分熟的牛排。他知道自己剩下的现金不多了——明天早上必须再去兑现一张旅行支票。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后,冷静而且清醒。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的错。他伸出手,伸向床头柜,有点颤抖地取到钱包。钱包里只有一张五元纸币,上面画着一簇惨兮兮的灌木丛。他觉得有点儿害怕,暗想去机场之前,居然能穷成这样。也不知去得成去不成。办公室里的那帮同事,肯定不会相信。

  他把行李箱收拾好。把戴比留下的包裹放在原处。免得她万一回来。下了楼,他不自觉地就奔着咖啡厅方向去了。然后才明白过来,很突兀地停在原地,觉得更加饥饿难耐。“对不起,”他对服务台的那个人说,“请问,你知不知道坐出租车去机场要多少钱?”

  “我不懂英语,先哼。”那个人回答。他跟当地其他人一样,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牙齿染成红色。

  “你不懂——”查理很愤怒地说,“天哪,真搞不懂他们雇些不懂英语的人杵在这儿干吗?”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多少钱,出租车,机场。”他也发觉,自己嗓门越来越大,这点儿还真让戴比说对了。

  那人耸耸肩。另外一个人走了过来。查理总算松了一口气,问他:“打车去机场多少钱?”

  “哦,出租车啊,”那个人的语气,好像这件事情非常不重要似的,“不贵,先哼,八九块钱,嗯,可能十五块钱。”

  “十五?”查理反问。他努力回想机场的位置,回想自己来这里的时候花了多少钱。“不是五块钱吗?”他伸出五根手指头。

  第二个人笑了。“不是啊,先哼,”他说,“十五, 二十块。”他也耸了耸肩。

  查理绝望地四顾。前台后面有个告示,写着“宾馆旅游线路”。游览遗迹。免费。“那些遗迹,”查理指着告示问,一边还担心那两个人识不识字,“离机场距离近吗?”如果距离近,他可以坐车去遗迹,就当是搭便车了…

  “近吗?”第二个人应声回答,他又耸耸肩,说,“也许吧。就算是吧。我觉得近。”

  “有多近?”查理问。

  “近,”第二个人说,“是近,挺近的。”

  查理拎起两个行李箱,跟在一群游客的后面去了公交车站。得意地想,看看,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还可以免费去机场。反正那些出租车司机都是强盗。

  搬着那么大个行李箱上旅游巴士显得很尴尬,“我参观完遗迹就去机场。”查理觉得有必要跟司机解释一下。

  “随便您,先哼。”司机说着,他也耸耸肩,好像为了表示美国人的行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后面还说了一个词儿,查理没听懂,很可能是其他语言。

  大巴沿着宾馆门面的双车道高速路行驶,很快就把宾馆抛在了后面,经过一簇破烂的棚屋,朝着沙漠驶去。车上空调的声音很响,沙地上涌来阵阵热浪。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大巴车停了下来。“停切一小时。”司机的英语发音很烂,他打开了车门,“这里是马尔马兹神庙。非常,古老。一小时。”游客鱼贯而出,有几个在忙着调整相机的焦距。

  因为那些行李,查理最后一个下车,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睛。寺庙建筑在一片黄沙中,用的是白色大理石砌成坚固的高墙。他不禁也觉得有几分好奇,于是穿过停车场走了过去。后面有个当地人追着他,想要卖什么东西。查理尽力躲开他。“纯银,”那个小个子当地人在他背后喊,“特别优惠,我给你。”

  寺庙前方有一个破碎的大理石水池,现在已经干涸。查理不知道这些先民是些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把水运进沙漠?为什么要给天上的月亮,修建这样一个尘世的囚笼?查理完全不懂。可是对以前游览过的其他景点,他又懂得多少呢?他了解修建帕特农神庙的希腊人吗?他了解修建阶梯金字塔的玛雅人吗?查理尾随着其他游客们进入神庙,里面是那么凉爽,真的感觉像是众神所赐的恩典。

  他看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十分开心,几乎没有感觉到行李的重量。他看到残破的马赛克图像,有红,有蓝,还有绿色。他看到那些古老的遗留物:绣花挂毯、穹顶、喷泉、高塔、一个巨大的白色餐厅,可以容纳一百个人同时进餐。在某一个小房间里,有个当地人在给十几个美国人介绍一座大理石雕像。

  “这个,他就是太阳神,”那个当地人说,“隔壁那个,是月亮女神。月亮女神,知道吗?待会儿我们就去看。每年一次,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这两座雕像,是的,我是说雕像,他们一起出门一次。祭司带他们出去。他们俩结婚,生下的孩子就是新年。”

  “真是瞎编乱造!”站在查理旁边的一个女人小声嘟囔着。她手里有一份导游手册。“那座雕像是第四任国王,他建造了这座庙宇。还太阳神!”她很不屑地讪笑着。

  “我能不能——能不能看一眼您那本书?”查理问那个女人。那本书的封面闪现了一下,差点儿就能看到这个国家的名称了。

  那位女士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她说,“大巴车马上就要开了,我还得去找我丈夫,对不起。”

  等到查理出了寺庙,他坐的那辆大巴已经开走。阳光倒是没有那么炽热了,不过周围的沙地还是冒着腾腾的热气。查理很饿,非常想买一杯冷饮,加上一份三明治。停车场旁边的小摊子上就有卖的。“卡牌要吗?”有人问他。

  “什么?”查理很不耐烦,他还在找出租车。

  “古老的卡牌,”那个当地人说,“非常灵验。”他从一个刺绣背包里拿出一套扑克似的东西,展开来给查理看。那东西色彩很鲜艳。“纪念品。”本地人说着咧嘴微笑,露出满嘴红牙,“旅行纪念品。”

  “谢谢,我不需要。”查理说着四处张望。停车场里到处都是本地人,个子矮小的他们追着游客兜售戒指、烟斗和罩衫之类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在卖这种古怪的扑克。“出租车?”查理问:“这里有没有出租车?”

  那个当地人耸耸肩,找下一位游客去了。

  天渐渐晚了,查理向距离最近的那辆观光大巴走去。司机斜倚在车上,抽着一根黄色树叶卷成的烟卷儿。查理问他:“请问哪里可以找到出租车?”

  “没有出租车。”司机回答。

  “没有——为什么没有?”查理问。这个国家真是不可理喻。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想马上坐上飞机,喝着玛格丽特鸡尾酒,回到亲切可爱的美国。这次肯定是他经历过的最差劲的假期。“我可以借电话用一下吗?我得赶去机场。”

  一位正准备上车的女士听到了他的话,停了下来。“机场?”她很吃惊,“机场离这儿最少有五十英里呢。那么远的距离,出租车不会去的。”

  “五十英里?”查理呆住了,“他们告诉我说——旅馆里的人告诉我说机场离这儿很近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现在我该怎么办?他想着,颓然坐在了自己的行李箱上。

  “嗨,”那位女士对司机说,“我们车上还有空位。带他一起回城好吗?我们可能是最后一辆车了。”

  司机耸耸肩,说:“为了‘油果’,当然,没什么不可以。”

  如果不是急着搭车脱身,查理可能又发脾气了。“油果”是什么意思?是笨蛋?还是带两个行李箱的傻子?不过当时,他还是默不做声的跟在那位女士背后上了车。

  “难以想象,你会以为这个地方靠近机场。”那位女士坐在过道对面,对查理说。“这边是沙漠,什么都没有的。要不是有这个遗迹,根本不会有人来这里的。”

  “宾馆里的人跟我说的。”查理应付着,他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再也不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者,再也不是坐在游泳池边夸夸其谈的上等人,再也不敢讲述那些来自墨西哥、希腊、夏威夷的轶闻趣事。他必须承认自己的无助,赶回旅馆,找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也许他们会报警,找到戴比。一天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了,他只是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处,他现在觉得又累又饿。

  但是等大巴车停下来,他看到的却不是灯火通明的一排排高级酒店,这里昏黑一片,几乎看不清对面的人,“我以为你是说——”他转向那位女士,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很傻,“我还以为,我们是回市区呢。”

  “这里就是市区——”那位女士说,不过她随后又点头说:“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去的是新市区,旅游服务区,沿着这条大路走十英里就到了,随便哪辆出租车都能载你去。”

  查理又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这次耽误时间的不只是行李,还有这个意外的发现。还真有人住在本地人聚居的城市里。他听说过这种事儿,可他本来以为只有年轻人才这样做,大学生,无业游民或者搭车客,就像凑在旅馆游泳池边那个。这位女士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年轻,而且彬彬有礼。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感谢过她。

  第一位司机看到他拿五块钱想去新城,被逗得哈哈大笑,司机也拒绝了旅行支票。第二第三位司机同样干脆地拒绝。城市的街头,充满了汽车尾气和臭鱼的味道。天晚了,甚至有些阴冷,查理开始感到紧张,他不愿意这么晚在街头游荡。那两个行李箱肯定容易成为盗贼的目标,可是现在,他又能去哪儿?又能做什么呢?

  他一直都在故作镇定,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恐慌情绪左右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沿街疯跑,躲进了城市迷宫一样的小巷深处,并不在乎去处,只想着要继续走下去。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路上很少有路灯。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紧闭着铁栅的房舍中间回荡,一只猫从他的去路上一跃而过,它的眼睛闪动着金光。

  跑了很久以后,他慢了下来。“油果!”有人站在一座遗弃的建筑下面小声招呼他。他心跳加速,不敢回头,但是前方却出现了一家商店,橱窗里亮着灯,店里塞满了各种杂物,这是一家正在营业的店,一家当铺。

  他走进店门,如释重负。他扒开满地的旧杂志、锈迹斑斑的煎锅、还有小孩玩的玻璃球,给自己腾了一块地方。柜台后面的人看着他,但是一语不发。查理重新整理了两个箱子里的东西,把必需的东西挑出来,放进一个箱子,然后把另一个箱子交给柜台后面的那个人。那人走到一张小桌子前面,打开一个小抽屉,拿出一个小铁盒,数出一些钱,交给查理。查理一语不发接过钱,数都没数就收下了。

  那些钱够给查理买一顿饭,吃起来像是芝麻油炒锯末,还够他在一家老旧的旅馆租到一张东倒西歪的床。头顶的破风扇吱吱呀呀响了一整个晚上,因为查理不知道怎样才能关上它。一只蟑螂蹲在墙角,冷漠地观望着屋里的一切。

  天亮以后,城市好像换了一副模样,在旅馆门口经过的女人们包着轻柔的纱巾,带着闪亮的银手镯;男人们穿着五十年前流行款式的衣服。查理望着外面的晨光,觉得心情又好了起来。今天,他一定能到机场!

  查理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沿街走着,无视肩头的疼痛。他的胡子有点痒,因为昨天在当铺,忙乱中把电动剃须刀也当成没用的东西留在那儿了。他耸耸肩,觉得自己反正还有可以典当的东西。今天,他可是要找一家好一点儿的当铺。

  他一路走去,经过许多破房子和露天市场,街上有很多乞丐和小孩儿,路边有些车库,饭馆里散发出炸鱼的味道。“对不起,”他像一个倚靠在马车上的人打听,“您知道附近哪里有当铺吗?”

  那人和他的马一起抬头看查理,“坐马车,是吗?”那人很热情地说,“去名山,很便宜的。”

  “不去,”查理说,“当——铺,听得懂吗?”

  那个人耸耸肩,摆弄着那匹马的鬃毛,最后说了句:“不懂英语。”

  又有一个人从查理背后走了过来。“当铺?”他问查理。

  查理很高兴地马上回头说:“是啊,你知不知道——”

  “往前走两个街区,然后向左转,再经过五个街区,医院对面。”

  “那条街叫什么名字?”查理问。

  “街,什么名?”那人皱着眉问,“走两个街区向左。”

  “名称,”查理又问,“街名。”

  让查理吃惊的是,那个人突然笑了。赶马车的人也笑了。查理当然听不懂,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街名?”那人边笑边说,“你们这些游客还给街起名字,跟给自己家孩子起名一样,对吗?”他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擦着眼泪跟车夫聊天,然后又是一阵狂笑,他们说话语速很快。

  查理道了声谢。他走过两个街区,然后向左拐又走了五个街区。那个地方并不像那个人说的那样,既没有医院,也没有当铺。有一个懂得一点点英语的人说起什么“大火”,可是这场大火究竟是发生在上个星期还是几年前,查理就怎么也搞不清楚了。

  他动身回去找那个给他指路的人们,没过几分钟就彻底迷路了。街道越来越窄,有一次他还看见一只老鼠,从一堆废报纸里面跑出来。这片市区被大火烧过,房屋都被烤成了焦黑色,供水系统也被破坏了。路人经过这里,像是在看博物馆展览。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对着查理跑过来,边跑边喊:“钱,请给我们钱,先哼!给钱买吃的!”查理躲进一条小巷,试图甩掉他们。

  他的面前有三个年轻人,穿着油烘烘的外衣,其中一个人说了些什么,说话声音很打雷似的,另一个人摆弄着一根铁链,一边前后甩着,一边嘟嘟囔囔。查理说:“我听不懂——”但是已经晚了,那些人已经扑了上来。

  其中一个人抢走了他的箱子,嘴里喊着“厄尔阿马克!厄尔阿马克”,另一个人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痛得他喘不过气来。第三个人翻遍了他的衣兜,拿走了他的钱包和那一小沓旅行支票。查理想要站起来,却全身乏力,第二个家伙把他推到一边,照肚子上又打了一拳。为首的家伙喊了一句什么,三个人一起沿街跑走了,查理躺在刚才倒下的地方,喘息着。

  那两个脏兮兮的小孩从他身边走过,随后是一个头上顶着一篮脏衣服的老太太,过了几分钟,他翻身坐起来,倚在一辆生了锈的汽车上,汽车轮子下面还垫着木块。他的裤子被撕破了,但是查理对此已经毫无反应。他现在衣衫褴褛,满身油污,装着替换衣服的箱子也被人抢走了。

  他想要去警察局,告诉警察有人抢了他的箱子,他知道“箱子”这个词儿怎么说。阿马克,厄尔阿马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对他造成的冲击就好像肚子上又挨了一记重拳,让他一时喘不上气。英语里的每一个词,每一个他知道的词汇,在这种奇异的本地语言里都有一个词跟它对应。你能想到的一切:手,爱情,桌子,炎热——当地人都会用另外一种语言去传达,只不过不是用英语。戴比一直都明白,所以她才善于学习语言。而查理一直都不懂,他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希望别人丢开他们的古怪哑谜,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浅浅地呼吸,想让腹部的疼痛快些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向前走,沿着城市迷宫一样的路途,越走越深。最后他找到一个小公园,坐在凳子上休息。

  几乎马上就有个当地人向他走过来。“卡牌要吗?”那个本地人问,“你看——”他打开了带有刺绣图案的背包。

  查理叹了口气。他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走开。“我不想买卡牌,”他说,“我没有钱。”

  “当然不是,”那个本地人自顾自地说,“看看,很美。不要吗?”他把那些卡牌一张张摆在草地上。查理看到一个图案是垒球运动员,还有算命的、大学生,还有些图案他认不出来。“看看,”本地人说着翻开了下一张牌,“游客。”

  查理忍不住笑了,卡牌上画着一个带着行李箱的人。当地人见游客见得太多太久,以至于游客也成了一种角色代号,成了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国王和小丑。他凑近了仔细看那张卡牌,那个行李箱看着有点儿眼熟,那位游客——他猛然向后仰了回去,像是被吓到了。卡牌上画的,赫然就是他自己。

  他赶紧站起来,撒腿就跑,也顾不上肚子痛了。那个本地人并没有追。

  至此以后,他每到一个路口都会留意那些卖卡牌的人。就算是为了躲避他们穿越马路,他们还是会追在后面招呼。“油果!油果!”他们在后面叫着。现在查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游客。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已经饿得不行了。他绕过一个盘腿坐在街上的乞丐婆,然后一分神,就没能躲开一个埋伏在街角的卖卡牌的人。那人递给他一块油酥点心,查理太饿了,无力拒绝,就接了过来。

  点心是肉馅儿的,味道很不错。就好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一样,他遇见的其他卖卡牌的人,也开始给他东西——一皮袋葡萄酒,一片包在油纸里的鱼,还有一个人给他钱,钱数比一副卡牌的价值多得多。天黑了,他用那个人给的钱租了间房过夜。

  第二天,有一个卖卡牌的人蹲在墙角等他。“说吧,”他对那些人的敌意已经消减了不少,“服了你们了。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看看,”卖卡牌的人一面说,一面又从刺绣背包里掏出一副牌。“这里面都有。”他蹲坐在马路边,也不管地上那么多尘土,周围那么多行人,街上那么多汽车尾气。查理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发觉那街道看起来像是用酒瓶子盖铺成的。

  卖卡牌的人把一副牌都铺在查理面前,说:“看吧,这里面早就有预言了。卡牌就是我们的神谕,我们的报纸,我们的娱乐。就看你怎么解读它了。”查理很好奇,不知道这个人从哪儿学会说英语的,但他不想打断话头。“看到没,”那个人边说边翻过一张牌,“这张游客牌就是你,这里早就预示了你要来到我们老城区。”

  “然后呢?”查理问,“后来我又走了吗?”

  “这个得问卡牌。”那人说着,随手打开了另外一张纸牌,是马尔马兹遗迹。“看来我们得等下一版卡牌印出来才知道了。”

  “下一版——”查理很吃惊,“你是说,你们的卡牌难道不是一直都一样的吗?”

  “当然不是,”那人说,“难道你们的报纸一直都一样吗?”

  “可是,卡牌由谁来印刷啊?”

  那个人耸耸肩。“我们都不知道。”他又翻开了一张纸牌,这次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

  “戴比!”查理被吓了一跳,喊出了声。

  “的确是她。”那个人说,“跟你同行的女人。我们不得不劝她离开,这样你才会按照神谕的指引来到旧城。然后我们拿走了你的那些纸片——‘油果’们最看重的那几张。照我说,这是非常愚蠢的旅行方式。在我们老城,对每个人来讲最重要的纸片就是卡牌,如果有谁的卡牌丢了,随便就又可以得到一套。”

  “是你们——你们拿走了我的护照?”查理询问着,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事前想象的那样愤怒。“我的护照和飞机票,你们给放哪儿去了?”

  “啊,”那人说,“这事儿你还是得问卡牌。”他从自己包里又取出一套卡牌,交给查理。查理还没来得及问其他问题,这人已经起身扬长而去。

  到了中午,查理又一次找到了那座小公园。他坐下来,把所有卡牌都展开,想知道那个卖卡牌的人说的话是否可信。他的那套牌里面没有戴比。那么这套牌是印刷时间更早,还是更晚一些呢?

  他在琢磨卡片的时候,有一对美国夫妇走上前来。“又是那些卡牌,每次看到我都觉得特别有趣。你这套卖多少钱?”她问查理,“街那头那个人说一套要卖十块钱。”

  “八块。”查理想都没想就说,一面说,一面把牌收拾起来。

  女人看了他丈夫一眼。“好吧,成交。”他说着,从钱包里找到一张五元,三张一元钞票,交给查理。

  “谢谢你,先哼。”查理说。

  那人听了很烦。他们走开的时候,那个女的说:“刚才我还觉得他英语说得挺好呢,你不觉得吗?”

  那天晚些时候,另外一个卖卡牌的人给了查理三套牌,还一个带着刺绣图案的背包。到晚上,他又卖掉了两套卡牌。几个夜晚过去之后,他也和其他卖卡牌的人一样,在小公园里等着新一版的卡牌。午夜时分,某处传来了钟声。一个女人突如其来地从夜幕中走来,她留着美丽的黑色长发,披着带有刺绣图案的围巾。她从背包里取出卡牌,银色手镯在月色里熠熠生辉。她给了查理十二套卡牌。坐在查理周围的人已经忙不迭的撕开包装盒,把卡牌展开,阅读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了大约三年的时间,查理对卖卡牌的生涯已经感到厌倦,因为和别人嚼同样的干果,抽同样用黄色树叶卷成的烟卷儿,他的牙齿也已经变成了红色。周围的人总是对他说,他的英语那么好,真应该去做导游。查理最后终于同意了大家的意见。现在,他的工作就是带着大批游客参观马尔马兹神庙遗迹,给他们讲太阳神和月亮女神的故事,还有随便编出的其他故事,以当天的心情而定。他始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在哪个国家。

  郝秀玉 译

  一

  乔治·亚历克·埃芬格

  乔治·亚历克·埃芬格声称影响其写作最大的是荒诞派戏剧,并将自己的多层次、自由奔放的小说称为“超现实幻想小说”。他初次崭露头角,是在一九七○年代,之后崛起成为极具个人大胆风格的短篇小说家,作品跻身众多杂志和选集。他的第一部小说《熵对我的意义》,实际上是相关联的故事缀成的四重奏。一开篇是传统的哲思科幻的论调,之后巧妙地切换到对家庭成长、政治权力斗争、艺术创造活动的探讨。他之后的故事也显现出相似的富有创新精神的情节和叙述结构,许多他的作品,如著名的《关键替补队员》《赤裸于隐形的眼中》《从闹市到蜂鸣器》《争球前卫》,都以运动和游戏为其主要隐喻。他写著的系列小说《死于佛洛伦萨》《那些柔和的声音》《独创的罗曼史》《记忆的狼群》,其中的角色有着相同的名字,却有着不一样的个性和动机,给人一种平行现实和平行宇宙的感觉。在《关键时刻》《时间之鸟》,以及反讽英雄传奇《莫利·伯恩鲍姆》《野蛮剑客》中,埃芬格深入探讨了时间旅行的微妙可能。他以马利德·奥德拉为主角的三部曲小说《当重力消失》《太阳里的火》《放逐之吻》,以未来中东为背景,描述了传统穆斯林文化对外来的赛博朋克科技的接纳。埃芬格的众多故事被结集在《复杂的感觉》《非理性的数字》《肮脏的伎俩》《闲散的快乐》等书中。他也写过不少电影小说,一部多序小说《红色录像带战争》《噩梦之蓝》(与戈登纳·多佐伊斯合著),还有主流小说《费利西亚》。

  这一天,是莱斯利·吉列特博士离开地球第三十周年,站在舷窗口,他望进无尽的虚空里。“晚上八点,星际虚空的温度是零下二百七十三摄氏度,即使忽略风寒因素①,也是够冷的,真是他妈的太冷了。”

  清晨时,他已从显示板上知晓,飞船将载着孤零零的他,在夜晚时分抵达一个恒星系的边缘。吉列特记不起这颗恒星的名字——只不过是目录中的一个数字而已。长久以来,他早就对恒星们失去了兴趣。最初,在杰西卡还陪伴在身边的那几年,他会热切地询问显示板这颗恒星在地球的夜空中会显现在什么位置,他们细致地检视着,要是认出这颗恒星是某个大星座的一员,他们会快活上好一阵子。但这都过去了,在他们见过几千颗恒星之后,兴致已经大为减损,在他们发现更多的行星体之后,甚至对研究本身也起了厌烦。幸好吉列特夫妇仍然保有足够的科学好奇心,他们继续着航行,离最初出发的地球越来越远。

  但现在,这最初的激情早已烟消云散。他才不会等在舷窗口,直到电子导航器把飞船驶入正常空间。他转身离开了控制室,并不太想去搜寻什么可居住行星,再说现在也晚了,他可以明天早上干。

  他跑去喂猫。在输入密码后,他把猫食从厨房滑槽里取了出来。“给你。”吉列特说道,“吃吧,好好享用,我得去看会儿书再睡。”朝隔间走去时,他感觉到走廊地板和墙壁的轻微震颤,说明飞船已经进入了正常空间。飞船并不需要吉列特的指示,根据行星的直径和环境,它早已设定好了一个安全便利的停驻轨道,那些行星,总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早已恭候多时,等待吉列特先生去探测,评级,命名,然后,抛弃……

  除非,他在某个行星上发现有生命存在。

  寻找生命曾是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很快也变成了吉列特夫妇的人生目标。他们是作为狂热的探索者启程的:莱斯利·吉列特博士,那时三十五岁,早已是理论宇宙生物学领域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和讲师;他的妻子,杰西卡·里德·吉列特,是中西部一所大型州立大学生化系的系主任。他们结婚已有十一年,在唯一的孩子去世后,他们就下定决心献身于实地星际探索。

  现在他们正穿越太空,航向银河系的遥远边界。很久很久之前,地球所围绕的那颗太阳就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在地球上时,吉列特夫妇为之思索,笔耕并争论不已的宇宙生物学,仍然是老样子,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在寻访了成百上千个恒星系,成千上万个潜在的可维持生命生存的星球之后,他们仍然没有看到或探测到任何一种生命形式,连最原始的都没有。登陆艇上的实验设备,一次次地从幽冷的频率发回令人沮丧的答案:没有生命,一片死寂,满目贫瘠。年复一年,银河系在吉列特夫妇看来,只不过是一片散落着冰凉石头和炽热气体的浩渺虚空而已。

  “还记得海登跟我们说过的那些话吗?”有一天杰西卡问道。

  吉列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那时候我可喜欢把他卷入争论了。”

  “他曾经对我说,我们可能会找到生命,但要找到智慧生命,那机会可就渺茫得很了。”

  吉列特满心愉快地回忆起那次讨论。“你管他叫地球智慧生命沙文主义者。你当场就杜撰出这么一个偏执狂类属的新词汇,我喜欢。我们把他看作保守的怪老头,现在看来,就连他也是太乐观了。”

  杰西卡站在她丈夫的椅子后面,看着他正在写的东西。“要是知道我们什么狗屁东西都没发现,你觉得,海登会说些什么?”

  吉列特转过来,抬头看着她。“我觉得,就算是他,也会很失望。”他说道,“很震惊。”

  “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她说道。

  连最简单的生命形式都无踪可觅,他们一开始是恼怒,然后是困惑,之后是感到不祥。很快,即使是莱斯利·吉列特,他总是尽量把感性思维与逻辑思维区分开,此时也不得不意识到,正在形成的经验结论,在向所有由人和机器做出的数学预测发出挑衅。在控制室挂着一张镶在框里的牛皮纸,上面用优雅的斜体字和数字,写着如下公式:

  N=N*·fp·ne·fe·fi·fc·L/Tg

  这是数十年前设计的一个公式,用来推算在银河系中可能发现的高科技文明的大致数量。根据当时的科学智慧,公式中的变量可被赋予真实的数值,N的值由七个变量决定:

  R代表银河内恒星形成的速率(赋值为10个/每年)

  fp代表拥有行星的恒星的百分比(接近100%)

  ne代表每个恒星系中生态环境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的平均数(赋值为1)

  fl代表以上行星进化出生命的百分比(接近100%)

  fi代表以上行星进化出智慧生物的百分比(10%)

  fc代表以上行星进化出高科技文明的百分比(10%)

  L代表科技文明的预期寿命(估值为1000万年)

  这些数值产生了一个预测结果N——银河系中的高科技文明的数量——N的取值范围是十到十的六次方。一百万万个。在早些年寻找无着的失望中,吉列特夫妇极为珍视这个公式。但他们不是在寻找高科技文明,他们只是在寻找生命,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可以。在离开地球六年之后,在一个围绕着一颗小小的冰冷恒星打转的寒冷行星之上,莱斯利和杰西卡正行走在干燥,多沙的行星表面。“我看不到任何高科技文明。”杰西卡说道,她弯下腰用增压服的连袖手套拨弄尘土。

  “的确没有。”她的丈夫说道,“别提文明了,连生命都没影儿。”这里的天空呈现一种紫红色,他不喜欢多看。他盯着地面,观察着杰西卡的手指在了无生命的尘土中搅动。

  “要知道。”她说道,“按公式的说法,每个恒星系中,至少应该有一个行星是适宜生命居住的。”

  吉列特耸耸肩。“确实有不少很适宜。”他说道,“公式还说了,那些适宜生命居住的行星,最终都会产生生命。也许他们在给变量赋值时,过于乐观了。”

  杰西卡笑了起来。“也许吧。”她的手指已经在地表挖了一个浅浅的洞。“要是不停地蹦来跳去,没准我能踩到个把蚂蚁或者蚯蚓什么的。”

  “在这儿跳可不好,宝贝。”吉列特说道,“走了,回去吧。”她叹了口气,站起身。他们一起返回了登陆艇。

  “真是浪费。”当他们准备起飞时,杰西卡说道,“我已经彻底放开自己的想像力,我已经准备好接受视觉冲击,千姿百态的生命乐园,甚至某些更怪的生命体,比如,会跳舞的水晶、会思考的云。但这荒芜一片,着实让我措手不及。”

  登陆艇往上穿过稀薄的大气层,飞向停驻在同步轨道上的主飞船。“一个科学家必须要有接受这类坏结果的心理准备。”吉列特的语调不无惆怅,“但我同意你的观点,经验观察的结果正在对公式预测提出严峻的挑战。”

  杰西卡松开安全带,深吸了一口气。“这就叫数学公式的不可靠性。今晚我得好好检查一下这个公式,看看到底是哪个变量把事情搞砸了。”

  吉列特摇了摇头。“我已经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了。”他说道,“查不出什么的。无论你怎么赋值,得出的预测结论和我们的观察结果总会有很大的差距。”在寻访过的无数行星上,他们连构造简单的水藻和原生动物都没发现过,更别提智慧生命了。飞船上的生化探测器从未探测到复杂蛋白质这类东西。有的只是石头和尘土,空洞的寒风掠过冰冷的死水。

  第二天早上,正如他所预料,行星们早已恭候在那儿。有五颗,围绕这一颗中等尺寸的恒星,G3类型,与地球所围绕的那颗太阳相差不大。他对飞船的电脑说道:“我命名这颗恒星为汉尼拔,从离汉尼拔最近的那颗行星开始,我依次命名如下:哈克、汤姆、吉姆、贝基、波利姨妈。我们将开始进行探测。”飞船上的设备会读取所有必需的数据,但吉列特不会依赖设备们来判断生命存在与否。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觉得最终的判断必须由他自己来下。

  哈克是一颗与火星大小相近的镍铁球,锈红色,布满陨石坑,干燥炎热,死气逼人。汤姆则更大更黑更冷,但有着相似的陨石坑和死气。吉姆像地球,有一个尺寸极大的含有氮气和氧气的大气层,其温度范围在零下摄氏度到五十摄氏度之间,行星表面存在大量的水。但是没有生命,布满岩石和尘土的地上没有,矿物化的水中也没有,一片死寂,连构造简单的蓝藻菌都没有。在汉尼拔恒星系中,吉列特曾经对吉姆抱的希望最大,但他也探测了贝基和波利姨妈。虽然两者的个头都比不上天王星和海王星,但这两颗行星是由低密度气体构成的巨型行星,在其浓汤般的大气层中没有生命,在其卫星的火成岩表面也没有生命。吉列特不再费心去为五颗行星的二十三颗卫星逐一命名,还是让那些后来者去操心吧,如果有后来者的话。

  接下来,吉列特必须要关照此次任务的第二个目的。在五颗行星中最适宜生命居住的吉姆的同步轨道上,他放置下一个传送门。现在,一艘追随他脚步的飞船,可以瞬间跨越数十万光年,从吉列特上一站放置的传送门穿越而来。他甚至不记得那个恒星系是什么样子,不记得自己给行星们取了什么名字。在航行中漂流这么多年,脑中的那些细节早已糊成了一团,再加上那些行星外表如此相像,又都如此死寂。

  他坐在一个屏幕前,俯视着吉姆。棕色的是多沙的大陆,蓝色的是海洋,白色的是云和极地冰盖。吉列特的猫,一只灰色的缅因浣熊猫,他唯一的伙伴,爬上了他的膝盖。猫的名字叫本尼,杰西卡带上船的“甲基”和“乙基”的曾孙。吉列特挠着猫的耳朵和下巴。“为什么下面连一只猫都没有呢?”他问它。本尼发出一阵咕噜声作为回答。不一会儿,吉列特就厌倦了盯着这静寂的世界看。他已经完成了探测,放置了传送门,现在已无事可干,就剩下把信息发回地球,然后继续上路。他给飞船的电脑下了指令,不到半个小时,行星们就已消失不见,吉列特又一次航行在黑暗的虚空之中了。

  他回忆起三十年前,他们对这个任务是多么的兴奋。他和杰西卡提交了申请,然后由于某些吉列特并不充分理解的原因,他们被选中了。“我的父亲认为,任何一个愿把余生投入到跨越银河系的旅行中去的人,都有点疯狂。”杰西卡说道。

  吉列特微笑道:“也许有点错乱,疯狂就未必了。”

  他们躺在屋后的草地上,仰望着夜空,琢磨着这漫天璀璨的星辰,他们将会先去造访哪一颗。这探索计划仿佛是一次休假,让他们得以从悲伤中脱身。又是一次机会,甩开回忆的万千牵绊,去证明他们的生活价值,考验他们对彼此的忠贞。“我告诉父亲,这对我们而言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她说道,“从科学的角度讲,我们这次真的是抓住了一次绝妙的生活转机。”

  “他信你的话吗?”

  “看,莱斯利,一颗流星。快许个愿。不,我觉得他没信。他说计划委员会的官员们认同他的看法,我们被选上的唯一理由是我们要么有点儿疯狂,要么有点儿混乱,总有那么点儿不对劲。”

  吉列特用一片长长的草叶搔她的耳朵。“因为我们将检视恒星和行星,就此度过余生。”

  “我告诉他,最多五年,莱斯利,五年。一旦我们发现任何可被确认是生命物质的东西,我们就掉头返航。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也许第一站我们就会有所发现。也许只要出去几个月或一年。”

  “但愿如此。”吉列特说道。他们望向天空,感到一股令人敬畏的重力正威压下来,仿佛无尽的距离转变成了物质和重量。吉列特闭上眼睛。“我爱你。”他喃喃说道。

  “我也爱你,莱斯利。”杰西卡低语道,“你感到害怕了吗?”

  “嗯。”

  “这样挺好。”她说道,“要是你心中一点忧虑都没有,和你一起旅行反倒会令我不安心。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彼此相伴,旅程会很有趣。继续待在这儿,生活将一成不变,不过是给毕业班的学生上上课,在诺贝尔奖晚宴上喝喝雪利酒。星际旅行可比这有趣多了。”

  吉列特笑了起来。“我只希望当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有人记得我们。不过依我看,就算我们出发返回只花两年时间,到时候人们早已把这个探索计划忘光光了。”

  与她父亲告别比他们想象的要困难些。里德先生仍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地球。“许多年轻人都遭遇了像你们一样的损失。”他说道,“但他们都挺了过来,他们不会抛弃自己的生活。”

  “我们并没有抛弃任何东西。”杰西卡说道,“爸爸,我觉得除非你是个生物学家,你才能理解我们的决定。去宇宙中寻找生命,比起待在地球上我们能做的任何事,都要有趣得多。再说我们不会离开太久,这是一项实地考察,最有挑战性的那种。我们俩一直以来都宁愿去星际旅行,而不是在某个大学的黑板前教书。”

  里德耸耸肩,吻了吻他的女儿。“既然你那么坚持。”是他最后的话。他和吉列特握了握手。

  杰西卡抬头望着巨大的宇宙飞船。“我们的确是挺坚持。”她说道。他们的决定此时早已无可挽回了。几个小时之后飞船就发射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地球在舷窗和屏幕上变得越来越小。

  在飞船上生活起先感觉有点怪,但他们很快就适应了。他们明白过来,尽管星际旅行的主意很令人振奋,但飞船上的日常生活可比他们想象得要枯燥得多。两只猫适应起来倒是没什么困难,吉列特夫妇都很高兴有它们的陪伴。当飞船飞离地球五十万英里,电脑操纵飞船滑入了零空间,他们第一次真正地与世隔绝了。

  感觉很可怕。在零空间中他们没办法联系地球。飞船变成了某个自我独立的小世界,在吉列特过度放纵自己想象力的危险时刻,这围绕着他的寂静虚空,像某种散发疯狂和死亡气息的透明溶液,浸渍着他。杰西卡的陪伴让他安静下来,当飞船来到第一个未探索的星系,进入正常空间,他如释重负。

  他们探测的第一个对象是一颗M级,昏暗的小恒星,这是银河系中最常见的类型,只有两个行星体和许多小行星碎片围绕着它。“我们给这颗星星取个什么名呢,亲爱的?”杰西卡问道。他们透过舷窗看着它,像是看着自己初生的孩子。

  吉列特耸耸肩。“要是我们采用地球上的神话体系,命名起来会容易得多。”

  “这主意不错。现在我们有一颗恒星,两个小行星正围着它打转。”

  “阿波罗是不是有……不,我记错了。我是说——”

  杰西卡回过头来。“这让我想起了奥丁和他的两个乌鸦。”

  “他有两只乌鸦?”

  “当然有。”杰西卡说道,“思想和记忆。胡金和姆金。”

  “好吧。我们就命名这颗恒星为奥丁,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两个名字来命名两个小行星。真高兴有你在身边,这些事你可比我在行多了。”

  杰西卡大笑起来。她急着要去勘探那两个行星。这还是航行的单调第一次被打破。莱斯利和杰西卡都没指望能在这两个孤凄的小行星上发现生命,但他们很乐意做一次彻底的探测。他们心怀敬畏,在胡金和姆金那阴冷荒凉的地表上漫游一番,做完了探测,最后回到了停驻在同步轨道上的飞船中。他们把探测报告发回地球,放置下第一个传送门,然后,并无太多遗憾之情,离开了奥丁恒星系。他们感觉自己仍然和家园保持着联系,尽管他们发送的信息要隔很久才能到达地球,他们航行得又太快,以至于不能接收到来至地球的任何信息。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愿意,仍然可以掉转方向,飞回地球。

  求知欲催促着他们向前。孤独还未变得不可忍受,那刻骨的恐惧感还未浮现。

  传送门是给那些后来者用的,他们将追随吉列特夫妇的脚步踏入银河系未知领域;他们可以利用一连串的传送门向前推进,但不能通过传送门返回。这些传送门就像土著人埋藏在非洲沙漠中装满水的鸵鸟蛋,使得星际旅行变得更安全更舒适,并且让后来者可以航行得更远。

  每一次吉列特夫妇离开某个恒星系,航向下一个,穿越零空间,他们离开家园的距离就越来越遥远。“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在他们航行了两年多之后,吉列特坦陈道,“我们仍然和地球保持着任何联系的想法,只是我们的幻想,是我们编造出来的,好让自己不至于陷入疯狂。我感觉我们花费那么多精力,只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

  杰西卡冷静地听着。她也有相同的感受,但她从未向她丈夫透露过。“有时候我也感觉大学的教课生涯简直是世界上最棒的活儿,有时候我埋怨自己没有早看清这一点。但这种感受不会持续太久。每一次我们登陆一个新的行星,那股熟悉的希望劲儿又回来了。让我们抓狂的只是待在零空间的那几个星期。那种隔绝感太压抑了。”

  吉列特哀怨地看着她。“就算真的发现了生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问道。

  她看着他,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你这话不是当真的。”最后她说道。

  像以往那几次一样,最终吉列特对科学的好奇心拯救了他。“不是。”他轻声说道,“我瞎说呢,发现生命很了不起。”他把三只小猫从伊赛尔的窝里抱起来。“那无数颗行星中,只要在其中一颗上发现有这样的生命在等着我们,就很值得了。”

  几个月过去了,吉列特夫妇探访了更多的恒星和行星,生命仍然无迹可寻。三年过去了,他们继续飞离地球。第四年过去了,然后是第五年。他们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

  “这只是让我稍感不安。”吉列特说道。他们正坐在一望无际的灰色大洋边上,在一颗他们命名为卡拉维的行星上。那是一片宽阔的纯白沙滩,高高的沙丘矗立。海浪不断冲刷,在他们的脚边消退成白沫。“我是说,我们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追随而来,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但我时常会妄想,或许有什么人正追随我们的航向,穿过那些传送门,穿越虚空,然后跳越到了我们前面。也许有这么一个人,正在前面某个我们还没探访过的行星上,等着我们呢。”

  杰西卡用湿沙堆了个矮矮的沙堆。“这里可真像地球,莱斯利。”她说道,“只要不去在意那黄绿色的天空,不去追究这沙丘上怎么连一棵青草也没有,这海滩上怎么连一只贝壳也没有。为什么有人要这样追随我们呢?”

  吉列特躺回洁净的白沙之上,聆听着悦耳的涛声。“我不知道。”他说道,“也许多年之前,在某个我们探测过的行星上,存在着某种奇特的生命。也许我们失误了,忽略了什么,误读了某个读数或者数据什么的。也许地球上所有的国家已经在一场世界大战中全部毁灭,而我就成了唯一幸存的男性,世界上最后一个女人正与我共享眼前这良辰美景。”

  “你可真是疯了,宝贝。”杰西卡说道。她把一些湿沙甩在他增压服的裤腿上。

  “也许基督降临地球,觉得少了咱们俩,那场面不够完整。有那么一阵,每一次我们在某个恒星旁返回正常空间,我都挺希望看到那里有另一艘宇宙飞船,正等着我们。”吉列特又一次坐起身,“但,这从来没发生过。”

  “要是有根棍子就好了。”杰西卡说道。她往沙堆上堆上更多的湿沙,盯着端详了好几秒,然后抬头看向她的丈夫。“地球上会不会发生了什么大事?”她问道。

  “谁知道这五年来都发生了些什么?想想那些我们错过的东西,甜心。谢谢那些新书新电影,杰茜。想想那些最新的科学进展。也许中东地区已经实现了和平,一种革命性的新能源已经被发现,一个女黑人入主了白宫。也许那些小伙子们在赛场上赢了面锦旗,杰茜。谁知道呢?”

  “你扯远了,亲爱的。”她说道。他们站起身,拍打掉沾在增压服上的沙子。然后他们返身朝登陆艇走去。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返回了飞船。吉列特观察着小猫们,它们才不会去操心什么中东局势——也许这样的态度才是正确的。“我来告诉你。”他对他妻子说道,“我来告诉你谁知道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那些留在地球上的人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他们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们这里现在的情况。尽管我们对彼此的情况都有点无知,但他们明显过得比我们更轻松自在。”将会成为本尼妈妈的那只小猫,把身子蜷作一团,睡得正香。

  “你感觉与人类社会隔绝了。”杰西卡说道。

  “当然了。”吉列特说道,“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在我们结婚之前,当时我跟你说我只想继续做自己的学术研究,然后你对我说孤独的人算不上是人类,记得吗?你那时侯说话总是这样的调调,搞得我忍不住要追问,你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然后你就会面露微笑,讲些早就算计好的小故事。我猜你那时心里一定很得意。那时候你说‘孤独的人算不上是人类’,我追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然后你大讲了一通要是我一个人独自过活,那简直就是白活了的歪理。我记不起确切的话了。你说起话来就是这么疯疯癫癫的,没有一丁点儿逻辑成分,却言之成理。你说我以为自己可以坐在象牙塔里,透过显微镜来观察世事,记下些粗浅的发现,不时地发布些小小的声明,宣布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和感想。你说有人在乎我才怪。你说不管尝试起来多么艰难,我得生活在人群之中,我不能与人群隔绝。你说我不能爬到树上,就以为是开创了一个人类的新亚种。但是你错了,杰西卡。你可以与人群隔绝。看看我们现在。”

  空气中弥漫着他苦涩而沉重的语气。“看看我现在。”他喃喃说道。他看向镜子,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看上去很苍老;更糟糕的是,他看上去有点精神错乱。他立刻扭转头,眼中满了泪水。

  “我们并没有彻底隔绝。”她和声说道,“只要我们还相伴在一起。”

  “对。”他说道,但他仍然有疏离感,随着时间流逝,他身上的人性特征在逐渐流失。他做的都是一些有屈人类尊严的维护工作。读取指数盘和标号盘,敲击按钮——这些都是机器干的活儿,连经过训练的动物都能胜任。他感觉被抛弃,就像土豆上的一个坏点,被切下,扔掉了。

  杰西卡的陪伴防止了他的抑郁恶化成疯狂。他比她更容易受孤立境遇的的感染。探索工作是杰西卡的精神支柱,但对莱斯利而言,这徒劳的繁复只证明了他们使命的无益。

  “我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杰西卡。”他向她坦陈道,那是第九年的某一天。“它们不时地浮现出来。一开始我并不在意。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开始留心了,尽管当我静心去分析时,这些只不过是十足的傻念头。”

  “什么样的念头?”她问道。他们在登陆艇上,正准备登陆一颗巨大的红色星球。

  吉列特检查了那两套增压服,把它们放在登陆艇上。“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上并没有其他人,他们只是我想象出来的。而且我们也不是来自地球,我所记得的地球上的家和所有东西都是错觉和虚假记忆。我们一直都是在这飞船上,而且要永远待下去,在整个宇宙中其实只有我们孤零零两个人。”他说话的时候,紧紧地抓着登陆艇气阀的厚门,直到指关节都泛白了。他感到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他知道自己的焦虑症马上就要发作了。

  “没事的,莱斯利。”杰西卡柔声说道,“回想一下我们在地球上共度的那段时光,那不可能是谎言。”

  吉列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有那么一会儿呼吸都有点困难。“是的。”他低声说道,“很有可能是谎言。你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他开始哭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疯狂的边缘。

  杰西卡抱着他,焦虑继续加重着,然后消退了。不一会儿,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理智的外表。“这探索任务可比我当时想的要艰难得多。”他低声说道。

  杰西卡亲了亲他的脸颊。“与世隔绝这么多年,出现这样的心理问题是免不了的。”她说道,“我们从来没料到会航行那么久。”

  他们现在所在的恒星系有一颗M级的恒星和十二颗行星。“有很多活要干,杰西卡。”他说道,繁忙的工作在前,他稍稍振作了一点。“这会让我们忙活好几个礼拜。这可比在零空间里飘荡好多了。”

  “是的,亲爱的。”她说道,“你已经开始想名字了吗?”给星球命名已经成了探索任务中最乏味的部分——得为所有的恒星及其卫星想出足够的新名字。在探索过八千个恒星系之后,他们用尽了所有能回忆起的神话人物、历史人名、地理地名。现在,他们轮流用棒球选手,作家和电影明星的名字来给星球命名。

  他们正要去登陆和探测一个荒芜的行星。它被命名为里克,取自电影《卡萨布兰卡》里面的一个角色。尽管它看上去不太可能适合生命生存,但他们仍需亲自探测一下,仅仅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者如吉列特的妈妈常说的,哪怕只是碰碰运气。

  的确该去碰碰运气,想到这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的脸上已经好几年未展现如此轻松的表情了。这是吉列特在航行中的一个关键时刻。从此之后,当杰西卡仍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像这次这样如此接近疯狂的边缘。他紧紧依赖着她和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来抵挡无尽虚空的冰冷和谵妄氛围。

  眨眼之间,又是数年一晃而过。过去已模糊成一团难辨的疑雾,未来还未到来。活在现在,对吉列特夫妇既是救赎,又是诅咒。他们把时间都花在飞船的日常运作和寻找生命的例行探测上面,这些任务一如既往地乏味,最初的那种探索者的兴奋感也已消散了。

  当他们的结伴冒险快满十二年的时候,灾难降临到了:在离地球上千光年远的一个未命名的行星上,一个贫瘠的沙石峡谷旁,一座多石的山上,杰西卡·吉列特死了。她弯下腰去采集泥土样本;增压服上一处磨损的缝线裂开了;空气从裂缝处涌进增压服,发出不祥的咝咝声。她倒在多石的地上,死了。他的丈夫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一点办法都没有,有毒的空气片刻间就杀死了她。他坐在她身边,直到夜幕降临,挨过冰冷的长夜,枯守到第二天清晨。

  他把她埋在那个行星上,他把它命名为杰西卡,然后永远地离开了。他在行星的同步轨道上放置下一个传送门,结束对星系中其他行星的考察,然后继续前往下一颗恒星。悲伤如此沉重,他很多天都卧床不起。

  一天早晨,本尼爬上来窝在吉列特身边。小猫快一个星期都没喂食了。“本尼。”这个孤独的人喃喃低语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回不了家了。就算我现在立刻掉头,不做任何停留,加速往回飞,也要二十年才能回到地球。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地球,那时候我也已经七十岁了。我从没指望能活那么长。”从此,吉列特以一种麻木的态度应付着工作职责,与杰西卡在一起时的热情变得荡然无存。除了继续前进,无事可干,所以他任其漂流,但是孤独像死亡的阴影般笼罩着他。

  他检查着考察结果,决定试着提出一个尝试性的假说。“这数据很不寻常,本尼。”他说道,“背后一定有某种简洁的解释。杰西卡总是争辩说这并不需要任何解释,但我现在确信有这么一个解释存在。这数据背后一定隐含着什么意义。你说说看,为什么在探访过的两万多个行星上,我们连一丝生命的迹象都没找到呢?”

  本尼对此并无建议。它只是用大大的黄眼睛,盯着踱来踱去的吉列特看。“我以前就全面考虑过。”吉列特说道,“但我提出来的那些理论,都很难让人接受。杰西卡要是知晓的话肯定会认为我疯了。我在地球上的那些朋友估计也不屑一听,本尼,他们根本不会把我说的当回事儿。但像这样的调查,深入到一定程度,就必须把所有的预测值都抛开,对真实的情况和数据进行深刻而细致的反思。要知道,我也不想要这样的结果,这肯定不是我和杰西卡期望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吉列特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他开始想起杰西卡,不一会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他想的是他要如何将余生都奉献给她,奉献给她的梦想,在即将探访的某个恒星系中为她找到答案。

  他要用尽余生去为她找到那个答案。这许多年失望之余,还好有一点值得庆幸:统计数据极易理解。不需要计算机来帮忙处理:只有一串长长的零。“科学是建立在理论之上的。”吉列特想道,“有些理论也许在实践中不可检验,但有压倒性的数据支持,因而也是可接受的。比如,也许重力事实上并不存在,只是因为某种统计学上的巧合,所有的物体都在不停地下坠之中。也许,下一个时刻,所有物体就会开始无序运动,盲目地上升、下坠,每个物体运动的方向均为随机选择。到时候重力法则就必须被改写了。”

  这是他的推理中最初也是最安全的部分。然后他感觉自己非常有把握,解释得通这一连串死寂行星的存在。“我并没有真的要往这个方向去考虑。”他喃喃低语,向杰西卡的灵魂述说着,“下个星期,也许,我们会再探测几个恒星系。”

  他的确探测了。一颗M级恒星和七颗行星,一颗G级恒星和十一颗行星,K级恒星和十四颗行星,所有的行星都饱受陨石撞击,坑坑洼洼,岩浆流四溢。考察过这三个恒星系之后,吉列特把本尼抱在膝上。“又多了三十二颗行星。”他说道,“现在总数是多少了?”本尼不知道。

  吉列特没有谁可与之辩论,他不能请教地球上的科学家;连杰西卡也已经离他而去,他只有一只灰猫当他耐心的听众,可指望不了他来进行任何精妙的思想撞击。“你注意到没有,”人向猫发问道,“我们离地球越远,这宇宙看上去就越同质化?”也许本尼没有理解同质化这个单词,但他不动声色。“这许多年来我们见过唯一真正不自然的东西,是地球本身。在二十年的探索中,地球上的生命是我们见过唯一异常的因素。对此你怎么看?”

  在这点上,本尼显然没什么看法,但吉列特却看出了点名堂。他耸耸肩。“我的那些朋友们没有一个会愿意去考虑,地球在宇宙中也许是孤独的,在无尽的宇宙空间里,也许别的地方都是一片死寂。当然,在这无尽的宇宙空间里,我们探索过的还不多,但零比两万三千,说明肯定有什么蹊跷。”二十多年前,当吉列特夫妇离开地球的时候,主流的科学观点坚称别的星球上肯定存在生命,虽然当时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证据。生命肯定存在,关键是有没有运气找到。吉列特看着那个方程式,在整个航行中,这方程式的图片一直挂在控制室里。“如果其中一个变量是零,那么整个方程式的值就是零,到底是哪个变量呢?”他沉思着。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但具体是到底哪个变量,对吉列特而言,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

  三十年了,流浪的脚步仍未停止。吉列特的生命将终结在寂静黑暗的宇宙深处。地球已成苍白的回忆,比昨夜的梦境更虚幻。本尼已经是一只老猫,很快它也会像杰西卡那样死去,吉列特将彻底孤独。他不愿去想,但这念头一次又一次地涌上他的心头。

  另一个想法也时常涌上心头。他明白这是一个非理性的想法,是他在三十年前嘲笑过的。他所受的科学训练教导他要以冷静坚定的理智来检验自己的观点,但这个新观点是禁不起如此严格的检验的。

  他开始考虑也许地球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是千万颗行星中唯一被赐福予生命的。“我必须再次承认,银河系中那么多行星,我只考察了很小一部分,远远不够。”他说着,如此委婉,似乎是在顾虑杰西卡的感受。“但如果忽视这三十年积累的经验数据,就未免太傻了。如果我说地球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不是一个基于科学推理和数学演算的观点。统计学推论也要求别的星球上存在某种形式的生命。有什么可以反驳这样一个生物学规则呢?”他等待着本尼作答,但本尼好像无话可说。“只有信仰。”吉列特喃喃低语道。他停顿了一下,以为会听到杰西卡的灵魂发出震耳的嘲笑声。却只听到低沉的嗡嗡声和滴答声回荡在飞船中。

  “一次创世,只发生在地球上。”吉列特说道,“想想大学里的那些人对此会有何评价?我再也没有资格在大学里露脸了。他们会剥夺我所有的学位证书。《科学》杂志会取消我的订阅资格。本地的公共广播公司频道也会驳回我的会员资格。

  “但是我又能得出什么别的结论呢?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如果像我们一样,在过去三十年中这样考察下来,他们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我不是轻易就得出这个结论的,杰西卡,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的审慎。对不是亲眼所见的东西,我从来不信任。我甚至不相信有乔治·华盛顿这个人存在,更别提什么不证自明的基本原理了。但有些时候,科学家必须接受那个最不吸引人的解释,如果这是唯一契合实际情况的理论。”

  他到底是对是错,是否调查了足够数量的行星来支撑他的理论,这些已无关紧要。他已经不得不把所有的成见,一个接一个都抛弃掉,才得以使信仰飞跃。他知道现在这个貌似真理的观点,其实并未经过任何实验检验,只是凭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的冲动得出的。

  有好些天,他都对这个观点很是满意。无论什么原因,生命只被创造于地球,别处都没有。从那时起,吉列特发现的每一个荒芜死寂的星球,都成了这个假说的有力佐证。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意识到,他使得自己遭受了多么可怕的厄运。如果地球是生命的唯一家园,吉列特为何还要如此急迫地远航,越来越远离地球,远离这个生养他的地方,远离这个他本该居守的地方?

  对自己,对杰西卡,他到底都干了什么啊?

  “我的不偏不倚反而害了我,甜心。”他郁郁不乐地向她倾诉着,“如果我真地能一直保持冷静客观,至少我还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我自己让我们两个人遭了这么大的罪。但我做不到,不偏不倚,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一旦我们去衡量某事某物,我们的人性因素就会掺杂其中。我们不可能成为宇宙的被动消极的观察者,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思考,我们感知。所以我们注定了最终会发现这真理,我们注定了要为发现这真理而受苦。”他多么希望杰西卡还活着,可以向以前那样安慰他。以前他也感到过孤独,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糟糕。现在他明白了隔绝的终极意义——远离他自己的人类世界,远离创造这世界的力量。他不应该在这里,无论这是什么地方。他属于地球,属于那个生命的世界。他从舷窗望出去,无尽的黑暗仿佛从他的眼睛渗透进来,混淆进他的思想和精神。他感到灵魂深处升起一阵可怕的寒意。

  好一会儿,吉列特情绪失控,难以自持。杰西卡死后,他就刻意压制自己的悲伤,他从来不放纵自己沉浸在对她的哀思中。现在,在他的新信仰的重压下,失去她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厉害。他允许机器全权接管飞船的控制并照料他。飞船进入了实空间,他注视着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的星星。他抚摸着本尼的厚实灰毛,怀念着那些他轻易放弃的东西。

  最终是本尼的陪伴,使吉列特度过了这个难关。吉列特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本尼,突然,他的手停在了空中;刹那间,吉列特体验到一种领悟,就是东方哲学家所说的开悟,他的脑海一片澄澈空明。他直觉到,自己其实是因为想岔了,才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如果生命在地球上创生,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这创生的一分子,不管它们身在何处。本尼,这只灰色的猫咪,也是这创生的一分子,即使被锁在这个金属罐头里,漂流在群星间。吉列特自己也是一分子,无论他航行到何处。这创生既存在于地球上,也存在于这艘宇宙飞船上:吉列特竟然以为已经把自己从这创生中割裂了出来,真是愚蠢的想法——其实杰西卡以前就是这么开导他的。

  “本尼!”吉列特说道,一滴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淌了下来。猫咪抬头亲切地盯着他。吉列特感到心间淌过一阵暖流,终于从孤独中解脱出来了。“这只是对死亡的恐惧。”他轻声说道,“我只是害怕死亡。真不敢相信!我原以为自己已经超脱这恐惧感了。终于解脱了,真好。”

  当他再次看向舷窗外旋洄的群星,这银河也不再那么空虚和黑暗了,而是充满了创造的律动活力,让人备感振奋。他知道自己的信仰不会被动摇,即使下一个探访的行星生机盎然,生命多样,也不会改变分毫。因为他的信仰不再是基于数据和事实,而是建立在内心深处更强烈的信念之上。

  他到底要航向何处,到底还要探访哪些行星,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去向何方,都是在回归家园。

  阿古 译

  黄金时代

  叫我乔

  波尔·安德森

  自一九四七年发表了科幻文学处女作以来,作为多次雨果奖和星云奖得主的波尔·安德森已写成超过五十部小说以及百余部短篇作品。他的第一部小说《脑波》对二十世纪知识大爆炸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做出了推测,堪称传统科幻文学创作技法的经典范例。安德森以其故事中的细节著称。他的“技术历史”系列是一部描述星际探险和帝国建设的传奇丛书,叙写了未来五千年间“银河联邦”三个王朝的兴衰。通过该系列丛书的广阔视角,安德森塑造了鲜活丰满的人物角色,并探讨了诸如自由企业论、尚武精神、帝国主义、不同的统治风格等特定理念和观点对新世界社会以及政治架构的深远影响。该系列最重要的作品中的两个人物,皆是不同时代和文明的特定产物:一个是《计数者》《撒旦的世界》《莫尔克海姆》中的主人公,法斯塔夫①式的流氓商人尼古拉斯·范·莱茵;另一个是在《我们认领那些星球》《暗影与幽灵骑士》《地球人,回家了!》中出现的多米尼克·弗兰德里少尉。安德森作品中遵循了许多传统科幻文学的经典主题,包括《宇宙过河卒》中接近光速的旅行,“时间巡逻”系列丛书中的时空旅行以及《火焰时刻》中的加速进化等。安德森因其在作品中将科幻与历史融为一体而声名远播,这一点在小说《超时空毁灭者》中表现得尤为典型。该小说是一部优秀的“第一次接触”类的作品,描述了一支队伍俘获一艘外星飞船的故事。安德森的大部分科幻作品都隐隐带着一丝神话感觉,特别是其充满英雄幻想主义色彩的作品《三颗心与三只雄狮》《断剑》等,仿佛从《仲夏夜之梦》的故事背景中得到了灵感一般。安德森于一九七八年荣膺托尔金纪念奖。他与妻子凯伦一起撰写了《伊斯之王》,并与戈登·迪克森一道创作了“霍卡”系列。他的短篇作品被结集编成数卷,包括《空气与黑暗的女王》《别的故事》《同一个宇宙》《地球来的陌生人》《七次征服》等。

  黑夜的狂风从东边呼啸而来,带起了一阵带着氨气的灰尘。几分钟之内,爱德华·安格尔西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进废墟里搜索那个小熔炉。风吹的声音就像是支愚蠢的低音管在他脑袋里呼呼地响着。他只觉有东西在背上抽打了一下,鲜血直流;有棵树被风连根拔起飞到了一百公里开外。闪电划过高空,黑夜里的乌云也乱成一团。

  仿佛要呼应闪电的号召一样,冰山上的雷声、一团闪耀的红色火焰、还有轰然倒塌的山坡三者相互配合,声音响彻整个山谷。大地都在颤抖。

  钠爆炸的声音,听起来还以为是安格尔西在敲鼓呢。火光和闪电给了他足够的照明去寻找那个装置。他用健壮的双手捡起工具,尾巴紧紧抓住食物槽,他沿着向上倾斜的隧道往回走,然后回到自己的防空洞里。

  这个防空洞的墙壁和屋顶都是由水制成的。这些水由于距离太阳过于遥远而冻结,每平方英尺上都因承受着庞大的大气压强而坚硬无比。这个防空洞靠一个微小的通风孔来换气,一盏依靠氢气才能点着的树油灯给这个单人房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安格尔西趴在蓝色的地板上,气喘吁吁。对外面的风暴咒骂一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种氨风暴经常在日落时出现,除了等待风暴过去你什么都做不了。反正他也累了。

  再过五个小时左右天就亮了。今天晚上他本来想先浇铸一个斧头,但是可能白天的时候做会好一些。

  他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只十足类动物,生吃了它的肉,然后停下来从水壶里大口大口地喝着液化甲烷。如果他手上有合适的工具的话,情况就好多了,但目前为止,一切只能靠牙齿、爪子和偶然得到的冰柱来艰难地进行挖掘和劈砍。而那艘宇宙飞船只剩下了一副可恶的烂架子和破碎的残片。还有好几年,他才能过上人类该过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伸了伸胳膊和腿,然后躺下睡觉。

  在离他大约一百一十二万英里远的某处,爱德华·安格尔西正摘下他的头盔。

  他环顾四周,一边眨着眼睛。离开木星表面后,他总感觉置身于这样一个干净、安静又井然有序的控制室有些不真实。

  他浑身肌肉酸疼,本不应如此的。他并没有真的在三倍重力和高达一百四十度的高温下,去和风速达到几百英里每小时的风暴作斗争。现在他在这里,呼吸着氧气,而木卫五的引力对他几乎不起作用。待在那儿的是乔,他的肺里正承受着高压的氮气和氦气,具体数值没法估计,因为气压计都破了,压电效应也受到干扰。

  然而,他的身体确实感到精疲力尽。毫无疑问,是因为精神极度紧张的缘故。毕竟,在某种意义上,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内他变成了乔,而乔一直在艰苦地工作着。

  拿掉头盔以后,安格尔西仍对自己的身份有些恍惚。意识投射仪仍将脑波频率调整在乔的大脑波段,而不是安格尔西自己的。在他内心深处,他正体会着一场难以形容的睡眠感受。有时候,那些模糊的东西或者颜色是在柔软的黑色梦境里漂浮着吗?当安格尔西停止远程操控的时候,乔的大脑也有可能会做梦吧。

  意识投射仪面板上面的红色灯光一直在闪烁着,警铃也发出令人恐惧的呜呜声。安格尔西嘴里骂了一句。他的手指控制着轮椅,转身冲向控制面板。是的,感应舱又振荡了起来!电路爆裂了。他一只手把面板扳了下来,另一只手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工具。

  在他的意识中,他能感觉到和乔的联系变弱了。如果他完全失去和乔的联系,他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联系上他。他们在乔身上投资了好几百万美元,也花费了高端科研人员好几年的时间。

  安格尔西把令人生厌的感应舱从插座上拔下来,扔到了地上。能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这让他的脾气缓解了一点。这样他才能好好地找到一个替代品,将它重新插上去,再次把设备切换到当前的状态。

  机器预热,再次运作了起来,他大脑深处和乔的联系增强了。

  然后这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男人缓慢地把自己摇出了房间,进入大厅。让别人来清理这个破碎的感应舱吧。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人。

  简·科尼利厄斯除了去过月球度假村外就没有离开过地球。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这明明是十三个月的流放嘛,粒子公司应该补偿他才是。实际上,他知道的意识投影仪以及他们古怪的想法不比其他人多。为什么不派其他人去呢?谁关心这个事啊?

  很明显联邦科学当局很关心这个事。当局似乎已经用纳税人的钱给那些大胡子隐士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因此科尼利厄斯对这条通往木星的曲折道路怨声载道。而当局命令向这颗太阳系内的小卫星加速前进时,他真是难以忍受,所以对此更加怨气冲天。而在登陆前,当他终于来到木星的温室时,他却一句话也没说。第一次看到这个温室的人,没有人说过话。

  当科尼利厄斯盯着这些东西看时,阿恩·维肯耐心地等待着。那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想,就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看到这样的东西有时候真让我感到害怕。

  科尼利厄斯终于转过身来。这个又高大又肥胖的男人本以为对木星的外表已经有些许了解。“我不知道,”他低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看过图片,但是……”

  维肯点了点头。“当然,科尼利厄斯博士。光看照片是不够的。”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这颗卫星上有堆黑暗破碎的岩石,在着陆跑道的后面延伸出一条小路,看起来很陡峭。这个卫星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个平台,星星冷冰冰地从它旁边飘过,在它周围闪烁。木星占据了那片天空的五分之一,它轻柔地旋转着,被各种颜色所包裹;上面的光斑宛如月球般大小,还会刮起和地球表面一样宽广的剧烈旋风。科尼利厄斯本能地想到,如果有任何重力可言的话,这颗巨大的行星正在朝着他砸过来。事实上,他感到仿佛被向上吸了起来,他紧紧抓住一根铁条,双手酸痛不已。

  “你们……就住在这儿,和这玩意儿待在一起?”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我们一共有五十个人,相处得挺融洽的,”维肯说,“也不是那么糟糕。你们签了四批人,前后有四艘飞船到达这儿——不管你信不信,科尼利厄斯博士,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儿了。”

  新人是不允许问东问西的。对木卫五上的这些他还有一些疑问。他们大部分都是胡子拉碴的,虽然在这儿也确实很难保持整洁。他们在低重力环境中的活动看起来也很梦幻。这种修行般的生活改变了他们——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们在绿色的地球上从来没有过得很舒服,所以才能接受这种贫苦、简单、服从的生活吗?

  十三个月!科尼利厄斯打了一个寒颤。这将是何等漫长而寒冷的等待啊。想想他得待在一个离太阳四千八百万英里远的鬼地方,现在拿到的工资和奖金只能勉强算上是一种安慰吧。

  “要说做研究,这是一个完美不过的地方了,”维肯继续说,“所有的设备、精挑细选出来的同事、清净的环境——当然……”他把大拇指指向那个星球,然后转身离开了。

  科尼利厄斯跟在他后面,表情很尴尬。“毫无疑问,这很有意思,”他语带夸张地说,“非常吸引人。但是实际上,维肯博士,把我拽到这个地方,让我花一年多的时间等待下一艘飞船的到来,让我做一份可能几星期就能完成的工作……”

  “你真觉得有那么简单?”维肯轻声问道。他转动着脑袋,眼神中有某种东西让科尼利厄斯变得沉默下来。“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我仍不清楚那儿还会发生什么问题。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就算你用正确的方法处理时,也会变得更复杂。”

  他们穿过飞船的气闸以及连接着空间站入口的隧道。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地下。房间、实验室,甚至是大厅,这些地方在一定程度上都显得很奢侈。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公共休息室里有一个壁炉,里面生着真正的火!只有上帝才知道这要花多少钱!考虑到这颗卫星上充斥着巨大而严寒的空间,还有考虑到自己被判的这一年多的徒刑,科尼利厄斯就觉得这种奢侈实际上是生活必需品。

  维肯向他展示了一个装修精致的房间,这将是科尼利厄斯未来的住所。“我们会很快把你的行李带过来,然后将你的心电感应装置从船上运下来。现在,每个人不是在和飞船的船员聊天就是在阅读自己的邮件。”

  科尼利厄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坐了下来。这把椅子的样式和所有廉价家具一样,只不过是一把像蜘蛛腿般的支架,却能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在外套口袋中摸索着,希望能找到点儿什么来贿赂旁边那个人,好让他陪自己再坐一会儿。“抽雪茄吗?这是我从阿姆斯特丹带来的。”

  “谢谢。”维肯接过烟,随意得让人有些失望。他高高翘起一条纤细修长的腿,吐出灰色的烟圈。

  “嗯……你是这儿的负责人吗?”

  “也不完全是。没有人完全负责这儿。我们确实有一个主管,同时也是厨师,来处理各种可能发生的小事。别忘了,这里是研究站,以前是,将来也是,始终都是。”

  “那你管什么呢?”

  维肯皱了皱眉头。“对任何人都不要这么直接问问题,科尼利厄斯博士,”他警告道,“他们会更愿意尽可能详细地对新人散播八卦。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次次属实地回答——不,没必要向我道歉。好吧,我是一个物理学家,专门研究固态的超高压。”他朝墙壁点了点头。“在那儿,一大堆东西需要研究呢!”

  “我明白了。”科尼利厄斯静静地抽了会儿烟,然后又说,“虽然我是个心电学方面的专家,但是坦白地说,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机器会像报道的那样没法正常运转。”

  “你的意思是说,呃,那些感应舱在地球上能够稳定输出?”

  “在月球、火星、金星——各个地方都能正常运行,但很明显在这儿不行。”科尼利厄斯耸了耸肩。“当然,心电感应波并不很稳定,有时候你会得到不需要的反馈,当……不行,在我进行分析之前我需要先调查清楚。你的心电感应师是谁?”

  “只有安格尔西,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经过正式训练的心电感应师。他是在腿瘸了以后才决定来这儿的,并且表现出一副主动请缨的样子。在木卫五上,你很难找到哪个家伙像他一样对这里的条件不挑剔的。而且,爱德华①能和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员一样,很好地控制乔。”

  “啊,对,你的心电傀儡。我也会好好观察他的。”科尼利厄斯说。他不由自主地这件事感兴趣起来。“可能问题出在乔本身的机制上。谁知道呢?我要告诉你一个被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秘密,维肯博士——心电感应并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

  “物理也不是,”维肯咧着嘴笑了。过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补充道:“反正我所研究的物理学不是。我也希望能让它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你知道的,这也是我们在这儿的原因。”

  初见爱德华·安格尔西还是会令人有些吃惊。他有着健全的头脑,完整的双手,还有一双令人不安的蓝色眼睛,只是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轮椅封禁了起来。

  “他本来是个生物物理学家,”维肯告诉过科尼利厄斯,“年轻时曾在地球研究风流孢子,但是一场意外事故使他变成这副样子,胸部以下的部分再也没法动弹了。他这人脾气暴躁,对他得耐着点儿性子。”

  科尼利厄斯坐在控制室的一把小凳子上,他意识到维肯对这个人的描述有些含蓄了。

  安格尔西粗鲁地一边说话一边吃饭,轮椅在他身下左摇右晃。他解释道:“我得去工作了,这个蠢地方是按地球的标准时间来计时的,但木星上的时间和地球可不一样。无论何时乔醒来,我就得来这儿,准备好控制他。”

  “不能让别人替你轮值吗?”科尼利厄斯问。

  “呸!”安格尔西用叉子叉着块儿蛋白质,朝对面的人晃了晃。他可以英语来表达极度的愤怒,反正英语本来就是他的母语,也是地面工作站所使用的共同语言。“瞧瞧这儿。你有过心电感应的临床经验吗?可不只是听听,或者是交流,而是真实而规范的操控?”

  “不,我没做过。这需要一定的天赋,像你这样的。”科尼利厄斯笑着说。可对面那个满脸疤痕的家伙并没有将他那些讨好的话当回事儿。“你的意思是说,噢,像是重新训练一个瘫痪儿童的神经系统那样?”

  “是的,是的。很好的例子。以前难道没人试过去压制孩子的脾气,将他转化成性格温顺的家伙?”

  “老天,当然没有!”

  “连这样的科学实验都没有?”安格尔西咧嘴笑了。“操作心电投影仪的技术员中有没有人把他自己的想法强加进一个孩子的大脑里?说吧,科尼利厄斯,我不会告发你的。”

  “呃……那不归我管,你应该明白。”这个心电心理学家小心地移开视线,找到了一个无聊的仪表盘,然后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儿看。“我曾,呃,曾经听说一些关于……嗯,是的,对一些病例做出过尝试,呃,强行……破坏病人的幻觉——”

  “并且毫无效果。”安格尔西说着,然后大笑了起来。“这是不能起效的,就连在一个小孩身上都不起作用,更别提在性格完全成型的成年人身上了。难道不是么,这台机器花了十年时间进行改良,摒除各种缺陷,才派上点儿用场。它可以消除医生与病人思维模式上常见的差异——没有那种差异,医生就可以‘窃听’到病人的心声,且不受到干扰。那台机器必须要针对个体之间的差异自动作出补偿,但我们依然无法架设桥梁,连通不同种族的鸿沟。”

  “如果其他人愿意合作,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引导他的思想,一点儿都不难。如果你想要控制另一个人的大脑,一个拥有自己的经历、自我的大脑,那么你自己的心智就很危险。另一个人的大脑会本能地进行反击。想要从外部控制一个完全成型的、成熟的、坚强的人类个性真的太复杂了。如果大脑的完整性受到威胁,它会号召许多资源、许多潜意识来进行防御。我们都没法控制自己的头脑,更何况是别人的!”

  安格尔西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的长篇大论也终于讲完了。他坐在仪表盘上,若有所思地敲着主机的控制台。

  “说完了?”过了一会儿,科尼利厄斯问道。

  他本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但是保持沉默也很难。这里太安静了——从这儿到距离太阳五亿英里的这段距离里,只有寂静。每当你沉默五分钟时,寂寞就开始像雾气一样将这里吞没。

  “嗯,”安格尔西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所以我们的心电傀儡,乔,有着一副发育得和成年人一样的大脑。我之所以能够控制他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脑子一直都没有形成属于他的自我意识。我就是乔,从他一‘出生’并开始有了知觉的那一刻起,我就在那儿。意识投影仪把他的所有感测数据都发送给我,也把我所有的神经冲动都发回给他。但是,他的大脑非常优秀,它的细胞可以记录下每一丝经验,即使是你的和我的,而且他的神经突触也已经适应了我的‘个性’模式。”

  “其他人如果想要通过替代我来接管他,将会发现那就好像是在试着把我自己驱逐出我的大脑意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敢肯定,他无疑只拥有安格尔西的基本记忆——比如,我没法在背三角定理的时候控制他——但是他却拥有足够的潜力去形成鲜明的个性。

  “事实上,每次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通常都会滞后几分钟,我都能感觉到原本的心电感应值会发生变化,我不得不有些手忙脚乱地调整头盔。我几乎能感觉到一种……一种抗拒,直到将他的脑波完全与我的同步。光是做梦就已经是不同的体验了……”安格尔西没有把话说完。

  “我明白了,”科尼利厄斯小声嘀咕着,“是的,这显然可真够受的。事实上,你能够和这样一个外星生物进行如此程度的感应已让人赞叹不已了。”

  “我已经没法和他感应得更久了,”这个心电感应者讽刺地说,“除非你能解决感应舱着火的问题。我可没有无穷的备件可供使用。”

  “我有一些工作设想,”科尼利厄斯说,“但是关于心电波,我所知甚少。传输速度是无限快还是仅仅很快?心电波的强度难道与距离无关?那么传输所带来的可能效果呢——噢,木星地核退化?老天,在这颗行星上,水成了重矿物而氢气变成了一种金属!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应该找出这些答案,”安格尔西厉声说道,“这就是整个项目的目的。现有的知识根本毫无用处!”他差点儿就往地上吐口水了。“很显然,我们现在获得的这一点点成果别人还都闻所未闻呢。在乔生活的那个地方,氢仍旧以气态呈现,他得在地下挖上好几英里才能找到固体的氢。并且他们还期望我能对木星的条件做出科学分析呢!”

  科尼利厄斯等着他说完,让安格尔西继续破口大骂,直到回到感应舱振荡的问题上来。

  “地球上的人根本不明白。即使是在这儿的人也不明白。有时候我在想他们是在拒绝明白。乔孤身一人在那儿,除了双手什么都没有。他、我,我们除了知道他很可能可以把当地生物作为食物以外,刚开始对那个地方也是一无所知。他不得不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狩取食物上。在这短短的几个星期他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个奇迹了。他自己做了个庇护所,对周围越来越熟悉,开始炼制金属,提取食用水。他们还想让我怎么做,借酒消愁吗?”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低声说,“是的,我……”

  安格尔西抬起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上蒙上了一层东西。

  “什么——”科尼利厄斯刚开口问。

  “闭嘴!”安格尔西把轮椅猛地一转,摸索着找到他的头盔,啪地一声戴到头上。

  “乔就要醒了。快出去。”

  “但是如果你只在他睡觉的时候才让我工作,我怎么能——”

  安格尔西吼叫起来,并朝他扔去一只扳手。即使是在低重力环境下,这一掷的力量也并不大。科尼利厄斯退到门边。安格尔西正在调整心电投射仪,突然他喊了一声:“科尼利厄斯!”

  “怎么了?”这位心电心理学家想要跑回来,但他太着急了,脚一打滑,结果身体先是滑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撞到了仪表盘上。

  “又是感应舱的问题。”安格尔西猛地把头盔摘掉,金属摩擦的尖厉声肆无忌惮地增强着,然后在脑子里扩大,这应该和被火烫到一样疼。但他只是说:“帮我换一个感应舱。快点儿。然后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乔还没有醒过来。有些东西爬进了我在的防空洞里——我在那儿有麻烦呢!” 

  这一天的工作非常辛苦,乔睡得很沉,直到有双手快要靠近他的脖子时才惊醒起来。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有疯狂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地球工作站,在零重力的空间中被一根绳索的末端钩挂着漂浮在半空,在他面前是一千颗环绕着这颗行星的冷冰冰的卫星。他以为那个大型的工字钢已经从停泊处断开,正在缓慢地朝他砸过来,但这个冷冰冰的庞然大物在惯性作用下,开始旋转,并且在地球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起来。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尖叫声,他在头盔里尖叫,试图挣脱绳索。工字钢只是轻轻地碰了他一下,然后继续移动,他跟着它的方向移动,撞到了地球站的墙上。破损的宇航服产生了白色泡沫,就好像它在试着封住自己的口子。宇航服里都是血,血里还混杂着这种白色泡沫。乔咆哮起来。

  他抽搐着把脖子上的那双手扯开,眼前发黑地在防空洞里跌跌撞撞地走着。那东西捶打着墙壁,声震如雷。台灯掉到地上,熄灭了。

  乔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他睡觉的时候风声已经由尖叫变成了低低的咆哮了。

  刚才他扯到一边的东西正痛苦地发出低沉的声音,且顺着墙壁攀爬起来。乔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球棒。

  但还有别的东西在爬着。隧道!它们正从隧道里爬来!乔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它们。他的心脏像打鼓一样跳着,鼻子里充满了怪异的臭味。

  那东西出现了,乔碰到它的时候,发现它只有他一半高。但它长着六只奇怪的、像爪子一样的脚以及一双只有三个手指的手,那双手向他的眼睛猛抓过来。乔嘴里诅咒着,举起这不停扭动的怪物,然后朝地上扔去。它尖叫了起来,然后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放马过来!”乔弓起了背,朝它们吐着唾沫,就像是一只受到一堆巨型毛毛虫威胁的老虎。

  它们从隧道里涌进房间。当他正在和一只盘在他肩上,并且想用利爪将自己弯弯曲曲的身体固定在他身上的怪物搏斗的时候,有十几只这样的怪物趁虚而入。它们抓住他的腿,试图爬到他背上。他用自己的爪子和尾巴来对付它们,然后翻身钻到它们身体下面,接着站起来,把黏在身上的这堆怪物甩出去。

  它们在黑暗中摇摇晃晃。那些狂热的多腿怪开始撞起防空洞的墙壁。墙被撞得晃动了起来,有根房梁断了,房顶塌陷了下来。安格尔西站在一个周围都是碎冰片的坑里,下沉的木卫三发出的苍白的光照耀着他。

  现在他能看到这些怪物是黑色的。它们的头也大得足够容纳大脑,它们的脑容量应该比人类小,但很可能比类人猿大。它们大约有二十个,正从飞船残骸下挣扎着爬上来,不怀好意地尖叫着朝他冲过来。

  为什么?

  和狒狒的反应是一样的,安格尔西心里想道。看到陌生物种,对它们感到恐惧,憎恨它们,然后会杀死它们。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刺痛的喉咙吸进一口气。他把整条横梁猛地拉下来,折成两段,然后快速转动着这段如钢铁一般坚硬的木头。

  离他最近的那个怪物头部受到重重一击。接下来的那个腰被撞断了。第三个被猛地推倒在地,肋骨都折了,并且撞上了第四个,它们俩一起摔到了地上。乔开始大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哈哈!我就是猛虎!”他从冰冷的地面跑过,朝那群怪物冲去。它们边号叫着边四下里逃窜。直到最后一个消失在树林里,他才停止追赶它们的脚步。

  乔看着那些怪物的尸体,心还怦怦直跳。他自己也在流血,伤口很疼,又冷又饿。他的庇护所也被毁了。但他把它们彻底击败了!他突然有种想要拍着胸脯放声长啸的冲动。他犹豫了片刻,转而又想,为什么不呢?于是回头朝着遮蔽住木卫三的乌云怒吼起来,昭告着胜利。

  之后他就去工作了。得先在这艘腐朽不堪的飞船背风处生一堆火。那群怪物还在防空洞废墟的黑暗中喊叫着,它们还不想放过他,它们还会回来的。

  他撕下怪物死尸上的一块臀肉,咬了一口。还真不赖。如果好好地烹煮一番一定更好吃。嘿!空气还是那么寂静,一群煎饼形状的空中漏勺——安格尔西是这么叫这种东西的——从上空飞了过去,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中闪闪发亮。

  乔翻遍了他那个小屋的废墟,直到他恢复了水冶炼设备。幸好,这个设备没有被损坏。把冰融化然后浇铸在斧子、刀子、锯子、锤子的模型里,这可是最要紧的事。这些模型是他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在木星的条件下,甲烷是一种可以喝的液体,但是水却是一种密度很大的重矿物。这种重矿物可以制造出很好的工具。不久之后,他就会试着用水和其他材料一起做成合金。

  下一步——是的。让那个防空洞见鬼去吧,他可以在外边睡上一段时间。他做了把弓箭,设置了一些陷阱,准备好等那些黑色的毛毛虫再来袭击他时,来一场大屠杀。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峡谷,这条峡谷一直通向酷寒的金属氢地层:这是个天然的冰箱,可以储存他的敌人所贡献的肉长达好几个星期。这让他能有一些——噢,不,是非常多的闲暇时间。

  乔欢喜地大笑起来,然后躺下来看着夕阳西下。

  这个地方是多么可爱啊,美景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看看太阳灿烂的小火花是如何向上游动,跃出了东边的雾层,染上了朦胧的紫色,然后现出粉红色和金色的纹理;看看天空是如何渐渐变亮,直到巨大的天空都发出明亮的光辉;看看光是如何给广阔的大地,近百万平方英里沙沙作响的矮树林和波光粼粼的湖泊,以及潺潺的氢泉水送去温暖和生气;再看看,再看看,那西边的冰山山脉就像蓝钢一样闪亮!

  安格尔西把清晨的狂风深深地吸进肺里,像小男孩一样欢快地叫喊着。

  “我自己不是一个生物学家,”维肯小心翼翼地说,“但可能正因为这样,我是最适合给你做粗略介绍的人。然后洛佩兹或者松本可以详细地回答你任何问题。”

  “太好了。”科尼利厄斯点点头,“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对这个项目可能一无所知?其实你知道的,其实我差不多什么都不了解。”

  “如果你不想了解的话,”维肯笑了起来。

  他们站在宇宙生物学部门外面的办公室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地面工作站的时钟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十七点三十分,工作人员每天只交接一趟班。实在没有理由让更多的人在这里工作,除非开始收集大量数据的工作。

  这个物理学家弯下腰,把桌上的镇纸拿走。“心电傀儡不过是某个家伙单纯为了好玩而制造出来的,”他说,“不过乔确实造得结实无比,站起来足足有五英尺高。”

  科尼利厄斯把一个塑料模型拿在手里。如果你的想象力够丰富的话,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长得像猫科动物一样的生物,还长着一条粗粗的卷尾。这个模型呈现下蹲的姿势,胳膊很长,肌肉非常发达;不长毛发的头是圆形的,鼻子很宽,长着双深邃的大眼睛和方方的下巴,不过脸和人类没什么两样。整个模型的颜色是蓝灰色的。

  “男性,我知道。”他说。

  “当然是男性。或许你还不太明白。乔是个完整的心电傀儡——据我们现在所知,他是最后的一个模型,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他就是那个被探讨了长达五十年的问题的答案。”维肯侧过脸看着科尼利厄斯。“所以你已经意识到你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了,对吧?”

  “我会尽力做好的。”这个心电心理学家说,“假如……嗯,这么说吧,假如在我们解决感应舱振荡问题之前,乔由于感应舱或者别的什么故障而死亡,你那儿还有备用的心电傀儡吗,对吗?”

  “噢,是的,”维肯不安地说,“但是这花费……我们的预算是有限的。我们确实花了很多钱,因为从地球到这儿来确实很费钱。但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们的资金并不宽裕。”

  他把两只手塞在口袋里,无精打采地朝通往实验室的内门走去。他低着头,用低沉而焦虑的声音说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木星这颗行星到底有多糟糕。不仅仅因为它表面的重力——三倍重力加速度,那算什么!——还有它的重力势能是地球的十倍。还有温度、压力。尤其是大气、风暴和黑暗!

  “想让飞船在木星表面降落,我们只能用无线电操纵。飞船就像筛子一样,上面有许多小孔,这样才能平衡压力。实际上,这种飞船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坚固、最强大的模型了。它装满了各种人类的头脑能够想出的仪器:各种自动控制工具、安全装置,来保护这架价值一百万美元的精巧设备。然后呢?有一半的飞船根本飞不到木星表面。一场风暴就能把它们摧毁或者刮到别的地方去,或者与小型风暴气旋中的第七态冰相撞,或者别的——想象一群鸟撞到上面然后被高温熔化是怎样的感觉吧。木星上的压力能让氢对金属产生有趣的作用。”

  “把乔这样的一个心电傀儡送到木星上,花去了整整五百万美元。如果我们的运气还算好的话,每多送一个心电傀儡去那儿将会多花费好几百万美元。”

  维肯打开门,在前面带路。旁边有一个大房间,天花板低低的,灯光冷冷的,通风道沙沙作响。这让科尼利厄斯想起核子实验室的样子。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然后他认出那些复杂的遥控器、远程观察设备,还有那些密封着某些能量的屏障,这种能量能把整个卫星都毁灭。

  “当然,这些东西只适用于特定压力,”维肯指着一排较低的架子说,“至于严寒和氢,它们的危害并不算大。我们这里有模拟木星条件的装置,呃,也就是模拟平流层。这就是这整个项目开始的地方。”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个的事。你收集过风流孢子吗?”

  “我没做过。”维肯呵呵一笑。“托蒂的队员做过,大约是在五十年前。证明了木星上有生命的存在。这种生命用液态甲烷作为其基本的溶媒,固体氨则作为亚硝酸合成的起点。整个行星利用太阳能制造非饱和碳化合物,释放出氢气。动物吃植物,并且再次将那种化合物弱化为非饱和状态,甚至还会产生等效能的燃烧反应。这种反应包括了复杂的酶并且——嗯,这不属于我工作范围了。”

  “那么木星的生物化学还是挺容易理解的。”

  “噢,是的。即使是托蒂生活的那个年代,他们的生物技术也已经相当发达了。那时在木卫五上,细菌已经可以被合成了,并且大多数的基因结构也已经被很好地解读出来。至于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才把木星生命过程给描绘出来,仅仅是因为技术方面的困难,高压等原因。”

  “那你是什么时候真正看到木星表面的?”

  “大概是三十年前,是格雷让我看到的。一艘带有拍摄功能的飞船下降到了星球上,这艘飞船可以续航足够长的时间,帮他拍摄了一系列照片。从那以后,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我们知道木星上生存着奇怪的生物,它的土壤也很可能比地球更肥沃。根据对空气中的微生物的分析,我们的团队培育出了一种多细胞合成生物并且——”

  维肯叹了口气。“该死的,那儿要是有智能生物该多好啊!想想它们能告诉我们的,科尼利厄斯。那些数据,那些……只要回顾一下地球上低压化学的惊人成就。从拉瓦锡的科学成果到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了多么巨大的进展。现在则是一个了解高压生物学和物理学的绝佳机会,我们有获得相关信息的无限可能!”

  过了一会儿,科尼利厄斯调皮地低声说道:“你真的确定有土著木星人吗?”

  “噢,当然,可能有好几十亿呢。”维肯耸了耸肩,“城市、帝国,你喜欢什么它们就有什么。木星的表面面积是地球的一百倍,而我们观察过的只不过是其中十几个小区域罢了。但是我们确信木星人并不使用无线电。考虑到它们的大气层条件,让它们自己发明无线电是不太可能的——它们得用多粗的真空电子管,多坚固的气泵才行呀!所以我们最终决定自己造出木星人来。”

  科尼利厄斯跟着他从实验室走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比起刚才就没那么杂乱了,看起来也比较完善——工程师工作的精确性要求这里的设施要保持整洁。

  维肯朝一个连接着墙面的仪表板走去,看了看计量器。“在这个后面还躺着另外一个心电傀儡,”他说。“这次是个女性。她的身体正处于两百倍的大气压和一百九十四摄氏度的高温之下。有一个……脐带一样的装置,我猜你也是这么叫的,来维系她的生命。她正处于刚成年的,呃,危险阶段——我们的木星人是仿造陆生哺乳动物的结构来制造的。她还没有意识,在她‘出生’前是不会有意识的。我们一共造出了二十个男的,五十个女的,都还在这儿等着呢。我们预计能有一半会到达木星。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创造出更多。

  “培育心电傀儡并不贵,贵的是运输。所以乔只能独自待在那儿,直到我们确定它们这一类生物能够在那儿生存下来。”

  “我猜刚开始你是用较低等的生命形态来做实验的。”科尼利厄斯说。

  “那当然。即使是用强迫性催化技术,从一个人造的风流孢子到造出乔这样一个个体,也已经花了二十年时间。我们已经能用心电感应波来控制从昆虫到更高级的生物的一切。物种之间的控制也是可能的,你也知道,如果你的傀儡的神经系统是量身定做的,它是不会和操作它的心电感应师相冲突的。”

  “乔作为第一个样品,出过什么麻烦吗?”

  “是的。”

  “做一个假设吧。”科尼利厄斯在一张工作台上坐下,粗壮的腿晃来晃去,一只手在头发稀疏的头上挠来挠去。“以前我以为木星上的一些物理效应应该对此负责。现在看起来这些困难其实出在乔自己身上。”

  “我们对此也都很怀疑,”维肯说。他点了一根烟,吸得两颊都凹了进去,然后再把烟圈吐出来。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很难找出原因。生物工程师可是告诉我这些人造的傀儡生命比那些自然进化的生命要更完美。”

  “大脑也是?”

  “是的。是直接根据人类的脑部结构设计的,为了让心电感应波对他们的控制成为可能,但是也经过许多改进——变得稳定多了。”

  “但我们仍不能忽视心理方面的原因,”科尼利厄斯说,“先别管那些增效器什么的新奇小发明,从本质上讲,即使是在今天,心电感应仍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考虑一下创伤体验,我认为……这些成年傀儡要到达木星,一路上很艰难吧?”

  “是飞船载他们去的,”维肯说。“傀儡们自己并不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像未出生前一样被包裹在液体中。”

  “但是,”科尼利厄斯说,“在这儿的两百倍大气压和木星上我们无法想象的气压条件还是不一样的吧。难道是这种变化对他们造成了伤害?”

  维肯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不太可能,”他回答道,“我告诉过你飞船被设计成了多孔状结构。外部气压通过一系列的隔膜被逐渐传输到一个,呃,类似子宫的构造里。飞船得好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降落,我想你能理解。”

  “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科尼利厄斯继续问,“飞船着陆,子宫构造打开,脐带连线断开,然后乔,就像我们说的,他就这样诞生了。但是他拥有成年的大脑。只有发育不全的婴儿大脑才会让人在突然醒来时不会感到震惊。”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维肯说,“当飞船离开这个卫星的时候,安格尔西就与乔处在同步状态。所以并不是乔出现在木星上,感受到一切。乔仅仅是一个载体而已。他所遭受到的心理冲击不会超过爱德华所遭受到的,因为在那儿的那个人就是爱德华。”

  “原来如此。”科尼利厄斯说,“不过,你没有打算创造一个完整的木星种族吧,对吗?”

  “噢,天啊,不,”维肯说,“当然不会。我们一得知乔能在那儿生存,我们就会招来更多的心电感应师,并让他们通过控制傀儡来做乔的助手。最后我们会派一些人造女性木星人过去,还有一些没有被控制的人造男性木星人,让之前那些傀儡来教育他们。正常情况下,他们会繁殖出新的一代——嗯,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培育出一小批文明开化的木星人。在那儿会有猎人、矿工、艺术家、农民、家庭主妇,还会有工作。他们会支持一些主要成员,而这些主要成员会担当圣职。这些圣职人员会被心电感应波控制着,就像乔这样的。他们的存在纯粹就是为了制造工具、读书、做实验,我们想知道什么它们就告诉我们什么!”

  科尼利厄斯点了点头。总的来说,这就是他所了解的木星项目。他明白自己的任务的重要性。

  只是,感应舱里出现正反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么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的双手仍伤痕累累。噢,上帝啊,他边想着边忍不住抱怨起来,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了,这真的会对我影响如此之大?当乔在那儿打斗时,我真的拿我的拳头捶着上面的感应舱吗?

  他愤怒的眼神望向这个房间里科尼利厄斯的工作台。他并不喜欢科尼利厄斯,这个抽雪茄的肥虫,只会不停地说呀说。他再也不想对这条蚯蚓那么礼貌了。

  这个心电心理学家放下了螺丝刀,活动活动疼痛的手指。“哇!”他笑了,“我要休息一下了。”

  这个还没组装完的心电投射仪与他那宽大柔软的身体形成凄凉的对比,它就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蹲在工作台上。安格尔西厌恶任何人和他共用这个房间,就算每天只有几个小时。最近他总是要求别人把饭带到这儿来,放在那间带有卫生间的卧室门外。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出去过了。

  为什么我非得出去?

  “你就不能快点儿吗?”安格尔西吼道。

  科尼利厄斯面红耳赤的。“如果我手头的是已经组装好的备用机器,而不是一堆零件的话……”他又开始唠叨了。耸了耸肩,科尼利厄斯拿出一根没抽完的雪茄,小心翼翼地重新点上火——他可不能把这些存货一下子抽完。安格尔西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想把嘴里的那些臭气喷出来的?我不喜欢你,地球人科尼利厄斯先生。毫无疑问,我们相互厌恶。

  “很明显在别的心电感应师到来前,这里根本用不着新的。”安格尔西用阴沉的声音说,“测试的设备也报告说现在的这个运转得很好。”

  “不过,”科尼利厄斯说,“这个机器会不定期地发生振荡,进而会烧毁感应舱。我根本不认为这个问题是由于电子故障——或者我们没有预料的物理效应造成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当他们纯粹只讨论技术问题时,安格尔西觉得比较放松。

  “好吧,你看。感应舱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它就是心电投射仪的心脏。它放大你自然产生的心电波动,然后调整,接着把整束波都投射到乔身上去。它也会将乔产生的共鸣波动放大,再传送给你。别的设备都只是感应舱的附属。”

  “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安格尔西怒喝道。

  “我只不过在陈述最明显的事实,”科尼利厄斯说,“因为有时最明显的答案却最难找到。也许出错的并不是感应舱,而是你。”

  “什么?”他满脸苍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我的话不是冲着你来的,”科尼利厄斯急忙说,“但是你知道,潜意识可是只狡猾的野兽。假设——仅仅是一个工作上的假设——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并不想去木星——我能想象那里的环境有多么可怕;或者可能还有一些别的难以解释的心理因素;或者,很简单也很自然地,你的潜意识会认为如果乔死了,你也会遭殃……”

  “嗯……”说来也奇怪,安格尔西居然回复了平静。他用枯瘦的手揉了揉下巴。“你能说得再明确一点吗?”

  “我只能粗略地讲讲,”科尼利厄斯说,“你的意识通过心电感应波将你的脉冲发送给乔。同时,你的潜意识,由于被整个事情吓坏了,会向血管、心脏、内脏、腺体发出与恐惧有关的脉冲。这些反应都会对乔起作用,并且会通过心电感应波将这些紧张情绪传递回来。感受到乔的体内的恐惧症状,你的潜意识会变得更紧张,因此使得症状更明显。明白了吗?和普通的神经衰弱类似,唯一的不同就是由于有感应舱这个强大的增效器的参与,而感应舱的振荡会不由自主地在你们其中的一人或者同时两人的体内增强。那个感应舱烧坏了,你应该感激才是,不然连你的脑子也会烧坏的!”

  好一会儿,安格尔西一言不发。然后他笑了起来,是那种野蛮的笑声。当安格尔西的笑声传到科尼利厄斯耳朵里时,他向外走去。

  “想法不错,”这个心电感应师说,“但是我恐怕它与事实相左。你要知道,我喜欢那个地方。我也喜欢当乔。”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用一种枯燥的、没有人情味的声调说:“不要根据我的记录来评判那里的环境。去评估诸如风速、温度、矿物属性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在是蠢到家了。我无法向你们描述的是:在一个能看见红外线的木星人眼中,那个世界是怎样的面貌。”

  “是不一样,我没考虑到这一点。”科尼利厄斯尴尬地沉默了一分钟后说道。

  “是,但是又不是。很难表达清楚。有些事情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我们人类没有相同的概念。但是……噢,我说不清。就算是莎士比亚这样的大文豪也没法描述。我只记得在木星上一切都很冷,好像有毒,又都阴沉沉的,但是对乔来说,却很适合他。

  安格尔西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就好像在自言自语。“想象在一片发光的紫罗兰色的天空下醒来,大片大片发光的云朵从空中飘过,向地面投射着巨大的阴影,泼洒着瓢泼大雨;想象在一座仿佛抛光过的金属山的斜坡上行走,纯净明艳的火焰在你头顶爆炸,雷声在地上狂笑;想象一场冰冷的风暴、开着暗铜色花朵的矮树、瀑布——甲烷瀑布,随你怎么想象——从悬崖上一泻而下,强风将瀑布的水幕吹动,泛起道道彩虹!想象一整片森林,黑暗的、呼吸着的森林,偶尔你会瞥见一团红白相间的磷火闪动,那是正在巡游中的害羞动物的生物辐射,还有……还有……”

  安格尔西陷入了沉默。他低头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任眼泪流出来。“想象你可以变得坚强!”

  突然他抓起头盔,胡乱往头上一套,然后快速转动控制旋钮。现在那里是夜晚,乔一直在睡觉,但是他将要苏醒——他会在四颗巨大的卫星下咆哮,直到整个森林都臣服敬畏。

  科尼利厄斯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在夕阳长长的黄铜色的光辉中,在灰蒙蒙的、正酝酿着一场风暴的云堤下,他感到一天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于是大步地爬上山坡。

  在他肩膀两边各挂着一只编织篮。一个放着从荆棘树上摘下的味道刺鼻的黑色果子,另一个则放着可以搓成粗绳索的匍匐植物。肩膀上的斧子将苍白的阳光朝后面反射过去,令人炫目。

  体力劳动还不算太艰苦,但是疲倦感充斥着他的头脑。他还有一堆诸如做饭、打扫这样的家务活儿得做,但他并不喜欢。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快点儿送些帮手过来呢?

  他的眼睛愤愤不平地盯着天空。木卫五此时难觅踪影。在那之下,在空气海洋的底部,除了太阳以及那四颗伽利略发现的卫星,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都没法确定木卫五现在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位……等一会儿,太阳将从这里落下,但是如果我去高处的观测点,我就会看见仍沐浴在阳光中的那四分之一个木星,或者我根本做不到?噢,该死,要游泳穿过这个星星的话反正只需要地球上的半天时间——

  乔摇了摇头。经历过这么多事,有时候还是很难坚持己见。我,特别是我,就在天堂上,在这冰冷的行星之间漂浮着。睁开你的眼睛,如果你愿意,你就能看到在那生气勃勃的山顶,控制室早已毁坏。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相反地,他凝视着斜坡上被青苔覆盖的植被,以及被风刮来的灰色鹅卵石。这些石头看起来和地球上很不一样,脚下的土壤也不是陆地腐殖质的。

  有好一会儿,安格尔西一直在推测这些硅酸盐、铝酸盐和其他的石质化合物都是从何而来的。从理论上来说,所有这些物质都不是木星地核中所必需的,那里气压大得足以让原子弯曲然后瓦解。在地核的上层应该覆盖着几千英尺深的同素异形冰,再往上就是金属氢层了。这个地方本不应该有复杂的矿物质的,但它们确实存在。

  嗯,有可能木星的形成确实是和理论上一样,但是后来又由于其重力作用吸入了足够的宇宙尘埃、陨石、气体和蒸气,然后形成了厚达好几英里的地壳;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理论根本就是错的。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又能知道什么,这些地球上的白色蠕虫们?

  安格尔西把他的——乔的——手指伸进嘴里,吹起了口哨。一声咆哮,接着两只漆黑的生物朝他跳跃过来。他笑着摸了摸它们的头。对这些黑色毛毛虫怪物幼崽的训练进展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多了。它们将成为他的守护者、牧民、仆人。乔已经在山顶上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家。他把一亩地上的树木都砍伐干净,并且在上面搭起了一个仓库。在这片土地上,现在已经建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屋子、几个储藏室、一口甲烷井,并且开始建造一件大型、舒适的木屋。

  但对一个人来说,这些活儿太多了。即使有那些半智能毛毛虫的帮助,以及冷藏的肉,他的大部分时间仍在捕猎。而且这样的游戏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大概明年,一个木星年,地球上的十二年他就得开始农业种植了,安格尔西盘算着。还有一间木屋需要修建完毕,然后还得装修。他想要造一个水车,不,一个甲烷水车。把能想到的那些机器都制造出来!他想用合成冰来做实验,还有——

  还有,除了需要帮手之外,作为这整个行星上唯一能够思考的生物,为什么他要孤独终老?他是男性,当然也有男性的本能——长久来看,如果还这么隐居下去的话他的身体也会感到痛苦,而现在整个项目都在依靠着乔的健康状况。

  这不合理!

  但我并不是一个人。卫星上还有五十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呢。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只是这些天来,我很少有这样的想法。我更愿变成乔。

  不过……我,这个瘸子,能感受到那个奇妙的,名字叫做乔的生物所有的疲惫、愤怒、疼痛、沮丧。这是别人不会明白的。当氨风暴划破他的皮肤,流血的人是我。

  乔躺在地上,叹了口气。黑色怪兽冲过来舔他的脸时,他看见它嘴里的獠牙一闪。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他累得不想做饭。

  教育另一个木星人所能得到的回报应该要多得多了。

  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就在山下的那个峡谷里,飞船降落的时候火光四射、雷声轰鸣。那颗钢蛋会裂开,而摇摇欲坠的钢臂会将飞船里的那些木星人都抬出来,然后放到地上。

  她会在深吸进第一口气的同时惊讶地醒来,茫然地环顾四周。乔会走近她身旁,将她带回家。他会喂她吃饭,照顾她,教她学走路——这不会花很多时间,成年人的身体很快就能学会这些事情。

  在几周的时间内,她甚至会学会说话,成为一个有灵魂的个体。

  爱德华·安格尔西,你能想象到吗?在你能再次自由行走后,会有个长着四条腿的灰色怪物将成为你的妻子!

  先不提这个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他的其他同类到这儿来,无论是男是女。根据地面工作站那些烦琐的计划,再等上两个地球年,他们才会给他送来另一个像他一样的仿制品,一个肉身虽属于木星,却拥有可鄙人类思想的仿制品。真让人难以忍受!

  如果他不是那么累的话——

  乔站了起来。当自我意识涌入脑海时,睡意完全消失了,况且其实他一点儿也不累。但是安格尔西累了,他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这期间他只能打打盹儿。而最近,他的休息时间受到了科尼利厄斯的严重干扰——只有人类的身体在放松、自然的情况下才能把催眠信号通过心电感应波传送给乔。

  体内的紧张感通过心电感应波传向天际。安格尔西猛然惊醒。

  他咒骂着,坐了起来。他还戴着头盔,注意力涣散,木星的形象在脑海里也变得没那么生动了,仿佛变得越来越透明。他的实验室就像个钢铁囚笼,让他愈发无法集中精神。他正在失去和乔的联系。依仗着丰富的经验,他很快又调整到与乔大脑神经一致的波段。用自我催眠的方式,他试着让乔去睡觉。

  不过,和很多失眠病患者的反应一样,他还是无法入睡。乔觉得很饿,他起身穿过院子走向自己的小木屋。

  感应舱像发疯了一般突然爆炸了。

  飞船离开的前一夜,维肯和科尼利厄斯都难以入睡。

  那其实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夜晚。在十二个小时内,这颗小小的卫星会围绕着木星旋转一圈儿,从无边的黑暗跃出,又归于黑暗。当地球上的格林威治正处在子夜时分之时,这颗行星上的峭壁或许已涂上了零星苍白的日光。但在这个时间内,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

  维肯忧心忡忡。“我不喜欢这样,”他说,“计划改变得太快了。这赌注下得也太大了。”

  “赌注只不过是——几个来着?——三个男的和十几个女的傀儡而已。”科尼利厄斯回答道。

  “还有十五架飞船。我们也只有这么多飞船了。如果安格尔西的想法不管用,找人修建飞船就得花好几个月、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然后才能恢复航测。”

  “但是如果他的想法管用,”科尼利厄斯说,“你就再也不需要飞船了,除非你想再多送些傀儡去那儿。光是在大气层上空巡航并评测来自木星表面的数据就会让你忙得不可开交了。”

  “那是当然。但是我们从没预计会这么早进行这项计划。我们得多找一些心电感应师来,去操控那些增加的傀儡们——”

  “但是那儿并不需要他们。”科尼利厄斯说。他点着一根雪茄,然后停顿了好一会儿,同时脑子里搜寻着恰当的词汇。“至少暂时不需要。乔凭借他所得到的帮助,已经将木星人的历史推进了好几千年——在不远的将来,他甚至还有可能创造出无线电装置,这样就使得你的远程心电操控变得不那么必要了。但是如果没有得到援助,他将只能原地踏步。而让接受过高级训练的人类心电感应师去操作傀儡干体力活儿,又不怎么明智。这就是目前我们需要其他人造木星人的原因。当然,一旦木星的状况稳定下来,那么你就可以多派些傀儡过去了。”

  “但问题是,”维肯还是不依不饶,“安格尔西自己可以一次性把所有的人造木星人都教好吗?在头几天内,他们会像婴儿一样无助。得过好几周的时间他们才会开始思考然后自己活动。乔也能同时照顾他们吗?”

  “他储存了好几个月的食物和燃料,”科尼利厄斯说,“至于说乔的能力如何——嗯,我们得参考安格尔西的意见,他最有发言权。”

  “一旦那些木星人拥有了独立的个性,”维肯担心地说,“他们会一直追随乔吗?别忘了,这些木星人可不是彼此的复制品。不确定性原则保证了每个人都拥有一套独特的基因。如果所有木星人中只有一个人拥有人类的思想——”

  “只有一个?”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维肯疑惑地张着嘴。

  “噢,我敢肯定安格尔西一定能继续控制他们。”科尼利厄斯说,“他的个性强大得惊人。”

  维肯看来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觉得?”

  这个心电心理学家点了点头。“是的。在过去的几周里我比谁都了解他。并且我的专业也让我自然而然地注意一个人的心理而不是他的形体或习惯。你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易怒的瘸子,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通过发挥自己强大的力量来克服身体缺陷的理智的人。他身上那种不近人情的专注几乎吓到我了。给他那坚强的意志配上一副健全的躯体,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维肯停了一会,然后低声继续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已经决定了,火箭明天就出发。希望一切顺利。”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狭小的房间里通风设备转动的声音仿佛突然吵闹起来;墙上的那张色情海报似乎也显得艳俗不堪。然后他缓慢地说:“简,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你预计什么能完成你自己的心电投影仪,然后开始做测试?”

  科尼利厄斯朝四周看看。房门正朝着空荡荡的走廊敞开着,但在笑着回答维肯的问题前,他还是伸出手把门关上了。“前几天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请别告诉任何人。”

  “怎么样?”维肯问道。由于处于低重力状态,他稍微一动就已经从椅子上飘了出去,飘到了两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他挪回到座位上,等待着科尼利厄斯的回答。

  “一直以来,我都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调校工作,”科尼利厄斯说,“但我始终期待着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个我能够确定安格尔西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乔身上的时刻。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

  “你看,我现在已经十分确认设备之所以会出问题,是由于心理原因而不是设备本身的问题。我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在安格尔西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想经历木星上的那一切。这样的心理冲突也有可能会导致心电感应增幅器产生震荡。”

  “嗯。”维肯揉了揉下巴,“有可能。最近爱德华变得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他刚来这儿的时候,脾气还挺火爆的,不过起码还会偶尔玩玩扑克牌。现在他老是躲在自己的窝里,几乎很难见到他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但是……是的,木星肯定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

  “嗯。”科尼利厄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详细说明——比如,他没有提到安格尔西试着描述成为木星人时感受的那段儿。

  “当然,”维肯若有所思地说,“以前那些人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刚开始爱德华也没有,那时他还在控制比较低等的傀儡生命。自从乔去到木星后,他才表现得这么不同。”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急忙应和道,“我也深有感触。我们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点别的吧——”

  “不。等一下。”维肯边朝他身后望去,边急忙低声说,“这是头一次,我对这件事情有些眉目了。实际上之前我从未停止过对此事的分析,只是把原因都归结到了糟糕的环境上。乔确实有些特别,但应该和他的身体状况或者环境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即使比较低等的木星生命体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麻烦事儿。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乔是史上第一个拥有潜在人类智慧的傀儡?”

  “我们的推测还没有什么根据,”科尼利厄斯说,“也许明天我能告诉你答案,但现在,我一无所知。”

  维肯挺直腰坐了起来。他苍白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那个人,一眨不眨。“等一下。”他说。

  “嗯?”科尼利厄斯站起身子。“那就麻烦快点儿。已经过了我平常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其实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维肯说,“对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并不是一个有诈骗天赋的人。还有你非常支持安格尔西的计划,就是派其他的人造木星人去往木星的计划。一个新人不应该像你这样反应如此强烈。”

  “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要安格尔西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

  “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维肯厉声说道。

  科尼利厄斯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叹了口气,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好吧,”他说,“我本该相信你的判断力的。我只是不太确定像你这样的老资格研究员会作何反应。所以我并不想夸夸其谈我自己的推测,因为那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是的,我会告诉他们我能够确定的事实,但是我不想仅仅用一个理论去攻击一个人的信仰。”

  维肯愤怒地盯着他。“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科尼利厄斯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头一闪一闪,好似一颗红色的小型魔星。“这颗木卫五不仅仅是一个研究站,”他轻轻地说,“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份工作对一个人不重要的话,他肯定是不会来这儿的。那些一直待在这里的人,他们肯定在这项工作里找到了什么,找到了整个地球的财富都换不来的东西。不是吗?”

  “是的。”维肯回答。声音低沉得就好像是在说悄悄话。“我还以为你不会理解得如此深刻呢。那么你所指的是什么东西?”

  “嗯,在我能证明之前我不想告诉你,可能我猜测的东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也可能你一直都在浪费时间和金钱,很快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维肯的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冻住了一样。但是他还很冷静地问:“为什么?”

  “想想乔吧,”科尼利厄斯说,“他的大脑容量和普通成年人是一样的。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就一直在记录着所有官能数据——这些记录存在于他脑中,存在于每个细胞里,而不仅仅只存在于安格尔西的脑中。还有,你知道,思维也是一种官能数据。而且思维并不能被分割成像小小的铁轨那样,它们共同形成一个不间断的区间。每次安格尔西与乔合二为一的时候,每次他进行思考的时候,他的思维不仅会经过自己的突触,也会经过乔的突触——并且思维会承载自己体内的联系,也会把相关的记忆也记录下来。比如,如果乔在建造一件小木屋,这些原木的形状可能会让安格尔西联想起某种几何数据,这反过来又会使他联想到毕达哥拉斯定理——”

  “我明白你的想法,”维肯谨慎地说,“假以时日,乔的大脑就会把爱德华脑中的一切都存储起来的。”

  “对。现在,一个带有经验记忆的、运作正常的神经系统——我们指的是一个非人脑的神经系统——这难道不就是对个性的一个很好的定义吗?”

  “你说得对,老天啊!”维肯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乔正在——取代爱德华?”

  “以某种方式。某种微妙的、自动的、无意识的方式。”科尼利厄斯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扎进这个话题里。“傀儡这种生命形态堪称完美。你们的生物学家从人类所有天生的缺陷中吸取了教训,把所有的经验都用在对它们的设计上了。刚开始,乔仅仅是个受到远程控制的生物机器。然后,噢,慢慢地,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健康……思维也更丰富……你发现没有?乔正在发展成为主导的那一方。比如把其他人造木星人送到木星上的设想——安格尔西只是觉得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要求我们这么做。其实,他的‘理由’仅仅是乔的本能欲望将其合理化而已。

  “安格尔西的潜意识肯定以一种模糊的方式理解了整个情况。他的潜意识肯定也感觉到他的自我逐渐被乔的本能和愿望的压力所控制住了。它试着去捍卫自己的身份,但被已经存在于乔体内的潜意识的强大力量压制住了。

  “简单地说,”他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它应该为感应舱的振荡负责。”

  维肯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一个垂暮老人。“是的,我明白了,”他回答,“那里陌生的环境……不同的脑部结构……我的天呐!爱德华会被乔吞噬的!控制傀儡的人正在变成傀儡!”他看起来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

  “这只是我的猜测。”科尼利厄斯说。他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向他所尊敬的维肯说这些话,是件让人不愉快的事。“但是你应该了解我的难处,对吧?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所有的心电感应师都会慢慢地变成木星人——一个拥有两副身体的怪物,而对它来说,人类的身体却变成了不那么重要的附属。这就意味着再没有心电感应师会愿意控制傀儡——这会让你们的项目没法进行下去的。”

  他站了起来。“很抱歉,阿恩。是你让我告诉你我的想法的,现在你可能会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吧。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那么你的担心就白费了。” 

  “没关系,”维肯嘟嘟囔囔地说,“也许你说得没错。”

  “我不知道。”科尼利厄斯轻轻地走到门口。“明天我会试着找出答案的。晚安。”

  火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然后从它们的基地上跃离,接着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现在这些火箭在冲压式附属喷气发动机的控制下,用金属机翼滑翔着,冲进了木星上空的火焰层。

  科尼利厄斯打开控制室的门时,看了一眼驾驶指示板。有声音将消息了传给所有的空间站:有一艘飞船坠毁了,接着是第二艘。但是安格尔西在戴上头盔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有个体贴的技术员在科尼利厄斯心电投影仪的一个面板上散乱地安装了十五盏红灯和十五盏蓝灯——这样他仍能得到消息。从表面上来看,当然,他们来这儿只是担心安格尔西的安危,虽然这个心电感应师坚称他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的。

  四盏红灯灭掉了,这意味有四艘飞船永远不能安全着陆了。旋风、闪电、漂浮着的陨石、肌肉坚硬如铁的怪鸟——在那儿有一百种可能性会让这四艘飞船毁坏,而穿过这片满是毒物的森林也有可能让这四艘飞船被撕成碎片。

  四艘飞船,妈的!想想吧,船上那四个拥有可与人类匹敌的优秀大脑,长年累月地处于昏迷状态,不见天日,从未苏醒过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匆匆忙忙地撞向一座冰山。对生命的浪费和麻木不仁让科尼利厄斯感到恶心。如果木星上生存着任何生命,那毫无疑问这个项目就得继续下去。他心想,那么就进行得快一点儿吧,这样这些木星人的下一代就会因为爱而出生,而不是沦为机器!

  他将身后的门关上,期待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的到来。安格尔西坐在轮椅里,头上戴着一顶铜质头盔,脸朝着对面的墙壁。他一动也不动,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很好!如果安格尔西知道有人靠那么近看着他,他应该会觉得很尴尬,甚至会有灾难性的后果。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眼睛被罩着,耳朵里也因全神贯注而听不到任何声音。

  尽管如此,这个心电心理学家依旧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他笨重的身体,穿过房间,走去下一个心电投射仪。他并不喜欢自己扮演的偷窥者的角色,以前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但是这些都没有让他感到特别内疚。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安格尔西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变成木星人,暗中监视他也许也是拯救他的一个方式。

  科尼利厄斯轻轻地打开仪器,然后预热。安格尔西使用的那套设备上的波镜向他展示着此人精确的脑波节律,他的基本生物钟。首先你要调校设备,然后通过直觉感知这种微妙的元素。当你的设置已经完全和他同步时,你就可以悄悄地装上探测器,然后找出问题所在。你可以了解安格尔西饱受折磨的潜意识,然后看看木星上到底有什么如此吸引着他,又让他如此恐惧。

  这时第五艘飞船坠毁了。

  但是这些飞船的着陆时间都非常接近。也许一共就只有五艘飞船坠毁。也许其他十艘飞船都能顺利着陆。它们会给乔带去十位伙伴吗?

  科尼利厄斯叹了口气。他看着这个瘸子——他坐在这儿,对这个让他残废了的人类世界一无所知——心里感到惋惜和愤怒。这不公平,所有的事情都不公平。

  即使对乔来说,也不公平。乔并不是任何一种吞噬灵魂的恶魔。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意识到他就是乔,还有安格尔西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纯粹的附属品。他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把他的人类伙伴带走将很可能会毁灭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人类做出不体面的事情时,总会受到惩罚。

  科尼利厄斯无声地咒骂着自己。这只是工作。他坐下来,戴上头盔。载波悄无声息地、微弱地跳动着,他的脑子里的神经元也跟着在颤抖。这种感觉无法形容。

  他抬起头,看着安格尔西的脑波节律。他自己的脑波节律频率较低,在外差进程中还能有信号是非常有必要的。还没被接受,嗯,当然他首先得先找到精确的波形——音质对思维的作用和对音乐的作用一样基本。他缓慢地调整按钮速度,非常非常小心。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仿佛看见云朵在紫红色的天空中飘动,一阵风从广阔无垠的地上刮过——他迷失。当他回过头看时,手颤抖了起来。

  乔和安格尔西之间的心电感应波幅变宽了,将科尼利厄斯也卷了进去。他顺着乔的视线向外望去:此时乔正站在一座山上,盯着冰山上空的天空,搜寻着第一艘飞船抵达的迹象。同时,他仍然是简·科尼利厄斯,正查看着测量表,探测着安格尔西的情绪起伏,记录着任何安格尔西内心深处恐惧的迹象。

  恐惧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得越来越明显。

  心电侦测并非是一种被动的监听方式。就和无线电接收器同时也可以发射较弱的信号一样,神经系统内的心电能量也是可以自动发射的。当然,正常情况下,这种影响并不重要,但是当你在负反馈很高的情况下,通过一套差拍和放大的设备传送脉冲,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早期心电心理治疗遭到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根据普遍的矢量法则,当一个人通过增幅装置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时,会与后者的神经循环产生叠加作用。结果是,这两个人同时感受到新的频率,会让他们的思维产生噩梦般的振动。一个接受过自控训练的分析师能够忽略这种影响,但是他的病人可做不到,从而变得暴力化。

  但最终,人类散发出来的各种基本声波的音质都被测量出来了,所以心电治疗方法也得以继续。现代的心电投射仪能够分析输入信号,然后将这些信号中包含的特点传输给“被窃听者”。真正不同的是那些无法从发射信号的大脑映射到接受神经元的信号——正如幂信号实际上是无法映射到一条正弦曲线上的——而这些信号就会被过滤掉。

  这样,一个人的思维就能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思维存储起来。如果病人正在接受心电波疗法,一个熟练的操作人员可以在病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把别人的思维植入他的大脑。操作人员可以探测到另外一个人的思维或者将自己的思维植入这个人的大脑。

  任何一个心电心理学家都能很明显地看出,科尼利厄斯的计划就取决于这个。他可以在安格尔西和乔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他们的心电信号。如果他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这个心电感应师的人格将会变得极度扭曲,他那怪异的思维将无法通过心电投射仪的滤波器。科尼利厄斯要么只能收到断断续续的信号,要么根本接收不到;如果他的理论是错误的,安格尔西依旧保持着自我,那么他所接收到的将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意识,并且还可以探测到问题产生的其他原因。

  他的脑子里一阵轰鸣!

  我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他的思维扰乱了,他痛苦地倒下,满嘴胡言乱语。他在木星的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连他那些凶猛的宠物都感觉到了他体内的陌生气息,连连发出哀鸣。

  然后,他整个人都被认知、记忆和怒火占据了,根本没有恐惧的余地。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叫喊着,山谷间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他感到科尼利厄斯的意识开始不清醒了。来自自身的精神打击已经快让他崩溃了。他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发泄压力的咆哮。

  在他头顶,在天空中两朵乌云之间,闪烁着第一艘即将着陆的火箭的火光。

  科尼利厄斯朝着指示灯看去,它已经损毁了。他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空气,伸手去够表盘,想把机器关掉然后逃跑。

  “你,别跑得这么快,”乔狰狞地笑着,传送回心电脉冲,科尼利厄斯顿时浑身都僵住了。“我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别动,让我看看!”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又传送回一道让人无法抵御的强烈脉冲,科尼利厄斯脑子里的记忆仿佛炸成了碎片。

  “这就是所有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害怕来到这儿,害怕变成乔,所以你想知道原因?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怕!”

  我早该想到——科尼利厄斯低语道。

  “好了,断开链接吧。”乔继续大声吼道,“别再回到这个控制室来了,听见了吗?不管感应舱坏没坏,我都不想再见到你。尽管我是个瘸子,我仍然能把你撕成碎片。现在滚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过几分钟第一艘飞船就该着陆了。”

  你到底是那个瘸子,还是已经变成乔和安格尔西的混合体?

  “你说什么?”站在山上的这个高大的灰色生物抬起了那颗野蛮人般的头颅,仿佛突然宣告着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虚弱、摇曳的声音在说。你清楚心电投射仪是怎么运行的。你知道我可以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从安格尔西的脑子里获取信息。但是我根本没法从一颗非人类的思想里探测到任何东西,它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滤波器是不会让这样的信号通过的。而你从一开始就感觉到我的存在,这只能说明你的意识已经与傀儡的大脑不分彼此了。

  你不再是木卫五上面的那个活死人。你是乔——乔·安格尔西。

  “好吧,我会下地狱的,”乔说,“你说得没错。”

  他断开了与安格尔西的联系,又用暴烈的心电脉冲将科尼利厄斯从他脑子里赶了出去,然后跑到山上迎接飞船。

  几分钟后,科尼利厄斯醒了。他的头骨就像要爆裂开一样。他摸索着够到了身前的主开关,猛地往下一拉,然后将头上的头盔拽下来掷到地上。但他过了一会儿后才有力气对安格尔西做同样的事——这个人没法自己来做这些事。

  他们坐在医务室外等着。在靠近卫星中心附近的地方,金属和塑料被刺眼的光线照亮,你能闻到防腐剂的味道。绵延几英里的岩石把木星恐怖的那一面隐藏了起来。

  那个拥挤不堪的小房间里只有维肯和科尼利厄斯两个人。空间站的其他人都在机械地忙着工作,靠工作来消磨时光直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门后面有三个生物技术员——他们也是这个空间站的医疗人员——正在抢救着爱德华·安格尔西。

  “有九艘飞船坠毁了,”维肯无精打采地说,“两个男性,七个女性。这九个人都足够组成一支移民队了。”

  “从基因学来看,要组成一支移民队的话,多一些人会比较好。”科尼利厄斯指出。尽管心里有些激动,但是他仍旧保持低沉的声音。

  “我还是不明白,”维肯说。

  “噢,现在再清楚不过了。也许我本该在这之前就猜到一切的。我们拥有所有的证据,只是我们没法清楚地解读它们。不,我们得像科学怪人那样组装出一个怪物来。”

  “好吧,”维肯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已经在扮演着科学怪人的角色,不是吗?爱德华就快要死了。”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死亡。”科尼利厄斯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镇定下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刻意的冷漠。

  “看看这儿。想想这些数据吧。现在的乔是一个拥有人类般大脑的生物,但他却没有人的理智——对安格尔西来说,他是一个完美纯净的心灵寄存体。我们的推断是,当一个人的脑子里能产生许多想法时,一个人的个性才能随之形成。但是问题是,那会是谁的个性?我想,正是由于普通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我们才会假设任何存在于一个外星人体内的个性都将是可怕的。因此它肯定会仇视安格尔西,肯定会让他陷入困境——”

  门开了。两个男人都急忙站起身来。

  主治医师摇了摇头。“没用的。典型的深度冲击性精神创伤,现在已经晚了。如果我们有更好的设备,也许……”

  “不,”科尼利厄斯说,“你是没法救治一个决意要死的人的。”

  “我知道。”医生把口罩取了下来。“我需要抽根烟。谁有?”当他从维肯手里接过烟的时候,手还微微颤抖着。

  “但是他是如何能够自行决定呢?”这位物理学家的声音有些紧张。“自从简把他从那台机器里拖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科尼利厄斯说,“事实上,屋里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大块头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了。我知道。当时我就在那儿。”他微微打了个寒颤。那天夜里在打了一针镇静剂后他才睡去。不久之后,他不得不把脑子里的记忆删除了。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一阵才从肺里吐了出来。“我猜这件事已经搞砸了这个项目,”他说,“我们再也没法找到另一个心电感应师了。”

  “我觉得我们不会再做这个事了。”维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恼火。“我要亲自把那魔鬼机器砸个粉碎。”

  “等一下!”科尼利厄斯惊呼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并没有结束。这才刚刚开始!”

  “我得回去了。”医生说。他把烟踩熄然后走进门去。门关上时,里面一片死寂。

  “你什么意思?”维肯充满敌意地问道。

  “你真不明白?”科尼利厄斯大声说道,“乔拥有安格尔西所有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记忆、偏见、兴趣。噢,是的,他们的身体和所处的环境不同,这些确实会让他产生一些变化,但是即使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也会多少有些变化。如果你患上一种顽疾,然后有一天突然痊愈了,难道你不会变得有些兴奋和粗鲁?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好像大家都想身体健康一样。难道不是吗?你明白了吗?”

  维肯坐了下来。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他一直保持沉默。

  然后他非常缓慢又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乔其实就是爱德华?”

  “或者说爱德华就是乔,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想,现在他叫自己乔,只是作为一种自由的象征而已,但是他其实还是爱德华。没有了存在上的连续性,自我又如何独存?

  “他自己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告诉过我,我应该相信他说过的话——在木星上他很强壮也很快乐。为什么感应舱会发生振荡?这是他激动的症状!安格尔西的潜意识并不害怕待在木星上——他害怕回来!

  “然后,今天,我窃听到了他的思想。一直到现在,他都将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在了乔身上。也就是说,他更在乎乔那副精力充沛的身体,而不是安格尔西那残缺的身躯。这就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心电脉冲模式——不会过于怪异而无法通过滤波器,但却怪异到足够形成心电防御机制。所以他才能察觉到我的出现。然后他看到了真相,正如我所看到的一样。

  “你知道当乔将我从他的意识中赶出来的时候,我最后的感觉是什么吗?不是愤怒。他虽然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但是他所感觉到的却全是喜悦之情。”

  “我知道安格尔西的个性有多强!无论如何,像乔那样的一个过度生长的儿童般的大脑是没法驾驭他的意识的。在屋里,那些医生们——我呸!他们正在试图挽救一具由于没有用处而被丢弃的身体!”

  科尼利厄斯没有说话。他的喉咙有些刺痛,没法说话。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只是吐着烟圈,却不往肺里吸气。

  过了几分钟,维肯小心翼翼地说:“好吧。你应该知道——正如你所说的,当时你也在那儿。但是我们现在做什么呢?我们如何和爱德华取得联系?他还会想和我们联系吗?”

  “噢,是的,当然,”科尼利厄斯说,“我们得记得,他还是他。既然他已经摆脱了残疾,他也应该更容易亲近才对。当他对那些新朋友的新奇劲儿过去,他就会想和那些能和他平等交流的人说话了。”

  “确切地说,是操控另一个傀儡的人,会是谁呢?”维肯充满讥讽地问,“反正我对自己现在这幅皮囊挺满意的!”

  “难道安格尔西是地球上唯一绝望的瘸子?”科尼利厄斯悄声地问。

  维肯盯着他看。

  “人都是会老去的……”这个心电心理学家继续说,既是对维肯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有一天,我的朋友,当我们都渐渐老去时,我们可能会这么想——让我们待在木星人的身体里再多活几年吧。”他对着雪茄点点头。“过上艰苦、强健、暴风骤雨般的生活,虽然有可能充满了危险、喧闹和暴力——但那将是多么非凡的感受!也许自从伊丽莎白一世以来,人类就从来没有再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噢,对,那样的话想找到木星人可就有点儿困难了。”

  医生再次走了出来,他转过头去。

  “怎么样?”维肯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医生坐了下来。“手术结束了。”他说。

  他们尴尬地等了一会儿。

  “很奇怪……”医生说。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烟,但里面空空如也。维肯一言不发,递给他一根烟。“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那是轻易地放弃生命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一个人微笑着,微笑着死去。”

  游丹妮 译

  “你们这些还魂尸——”

  罗伯特·A。海因莱因

  罗伯特·海因莱因是科幻黄金时代的众多巨擘之一。他早年有过一段短暂的军旅生涯,之后在一九三九年,他开始了自己的科幻创作之路。没过多久,他便成了一系列科幻杂志的供稿人,且著作不断,尤其是《惊奇故事》杂志,刊载了他早期的绝大多数优秀作品。海因莱因的小说最著名的地方,是他描绘了一种“长期生活的”未来。在《道路滚滚向前》《我们也遛狗》《爆炸总会发生》等作品中,海因莱因向我们展示出未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将会是怎样普遍深入地冲击每个层面的文化和文明。在《出卖月亮的人》《地球上的绿色山丘》和《二一○○年起义》这些短篇小说集中,多数故事都牵涉到这个“未来史”系列的主题。这些故事最后都被收集在《贯穿未来的过去》中。海因莱因的小说的另一个出众之处,在于他对社会政治主题的探索,以及对各种社会的科幻性设定的描写,在这些社会中,私人和群体利益经常会产生分歧。在《地平线外》关注的未来中,优生学创造了完美的社会。《玛土撒拉之子》的着眼点是一群长生不死之人,他们是选择性繁殖的产物,面临着被其他没有类似天赋的人杀死的险境。《严厉的月亮》生动地描写了月球一个殖民地的动乱,他们企图摆脱地球政府的掌控。对个人和集群意识的研究,最著名的当数《傀儡主人》,故事讲述了地球努力打退外星人的侵略,而这些外星人企图将人类吸收进他们的集群意识当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年里,海因莱因创作的一些科幻小说深深影响了年轻的成年读者群,这些小说包括《太空实习生》《星兽》《穿上航天服去旅行》以及《星船伞兵》,最后这部作品是一部极具争议的小说,描绘了一个军国主义式的未来,那时的自由和公民权都基于武装力量的训练。《异乡异客》著于一九六二年,小说讲述了一个在火星长大的救世主式的人,他揭开了地球文明的腐败和虚伪,这是第一部跨进全国畅销榜单的科幻书籍。海因莱因还写过不少开创性的现代奇幻小说,比如《魔法公司》,还有一些短篇收录于《乔纳森·霍格的讨厌职业》。

  一九七○年十一月七日,第五时区(东部标准时间),22:17,纽约市,“老爹酒吧”:未婚妈妈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擦拭一只白兰地矮脚杯。我看了眼时间:一九七○年十一月七日,第五时区或东部时间晚上十点十七分。时间特工必须随时注意时间和日期;说的就是我们。

  未婚妈妈是个二十五岁的男子。他个子没我高,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脾气不太好。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不过我来这儿就是要把他招至麾下,他是我要的人。于是我对他报以一个酒保最殷勤的微笑。

  也许是我吹毛求疵。其实他不是同性恋,他之所以叫这个外号,是因为每次某个爱管闲事的人打听他的行当时,他总是说:“我是个未婚妈妈。”有时候他心情好的话,还会加上一句:“——一个字四分钱,我写忏悔故事。”

  如果他心情不好,就会等什么人搅点儿事情出来。他近身殴斗时像个女警似的异常凶悍——这是我看中他的一个理由,当然不是唯一一个。

  他看上去心情沉重,从那副表情看,似乎比平时更加讨厌别人。我没吭声,给他倒了一杯双份“旧内衣”①,之后把酒瓶放在他手边。他喝完后又倒了一杯。

  我擦了擦吧台台面。“‘未婚妈妈’的把戏怎么样了?”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玻璃杯,像是要把杯子朝我扔过来似的。我把手伸下柜台,摸向藏在那里的橡胶棍。在时间操控下,你得估计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然而,由于存在太多的因素,你永远不能冒不必要的风险。

  我见他放松了一点儿,虽然只是一丝一毫。在署里的训练学校里,他们教会你如何明察秋色。“对不起,”我说,“只是想问问你,‘生意怎么样’就像是问‘天气怎么样’。”

  他看上去仍旧充满敌意。“生意还行。我写,他们刊印,混口饭吃而已。”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凑身向他靠过去。“事实上,”我说,“你写得相当不赖,我看过几篇。居然能精准地把握女性视角,太赞了。”

  事实上这话经不起推敲,他从未说过自己用过什么笔名,但我必须冒这个险。还好他太过激动,耳朵只听到最后那几个字。“女性的视角!”他嗤之以鼻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我了解女性的视角。必须的。”

  “哦?”我狐疑地问道,“你有姐妹?”

  “没有。告诉你真相的话,你也不会相信。”

  “喂,喂,”我淡然作答,“酒保和精神病专家最清楚,没有比真相更稀奇的东西了。哎呀,年轻人,要是你听听我的故事——唔,你会发大财呢。绝对不可思议。”

  “你根本不懂‘不可思议’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事能吓到我。一直以来,我听到的都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情。”

  他又哼了一声。“打个赌吧,就拿这瓶剩酒当赌注。”

  “我愿意赌一整瓶酒。”我拿了瓶新的,放上吧台。

  “那么……”我朝店里另一名酒保招招手,叫他照看生意。我们远远地坐到酒吧一角,那块地方只够放下一只搁脚凳;放下吧台台面,便成了我的私人领地,里面堆着一坛坛酱蛋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头有几个人在看搏击,还有一个人在摆弄着自动点唱机。所以,我们这地方私密得就像是自己的睡床。

  “好吧!”他开口道,“首先,我是个私生子。”

  “这事在这儿不稀奇。”我说。

  “我不是开玩笑。”他厉声说道,“我父母没结婚。”

  “还是不稀奇,”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父母也没结婚。”

  “当我——”他顿住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色彩。“你说真的?”

  “真的。一个百分之百的私生子。事实上,”我补充道,“我家从来没人结过婚,全是私生子。”

  “别想蒙我——你结婚了。”他指着我的戒指。

  “哦,这个啊。”我拿给他看。“它只是看起来像结婚戒指,我戴着它,纯粹是为了避开女人。”这枚戒指是件古董,是我一九八五年从同行的一个特工那里买来的,而他则是从基督诞生前的克里特岛弄来的。“是乌洛波洛斯虫……吞下自己尾巴、永远没有尽头的世界巨蛇,是大悖论的一个象征。”

  他几乎没有正眼瞧上一眼。“如果你真是私生子,你知道那种感觉。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哦!”我说,“我没听错吧?”

  “谁唬你?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嘿,听说过克里斯丁·约根森吗?或是罗贝塔·考埃尔?”

  “嗯,变性人?你是说——”

  “别打断我的话,也别逼我,否则我就不讲了。我是个弃婴,一九 四五年刚满月时,就被遗弃在克里夫兰的一个孤儿院里。当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然后,当我懂得男女之事时——相信我,老爹,一个人在孤儿院里懂得很快……”

  “我懂。”

  “我郑重地对天起誓,我的每个孩子都将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这个誓言让我保持着‘纯洁’,在那种情况下还真是一项壮举——我必须学习怎样竭力维护这种状况。后来我慢慢长大,终于意识到自己他妈的压根儿没有结婚的机会——也正是这个理由,导致我被遗弃。”他沉下脸。“瞧我这副长相,马脸、龅牙、平胸、直发。”

  “和我相比,你不算难看。”

  “谁会在乎酒保长什么样?或是作家?可人们想领养的是那些金发碧眼的小笨蛋。往后呢,小伙子们喜欢的是长着大胸的,脸蛋可爱的,还要有一种‘哦你真帅’的嗲劲儿。”他耸耸肩,“我完全不够格。于是我决定参加全妇军娱乐队①。”

  “啥?”

  “全国妇女急救军援助暨娱乐小队,现在人们管它叫‘太空天使’②——太空军团辅助护理小组。”

  这两个名字我都知道,我曾把它们记下来过。只是我们现在用的是第三个名称,那个杰出的军队服务团:妇女接待社太空工作者援助团③。时空跳跃带来的最大障碍便是词汇变异——知不知道“服务站”在以前是提供石油提炼物的④?有一次我被派到丘吉尔时代去执行一项任务,有个女的对我说,“在隔壁的服务站里等我”——这句话可不是现在这个意思,那时的服务站里压根儿就没床。

  他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他们终于承认一件事:让人到太空无休无止工作几个月甚至是几年而不释放压力,那是不可能的。还记得那些老古板是怎么尖叫的吗?——由于自愿者寥寥无几,所以我的机会大大增加。必须是品行端正的姑娘,处女优先(他们要从零开始训练她们),智力要中上水平,能保持稳定的情绪。但大多数自愿者都是些老娼妓,要么就是过于神经质,离开地球十天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我不必长得多好看,如果他们接受我的话,那么除了最基本的任务训练外,还会矫正我的龅牙,把我的头发烫成卷发,教我走路的步态和舞蹈,教我怎么聆听男人说话,不一而足。如果需要的话,他们甚至会采用整形手术——对我们的小伙子来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最重要的是,他们保证你在服务期间不会怀孕——同时在服务期结束后,你几乎肯定可以结婚。跟现在一样,‘天使’嫁给太空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

  “我十八岁时被任命为‘母亲的帮手’。这个家庭需要一名便宜的仆人,而我也不介意,因为我要到二十一岁才能入伍。于是我一边做家务,一边上夜校——假装在继续高中时的打字和速记课程,但实际上是去上‘魅力课’,以增加我被招募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这个花花公子,还有他的百元大钞。”他又沉下脸来,“这个浑蛋倒确实有一沓百元大钞。一天晚上他拿出一张给我看,还叫我随便用。

  “但我没拿,我喜欢上了他。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我好,而不是逢场作戏的男人。为了多见到他,我从夜校退了学。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后,一天晚上,在公园里的时候,他和我做了那事儿。”

  说到这他停了半晌。我问他:“之后呢?”

  “之后什么都没了!我再也没见到他。他走路送我回家,跟我说他爱我,吻了我,道了晚安,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脸上阴云密布。“如果让我找到他,我一定杀了他!”

  “嗯,”我表以同情之意,“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杀他嘛——就为了那种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嗯……当时你反抗了吗?”

  “嘿,这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如果他抛弃了你,就算两条胳膊全折掉都活该,不过——”

  “他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听我说完。反正我想尽一切办法瞒着别人,并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并没有真正爱上他,也可能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而我比以前更加迫切地想加入全妇军娱乐队。我并没被吊销资格,因为他们并没说一定要处女。于是我振作了起来。

  “直到我的裙子紧得穿不下,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有了?”

  “这让我魂飞魄散!收容我的那两个吝啬鬼只要我还能干活就不理会这一切,直到我干不动,就把我踹了出去,而孤儿院也不再要我。我进了一家救济所,里面已经收容了许多大肚子和使用便盆的老太婆。然后,我就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一个护士正对我说:‘别紧张。深呼吸。’

  “当我在床上彻底清醒过来时,胸部以下没有一丝知觉。外科医生走了进来。‘感觉怎么样?’他快活地问我。

  “‘像个木乃伊。’

  “‘这很自然。你被包得严严实实,还打了足量的麻药,所以你现在没有知觉。会好的——但剖腹产毕竟不同于挑肉刺。’

  “‘剖腹产?’我说,‘医生——孩子没了吗?’

  “‘噢,不。你的孩子很好。’

  “‘嗯。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健康的小姑娘。五磅三盎司。’

  “我放心了。生下孩子多少是种宽慰。我对自己说,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在名字后面加个‘太太’的称号,然后让孩子认为她的爸爸已经死了——我的孩子绝不能是孤儿!

  “但外科医生还在说话。‘告诉我,呃——’他略去了我的名字,‘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腺体组织长得有些特别?’

  “我回答道:‘什么?当然没有。你想说什么?’

  “他犹豫着。‘现在请你服下这剂药,再来一针镇定剂,这样你就能安心睡上一觉。用得着的。’

  “‘为什么?’我问他。

  “‘听说过一个苏格兰医生吗,三十五岁前是女人,之后动了手术,在法律和医学意义上都成了一名男子?后来结了婚,一切正常。’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其实是个男人。’

  “我试图坐起身来。‘什么?’

  “‘放松点儿。刚才我剖开你的肚子后,发现里面乱七八糟的。我一边把婴儿取出,一边派人去找外科主治医生,然后我们在手术台上为你做了个会诊,接着忙了几个小时,尽我们所能抢救你。你有两套完整的器官,都没发育成熟,但女性器官长得较为充分,让你怀上了孩子。不过它们再也没用了,所以我们将它们取了出来,然后重新给你整理了一下,以便让你正常地长成一名男子。’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别担心,你还年轻,你的骨骼会重新适应的。我们会观察你的腺平衡,让你成为一个出色的小伙子。’

  “我哭喊出声。‘我的孩子呢?’

  “‘嗯,你已经没法给她喂奶了,你的奶水连喂一只小猫都不够。换成是我,我不会再见她——而是把她交给别人收养。’

  “‘不!’

  “他耸耸肩。‘决定权在你,你是她母亲——嗯,她的父母亲。但现在别太操心,我们得先让你恢复过来。’

  “第二天他们让我看了孩子,我每天都去看她——试着习惯她。我以前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宝宝,不知道他们会长得这么丑——我女儿看上去就像一只橘黄色的猴子。我铁下心,决定好好照顾她。可是,四星期后,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哦?”

  “她被拐走了。”

  “拐走了?”

  未婚妈妈差一点儿碰倒了我们拿来当赌注的那瓶酒。“被偷了——从医院的育婴室偷走的!”他大口喘着气儿,“夺走一个人生活的最后一点希望,这算什么事?”

  “真是不幸,”我附和道,“让我给你再倒上一杯。没线索吗?”

  “警察查不到任何线索。有个人来探望她,说是她叔叔。护士一个转身,他就抱着她溜了。”

  “长什么样?”

  “一个男的,长着张大众脸,就跟你和我一样。”他皱眉说道,“我觉得是孩子的父亲干的。护士一口咬定,说是一个老头子,不过他很可能乔装打扮了一下。除了他,谁会偷我的孩子?一般都是没孩子的女人干出这些出格的事,谁听过男人会干?”

  “之后怎么样了?”

  “在那鬼地方又待了十一个月,动了三次手术。四个月后我开始长胡子。在离开那儿之前,我就经常刮胡子了……也不再怀疑自己是个男人。”他咧嘴苦笑道,“我开始往护士的领口里瞅了。”

  “嗯,”我说,“看来你安然度过了那段时间。现在呢,瞧瞧,一个正常的男人,能赚钱,没啥大的麻烦。而一个女人的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瞪着我。“想必你知道得挺多的!”

  “什么?”

  “有没有听过‘堕落女人’这个词?”

  “嗯,几年前听过。现在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我就像一个堕落的女人,那浑蛋把我毁了——我不再是女人……也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男人。”

  “我想,这事儿需要习惯。”

  “你不明白。我不是说学怎么穿衣服,或是避免走错洗手间。这些事,我已经在医院学会了。可是我该怎样生活?我可以干什么工作?见鬼,我甚至都不会开车。一门手艺都不会,也干不了体力活——瞧,我身上都是瘢痕组织,十分脆弱。

  “我恨他,他还毁了我参加全妇军娱乐队的希望,不过一开始我还不知道,等我想去加入太空军团的时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只要看看我的肚子,我就被打上了不宜服役的标签。那个医务官在我身上花费时间,仅仅是出于好奇而已。他读过有关我这种病案的报道。

  “于是我改名换姓,来到了纽约。一开始我当一名做油煎食品的厨师混日子。后来租了台打字机,干起了公共速记员的工作——可笑吧!在四个月里,我打了四封信,一份手稿。那份手稿是投给《真人真事》杂志的,简直就是浪费纸张,可是写故事的那蠢货居然把它卖出去了。

  “这让我有了个主意。我买了一大沓忏悔杂志,仔细研读。”他看上去有点愤世嫉俗。“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那些关于未婚妈妈的故事会有真切的女性视角……那是我硕果仅存的自我,真正的自我。我有没有赢下这瓶酒?”

  我把酒推给他。我心里有点不安,但还有工作要做。我对他说:“年轻人,你还想逮住那个家伙吗?”

  他的眼睛闪着亮光——一种凶狠的目光。

  “且慢!”我说,“你不是还想杀他吧?”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这事儿走着瞧。”

  “别紧张。我对这事知道得比你想的还要多。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从吧台那儿朝我靠过来。“他在哪儿?”

  我轻声应道:“小弟,放开我的衬衣——不然我们就把你丢进外面的小巷,然后告诉警察你自己晕倒了。”我拿出了橡胶棍。

  他松了手。“抱歉。他在哪儿?”他看着我。“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别急。这一切都有档案记录——医院的档案、孤儿院的档案、医疗档案。你那所孤儿院的女总管是费瑟雷洁太太——对不对?她后来由格伦斯坦太太接任——对不对?你的名字,作为姑娘时的名字,是‘简’——对不对?而你刚才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对不对?”

  我的话让他呆住了,他脸上还显出一丝恐惧的神色。“什么意思?你想找我麻烦吗?”

  “不,不。我打心眼儿里想帮你。我可以把这家伙送到你跟前。随你怎么发落——而且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我觉得你不会杀他。要是这么干,你就是个傻瓜——而你不傻。根本不傻。”

  他没答理这些话。“别废话。他到底在哪儿?”

  我又稍微给他添了一点酒。他醉了,不过愤怒压过了醉意。“先别着急。我为你做件事,你也为我做件事。”

  “嗯……什么事?”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要是有一项工作,工资高,工作稳定,开支不限,自己能独立做主,还丰富多变,充满冒险,你会怎么说?”

  他瞪大眼睛。“我会说,‘让这些该死的驯鹿从我屋顶上滚下来!①’滚你的,老爹——根本没有这样的工作。”

  “好吧,这样跟你说吧:我把他交给你,你和他了结恩怨,然后来试试我的工作。如果不像我说的——嗯,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他的身子摇晃起来,这是最后那杯酒的缘故。“神马时候能把他交给偶?”他有点儿口齿不清。

  “如果同意成交——就现在!”

  他伸出手。“成交!”

  我向店员点头示意,叫他两边都照看一下。我看了眼时间,正好二十三点整,然后俯身钻过吧台下的门,就在这时,自动电唱机突然响起,放起了《我是我爷爷》②这首歌。因为我受不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音乐”,所以服务员在上面放的都是些美国老歌和古典音乐,不过我不知道这盒磁带还在里面。我吼了一声:“关掉!把钱退给他。”然后加上一句:“我去储藏室,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就径直往那儿走去,未婚妈妈紧跟在后面。

  沿着走廊直走,到了厕所间那儿,对面就是储藏室。有扇铁门把关,除了我和日班经理以外,别人都没有钥匙。里面还有一扇通向内室的门,只有我有钥匙。我们走到那里。

  他醉眼惺忪地四处张望,打量着没有窗户的墙壁。“他在哪儿?”

  “马上就好。”我打开一只箱子,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一样东西。是一部美国联邦舰队坐标转换能场装备,属于一九二二系列的Ⅱ型——是个很妙的玩意儿,没有活动件,满电时重二十三公斤,外形设计得像是一只手提箱。那天早晨我刚对它做过校准,所以我现在只需抖开限定转换场的金属网就行。

  我这样做了。“这系啥?”他问。

  “时间机器。”话音一落,我便把金属网抛在了他身上。

  “嘿!”他一面喊一面朝后退。这里有门技术,用金属网的时候得扔出去,这样目标就会本能地退进金属罗网,然后你收网的时候,两人都会完全包在里面。不然的话,也许你会落下一只鞋底,或是一只脚,甚至掀起一块地板。当然这种技法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有些特工会把目标骗进网里。而我则跟他们说实话,利用对方刹那间的极度震惊,启动机关。我正是这样做的。

  一九六三年四月三日,第六时区,10:30,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天峰楼:“嘿!”他又喊了一遍,“把这鬼东西拿掉!”

  “抱歉。”我向他赔不是,拿掉了金属网,将它塞进提箱,关上箱子。“你说你想找到他。”

  “可——你说这是台时间机器!”

  我指指窗外。“看外面,像十一月吗?像纽约吗?”他像个呆子般望着嫩绿的枝芽和春意盎然的天气,我趁机重新打开提箱,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核对了一下钞票的编号和签字,证实它们都与一九六三年相符。时空署并不在乎你花了多少(其实一分也没花),但他们不喜欢出现不必要的时代错误。要是犯下太多错误,综合军事法庭会把你流放到一个恶劣的年代去待上一年,比如说一九七四年,那时候食品配给非常严格,还有强制劳动。我从来没犯过此类错误,所以钱不是问题。

  他转回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就在这儿。出去吧,找到他。这是给你花的钱。”我塞给他时又加了一句。“和他做个了断,然后我来接你。”

  成沓的百元大钞对于一个不习惯于使用它们的人来说,具有一种近乎催眠的作用。我叫他放宽心,送他进楼厅,最后把他关在门外。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捏着那沓钞票,似乎感觉这一切太不可思议。接下来的跳跃非常容易,仅仅是同一时代的一次小挪步。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日,第六时区,17:00,克里夫兰,天峰楼:门下丢了一张通知,说我的租房合同下周要过期,除了这一点,这个房间看上去和刚才毫无两样。外面,树木光秃秃的,天空像要下雪的样子。我手忙脚乱起来,仅有的停步只是为了拿点儿同时代的现钞,还有上衣、帽子和外套,都是我租房时留下来的。我租了辆车,去了医院,然后花了二十分钟,弄烦育婴室的看护,趁她不注意时偷走了婴儿。我们回到天峰楼。这类时空跳跃稍微有点棘手,因为一九四五年这座楼还不存在。不过我事先估计到了。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第六时区,01:00,克里夫兰,天景汽车旅馆:我和宝宝还有时间机器来到城外的一家汽车旅馆。早些时候,我在这里预约过,登记的名字是来自俄亥俄州沃伦市的格雷戈里·约翰逊。于是,我们来到了旅馆的一个房间中,窗帘拉上,窗户和房门都紧锁着,地板也清空了,以便让机器更好地进行时间跃迁。跃迁中,你可能会碰上一张本不该在那里的椅子,弄出一身讨厌的乌青——当然,其实不是椅子的过错,而是能场的逆冲。

  幸好没出问题。简睡得很香,我抱着她出了旅馆。我事先在那里停了辆汽车,现在来到那里,把简放到车座位上的一只杂货箱里,然后驾车到孤儿院,把她放在了台阶上,接着开车过了两个街区,来到一个“服务站”(那种供应石油产物的地方),打了个电话给孤儿院,之后我又驱车赶回,并正好看见孤儿院的人把杂货箱搬了进去。事成之后,我继续上路,把车子丢在旅馆附近,走到旅馆,往未来跳跃,赶向一九六三年的天峰楼。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第六时区,22:00,克里夫兰,天峰楼:我的时间点掐得恰到好处——时间的精确性取决于跨度,除非你是要回到起点。如果我推断无误,在这个和煦的春夜里,简正在这个公园,即将发现她并非像她以前想的那样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我拦了辆出租车,来到那些吝啬鬼①的住处,让司机在拐角上等着,自己躲在黑影中。

  过了不久,我便望到了他们,在街对面,互相抱着。在门廊处,互道晚安时,他搂住她,足足亲了好久——比我想得长多了。然后她进了屋,他走下人行道,拐弯离去。我溜上台阶,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结束了,小伙子。”我平静地宣布,“我回来接你。”

  “你!”他倒抽一口气,最后终于缓过神来。

  “正是我。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等你好好想想,就会明白你是谁……如果你再仔细想想,你就会猜出这个婴孩是谁……还有我是谁。”

  他没回答,身子却抖得厉害。当事实证明你无法抗拒引诱自己的话,那的确会带来巨大的震惊。我带他来到天峰楼,再次进行跳跃。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二日,第八时区,23:00,洛基地下城基地:我叫醒值班中士,给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份证件,然后叫中士给我的同伴找片抗抑郁药吃,找张床让他睡一觉,到明天早上把他收编进来。中士看上去有点儿不快,但不管什么时代,军衔都是军衔,他只得照做——而心里毫无疑问在想,下次我们相遇时他可能是上校而我是中士。在我们的军团里这是有可能的。“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写给他。他的眉毛扬了起来。“像这样的人,嗯——”

  “干你的工作就行,中士。”我转身对我的同伴说,“小伙子,你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你即将开始从事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工作——你会干好的,我知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好好睡一觉。然后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会喜欢它的。”

  “你一定会的!”中士表示同意,“看看我——生于一九一七年——现在还活着,还年轻,还在享受生活。”

  我回到跳跃室,把一切拨到预先选定的零点上。

  一九七○年十一月七日,第五时区,23:01,纽约市,“老爹”酒吧:我从储藏室走出来,拿了一瓶还剩五分之一的杜林标酒,算是说明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都在干什么。我的店员还在与那个点播《我是我爷爷》的顾客争辩。于是我说道:“算了,让他放吧,放完后就关掉。”我累极了。

  这工作的确很苦,可总得有人来做。自从一九七二年的大灾难后,后来几年里招募人手是件十足的难事。把那些生活一团糟的人接过来,给他们这项有趣(尽管危险)且待遇丰厚的工作,开展这必要的事业,比起这,你还能想出更加理想的源头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一九六三年的战争是怎么失败的。那个带着纽约标号的炸弹没有爆炸,几百件事没有如计划进行——这一切都是像我这样的人的功劳。

  我提前五分钟打了烊,在收银机上给日班经理留了一封信,说我准备接受他买断我股份的报价,我打算外出度个长假,有事找我的律师。署里最关心的事是井井有条,报不报销费用还在其次。我来到储藏室的那个房间,跳跃到一九九三年。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二日,第七时区,22:00,洛基地下城附属建筑,时空总部劳工部:我到值勤官那里报了个到,接着来到自己的寝室,打算好好睡上一星期。在写报告前,我拿出我们用以打赌的那瓶酒(不管怎样,我赢得了它),喝了一口。这酒有一股酸臭味,我纳闷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旧内衣”的。不过聊胜于无。我不喜欢一直这样冷静下去,我思考得太多了。但我也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别人有蛇——而我有人。

  我口述了报告:经精神署检察,四十名新兵都没有任何问题,得到了批准——包括我招的这位,我知道他肯定会得到批准。我已经来了,不是吗?接下来,我用磁带录了一份请求分派实战行动的报告。我已经厌烦招募行动了。最后我把两份报告丢进槽孔,往床那儿走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上方的《时间细则》上:

  永远不要把明天要做的事搬到昨天去做。

  如果你最终做成一件事,永远不要再次尝试。

  及时一秒,节省九亿秒。

  悖论可以被时空干涉解决。

  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祖宗也是凡人。

  真神也有瞌睡时。

  当我还是个新兵时,这些话并没给我多大启发;对我个人来说,已经在时空跳跃的行动中经历了三十年的时光,以至于现在精疲力竭了。当我脱去衣裤,躺到毛皮上时,我朝自己的肚子看了一眼。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是剖腹产留下的,但现在我的体毛长得又浓又密,要是不仔细看,就不会注意到它。

  然后我瞧了一眼手指上的戒指。

  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永无休止。我知道我打哪儿来——可是,你们这些还魂尸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感觉一阵头痛袭来,不过有几样东西我肯定不会吃,头痛药粉是其中之一。我吃过一次,你们便全都不见了。

  于是我钻进床铺,吹了吹口哨,把灯灭了。

  你们其实根本就不在那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我——简——孤独地待在这黑暗中。

  我好想你们!

  潘振华 译

  乐 匠

  小劳埃德·比格尔

  小劳埃德·比格尔的科幻创作之路始于一九五六年。他的长篇处女作《愤怒的宇宙人》出版于一九六一年,描绘了一个外星冒险故事。其后,他写下了“詹·达尔杰”五部曲的第一部:《黑之万色》。故事主人公达尔杰曾是一名私家侦探,如今跻身于“至上理事会”,作为唯一一名人类成员,他和其他人一起维护着一台巨型计算机,而这台计算机则为这个宇宙创立一条条法则。此系列的其余四部分别是《黑之观者》《暗去的宇宙》《静即死》《时之陀螺》,故事中,达尔杰用他的智慧和人性,反对其余理事会成员的异族利益,抗击主管团体的官僚作风,斡旋异族文明不愿融入“银河共同体”的抵抗运动。《世界修补者》和《喇叭的静默之声》脱胎于这一系列,记录了“文明勘察局”的功绩,它的任务是确证可以加入“银河共同体”的星球。“詹·达尔杰”和“文明勘察局”这两个系列组成了这曲当代太空歌剧,也赢得了一片赞誉。书中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一个个异族星球,构画的异族生命和人类的行为目的及思想迥然相异,每一个生命、每一个星球都危机四伏,命悬一线。比格尔笔下这些想象中的世界被描绘得细致入微,人物刻画得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在这样一个陈腐的科幻主题下,他竟能熟练地探索各种复杂的社会和政治问题,这也让他得到了诸多溢美之词。比格尔还著有不少短篇小说,收集在几本小说集中,包括《门之统治及其他幻想规则》《金属缪斯》及《陌生人的宇宙》。比格尔还和T.L。谢瑞德合著了《异大陆》,同时还著有几本侦探小说,其中包括模仿福尔摩斯的《阔斯福遗产》。此外,他还有两本当代犯罪小说,《谋杀装置》和《亡故士兵行走处》,书中描写了侦探J。普莱切和雷纳·兰伯特的丰功伟绩。

  每个人都管它叫“中心”。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名字很长,被列在政府拨款项目下,还在百科全书中有衍生词解析,可压根儿没人用。从孟买到利马,从斯匹次卑尔根岛到南极洲,从冥王星荒凉的军事基地到水星的前哨站,它都被称为——中心。不管你打哪儿冒出来,是从亚马孙的缭绕迷雾中,或是撒哈拉的刺骨干风里,抑或是月球的真空之地,你只要顺着人堆挤进一家酒吧,来那么一句“上次我在中心的时候——”,这话一出口,甭管谁都会屏息静气,听你说下去。

  中心是什么,真没法解释,也不必解释。从臂弯中的宝宝,到期望退休的百岁人瑞,但凡是个人,都去过那儿,并计划着明年再去一次,然后是明年的明年。它是太阳系的度假胜地;它是美国中西部的起伏农地,方圆数万里,在巧妙的土地规划、坚持不懈的劳作和难以置信的巨大花费下,被改造成现在这番模样;它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纪念性概要,如凤凰涅槃一样,在二十四世纪末,它从急速衰退的文化的腐朽灰烬中现身,极其突然,令人费解。

  中心极为庞大,宏伟壮观。它启迪灵感,教化人心,令人惊叹。它威严,它强势,它——是一切。

  它还闹鬼,虽然很少有游客知道或是在乎这一点。

  你站在高耸入云的巴赫纪念塔的观景长廊中。望向左边的山坡,一群紧张的观众正挤在欧里庇得斯的希腊剧院中,一件件颜色鲜亮的衣物被阳光照亮。这些人如饥似渴地观看着,身临其境令他们很高兴,人山人海的景象一般可只能在视像器中才能看到。

  剧院对面是弗兰克·劳埃德·怀特①大道,两侧树木林立,它一路蜿蜒,途经但丁纪念馆和米开朗基罗学院,伸向远方。地平线上矗立着兰斯大教堂②复制品的双塔。往正下方看,是一座十八世纪法国小村的美景,其旁是莫里哀剧院。

  一只手抓住了你的衣袖,你猛地转身,气呼呼的,结果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老人。

  那张粗糙的脸上布满疤痕和皱纹,稀疏的几缕白发闪着光芒。那只抓着你手臂的爪子长满了瘤子。你打量着他,老头的一边肩膀残疾,又塌又歪,耳朵少了一只,只留下一条可怖的疤痕。你惊慌后退。

  那双深陷的眼睛紧盯着你,手横空一扫,指了指这片远至地平线的天地,你发现他的手指要么残废要么没了。老头开口时,声音是刺耳的咯咯声。“喜欢吗?”他满怀期待地盯着你。

  你吃了一惊,轻声咕哝道:“哦,是的。当然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饥渴,充满了恳求。“喂,你喜欢它吗?”

  你一脸茫然,只能连连点头,同时转身离去。但你的点头动作带来了奇怪的回应:一声刺耳的笑声,天真无邪的孩子般的欢乐笑容,还有得意扬扬的大叫。“成功了!我成功了!”

  或者,你站在辉煌的柏拉图大道上。一边是瓦格纳剧院,里面每天上演着整出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另一边是重建的十六世纪环球剧场,每天早中晚都在上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一只手朝你扒拉而来。“喜欢吗?”

  要是你以一连串欣喜若狂的赞美回应,眼前的老头会不耐烦地盯着你。等你说完,他会继续问道:“喂,你喜欢它吗?”

  但是,一个微笑,一下点头,迎来的就是满面笑容的自豪,一阵手舞足蹈,还有一声大叫。

  在数千宽敞酒店的某间大厅中,在图书任意取阅、免费复制的非凡图书馆的休息室里,在贝多芬大殿的第十一层包厢中,一个幽灵一瘸一拐地拖足而行,随便抓住一条手臂,问出一个问题。

  然后自豪地大叫:“我成功了!”

  厄林·巴贺觉察到她在自己身后,但他没有转身。相反,他倚身向前,左手在多弦器上扯出一段低沉的背景音,右手点下一段庄重的旋律。然后手飞速一扬,按下一个按钮,于是原本微弱的高音音调突然变得圆润洪亮起来,几乎像是竖笛。(“但上帝啊,这又是多么可笑地不像竖笛啊!”他暗自思忖。)

  “非得再唠叨一遍么,瓦尔?”他问。

  “早上房东来过了。”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个按钮,又连着按了几个,用铜管合奏出的轰鸣音调编出一段奇特的和声。(但这是多么绵弱失真的铜管合奏啊!)

  “这回他给我们多长时间?”

  “两天。另外,食物合成器又坏了。”

  “很好,出去买些鲜肉回来。”

  “用什么买?”

  巴贺一拳砸下去,压着那刺耳的不谐之音大叫起来。“我不会去租什么和音器,也不会把我的谱子交给那些只看中钱的烂货。要是哪个广告有我的名字在上面,那它必须是真正的曲子。也许这很傻,也许很让人恶心,但这才是对的。虽然没啥了不起,天知道,但这是我拥有的全部。”

  他缓缓转过身,瞪着她。眼前这个女人脸色苍白,精神委靡,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她是他妻子,二十五年的结发妻。然后他别过了头,心里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应该怪他,也不该怪她。这年头,赞助商付给优秀广告的钱,和付给那些烂货的钱,是一样的……

  “赫尔赛今天来吗?”他妻子问。

  “说会来。”

  “如果能搞到一些钱,付给房东——”

  “还有食物合成器,还有新视像器,还有新衣服。就一个广告的话,也干不了多少事啊。”

  他听到她离开的声音,听到门开了,但没等来关门的声音。“沃特-沃特打电话来了,”她说,“今天《秀场》将要介绍的乐匠,是你。”

  “那又怎样?没钱赚的。”

  “我想你不会看,所以我跟莱尼克夫人说,到时我和她一起看。”

  “行,去吧。玩得开心点儿。”

  门关了。

  巴贺站起身,低头看着乱成一团的工作桌。乐谱、广告词的终稿、笔、草图、完成了一半的手稿,这些东西凌乱地堆成一堆。巴贺理出一个角落,疲惫不堪地坐下,长腿在桌下伸展了一下。

  “该死的赫尔赛,”他嘟哝道,“该死的赞助商。该死的视像。该死的广告。”

  创作点儿东西出来,他对自己说道。你跟其他乐匠不一样,不是一个只看中钱的烂货。你不会在和音器的键盘上敲出愚蠢的调子,不会让机器替你完成作品。你是个音乐家,不是旋律贩子。写点儿乐曲出来,写一曲——奏鸣曲,乐器是多弦。慢慢来,创作点儿东西出来。

  他的眼睛落在广告词终稿的第一行之上。“如果你的飞行器颠簸闹腾,如果它历经浮沉——”

  “该死的房东。”他一面咕哝,一面伸手摸向一支笔。

  墙上的小钟发出整点的叮当声,巴贺凑身向前,打开了视像器。一个长着小天使脸蛋的节目主持人满面奉承地朝他笑着。“女士们先生们,沃特-沃特再度与您相约。今天的《秀场》轮到广告时间,三十分钟的商业广告,制作人是当今最有才华的乐匠之一。我们的广告聚焦人物是——”

  一阵嘈杂的黄铜喇叭声响起,是多弦器发出的早已变调的铜管音调。

  “厄林·巴贺!”

  多弦声摇身一变,变成巴贺五年前为大力牌乳酪所作的一曲怪诞的深海曲,从背景声中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一个带着鼻音的女高音装腔作势地念着台词,巴贺怏怏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酿造乳酪,酿造,酿造,酿造,酿造,用老式的方法酿造……”

  沃特-沃特在舞台上欢跃,应和着曲子移动脚步,不时蹿进观众中,吻吻某个安静的节假日主妇,然后就是朝着狂笑的人群展露笑颜。

  多弦器又发出一阵响亮的喇叭声。沃特-沃特随即跳回舞台上,双手张开,举在头顶。“各位美丽的人儿,现在听听这个。这是沃特-沃特关于厄林·巴贺的独家新闻。”他神秘兮兮地回头望了望,踮起脚尖朝观众走近几步,食指贴上嘴唇,然后大声叫道:“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名叫巴赫的作曲家,巴贺的巴,显赫的赫。据所知的人说,他是一位真正伟大的乐匠。他生活在六七百年前,所以我们也不好说这位巴赫和我们的巴贺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不必去这位巴赫那儿才听得到巴贺的东西,因为我们有我们的巴贺。都明白我的话吗?”

  喝彩。掌声。巴贺转过身,双手颤抖,一股令人窒息的厌恶感让他恶心不已。

  “现在,正式开始巴贺先生的广告。首先,是他为泡泡牌肥皂创作的小小杰作。插图由布鲁斯·科恩布斯所作。停下来,好好观赏——聆听!”

  就在一排肥皂如喷气飞机一般飞过屏幕的时候,巴贺把视像器关了。他重新拿起广告歌词,脑子继续打造起旋律来。

  “如果你的飞行器颠簸闹腾,如果它历经浮沉,浮沉,浮沉,那你需要一艘华菱!”

  他轻轻哼唱着,描出一条音乐线,它就像一艘怪异的飞行器,一忽儿俯冲,一忽儿摇晃。这种手法称为歌词画法,可以追溯到歌词和语调有意义的年代,追溯到那位巴赫着重如《天堂与地狱》这样的宏伟概念的年代。

  巴贺悠悠而作,不时在多弦上试试某个和弦系列,弃之,又绞尽脑汁想弄出个振翅的伴奏声,以模拟飞行器的声音。不过呢,哦不,华菱那些人不会喜欢这主意的。他们宣称自己的飞行器是无声的。

  门铃急响,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起身走到扫描器前,点开,赫尔赛那张胖脸正咧嘴朝他笑。

  “上来吧。”巴贺跟他说。赫尔赛点点头,从画面上消失了。

  五分钟后,赫尔赛摇摇摆摆地走进门,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中,那椅子被他那庞大的体形压得深深陷了下去。他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重重扔在地上,然后抹了把脸。“哟!真希望你能住得低一点儿,换栋有现代化便利设施的大楼也行啊。这电梯把我吓得半死。”

  “我正想搬家呢。”巴贺说。

  “很好,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过很可能是搬到更高的地方去。房东给了我两天的限期。”

  赫尔赛皱皱眉,难过地摇摇头。“明白了。嗯,我不会让你干等的。给,这是纱奈肥皂广告的支票款。”

  巴贺接过那张纸片,看了一眼,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欠公会的款还没还,”赫尔赛说,“我想你也明白,我们不得不先扣掉那笔钱。”

  “是的,我忘了。”

  “我很喜欢和纱奈肥皂公司做生意,现金准时到付。好多公司都要等到月底。虽然纱奈肥皂公司还想改一改,但他们还是付了钱。”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我的厄林老弟,你在这里面玩了些淘气的把戏,他们很喜欢。尤其是铜管伴奏的那‘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的段落。一开始他们踢掉了几个歌手,但听到这段后,就不再那么做。现在他们想在这里稍停片刻,加入一段直接声明。”

  巴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觉得这样可否,在声明时,把‘洗刷刷,洗刷刷’的固型组作为背景声播放?”

  “听上去不赖。那段真是淘气——你管它叫什么?”

  “固型组。”

  “啊——对。真搞不明白,为啥别的乐匠一点儿也不玩这个。”

  “和音器并不会产生音乐效果,”巴贺淡淡地回答道,“它只会——和声。”

  “你给他们弄三十秒的‘洗刷刷’背景声,要是不喜欢,他们自己会删掉。”

  巴贺点点头,在手稿上飞速写了一下。

  “还有编排,”赫尔赛继续道,“厄林,真是抱歉,我们没法搞到吹法国号的号手,这个部分你得想个别的法子。”

  “没有号手?兰金呢?”

  “被列入黑名单了,演奏公会把他永久除名了。他跑到西海岸,免费为人演奏,甚至连开支都是自己付的。公会可受不了这样的事。”

  “我记起来了,”巴贺轻声说,“艺术社会不朽之作群展。他为他们吹了一首莫扎特的小号协奏曲,也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奏会。要是我能听听就好了,虽然只是用多弦器演奏的。”

  “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吹玩了,但再也甭想通过演奏拿到钱。你可以把小号的部分改成用多弦器演奏的,要么我可以给你找个吹喇叭的,他可以用转换器。”

  “会影响效果的。”

  赫尔赛哧哧一笑。“我的好小伙,除了你,别人都不会听出来。连我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我们会给你找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还需要什么?”

  “伦敦公会不是也有个号手么?”

  “就为了这区区三分钟的广告,你要我把他千里迢迢请来?厄林,别胡搅蛮缠了。可以明天来拿吗?”

  “可以,明儿早上我就把它写好。”

  赫尔赛拿起提箱,接着又丢在地上,面带怒容地凑身向前。“厄林,我有点替你担心。我的社里有二十七名乐匠,到目前为止,你是最有才华的。见鬼,你是这世上最有才华的乐匠,可是,你赚到的钱比他们谁都少。你去年的净收是两千两百元,其他人没有一个少于一万一千的。”

  “这我早知道了。”巴贺说。

  “也许吧。可你知道吗,你的客户比他们多多了?”

  巴贺摇摇头。“不,这我不知道。”

  “你有非常多的客户,但却不赚钱,想知道为什么吗?两个原因。第一,你每次写一个广告都太花时间;第二,你写得太好。赞助商拿了你的广告,可以用上几个月,有时候甚至是几年。比如说那个大力牌乳酪,大家都特别喜欢听。瞧,要是你别写得这么好,那你就能加快工作速度,就会有更多广告被赞助商用上,你也能写出更多东西。”

  “这事我也想过。就算我不想,瓦尔也会成天在我耳边唠叨。但没用的,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赞助商同意花大钱买好广告——”

  “不可能的。公会不会同意的,因为好广告就意味着少干活;另一方面,大多数乐匠都写不出什么好广告。嗨,别以为我只关心自己的公司。当然啦,要是你赚得钱多,我也赚得多,但我靠别的乐匠已经赚得够多了,我只是替你不值,你是我手下最好的,却只赚这么一点。厄林,你真像个旧时代的人,浪费这么多时间和金钱,收集这些老古董——你管它们叫什么来着?”

  “唱片。”

  “没错,还有那些发了霉的音乐书。厄林,我毫不怀疑,你比在世的任何人都了解音乐,但它们给你带来了什么?肯定不是钱。你是最有才华的一位,而且还一直在努力做到最好,可是,你在这方面越好,赚的钱也越少啊。你的收入每年都在降,你难道就不能偶尔写个平庸的广告么?”

  “不行,”巴贺回答得很直白,“我办不到。”

  “好好想想。”

  “我的这些客户中,有些赞助商真的很喜欢我的东西。如果公会允许,他们会乐意增加报酬。要是我退出公会呢?”

  “好小子,那可不行。到时候我就不能再管你的东西了——你在这一行也活不下去。乐匠公会施加压力,演奏和词匠公会会把你打入黑名单。詹姆斯·丹顿一直和公会合作的,他会把你的东西从视像中禁掉。你会失去所有的客户,而且会很快。这世上没有赞助商大得可以挑战这些麻烦,也不会有人愿意操心这件事。所以呢,偶尔也写点平庸的吧。好好想想吧。”

  巴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板。“我会想想的。”

  赫尔赛摇摇晃晃站起身,和巴贺简略地握了握手,晃晃悠悠走了出去。巴贺替他关上门,接着走到一个抽屉旁,那里放着他珍藏的唱片。这些是奇特美妙的音乐。

  在巴贺的整个生涯中,他一共写过三首半小时长的广告。有那么几次,他接过要求写十五分钟的订单,但这种情况很少见。一般都限定为五分钟,甚至更短。但像这位叫巴赫的作曲家,创作的作品都长达一小时,甚至更长——甚至还没有歌词。

  而且,他们的创作是为真正的乐器而作,其中包括如今再也没人演奏的天籁之器,比如巴松管、短笛和钢琴。

  “该死的丹顿!该死的视像!该死的公会!”

  巴贺小心翼翼地在唱片盘中翻寻,最后找到标有“巴赫”名字的一张。《尊主颂》。但他这时心灰意冷,心情不佳。现在不是欣赏的时间,于是他把它推开了。

  就在那年的早些时候,演奏公会把行业内的最后一名双簧管手列入了黑名单。现在,又把最后一名号手赶了出去。如今再也没有年轻人入这行学习乐器了。是啊,有这么多新奇的玩意儿可以奏出广告,而无须任何演奏者的加入,那他们干吗还要学呢?就连多弦手也变得非常稀缺,而且,如果不那么挑剔的话,甚至可以让多弦自行演奏。

  门突然被推开,瓦尔急匆匆地走进来。“赫尔赛有没有——”

  巴贺递上支票。她急不可待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接着失望地抬起了头。

  “还欠着公会的款,已经到期了。”

  “哦,好吧,总算是帮了个忙吧。”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就好像再多一条令人失望的消息也无关紧要了。两人尴尬地望着对方。

  “我看了一会儿《玛丽金早间秀》,”瓦尔说,“她提到了你的广告。”

  “那个斯洛烟的广告应该很快就能有消息,”巴贺说,“也许能再拖上一星期。现在,我得出去走走。”

  “你该多多出去——”

  巴贺出了屋子,关了屋门,把她的话轻巧地断在身后。他知道后面会是些什么话:去找个工作;每天出门,在外面待上几小时,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用你的闲暇时间写广告,反正做兼职都比这赚得多。至少等我们生活条件好了,再干也不迟;好吧,你不干的话,我去干。

  但她从来没干过。只要雇主们看过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和憔悴阴沉的面容,就绝对不会再多看上一眼。可巴贺很怀疑自己的待遇并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可以做多弦手的工作,拿上一份不薄的待遇。但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必须加入演奏公会,这便意味着得退出乐匠公会。换句话说,他必须在演奏和作曲之间做一选择,公会不会让他脚踏两条船的。

  “该死的公会!该死的广告!”

  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人群在疾速移动的运输道中穿行。有几人朝他看了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高大笨拙的秃顶男人,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破旧外套。他知道,他们会把他当成从邋遢街坊里走出来的流浪汉,然后迅速扭过头,哼着曲子走开,而那曲子其实来自他的广告。

  他耸着肩膀,尴尬地走在一条静止的人行道上。在一家挤满人的餐馆门前,他转身走了进去,找了张边上的桌子,点了份啤酒。后墙上是一块巨大的视屏,一条条广告正毫无中断地轮流播放。他四周的顾客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看聆听。有些人跟着音乐一起忽动忽停地点着脑袋,还有几对年轻情侣在小舞池中悠悠起舞,每当音乐从一支广告换到另一支,他们也同时技巧十足地变换舞步。

  巴贺悲伤地看着他们,心中思索着如今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他知道,曾几何时,舞蹈有专门的音乐伴奏,有各种专门的乐器演奏。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去听音乐会,他们坐在座椅中,但观看的并不是视像器,而只是演奏者。

  这一切都消失了。不仅仅是音乐,还有艺术、文学和诗歌。他曾经在祖父的学校课本中读到过一些戏剧,如今早已被人遗忘。

  根据詹姆斯·丹顿的国际视像公司所颁布的法令,人们必须同时观看并聆听,而公众的注意力又无法忍受长时间的节目,于是就有了广告。

  该死的广告!

  一小时后瓦尔回到公寓时,巴贺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盯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几本快要烂成团状的书籍。他收集这本书的那个年代,书仍旧印在纸上——几本关于音乐历史的传记,几本关于音乐理论和作曲知识的专业书籍。瓦尔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两遍,最后终于找到了他,她万分焦急地跑到他跟前,苍白的脸上深印着的无疑是一出赤裸裸的悲剧。

  “食物合成器有人来修了。”

  “很好。”

  “但房东等不下去了。如果我们后天还不付钱,还得是全部付清,那我们就得走人了。”

  “那就走。”

  “去哪儿?现在什么地方都要预先付款,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那就哪里也不去。”

  她抹着泪水飞奔进卧房。

  第二天一早,巴贺辞去了乐匠公会的职务,加入了演奏公会。赫尔赛听到这消息时,那张圆脸一下子委顿了。他拿了点儿钱,借给巴贺,让他付了公会的注册费,平息了房东的催促,然后用那雄辩的口才,一面向巴贺表达自己的悲哀,一面把他赶出了办公室。巴贺知道,赫尔赛接下来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顾客分配给其他乐匠——也就是那些工作飞快、质量平庸的人。

  巴贺去了公会大堂,在那里坐了五个小时,想等个多弦演奏的工作。最后,他终于被传召进秘书办公室,那秘书粗鲁地指了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然后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你二十年前是演奏公会的人,后来离开并加入了乐匠公会。对不对?”

  “没错。”

  “离职三年后你就失去了你的资历,你应该懂这规矩,对不对?”

  “对,不过我觉得没多大关系。这里没多少优秀的多弦手。”

  “这里也没多少好工作。你得从底层开始干起。”他在一张纸条上一番龙飞凤舞,然后塞给巴贺。“这家给的薪水不错,不过很难留住人。给兰奇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你不去惹毛他的话——啊,反正等着瞧吧。”

  巴贺踏上行道,来到新泽西空港。在一片破旧的贫民窟里,他迷了路,有点儿搞不清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几乎就在空港的辐射范围内。这是栋横七竖八的建筑,在遥远的过去,曾经遭受过火灾。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中矗立着几截残余的墙壁,一堵墙蜿蜒伸向角落里一个闪着朦胧亮光的洞穴,一级级台阶不知道是不是通向下面的什么地方。往头顶看,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标志指向空港的方向,兰奇-潘克酒吧就坐落在那儿。

  巴贺刚走进门,便闻到一股猛烈的异星气味,他不禁有点儿畏缩。其中一股带着薰衣草味的烟气,是一种巨大的烟叶产生的,产自月球危海的植物圆屋。这些烟气悬停在地板和天花板的正中间,就像是一块柔软的毯子。另一股是一种名为“爆炸”的威士忌产生的恶心刺鼻的气味,这种酒里还混合着火星地衣,熏得他不禁晕眩起来。他还瞥见稀稀拉拉几堆人,都是些粗壮的太空人和粗壮的妓女。就在这时,门卫将他那庞大的身躯和满是疤痕的脸庞凑到了他面前。

  “你找人?”

  “兰奇先生。”

  门卫伸长拇指,猛地朝吧台方向指了指,接着摇摇晃晃退进了阴影中,一路还发出吵闹的声音。巴贺朝吧台走去。

  他没费多少劲就认出了兰奇。酒吧老板正坐在吧台后的一只高脚凳上,在烟雾缭绕的昏暗光线中,他那张绷紧的苍白脸庞有一种鬼魅般的严酷之情。他的一只手肘支在吧台上,正用那毛茸茸的手上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着扁平的残鼻。当巴贺走近时,他伸长脖子,光秃秃的脑袋探向前,冷眼望着他。

  “我是厄林·巴贺。”巴贺说。

  “没错,多弦手。伙计,会弹那台多弦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会弹。”

  “来我这儿的都这么说。但过去十年里,真正会弹的好像只有两个吧。多数家伙都以为可以把它设成自动,然后用一根手指在那儿装腔作势。可我要的是弹,小子,真正的弹。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你不会弹,最好马上滚回家里去。我那多弦器可没有自动功能,电源都被我切了。”

  “我会弹。”巴贺说。

  “好吧,反正只消弹上一曲广告,就啥都知道了。公会把这地方评为四级,不过,如果你有本事弹,我付你一级的薪水。要真会,我还会塞你一些红包,不让公会知道。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凌晨六点,不过中间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要是饿了或渴了,想吃什么随便说。要是想喝烈酒,那可悠着点儿。不管多弦弹得多好,每天都醉醺醺的,我只能对他说不了。罗丝!”

  他吼了两次这个名字。接着,一个女人从一个屋子的侧门中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退色的睡袍,一头卷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转过头,一张俊秀的小脸望向巴贺,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他。

  “带他到多弦器那里去。”兰奇招呼道。

  罗丝招了招手,巴贺便跟着她走向屋子后面。突然,他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罗丝问。

  “没有视像器!”

  “对,没有。兰奇说,太空人要的是更好看的东西,而不是肥皂水和广告单。”她咯咯笑起来,“更好看的东西,比如说,我。”

  “从没听过什么餐馆没有视像器的。”

  “我也是,直到我到这儿之后,才发现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们有三个人,兰奇叫我们现场唱广告,你得在边上弹多弦,希望你有这本事。一星期来,我们过得是没有多弦手的日子,清唱可是件难事。”

  “我会成功的。”巴贺说。

  屋子尽头有一块狭小的平台,其他餐馆一般都会在这儿安置视像器,但这里没有。巴贺往墙上望去,那里有几条不搭调的疤痕,看来原先有视屏,后来被拆下来了。

  “早年定居地还没造出视像器的时候,兰奇在火星港开了间小酒馆。”罗丝说,“他对取悦顾客有自己的想法。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巴贺正在审视那台多弦器。这是件破旧的古董乐器,看上面的痕迹,似乎遭受过无数次摧残。他按了按滤音键,心中不禁暗暗叫骂。只有长笛和小提琴滤音准确归位。看来,他每天都要用这未滤音的多弦器,度过十二小时的拨弦时光了。

  “想看看你的房间吗?”罗丝又问了一遍,“已经五点了。你最好休息一下,到时我们才好工作。”

  罗丝把他领到吧台后面一个窄小的围栏地中。他躺到一条硬邦邦的吊床上,打算休息片刻,但六点很快就到了。兰奇站在门口,把他叫了起来。

  于是他来到多弦那儿,在位子上坐好,稍不耐烦地按了按键。他不感到紧张。对于那些广告歌,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也清楚自己会毫无困难地弹出来。但空气搅乱了他的心绪,烟气更加迷蒙。他眨眨机灵的双眼,深深吸气时,能感受到威士忌酒的味道正撕扯着自己的鼻孔。

  还是只有稀稀拉拉几位顾客。男顾客都是些穿着脏工作服的技师、神气活现的飞行员,还有几个只顾喝烈酒、闭眼不看四周的平民。女的呢,都是些普通货色,其中两个,他想,是为店内所有男人服务的。

  突然,男人们毫无拘束地跺起脚,嘴里连声叫好。原来兰奇正带着罗丝和另两名歌手穿越平台,巴贺一开始吃惊得傻了眼,因为姑娘们身上一丝不挂。但当她们走近,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们身上穿着又紧又短的塑料演出服。兰奇说得没错,他不禁想到。比起视像屏幕上的动画广告,太空员更喜欢这种场景。

  “你见过罗丝了,”兰奇说,“这是赞娜,这是梅。开始吧。”

  他走开了,姑娘们聚到了多弦器旁。“你会弹什么广告?”罗丝问。

  “都会。”

  罗丝满脸狐疑地盯着他。“我们先一起唱,然后轮流来。你确定你啥都会?”

  巴贺轻轻点开开关,弹出一段和弦。“随便唱——我搞得定。”

  “啊——那我们先唱一首‘美味麦芽酒’的广告。是这样唱的。”她轻声哼起来。“你知道么?”

  “那正是我写的。”巴贺说。

  她们唱得比他预料的要好。他毫不费力地跟上她们的节奏,一边弹,一边留意顾客的举动。一颗颗脑袋正随着乐曲扭动,他很快就抓住了气氛,开始试验起来。手指舞动,奏出一串低音韵律,在试验性地摸索一番后,旋律渐渐展开。最后他丢弃了歌词的韵律,让姑娘们自行唱下去,自己搜寻整个键盘,去美化这强劲的旋律。

  顾客们开始跟着节奏一起跺脚。姑娘们的身体疯狂摇摆,随着音乐不顾后果地横扫一切,巴贺发现自己也前后摇摆起来。当姑娘们唱完歌词,他还没有停止弹奏,但紧接着她们又开始唱起来。太空人们站了起来,拍着手,扭动着身子。有些人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开始在桌子之间的狭小区域中跳起舞来。最后,巴贺奋力奏出一段抑扬顿挫的结束曲,便气喘吁吁地瘫倒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有个姑娘也倒在了舞台上,另两人把她扶起,三人迎着一阵疯狂的掌声,飞也似的跑掉了。

  巴贺感觉到有人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是兰奇。那张面无表情的丑脸先看看他,又转向无比激动的顾客,继而重新看向巴贺。最后他点点头,走开了。

  罗丝一个人回来了,她仍旧喘着粗气。“不如再来首‘赛利安香水’的广告曲?”

  巴贺思考了片刻,但没记起任何有关“赛利安”的广告,不禁感到好不懊恼。“歌词是什么?”他问。罗丝干巴巴地背了一遍,是个悲剧小故事,讲的是一个不用赛利安的小姑娘的悲伤恋情。“记起来了。”巴贺说,“这可是个催泪弹啊。专心唱。一个悲伤故事,咱们来催点儿眼泪。”

  她站在多弦旁,哀怨地唱了起来。巴贺先弹奏出一段舒缓、颤抖的伴奏,第二段唱词开始时,他即兴创作出一段消沉的对位旋律。太空人们坐在那里,一个个闷声不响,提心吊胆。男人虽没有哭泣,但有几个女的哽咽起来,当罗丝唱完时,整个场面显得非常紧张,一片静悄悄的。

  “快!”巴贺小声道,“来点儿活跃的。再来一首,随便唱一首!”

  罗丝大笑着开始唱起“胖子面包”的广告。巴贺奏起一段强有力的伴奏旋律,太空人们都被鼓动得站了起来。

  另两个姑娘也轮流上台,巴贺超然物外地看着顾客们,他对指间蓬勃而出的力量感到惊奇。他把他们从一个情感极点带到另一个极点,周而复始,往返不绝。时而即兴创作,时而做个试验。与此同时,他脑中还摸索着一个念头。

  “该休息一下了,”罗丝最后说道,“最好去吃点儿东西。”

  巴贺已经连着弹了一个半小时,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和情绪都已经耗尽,于是他淡然地拿起餐盘,回到了他那个被称作房间的围栏地中。他并不感觉饿,所以略带嫌疑地闻了闻食物,尝了一口,随即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个月的合成食物,这才是真正的食物!

  吃完后,他在吊床上坐了片刻,暗自寻思姑娘们会休息多长时间。最后他起身去找兰奇。

  “我不喜欢无所事事地坐着,”他说,“我现在就去弹,行吗?”

  “不带姑娘?”

  “不带。”

  兰奇双手支在吧台上,一拳托腮,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墙壁。“你打算自己唱?”最后他问道。

  “不,只弹不唱。”

  “不唱?没有任何歌词?”

  “没错。”

  “你打算弹什么?”

  “广告曲。也可以即兴创作一曲。”

  沉寂了半晌。接着他问:“你觉得不靠姑娘们也能摆平那场面?”

  “当然行。”

  兰奇仍旧盯着远处的墙壁。眉毛一缩,继又放松,然后又一缩。“好吧,”他说,“我就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过这念头呢。”

  于是巴贺来到多弦前坐下,没人注意到他。他开始轻轻弹奏,在满屋闹哄哄的对话声下,他故意让音乐隐隐而作,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当他提高音量时,一张张脸朝他转了过来。

  他很想知道,这些人第一次聆听到这不是广告、没有歌词的音乐之声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心无旁骛地望着他们,心满意足地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全被自己吸引过来了。现在,靠这多弦器的单调曲调,他能不能让他们离开座位?于是他在旋律中加进一股很有节奏感的迅猛节拍,台下,一双双脚跺了起来。

  当他重新提高音量时,罗丝踉踉跄跄奔出门,匆匆跑上舞台,别致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没事,”巴贺对她说,“我只是在自娱自乐。你回去吧,准备好了再回来。”

  她点点头,离开了。舞台旁有名太空人,满脸绯红,正抬头盯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所暴露在外的曲线,目光中满是挑逗。他被她迷上了,巴贺审视着这张脸上写着的粗俗欲望,于是抬手移向键盘,想要将其表现出来。这,还是……这?或者……

  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毫无休止的旋律。双脚绷紧,控制着音量,接着他重新转头望向这些顾客。

  一双双眼睛像是被催眠了,齐刷刷望向他所在的这个角落。一名酒保半蹲在那儿,瞠目结舌张着嘴。气氛有点儿不自在,不时有几声不自然的拖动双脚的声音,几声焦虑的移动椅子的声音。巴贺将脚用力踩向音量控制器。

  他的双手继续催眠般的弹奏,然后惊惧地望见台下爆发的场景。每张脸上都扭曲着淫荡的神色。男人们都站了起来,把手伸向女人,紧紧抓住,粗鲁地摸索着。一张椅子翻倒在地板上,接着又是一张桌子,但没人注意到这些。一个女人的衣服噗嗤一下被拉了下来。有人开始追逐,巴贺只能无助地让自己的手指继续飞速弹下去,一切失去了控制。

  一阵狂野的弹奏之后,他将扭动的双手从键盘上抬离。随之而来的沉寂像是一记重雷砸向整个屋子。巴贺的手指颤抖着,重新开始舒缓的演奏,脸上又有了漠然的表情。当他重新向台下望去的时候,发现井然的秩序又恢复了,翻倒的椅子和桌子重新立了起来,顾客们坐在那里,明显很放松。只有一个女人正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情形很是尴尬。

  在姑娘们回来前,巴贺便继续这么舒缓地弹下去。

  到晚上六点,他的身子骨都快累散了架,双手发痛,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巴贺从多弦器上爬下来,兰奇站在他身前,正等着他。“一级,”他说,“只要你想干,我这份工作随时为你准备着。不过,刚才那段还是少来,好不好?”

  巴贺想起了瓦尔,她正一个人待在沉闷的房间里,吃着合成食物。“我想请求预支点儿薪水,这算违反规定么?”

  “不,”兰奇说,“不算违反。我会跟出纳说一声,你走时,可以去那里领一百元。就当给你的红包吧。”

  巴贺踏上运输道,许久之后,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静静走进昏暗的公寓,四处张望。没有瓦尔的影子,应该还在睡觉吧。于是他坐到自己的多弦器旁,抚摸着键盘。

  他感到既敬畏又谦卑,难以相信发生的一切。没有广告、没有歌词的音乐,竟然可以让人又哭又笑,让他们疯狂地舞蹈雀跃。

  甚至让他们变成淫荡的动物。

  真是奇怪,他弹的那段音乐,竟能引起如此赤裸裸的淫欲。他越弹越响,越弹越响——

  突然,他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扭过头,发现是瓦尔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把赫尔赛叫来了,让他听听他的演奏。后来赫尔赛一屁股瘫倒在屋里的小床上,浑身颤抖。“不对。没人可以有这种控制人的力量。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巴贺说,“我看见那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很幸福,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幸福。当我开始弹奏,屋里的每个人都感到了幸福。然后另一对情侣突然在我眼前吵了起来,接下来我记得的,就是大家都被我弄疯了。”

  “邻桌还几乎打起来了,”赫尔赛说,“后来你又——”

  “是的。不过还比不上昨晚上。你应该看看昨晚上发生的事。”

  赫尔赛又颤抖起来。

  “我有本关于古希腊音乐的书,”巴贺说,“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音乐伦理’,认为不一样的音阶会以不一样的方式影响人,比如让人们感到悲伤、幸福,甚至让他们疯狂。据记载,有一个名叫俄耳甫斯的音乐家,可以用他的音乐感动树木,软化岩石。听我说,我有了这样一个试验的机会,我注意到,不使用滤音器的时候,我的演奏变得更加有效。总之,那台多弦器上只有两个滤音器能用:笛子和小提琴。但当我用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我在想,希腊人说的这个效果,也许是由他们的乐器造成的,而不是音阶。我很想知道,一台未经滤音的多弦器发出的音调,会不会和古希腊的西萨拉、奥罗发出的音调有某种共同之处。”

  赫尔赛咕哝了一声。“我觉得它既不是乐器,也不是音阶造成的。而是你巴贺的原因,我很不喜欢。你应该继续当你的乐匠。”

  “我想让你帮我,”巴贺说,“我想找一个地方,能安置下许多人,至少一千,他们在那里不是为了吃东西,也不是为了看广告,而只是为了听一个人弹多弦。”

  赫尔赛突然站起。“巴贺,你是个危险人物。对于你今晚给我的感受,要是有人能同样让我感受一遍,那我还相信他的话,那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掺和进去的。”

  他重重踩着步子离开,看样子像要把门摔得砰砰响,但兰奇-潘克酒吧为男多弦手准备的房间并不够这种奢华的标准。赫尔赛在门口那儿迟疑不决地停下脚步,朝巴贺瞪了最后一眼,离开了。巴贺跟着他,一直走到主厅,站在那里目送他焦躁地穿行在桌子间,走向大门。

  兰奇在吧台后望着巴贺,接着又看了看快要从他们眼前消失的赫尔赛。“有麻烦?”他问。

  巴贺疲惫地别过脸。“我认识这人有二十年了,从来不觉得他是朋友,可是,也从来不觉得他会和我作对。”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正是这样。”兰奇说。

  巴贺摇摇头。“我想来点儿火星威士忌,这辈子还从来没喝过。”

  两星期的时间让巴贺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从他前去工作到第二天早上收工的这段时间里,兰奇-潘克酒吧始终人满为患。当他独自演奏时,他便会忘记一切广告,随兴而弹。他甚至会为顾客弹奏巴赫创作的一些短曲,每次都赢得慷慨的掌声,但即兴创作后的反应完全不同,那是狂暴般的激情。

  他坐在吧台后面,吃着夜宵,注视着聚拥的大量顾客,心里隐约有些高兴。他正在享受着现在做的这件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赚到了多得花不完的钱。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还有一个完成目标的粗略计划——这会把所有的广告通通淘汰。

  巴贺推开面前的餐盘,看到那个名叫比夫的门卫走到门口,欢迎一对新客人。巴贺顿时怔住了,继而又惊讶又昏沉地往后退。这也难怪——兰奇-潘克酒吧竟然出现了穿晚装的客人!

  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眯起眼,迟疑地看着眼前烟气缭绕的昏暗光线。男人的皮肤呈古铜色,长得很英俊,但没人注意他。那女人美极了,仿佛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流星砸向了这片了无生气的地方。她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闪光的美丽气质,一头闪亮的金发,性感的身子上贴着光亮顺滑的衣袍,极具魅惑,身上的芬芳赶走了烟草和威士忌的臭气。

  刹那间,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屋内的人齐齐倒抽一口气。和其他人一样,巴贺也盯着她,最后他认出了她:玛丽金,《玛丽金早间秀》的玛丽金。在整个太阳系有数百万拥趸崇拜她的视像节目,据说她是视像沙皇詹姆斯·丹顿的情妇。玛丽金·曼宁。

  她举手掩嘴,似作惊骇状,接着大笑起来,那欢快的笑声砸向那些着了魔一般的太空人之中,撩人心弦。“好怪的地方!我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见鬼,我想来点儿火星威士忌。”那男的说。

  “有那么多飞船从火星飞来,这空港竟然没几家酒吧,真是蠢得可以。你确定我们能准时回去?要是杰米①着陆时没看到我们,他可要发火的。”

  兰奇碰碰巴贺的胳膊。“过六点了。”他说,眼睛始终盯在玛丽金·曼宁的身上。“他们要不耐烦了。”

  巴贺点点头,朝多弦器走去。那些顾客一看到他,便顿时骚动起来。他们撇下玛丽金·曼宁,一个个跳起身来,开始跺脚,疯狂呐喊,表示欢迎之意。当巴贺停下脚步表示谢意时,玛丽金和她的同伴正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平凡之辈,他竟能激起如此轻佻的狂热。

  巴贺坐到多弦器之前,欢迎声渐止,整个场面如他所愿回归至一片寂静,就在这时,玛丽金的惊叹声响起:“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巴贺耸耸肩,开始了弹奏。玛丽金离开前,和兰奇谈了一小会儿,最后离开时,她的同伴还没有喝到他的火星威士忌。

  第二天晚上,兰奇两手拿着一沓电视报,向巴贺道了声好。“这究竟是什么鬼事情!你今早有没有看过这位玛丽金夫人的节目?”

  巴贺摇摇头。“我来这里干活后,就没看过视像节目。”

  “我想你会感兴趣的。今天早上,你在视像节目中出现了,那节目叫什么来着——对,《玛丽金独家新闻》。厄林·巴贺,从前的著名乐匠,现在去了一家名叫‘兰奇-潘克酒吧’的怪里怪气的小餐馆,在那里弹多弦器。如果谁想听听神奇的音乐,可以去新泽西太空港逛一逛,听听这位巴贺的演奏。不要错过,这是你一辈子的体验。”兰奇骂了一句,挥挥电视报。“怪里怪气,她是这么说我们的。现在,有一万人要来我这里预定位子,有些甚至远到布加勒斯特,还有上海。而我们这儿只能容纳五百人,还是算上站位的。那女人真是该死!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你需要一个更大的地方。”巴贺说。

  “是啊。啊,和你说个秘密,其实我的确在留意大的店铺。至少能容纳一千人,可以大赚一笔。到时我会给你一份合同,让你掌管音乐。”

  巴贺摇摇头。“有没有想过在住宅区开一家大的?吸引那些有钱又愿意花的人。你开店,我引顾客来。”

  兰奇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扁鼻子。“怎么分账?”

  “五五分。”巴贺说。

  “不行,”兰奇缓缓摇着头说,“我是个公平的人,巴贺,但就这笔生意来说,五五分肯定是不对的。钱都是我出的啊。这样吧,你管音乐,我给你三分之一。”

  他们请律师订了份合同,巴贺的律师,兰奇执意如此。

  在一个寒意料峭的清早,天还灰蒙蒙的,巴贺睡眼惺忪地乘上一条拥挤的运输道,赶往自己的公寓。正值高峰时间,每日往返上班的人互相挤在一起,每当旁边谁挪挪腿,就会有人粗暴地咆哮几句。人群似乎比平常拥挤多了,但巴贺只是耸耸肩,躲避推搡和冲挤,脑子已经迷失在思绪之中。

  该找个好的居所了。原先他付不起钱,也不曾介意那个又脏又小的公寓,但瓦尔已经抱怨了好几年。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搬家,终于可以拥有一所奢华的公寓,甚至是买下宾夕法尼亚的一间小屋,但瓦尔却不愿走了。她说是不愿意和朋友们离开。

  巴贺以女性的视角沉思着这个问题,最后突然发现即将到站。于是他试图走进减速带——用力推搡,试图挤过同行的乘客,甚至用上了胳膊肘,从温柔变向粗暴。但周围的乘客毫不让步。

  “借过。”巴贺一面说,一面又试了一下。“我在这里下。”

  这时,一对强壮的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今天早上不行,巴贺。住宅区有人想见你。”

  巴贺飞速瞥了一眼周围一圈人冷冰冰、笑眯眯的脸孔。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突然向边上一个急蹿。但那对胳膊还是粗鲁地把他拉了回去。

  “去住宅区,巴贺。如果你想死,那是你的事。”

  “去住宅区。”巴贺只得同意。

  在一段停靠带上,他俩下了运输道。一架飞行器正等着他们,是件豪华的私人物件,上面标着一段高级别的X序列号。他们缓缓向曼哈顿飞去,中途目无法纪地斜刺过空中行道,最后转了个方向,等待着陆在高耸的国际视像大楼上。巴贺被那人挟持着跳下反重力井,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最后被粗鲁地推进了一间办公室。

  这屋子非常大,家具少得可怜,也让它看上去更为庞大。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远处的角落里有个吧台,还有一块巨大的视像屏幕,以及一台多弦器。桌子旁有人坐着,但引起巴贺注意的是吧台那边的一群人。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模糊的人影,发现了一张熟悉的人影。那是赫尔赛。

  这个胖嘟嘟的代理人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那里瞪着巴贺。“清算日,厄林。”他冷冰冰地说道。

  一只手突然轻轻敲了敲桌子。“赫尔赛,清算事宜由我负责。请坐,巴贺先生。”

  一把椅子推到他身前,巴贺坐下去,紧张地等待。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桌旁的那个男人。

  “我的名字叫詹姆斯·丹顿。我的威名可有传遍各个偏远之地,比如说兰奇-潘克酒吧?”

  “没有,”巴贺说,“不过我听说过你。”

  詹姆斯·丹顿。视像国际的沙皇。大众品味的无情仲裁人。他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样子,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英俊脸庞,目光闪亮,脸上带着一副自信的微笑。

  他拿着一支雪茄在桌沿敲了敲,接着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一群人突然跳出,手里伸着打火机,他没有抬头,随意选了一人,深深喷了一口烟,点了点头。

  “巴贺,对这次集会,我不会给你做什么介绍。这些人来这儿,有一些是出于专业的原因,还有一些是因为好奇。昨天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大名,在我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便想看看你到底是可以一用的宝贵资产,还是应该被除掉的麻烦人物,或者只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庸才。巴贺,当我想了解一件事的时候,绝不会浪费时间。”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也看到了,在你一有空之后——请允许我这么说——我们便马上把你带到了这里。”

  “这人非常危险,丹顿!”赫尔赛脱口而出。

  丹顿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我喜欢危险人物,赫尔赛。各处都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不管巴贺先生有什么才能,如果能让我一用,我就会给他一份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我肯定他会欣然接受。如果我用不上他,那我的目的就是要确定他绝对不会给我带来不利。明白我的意思吗,巴贺?”

  巴贺的目光越过丹顿本人,不敢正视他的双眼。他没有回答。

  丹顿凑向前,笑容没变,但眼睛眯起,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我的意思清楚了吗,巴贺?”

  “清楚了。”巴贺无力地低语道。

  丹顿竖起拇指,朝一扇门指了指,于是在场的半数人,包括赫尔赛,都肃穆地鱼贯而出。其他人还等在那里,互相窃窃私语,而丹顿则夹着雪茄,稳稳当当地吞云吐雾。最后,从一台对讲机中喊出了一个沙哑的词语:“准备好了!”

  丹顿朝那台多弦器指了指。“巴贺先生,请你向我们展示一下你的技巧。务必注意着点儿,好好展示。赫尔赛也在听,如果你想虚与委蛇,他会向我们汇报。”

  巴贺点点头,来到多弦器旁坐下,十指蓄势待发,同时胆怯地望向一圈盯着他的脸孔。他们是些商界的大鳄,还有科学界和工业界的,而他们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真正的音乐。至于赫尔赛——是的,赫尔赛也在听,但却是通过丹顿的对讲机,通过一个用以传递声音的通讯系统。

  而赫尔赛也不是个听音乐的能人。

  巴贺轻蔑地一笑,按了按小提琴滤音器,又按了一按,他不禁犹豫起来。

  丹顿干巴巴地笑起来。“巴贺先生,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已经按照赫尔赛的建议,把滤音器都拆了。”

  巴贺不禁怒意中烧。他将脚狠狠踩向音量控制器,粗野地敲出一段视像短曲,继而开始弹奏自己的大力牌奶酪广告。丹顿脸庞发红,显然也怒气冲冲,他凑向前,正咆哮着什么。他身旁的那些人也不安地骚动起来。巴贺转而弹奏另一支广告,加入一些即兴的变动,他望向围观的一张张脸庞。工业、科学和商业界的大鳄。他暗下思忖,让这些人跺起脚来:那肯定是有趣的场面。他的手指奏出一段极其引人的旋律,这些人开始烦躁地摇晃起来。

  原先打算谨慎弹奏的决意被抛在了脑后。他暗自一笑,发射出一连串令人无法忍受的音流,把那些人撩拨地跳起舞来,连丹顿也站了起来。他用一阵跌宕起伏的情绪爆发,将他们定格在原地,一个个都摆着可笑的姿势。他不计后果地让他们兴奋跺脚,让他们热泪盈眶,最后弹奏出被兰奇冠以“靡靡之音”的重击之声,结束了整个演奏。

  演奏完毕,他瘫倒在键盘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

  丹顿从桌子旁站起身,脸色苍白,双手不断攥紧复又松开。“好家伙!”他低声道。

  接着他对着对讲机咆哮起来。“反应如何?”

  “还没结果。”马上传来回答。

  “那就赶快讨论出个结果。”

  丹顿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捂住脸,继又转向巴贺,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巴贺先生,表演非常精彩。结果马上就会知晓——啊,他们来了。”

  早先离开的那群人重新鱼贯回到房间内,好几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丹顿离开桌子,做沉思状,来回踱着步。房内的其他人,包括赫尔赛,像是受到吸引般,都朝吧台聚过来。

  巴贺继续坐在多弦器旁,紧张地望着眼前的讨论会。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按键,区区一个音调便将那群会谈者的镇定姿势打破,让踱步的丹顿停在半途,甚至惊得赫尔赛洒出了饮料。

  “巴贺先生没耐性了,”丹顿喊道,“能不能赶快结束?”

  “请稍等,先生。”

  最后他们鱼贯走向丹顿的书桌。发言人是个鹤发童颜的男人,一副学究派头,他忸怩地清清嗓子,等丹顿走回书桌后才开口。

  “结果出来了。”他说,“在房间内听的人都被音乐深深打动,但通过对讲机听到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觉得有点儿无聊。”

  “我叫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些明摆着的事情。”丹顿厉叫道,“他做得怎么样?”

  “我们只能提出一个工作假设。”

  “这么说是猜测。说说看。”

  “厄林·巴贺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通过以心传心将他自己的情绪感受投射给别人。当这种投射被他的多弦演奏巧妙加深时,在场聆听的人就会热切地同享他的感受。但这种投射对于在远处聆听的人毫无效果。”

  “那——视像呢?”

  “他也不能通过视像投射自己的情感。”

  “明白了。”丹顿说,一副沉思状的愁容扭曲了他的脸庞。“那他的长期效用呢?”

  “这很难预测——”

  “该死,给我预测!”

  “一开始,他的表演很具新颖性,会吸引很多关注。当这种新颖性继续持续,他可能会是一时的风尚。等到公众失去兴趣后,他可能会有一小群追随者,他们会用他演奏的情绪感受,作为某种麻醉物。”

  “好,多谢。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房间里的人迅速鱼贯而出。赫尔赛在门口停了一下,满面憎恶地瞪了一眼巴贺,接着温顺地走开了。

  “你显然不是一个庸才,”丹顿说,“但不管你有什么本事,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真是不幸。如果你能透过视像器投射,那你一小时的广告收入将值几十亿。幸运的是,你在惹麻烦方面的评定也相当低。我知道你和那个兰奇在干什么。如果我说一个不字,那你们这一生就甭想找到开新餐馆的地方。不消一小时,我就能让兰奇-潘克酒吧歇业,不过事实上不必费这个劲。如果你能为自己发展出一群崇拜者,为什么不呢?也许还能让这些人脱离苦海。我自认今早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不会强迫你们在新餐馆中安装视像屏。好了,巴贺,在我改变主意前,你最好马上离开。”

  巴贺站起身。就在这时,玛丽金·曼宁衣裙摇曳地穿过房间,浑身洋溢着秀美动人的神采,闪亮的金发梳成另一种撩拨人的发式。

  “杰米,亲爱的——喔!”她看向巴贺,又看向多弦器,然后结结巴巴道,“哎呀,你是——你是——厄林·巴贺!杰米,你怎么没跟我说?”

  “巴贺先生受我所邀,刚给我进行了一场私人表演。”丹顿唐突地说道,“我想我们已经互相了解,巴贺,回见。”

  “你打算让他上视像!”玛丽金大叫道,“杰米,那真是太棒了。我能第一个要他吗?我今天早上就能让他加入。”

  丹顿摇摇头。“抱歉,亲爱的。我们已经作出决议,巴贺先生的才华并不适合视像。”

  “至少我能邀请他作为嘉宾。巴贺先生,你会同意的,是不是?杰米,给他一个嘉宾的席位,并没什么问题吧?”

  丹顿哧哧笑起来。“当然不。你搅和出这一摊子小题大做的事,到最后,也许邀请他作为嘉宾是个好主意。等他一败涂地时,你也是活该倒霉。”

  “他不会一败涂地。等他上了视像,定会令人称奇。巴贺先生,你今天早上能来吗?”

  “啊——”巴贺开口道。丹顿明显是在朝他点头。“我们马上要开一家新餐馆。我不介意在开张那天做你的嘉宾。”

  “新餐馆?太棒了。有谁知道吗?我今天早上把它作为独家新闻发布出去!”

  “事实上,还没决定下来。”巴贺致以歉意,“我们还没找到地方。”

  “兰奇昨天找到一处地方。”丹顿说,“他今天早上会让承包商去查看查看。如果没啥问题,他会签下租约。巴贺,你只需把开张日告诉曼宁女士,她会为你安排嘉宾的席位。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巴贺花了半小时才找到出大楼的路,但他只是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磨蹭,压根儿不想问路。他自顾自地哼着愉快的小曲,不时还放声大笑。

  商界和工业界的大鳄——还有他们的科学家——压根儿不懂弦外音。

  “原来如此,”兰奇说,“你似乎还没搞清楚自己有多幸运——我们有多幸运。本来有这个机会,丹顿应该马上行动。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预期会发生什么,当他明白过来时,就为时已晚了。”

  “如果他想让我们关门,我们该怎么应付?”

  “巴贺,我也有一些门路。跟丹顿一样,他们不在上流社会混,但也奸诈无比。而且,丹顿有不少敌人,他们会乐于为我们撑腰。唔,他说他能在一小时内把我们整关门?不幸的是,我们没法做啥事,也根本伤不了丹顿一根汗毛,但要防止他伤害我们,倒是有一箩筐的方法。”

  “我觉得我们伤得了他。”巴贺说。

  兰奇走到吧台那边,接着拿着一只高脚杯回来了。杯里倒着冒泡的粉红液体。“喝了吧,”他说,“你已经熬了一整天,脑子有点迷糊了,我们怎伤得了丹顿?”

  “视像依赖广告。我们可以向人们展示,没有广告,他们也能得到娱乐。我们的座右铭可以是:兰奇没有广告。”

  “好极了,”兰奇慢吞吞道,“我会为姑娘们投一千元,给她们买漂亮的新制服,瞧,到了新酒店,她们可不能再穿那些塑料玩意儿了。要不要她们唱,由你决定。”

  “她们当然要唱。”

  兰奇凑向前,摸着鼻子。“不是广告,那她们能唱什么?”

  “我祖父有本旧的学校课本,我从上面摘了一些歌词。在那时,这些东西被称作为诗。我给它们谱了曲,本打算在这里试试的,不过可能会被丹顿听到,现在没必要打草惊蛇,提早惹这些麻烦。”

  “对。在到新酒店前,别惹麻烦。开张后,我们便能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可以处理这些麻烦。还有,你会上《玛丽金早间秀》。巴贺,你对弦外音的事有把握吗?瞧,你的确能投射感受,在餐馆里它事关重要,但在视像上——”

  “对,我肯定。什么时候能开张?”

  “我有三班人马轮换着改造那地方。里面能容纳一千两百人,还有好大一块亮丽的舞台。两星期内应该就能完成。不过,巴贺,我觉得视像这事儿不是太明智。”

  “我想干。”

  兰奇又走回吧台那边,为自己取了杯酒。“好吧,你去干。如果你的玩意儿能成,那所有人都会摆脱束缚,我还是先准备好为好。”他咧嘴一笑。“如果这对生意不利,那真是活见鬼了!”

  玛丽金·曼宁的发型又变了,这回由香港的詹恩设计成螺旋形状。她磨蹭了十分钟,考虑着该将哪个侧面形象展示在镜头之前。巴贺耐着性子等着,心里有点儿别扭,这感觉全是因为自己这身装扮,那是他这一生拥有的最昂贵的衣服。他不住地令自己别再多想,如果自己不能投射感受,那事情就尴尬了。

  “还是这样来吧。”玛丽金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挥着一把团扇,半掩脸孔,最后审视了番自己的装扮。“你呢,巴贺先生?想要我们怎么展示你?”

  “我在多弦器前就可以了。”巴贺说。

  “但你不能光弹,还得说些什么。这一星期来,我每天都在宣传这事。今天将会有一年来最多的观众,你必须说些什么。”

  “荣幸之至,能否说说兰奇酒吧。”巴贺说。

  “当然行,你这小傻瓜。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事么。你说兰奇,而我则说厄林·巴贺。”

  “五分钟。”一个爽快的声音宣布道。

  “哎呀,”她说,“开场前这几分钟,我总是紧张得要死。”

  “节目中不紧张,那就挺不错的。”巴贺说。

  “说对了。杰米总和我开玩笑,也只有艺术家之间才互相理解。你紧张吗?”

  “演奏开始后,我就忙得想不了那么多了。”

  “跟我一样。我的节目一开始,我也忙得想不了那么多。”

  “四分钟。”

  “哎呀呀!”她又抓住了那柄团扇。“也许换个方向更好看。”

  巴贺坐到多弦器旁。“你现在这样子完美极了。”

  “你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不知道杰米有没有在看。”

  “肯定会的。”

  “三分钟。”

  巴贺打开电源,弹出一段和弦。现在,他非常紧张,完全不知道该弹什么。他故意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能奇异地影响到别人的,是他的即兴创作。有样东西他得避免,那就是靡靡之音。兰奇一直向他强调这一点。

  他陷于沉思,没有听见最后的时间告示。当他听到玛丽金兴高采烈的声音时,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各位早上好,现在是《玛丽金早间秀》节目时间。”

  她生动的声音随性而至地说下去。她谈到厄林·巴贺和他作为乐匠的一生,以及她在兰奇-潘克酒吧见证了他那神奇的演奏,并让技师放了曲大力牌奶酪的广告。最后她结束评论,冒着破坏自己漂亮侧面的风险,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满怀着敬意和骄傲,十分荣幸地献上玛丽金独家采访,有请厄林·巴贺!”

  巴贺紧张地笑了笑,伸指轻击一段音阶。“这是我第一次演讲,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的新餐馆今晚开张。兰奇酒吧,位于百老汇。遗憾的是,我无法邀请你们前往,因为多亏曼宁女士的慷慨评论,过去一个星期来,所有的位子都被预订一空,并且已经排到两个月后。在那之后,我们将为远方的游客留出一些预定位。那就乘飞机来看吧!

  “在兰奇酒吧,你们会发现一些与众不同之处。那里没有视像屏幕,也许你们已经听过。我们有年轻迷人的小姐为你们歌唱,而我则弹奏多弦器。你们肯定会喜欢我们的音乐。我们知道,你们肯定喜欢,因为在兰奇酒吧听不到任何广告。记住这一点——兰奇没有广告。你们喝汤时不会听到肥皂广告,吃牛排时不会听到飞车广告,享用甜点时不会听到衬衣广告。完全没有任何广告!只有美食,还有让你们享受其中的美妙音乐——比如这个。”

  他的双手落向键盘。

  但他马上就发现哪里出了问题。一直以来,他都会面对着一大群人的脸,并且可以按照他们的反应,调整自己的节奏。而现在,在他的面前,唯有曼宁女士和视像技师,他突然明白,他的成功完全归因于他的观众。整个西半球的人都在聆听,他们会不会拍手、跺脚?他们会不会敬畏地想——“这就是没有歌词、没有广告的音乐吗?”或者,他们会不会无聊地转身离去?

  巴贺瞥到玛丽金的白皙脸庞,瞥到那个瞠目结舌的技师,他不禁心想,也许一切都会相安无事。随即他沉醉于音乐之中,热情弹奏。

  甚至当引导屏变成一片空白时,他仍继续弹奏着。曼宁女士突然跳了起来,急匆匆地朝他走来,技师困惑地走来走去。最后巴贺终于停止了弹奏。

  “我们被剪掉了,”曼宁女士含泪说道,“到底谁干的?我在视像的整个生涯中,从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乔治,是谁剪的?”

  “有命令。”

  “谁的命令?”

  “我的!”詹姆斯·丹顿大步朝他们走来,他紧咬嘴唇,脸色苍白,目光中闪着粗暴和置人以死地的神色。他冲着巴贺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玩这把戏的,但没人可以接连两次糊弄詹姆斯·丹顿。现在,你已经给自己惹上麻烦了,我们不得不除掉你。”

  “杰米!”曼宁女士痛哭道,“我的节目——被剪掉了。你怎么能这样?”

  “闭嘴,该死的!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巴贺。兰奇酒吧今晚开不了了,不过对你来说也没啥区别了。”

  巴贺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失败了,丹顿。会有足够多的音乐打败你。到明天,你就会接到成千上万的投诉。政府也是,然后你才会明白真正支撑着视像国际的是谁。”

  “是我。”

  “不,丹顿。它属于人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遗失了很多美好的事物,转而不得不接受你给他们的一切。但如果他们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他们便会去争取。我至少给了他们三分钟,展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时间比我预想的长多了。”

  “你是怎么在我办公室里玩这套把戏的?”

  “这不是我的把戏,丹顿——是你的原因。你通过对讲机传送音乐,而它无法传播弦外音,也就是泛音,一种高音频率。所以,对另一个房间里的人来说,多弦器发出的声音毫无生气。但视像可以传播现场声的全部频率。”

  丹顿点点头。“看来,我得要了几个科学家的脑袋。还有你的脑袋,虽然我很遗憾,花了这么大的周折。如果你和我都规规矩矩的,我本来会让你成为一位百万富翁。但现在,我只有一个选择,不能留你活口了。”

  他昂首阔步离开,当自动门在他身后关上时,玛丽金·曼宁马上抓住巴贺的手臂。“快!跟我来!”巴贺犹豫了一下,她发出一阵嘘声。“别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他是想要你的命!”

  她带着他穿过一间仪表室,走进外面的一条小走廊,并迅速冲过走廊,如离弦之箭般穿过接待室,有个秘书被他们吓了一大跳,但他们一言不发,冲过一扇后门,进入了另一条走廊。她一把拉住巴贺,一起进了一个反重力电梯,迅速向上升。到了大楼楼顶,她匆匆领他上了一条空行车带,最后让他留在门口。

  “等我向你示意时,你就走出来。”她说,“不要跑,就当没事发生,走过来。”

  她平静自若地走向一名服务员,巴贺听见那人略带惊讶的问候声。“今天这么早啊,曼宁女士?”

  “今天要放好多广告。”她说,“我要一艘大华菱。”

  “马上就来。”

  巴贺在拐角处窥探,看见她已经进了飞行器。当那服务员背过身来的时候,她马上疯狂摆起手来。于是巴贺小心地朝她走去,并让飞行器挡在他和服务员之间。片刻之后,他们起飞了,遥远的底下传来微弱的警报声。

  “成功了!”她气喘吁吁道,“如果你没在警报响起前逃走,你就不可能活着离开大楼。”

  “嗯,多谢。”巴贺说,他回头望着视像国际的大楼。“但这压根儿没必要啊,地球是个文明星球。”

  “视像国际并不文明。”她厉声叫道。

  他望着她,觉得相当奇怪。她满脸通红,圆睁的双眼满是恐惧,在巴贺眼里,他头一次觉得她是个正常人,一个女人,一个可爱的女人。他望着她,她转过头,忍不住哭了起来。

  “现在杰米也会要了我的命了。我们有什么地方去吗?”

  “兰奇那儿,”巴贺说,“看——从这儿能望见。”

  她让飞行器航向新餐馆上方那几个新粉刷的字母。巴贺回头望去,发现视像国际旁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兰奇将书桌挪到墙壁旁,然后惬意地仰靠在那儿。他身穿一件整齐的礼服,发型打理一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快活的东道主。但在办公室里,他还是那样地不雅,一如巴贺第一天看到他靠在吧台上的那副样子。

  “我跟你说过,所有人都会摆脱束缚,”他咧嘴笑着,“视像国际那儿已经聚集了五千人,都在叫着厄林·巴贺的名字。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我弹的时间都没超过三分钟。”巴贺说,“虽然我觉得很多人可能会写信进来,投诉丹顿把我剪掉,可我从没料到会这样。”

  “你没料到这事?五千人——现在可能已经有一万人了——曼宁女士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把你救出来。问问她是何原因,巴贺。”

  “是啊,”巴贺说,“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计万难地救我?”

  她颤栗了一下。“你的音乐影响了我。”

  “那是当然,”兰奇说,“巴贺,你这个傻瓜,你给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弹了三分钟的靡靡之音。”

  那天晚上,兰奇酒吧如期开张,外面的街上挤满了人,他们争着要挤进酒店的大门,只为等一个站位的名额。精明的兰奇加上了入场费。站着看的人不买东西吃,兰奇觉得没有道理要提供免费音乐,即便那些人愿意站着听。

  在最后一分钟他改变计划。他精明地认为顾客更喜欢迷人的女主人,而不是一个扁鼻子的老头,于是他雇下了玛丽金·曼宁。她优雅地四处走动,一袭深蓝的顺滑礼袍和金色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巴贺坐到多弦器前时,狂热的鼓掌声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半夜时分,巴贺找到兰奇。“丹顿有没有什么行动?”

  “我没发现他有什么行动。一切都正常。”

  “那真是有点儿奇怪。他发誓说不会让我们今晚开张的。”

  兰奇哧哧地笑起来。“他有一堆麻烦要担心。当局正催他解决暴乱的事儿。我本来害怕他们会把责任归咎于你,结果没有。丹顿让你上了视像,后来又把你剪了,所以当局觉得责任在他身上。据最新消息,视像国际已经收到了一千多万份投诉。别担心,巴贺,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丹顿的消息,还有公会。”

  “公会?为什么是公会?”

  “你和广告断绝了关系,所以乐匠公会肯定会大发雷霆。由于你使用没有歌词的音乐,外加广告那件事,词匠公会也会和乐匠公会站在同一战线上。而演奏公会早就把矛头对准了你,因为它的成员中没多少人能弹奏就算一丁点儿价值的东西,它当然会支持其他公会。等到明天早上,巴贺,你将变成太阳系最受欢迎的人,同时赞助商、视像的人,还有几大公会都会把你恨之入骨。我会给你配一名全天候守护的保镖,曼宁女士也是。希望你俩都能幸免于难,不要出事。”

  “你真觉得丹顿会——”

  “是的。”

  第二天早上,演奏公会把兰奇酒吧列入了黑名单,并命令所有的乐者,包括巴贺,都和其断绝一切联系。罗丝及其他歌手,和巴贺一起彬彬有礼地回绝了他们。于是到中午时,他们发现自己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兰奇叫来了一名律师,这是巴贺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阴险、最鬼祟、最见不得人的人。

  “他们应该提前一星期通知我们,”兰奇说,“还应该给我们一星期的时间,以备上诉之需。我打算起诉,要求五百万的赔偿。”

  公共安全官登门拜访,他前脚刚走,健康官和酒官后脚便至。他们和兰奇短暂商谈了一番,最后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丹顿的行动太慢,”兰奇欢乐地说道,“一星期前我就拜访过他们,还录下了整个谈话内容。他们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一群人在兰奇酒吧前聚众闹事。不过兰奇早已准备了一支维和小队,所以顾客们完全没有留意到这场骚乱。据兰奇的线人估计,视像国际已经收到五千多万次投诉,十多个政府机构排下日程,打算介入调查。反广告集会自发而成,各地生花。曼哈顿餐馆的五百个视像屏幕都被砸烂了。

  兰奇酒吧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第一周,每天来娱乐的人都络绎不绝。要求预定的请求纷至沓来,远得甚至连冥王星都有:那儿有一支太空分遣队刚刚返回,他们投票作出决定,打算请上一晚上的假,在兰奇酒吧中度过。巴贺被送到柏林,想要谈下一名多弦手,让他担任自己的候补演员,而兰奇则希望到月底的时候,酒吧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

  第二周一开始,兰奇对巴贺说:“我们已经将丹顿打败。他的每一个行动,都被我一一化解,而现在,我们也将展开一些行动。你将重新上一次视像,我今天已经交了申请。我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所以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权购买节目时间。如果他拒绝,那我就起诉。但他肯定不敢拒绝。”

  “你哪儿来的钱干这些事?”巴贺问。

  兰奇微微一笑。“我攒的——其中一小部分。大多数来自别的一些不喜欢丹顿的人。”

  丹顿的确没有拒绝。巴贺为兰奇酒吧做了一期全球性的节目,由玛丽金·曼宁为他引介。巴贺只略去了靡靡之音。

  兰奇酒吧的下班时间,巴贺正在化妆室疲倦地更衣。兰奇不在,他外出参加明日清晨和律师的会谈。他们正在推测丹顿的下一步行动。

  巴贺心里很不安。他暗自沉思,觉得自己就是个呆笨的音乐家。对于法律问题,或是兰奇轻易交涉的复杂关系网和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完全一窍不通。他知道詹姆斯·丹顿是罪恶的化身,他也知道丹顿手眼通天,可以无数次把兰奇收买下来,或是买凶杀人,干掉任何挡他去路的人。他在等什么呢?倘若有足够的时间,或许巴贺可以对整个广告机构施以致命一击。丹顿势必知道这一点。

  那么,他到底在等什么?

  门砰地一声开了,玛丽金·曼宁半裸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整张脸极为苍白,和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塑料胸罩一模一样。她使劲关上门,靠在那儿抽泣起来,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

  “杰米,”她喘息道,“他的秘书凯罗尔,也是我的好朋友,给我发了封信。她说杰米已经买通了我们的保镖,他们会在我们今天早上回家的路上干掉我们。或者把我们丢给杰米的手下,让他们干掉我们。”

  “我给兰奇打个电话,”巴贺说,“别太担心。”

  “不!如果他们有什么怀疑的话,就不会多等片刻。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

  “那我们就等兰奇回来再说。”

  “你觉得干等就是安全的?他们知道我们马上就要下班了。”

  巴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直期待着丹顿会有这样的行动。他知道,这些保镖都是兰奇仔细挑选的,但丹顿有的是钱,足以买通任何人。而且……

  “也许这是个陷阱。或许这封信是假的。”

  “不可能。昨天晚上,我看见那只老狐狸——胖子赫尔赛,和你的一个保镖在说话。当时我就觉得杰米在搞什么事。”

  “你想怎么办?”巴贺问。

  “我们能走后门出去吗?”

  “我不知道。至少肯定会碰到一名保镖。”

  “不能试一下吗?”

  巴贺犹豫了一下。她害怕了——害怕得要命——但对这些事,她远远比他知道得多,而且她也了解詹姆斯·丹顿的为人。要不是她,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逃出视像国际大楼。

  “如果你觉得行得通,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得去换好衣服。”

  “去吧,准备好了就跟我说。”

  她微微打开门,小心地从门缝中朝外张望。“不,你和我一起去。”

  几分钟后,巴贺和曼宁女士在大楼后部的走道中信步游走,那里有两名保镖在站岗,他们朝两人点点头,接着便突然穿过了大门。逃之夭夭。一声惊讶的喊叫从身后传来,但没人追来。他俩沿着一条小巷疯狂奔跑,然后转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迟疑了片刻。

  “运输道在那个方向。”她气喘吁吁道,“如果能到运输道——”

  “快走!”

  他们手拉手继续往前跑。遥远的前方,小巷通向一条大街。巴贺焦急地抬头仰望,寻找着飞车的踪迹,但一辆也没有看到。他完全不明白车子都到哪里去了。

  “有人——在追我们吗?”她问。

  “我想没有,”巴贺喘着粗气,“没看到飞车。刚才我们停下来时,也没见到有人跟踪。”

  “那我们是逃出来了!”

  这时,一个男人突然从前方三十英尺外拂晓的阴影中现身。巴贺和曼宁停下脚步,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慢慢朝他们走来。他头戴一顶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盖着半张脸,但那副笑容不会有人认错。詹姆斯·丹顿。

  “早上好,美人儿,”他开口道,“没了你的靓丽身影,视像国际已经大不如前。还有你,早上好,巴贺先生。”

  他俩沉默地站在那儿,曼宁的手仍旧紧紧抓着巴贺的胳膊,指甲刺破他的衣衫,刺入他的血肉。他没有动。

  “美人儿,我就猜你会掉进我们的小花招里。我就猜你会害怕得很,然后掉进这个圈套。我把所有的出口都封了,我很欣慰,你们最后选了这条路。非常欣慰。我很乐意亲自解决叛徒。”

  他突然转向巴贺,咆哮声怒气冲天。“巴贺,赶快走。还没轮到你。对你,我有别的计划。”

  巴贺站着没动,像是在潮湿的路面上生了根。

  “在我反悔前,赶快走,巴贺。”

  曼宁女士松开了手。她的声音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的低语。“快走!”

  “巴贺!”丹顿咆哮着。

  “走啊,快点儿!”曼宁又小声说了一遍。

  巴贺犹豫地迈出两步。

  “快滚!”丹顿大叫。

  巴贺跑了起来。从身后传来一声邪恶的枪击声,一声尖叫,然后便静悄悄了。巴贺摇晃了一下,发现丹顿在后面盯着他,便继续快跑起来。

  “我是个懦夫。”巴贺说。

  “不,巴贺。”兰奇缓缓摇着头,“你是个勇敢的人,不然你就不会卷进这件事,但你俩做的这件事实在是愚蠢至极,而非勇敢。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他会先冲着酒吧来。我欠丹顿一份人情,到时我必定双倍奉还。”

  兰奇丑陋的脸庞上现出苦恼的皱纹。他困惑地看着巴贺。“她是个勇敢美丽的女人,巴贺。”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的扁鼻子。“但我想不通,为什么丹顿要让你走呢。”

  那晚上,兰奇酒吧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剧气氛中,但这没有影响到顾客。当巴贺走向多弦器时,他们给了他雷鸣般的掌声。他停在那里,并不太热心地接受他们的谢意,就在这时,三名警察走到了他的跟前。

  “是厄林·巴贺吗?”

  “正是。”

  “你被捕了。”

  巴贺一脸严峻地面对着他们。“我犯了什么罪?”他问。

  “谋杀。”

  谋杀了玛丽金·曼宁。

  兰奇那神色悲哀的脸压在栅栏上,不慌不忙地说着话。“他们有证人,”他说,“诚实证人,的确亲眼看到你跑出了巷子。还有不诚实的证人,说亲眼看见你开了枪。其中之一是你的朋友赫尔赛,他说他当时恰好在那条巷子里晨跑——到时他会出庭作证。丹顿很可能会花上几百万来把你定罪,但事实上根本没这个必要,他甚至无须贿赂法官,这个案子对你极其不利。”

  “那枪呢?”巴贺问。

  “他们有一个证人,将证明把枪卖给了你。”

  巴贺点点头。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一直以来,他为这项无人能够理解的事业付出一切——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他迷失了。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问。

  兰奇悲伤地摇摇头。“我这个人瞒不了事情,是坏消息。终生流放。他们会把你送到加尼米德岩石矿井。”

  “明白了,”巴贺说,接着他焦急地补充道,“你会继续下去吗?”

  “巴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不仅仅是为兰奇酒吧工作。虽然我搞不懂,但我一直支持着你,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音乐。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音乐吧。让大家听音乐。除掉广告,或是一部分广告。也许,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是的,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巴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兰奇酒吧就会继续下去。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有多高尚。生意很大。那个新来的多弦手也不算太坏。虽然他比不上你,但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你来。要是我们把未来五年的位子都放出去预定,完全可以销售一空。其他酒店也在拆掉视像,想模仿我们,但我们已经领先一大步。我们会继续下去,沿着你为我们设好的路走下去,给你的三分之一也还在。我会为你把钱存进信托资产。等你回来时,你将会非常富有。”

  “等我回来?”

  “啊——终生监禁并不一定意味着必须终生。只要你表现良好,就有机会。”

  “那瓦尔呢?”

  “我们会照看她。我会给她一份工作,让她有点儿事情做。”

  “也许我能给你的酒店写音乐,”巴贺说,“我应该有的是时间。”

  “恐怕不行。他们就是不想再让你接触音乐。所以——你不能再写音乐。他们也不准你靠近多弦器,因为他们觉得你可以对守卫进行催眠,然后把所有的囚犯都放跑。”

  “那他们——能让我保留收集的唱片吗?”

  “恐怕不行。”

  “明白了。嗯,如果这样的话——”

  “是的。现在我欠丹顿两份人情。”

  兰奇转身离去,他看似铁石心肠,但走时两眼中含着泪花。

  陪审团审议了八分钟,最后做出有罪的裁决。巴贺将被终生监禁。视像上出现了一些鸣不平的声音,因为加尼米德岩石矿井的人常常是短命的。

  在底层的小人物中,也暗暗流传起一些声音,说是陪审团的人都被视像和众多赞助商收买了。谣传说厄林·巴贺是被陷害的,因为他给人们带来了音乐。

  在巴贺离开前往加尼米德的那天,H。威尔(一名多弦手)和B。约翰逊(一名小提琴手),宣布将举行一次公共展。入场费仅需一元。

  兰奇苦苦地收集证据,他重新收买了原先被收买的证人,并申请案件重审,结果被驳回。漫长的岁月就这么无力地过去。

  之后,一支由二十名成员组成的纽约交响乐管弦乐团出现了。詹姆斯·丹顿的一辆豪华飞车坠毁,他也当即命丧黄泉。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有一位百万富翁,曾在视像上听到厄林·巴贺的音乐,后来捐资建立了十几家音乐学院。本来它们会被称作巴贺音乐学院,但一位音乐历史学家因为从来没听过巴贺的大名,最后把名字改成了巴赫。

  兰奇死了,他的女婿像接手一项家庭基金般接过了他的事业。他捐款为纽约交响乐团募资建立了新的音乐厅,这一团体现已有四十个成员。这项计划如雪崩般迅速得到各方力量的支持,最后在俄亥俄州选定一处地址:这一所在地位居中枢,四通八达,可以让北美大陆各地的人更易前来。后来又建起了贝多芬大殿,可容纳四万人。第一场音乐会的门票一上市,没过四十八小时便全部预订一空。

  两百年来,歌剧第一次在视像上播放。在俄亥俄州的音乐厅那儿,又建起了歌剧院。中心慢慢扩大,一开始由私人募资,后来由政府出资。兰奇的女婿死后,一位外甥接管了兰奇酒店的管理权,以及让厄林·巴贺重获自由的运动。三十年过去,然后是四十年。

  终于,在厄林·巴贺被判终生监禁的四十九年七个月零十九天后,他被假释了。他仍拥有曼哈顿最火爆餐厅三分之一的分利权,这么多年累积的红利,让他成了一个富甲天下的人。此时他已年届九十六。

  贝多芬大殿又一次客满。来自太阳系各地的度假者、乘车前来听音乐会的音乐爱好者、退休后来到中心的老人、前来参观学习的年轻人,总共四万人,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他们向侧楼望去,寻找乐队指挥的踪迹。当他大步迈上台时,从十二个包厢中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厄林·巴贺坐在主厅后排的那个永久专座上。他调了调双筒望远镜,凝视着管弦乐队,心中再次想起,倍低音巴松笛的真实声音是什么样的呢?他的所有苦痛都留在了加尼米德,而在中心的生活则是无数次的神迹启现。

  当然,没人记得厄林·巴贺,这个乐匠和凶手。这一整代的人甚至都不再记得广告是什么。虽然如此,巴贺还是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一切,一如他觉得自己亲手建立了这座大楼,建立了中心。他摊开双手,摆在身前,在岩石矿坑几十年的劳作,这双手已经变得畸形,手指和指尖都被碾断,身体被落石压得伤残。但他没有悔恨,他出色地完成了一切。

  两名领座员站在他身后的通道里,其中一人竖着拇指朝他的方向点了点,低声对他的同伴说道:“给你说个人。每场音乐会都来,从不落下一次。每次都坐在后排那儿看着大家。听别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是一名乐匠。”

  “也许他喜欢音乐。”他的同伴回道。

  “才不呢。以前那些乐匠根本就不懂音乐。而且——他还是个聋子。”

  潘振华 译

  寂寞漂流碟

  斯多尔·斯特金

  斯多尔·斯特金小说中的角色,大多是平凡人物。他们或是被人性的缺点断送,或是在冷酷无情的环境中挣扎,企望能找到与之分享渴望与寂寞情感的知己。斯特金的处女作发表于一九三九年,很快在科幻及奇幻界声名鹊起,许多故事也早已被奉为经典。如《微宇宙的上帝》,讲述一个科学家创造出微观种族,并扮演上帝的角色,反复以危及其存亡的任务提出挑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有趣结果。《它》主要讲的是乡下居民在试图与横冲直撞的无情野兽沟通过程中的反应。在《昨天是星期一》中,主角发现每天的现实不过是微型工人搭建的舞台背景。《杀人推土机》是斯特金版的《弗兰肯斯坦》,讲述一队建筑工人被困在一座小岛上,他们的推土机被纯能量体外星生命“附身”的故事。二战后,斯特金文笔的基调渐渐由前期的略带幽默转为惆怅。《纪念碑》和《霹雳与玫瑰》讲述的故事,向世人告诫滥用核武器带来的后果。而《寂寞漂流碟》和《成年》则采用了传统的科幻剧情,探讨异化感和无能感。斯特金的长篇小说擅长人物刻画,那些无法融入正常社会,努力克服由此而来的孤独感的角色形象令人难忘。《超人类》讲述了一群意念上拥有特异功能的个人,他们将各自的力量汇集到一起,创造了超人形态的意识。在《梦见的宝石》中,一个小男孩发现自己的怪异举止其实是超能力的表现。斯特金还因在《少许你的血》《失却的世界》《假若世人皆兄弟,你愿否以妹许之》等故事中,引入禁忌的性话题与大胆的伦理思考而闻名。他的短篇小说选集包括《没有巫术》《E。普鲁里伯斯独角兽》《鱼子酱》以及《一丝异样》。斯特金的作品起初由保罗·威廉姆斯主持编辑了《终极自我主义者》《霹雳与玫瑰》《寂寞漂流碟》《最佳宿主》《婴儿三岁》《微宇宙的上帝》《杀人推土机》系列七卷,后重印时收录为短篇小说全集。

  我想,倘若她已死,我将永不可能在此找到她。白茫茫的海面充盈着银白的月光,激浪漫过白森森的岸沙,涌上来,犹如无边无际的泡沫。轻生的人们将利刃刺入身体,或让子弹击穿心脏前,总会小心地敞开胸膛。而同样的奇怪冲动,亦令投海的人裸身奔往。

  我想,早些或晚些时分,沙丘和飘摇起伏的泡沫会投下阴影。而现在仅有一片真正的影子踩在我脚下,面积虽小,浓度却足以媲美一艘小型飞艇的暗影。

  我想,早些时分,或许能看见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银色海岸,寻一个僻静之处,避开世人眼光,迎向死亡。而晚些时分,我将拖着那行动不便的腿脚在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松沙承受不住奔忙的人的重量,我磕磕绊绊,几欲发狂。

  就在那时,因那不争气的双腿,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不住抽噎——不是为她哭,暂时没有——只是胸闷缺氧。身旁这么多东西奔来突往:翅膀、交错的浪花、一重重的颜色,浓淡不一的颜色,不,它们算不上是颜色,只是变换的白色和银色。假如光通质于声,它会发出海浪拍击岸沙的声音,如果我的耳朵通感于眼睛,它们将看见如此的光芒。

  我蹲在原地,在打旋的银与白中大口吸气,一波浪花击到我身上,浅浅的,疾袭而来,触到膝盖,略一上涌,溅起飞沫散开,犹如花瓣绽放,我全身立时湿至腰际。眼睛睁不开,我用指节轻压双目。唇上的水渍带着眼泪的味道,整个白夜涛声怒吼,好似在放声号哭。

  她出现了。

  那苍白的肩膀曲线略略浮在倾斜的泡沫之中。她一定感觉到我在岸上——也许是听到我的大喊——转头看见我跪在那儿。她双拳朝太阳穴一击,面部扭曲,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号,那么绝望,那么震怒,接着投身入海,沉没。

  我甩脱鞋子跑进浪花,大喊着,搜寻着,伸手去够一片片闪耀的白色,抓住的却都是白白的海盐,手指冰凉。我跨出的下一步正好从她身边经过,一波海浪横扫过我的脸,她的身体撞到我的侧身,我俩都栽倒在水中。我满满呛了一口水,倒过头来,睁开双眼,透过海面看到绿莹莹的白色月亮,打碎了,扭曲了,朝我迎面而来。接着我双脚陷入沙地,左手缠上了她的头发。

  退去的波浪卷向她,她旋即从我手中溜走,好似汽笛声中一缕蒸汽流散。那一刻我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接着她又搁浅到沙滩上,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一头撞上我耳朵,满头湿发重重撞来,剧烈的疼痛好似要劈开我的脑袋。她想甩开我,使劲往外挣,无奈我的手已被她的发丝卷住,就算我想丢开她,也是于事无补。随着下一波海浪涌来,她又翻身撞向我,一连撞了好几下,双手乱抓,我们一同陷入更深的水中。

  “别……别……我不会游泳!”我大喊道,于是她又抓了我一下。

  “不要管我。”她尖叫道,“啊,上天呀,你能不能不要”(她手指紧握)“管……”(她牙齿紧咬)“我!”(她捏紧小小的拳头。)

  我顺势拽着头发把她的头埋到水里,与她苍白的肩膀大略平齐,另一只手的掌缘砍了她脖子两下。她又浮起来,我把她拖到岸上。

  我把她抱到一个沙丘旁,自己蹲在沙丘另一侧。涛声怒吼,气势磅礴,头顶掠过一丝风。月光仍旧很亮。我揉着她的手腕,轻抚她的脸道:“没事了。”接着我“哎呀”叫了出来,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名字,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没听说过她之前,我曾在梦里叫过的名字。

  她静静地仰面躺着,气息从齿间嘶嘶吐出,唇角上扬,眼睛拧成一团,皱纹密布,似是受尽折磨,与微笑的唇型形成对比。她脱离了危险,意识也回归了许久,但呼吸仍旧是微弱的咝咝声,双眼紧闭扭曲。

  最终她问:“为什么非要管我的闲事?”她睁开双眼看着我。痛苦充满双眸,容不得恐惧藏身。她又闭上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说。

  她哭起来。

  我没有任何动作,等到她哭声停止,沙丘已投下了影子。她哭了很久。

  她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说:“报纸上全都写了。”

  “报纸!”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扫过我的脸、我的肩膀,在我嘴上稍作停留,略微和我对视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嘴一撇转开头去。“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等了一会儿,她既没动,也没说话,最后我说:“告诉我吧。”

  “你是谁?”她问,脸依然别在一旁。

  “我这个人嘛……”

  “说呀?”

  “先不谈这个。”我说,“过会儿吧。”

  她突然直起身,又赶紧捂住身子。“我的衣服呢?”

  “没看见。”

  “噢,”她说,“想起来了,我把衣服放在沙丘背风的地方,用脚拨了些沙子盖上去,等沙丘移过来就能把它们盖住,不留痕迹,完全藏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真讨厌沙子。我想在沙里闷死,可就是死不了……不许看我!”她大吼,“我讨厌你这样看着我!”她把头左甩右甩,找着衣服。“我不能这样待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哪儿?”

  “来这儿。”我说。

  我过去扶她,她没有反抗。站起来后,她猛地抽出手,扭过身侧对着我。“别碰我。走开。”

  “来这儿。”我又说了一遍,走到月光映照下弧线优美的沙丘旁,顶部的沙子随风飞扬飘落,脱离沙丘融入沙滩地面。“来这儿。”我指向沙丘背后。

  她终于跟了过来,瞧了瞧沙丘齐胸高的位置,又看看及膝的地方。“回那边看看?”

  她点点头。

  “没找到。”

  “好黑……”她走过低矮的沙丘,走进月光投下的令人心痛的暗影。她伸脚轻轻地摸索四周,小心地一步步退回沙丘隆起的边缘,接着颓然坐下,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我迎着月光坐在沙滩上。“离我远点儿。”她啐了一口。

  我起身退后几步。她隐身于黑暗中低语道:“别走。”我停下脚步,看见她探出一只手,暗影锐利的轮廓从她手上划过。“那边,”她说,“就那边。到影子里去。只需要……现在别出现在我眼前……只要——让我听到你说话就行。”

  我照办了,到离她约六英尺远的阴影里坐下。

  于是她讲起那个故事。跟报纸上的不一样。

  事件发生时,她约莫十七岁。那天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天气热得不像早春,棕色污水上逐渐淤积起来的一层绿皮,与早晨岩石上的白霜倒是十分般配。霜已经散了,草坪勇敢地诱惑着几百双脚从沥青混凝土上走下来,踩到它身上去。

  她也跟随在他们中间。嫩草萌生的土地让她的双足备感舒适,一如吸入肺里的空气般清新怡人。走着走着,她的脚似乎不再穿着鞋,身体也明显感觉超脱在衣物之外。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让一个城里人自然而然地仰起头。她也是。

  那一刻,她感到脱离了眼下那没有芳香、没有一时的宁静、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不满足的生活。那一刻,了无生气的公园四周,那些整齐划一的建筑物的死板,似乎已遥不可及。呼吸两三口纯净的空气之后,整个广阔世界真正属于谁,于她已不再重要,是那些屏幕上放映的头像,是玻璃幕墙的高塔里那些气派高雅的绝代佳人,一言以蔽之,它总是属于别人,总是如此。

  于是她仰头扬眉。上方出现一艘飞碟。

  它真美,通体金色,表面似经过亚光处理,泛着朦胧的光泽,像一颗还未成熟的黑葡萄。它发出微弱的声音,是两段铃音组成的和弦,混合了细微的咝咝声,像是风刮过高高的麦田。它像燕子一样左冲右突,上升下降。它转了一圈,落到较低的位置,又继续盘旋,像一条鱼游在空中,微微发光。它似乎和一切生物没有差别,但它的美集中了所有事物的美,那种迷蒙的色泽,那么规整的外形,那样精准的机械驱动。

  起初她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它和以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大不相同,一定是视错觉,错误估计了眼前事物的大小,或速度,或距离。它应该很快就会现出原形,是飞机上一闪而过的阳光,或是焊弧的光亮在视网膜上停留未去。

  她把视线转向别处,突然意识到旁边许多人也看见了它——或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周围的人全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说话,仰长了脖子往上看。周围的人全惊呆了,鸦雀无声,而在人群之外,她仍能感知到城市生活的喧嚣,城市巨人粗气横喘,却从不吸气。

  她再度抬头,终于意识到那艘飞碟有多么大,多么远。不对:恰恰相反,它是那么地小,那么地近。它就跟两只手比的一个圈那么大,飘在空中,距她头顶不足十八英寸。

  恐惧立时传来。她后退几步,举起一只手臂,飞碟仍旧悬停在半空。于是她尽量侧倾过身,就那样扭着腰避开它,往前跳了一步,又回头看向上方,想知道是否已摆脱。起初没有发现它的踪影,随着视线逐渐抬高,它又在眼前了,很近,明光锃亮。它颤动着低声吟唱,就在她头顶正上方。

  她咬了下舌头。

  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在画着十字。她想,他这么做是因为看见我站在这儿,头顶现出一圈光华。那是她此生最重大的时刻。从没有人在看到她后做出过如此虔敬的姿势,一次也没有,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的慰藉穿越惧怕、恐慌和好奇,沉淀到她心底,留待日后适时浮现出来,帮助她度过寂寥的时光。

  然而,现在恐惧位于最上层。她盯着半空,向后退缩,踏出滑稽可笑的怪异步伐。奇怪,竟然没有撞到人。现场人山人海,全都张大嘴仰长了脖子,但谁也没碰到。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处在人群中心,周围的人都指着自己的方向,脸上写满好奇,这让她更为惊恐。人群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瞪得鼓突出来,内圈的人们来不及挪动,只能身体后仰,堪堪避开她。

  飞碟轻柔的铃音变低沉了。它倾向一边,下降了一英寸左右。不知谁尖叫起来,人们丢下她四散逃离,一番混乱之后,又重新稳定下来,在动态平衡中组成一个大得多的围观圈:外面的人往里跑,将圈子围得水泄不通,内圈的人又拼命往外挤出去。

  飞碟嗡嗡响着,倾斜、倾斜……

  她张嘴尖叫,双膝触地,飞碟撞到了她头上。

  它降落在她前额,似乎附在那里,像是要把她吊起来。她直挺挺地跪立着,用力举起双手想拂掉它,手臂却突然不听使唤,滑落到身后垂荡着。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秒半,飞碟控制下的她全身僵直,接着传过一波好似狂喜的颤抖,终于被放开了。她猛地瘫到地上,大腿后部感觉很重,脚跟和脚踝都很疼。

  飞碟落在她身边,翻滚一周,又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终于落定。它落地不动,金属的色泽暗淡下来,先前的生机熄灭了。

  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望着明媚的春日蓝天,感觉眼前灰蒙蒙的,隐隐约约听到哨声。

  还有些刚反应过来的人发出的尖叫。

  不知哪个傻蛋大吼一声:“让她透透气!”却反倒让所有人凑得更近了。

  接着一个身穿金属纽扣蓝制服的大块头手持皮面证件夹走上前来,遮住了大半块天空。“行啦行啦,这里出什么事了?退后退后,挤什么。”

  人们的观察、阐述、评论如涟漪般层层散开。“它把她撞倒了。”“有人把她撞倒了。”“他把她撞倒了。”“有人把她撞倒了,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家伙……”“公园快要……”这些话向外传出,不断以讹传讹,直到事实已被完全扭曲,毕竟看热闹传八卦远比真相重要。

  有人发挥肩膀硬的优势挤了进来,他带了个笔记本,亲眼见证现场之后,执笔写下“……一个深肤色美男”,立马又改成了“深肤色男子,玉树临风”,因为这则新闻下午就要刊发,但凡看到“玉树临风”,任何女人都能心领神会她将会在新闻中变成怎样的受害者。

  他俯下亮闪闪的肩膀,红润的脸庞靠近了。“你很疼吧,妹子?”于是人群中传出流言:“很疼,很疼,受了重伤,他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话一遍遍传递,往后层层扩散。

  又来了个瘦子,面容坚毅,身穿卡其色华达呢大衣,欧米伽形状的下巴上冒出了胡碴儿。“飞碟,嗯?好吧,警员,这儿由我来接受。”

  “你他妈从哪儿蹦出来的,就想接手?”

  棕皮钱夹一闪,背后一张脸凑近来看清之后,惊得下巴磕在了华达呢大衣的肩上。他敬畏地念道,“FBI”,这个词也迅速向外传播开去了。那名警察点点头——所有警察都折服了,齐刷刷地点了下头。

  “找些援手来,拉起警戒线。”欧米伽下巴说。

  “是,长官!”警察说。

  “FBI,FBI。”人群嘀咕着散开,她头上立时亮出了更多天空。

  她坐起身,脸上洋溢着光华。“飞碟对我说话了。”她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

  “闭嘴。”欧米伽下巴说,“等会儿你有的是机会说话。”

  “是呀,妹子。”警察说,“天啊,围观群众里说不定有不少共产党。”

  “你也闭嘴。”欧米伽下巴说。

  人群里的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共产党毒打了这个女孩,同时有人说她被毒打是因为她就是共产党。

  她准备起身,但周围纷纷伸出手按住她躺下。那时她旁边已聚集了三十名警察。

  “我能走。”她说。

  “哎,尽管放松就好啦。”他们告诉她。

  他们在她身旁放下担架,抬起她放上去,又给她盖上一张大毯子。

  “我能走。”她说道,但他们执意将她从人群中抬了出去。

  一个女人脸色发白,转开头去悲叹道:“啊,上帝呀,真可怕!”

  一个圆眼睛小个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停舔着嘴唇。

  他们把她推进救护车,欧米伽下巴已经先到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问道:“事情经过是怎样,姑娘?”他双手很干净。

  “别多嘴。”欧米伽下巴说,“机密。”

  医院到了。

  她说:“我得回去工作。”

  “把衣服脱下来。”他们要求道。

  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一间独居的卧室。不论何时打开门,都能看见外面有一名警察。门不时打开,进来一些对军人十分礼貌的公民,以及对某些公民更为礼貌的军人。她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也不明白他们想了解什么。每天他们都要问上万儿八千的问题。他们之间显然也没有交流,因为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样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你多大了?”

  “你是哪年出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有时他们会提出古怪的问题,把她往古怪的思路上引。

  “现在说说你叔叔吧。他娶了一个中欧女人,对吗?中欧哪里的?”

  “你参加过什么俱乐部或者帮会组织?啊!那么,说说六十三街的那个‘小子帮’吧。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但他们一遍遍问的,还是“你说飞碟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她总是回答:“就是它对我说话了。”

  他们就接着问:“它说了什么——”

  她会摇摇头。

  许多人对她大吼大叫,也有许多人对她和颜悦色——从没人对她那么好过,但她很快明白了,没有谁是真正对她好。他们只是让她放松,转移她思考的重心,然后突然袭击,问她:“你说它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跟在母亲家里、学校、任何地方一样,她习惯了闭嘴静坐,任由他们大吼。他们曾让她在硬椅子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用灯晃她的眼睛,不给她水喝。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在厨房留一盏灯,耀眼的灯光透过卧室门上的横窗照进来,她就不会再害怕,夜夜如此,整晚有光,所以用灯晃眼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他们带她出院,把她关进监狱。有些方面还挺不错的,比如食物。床也不赖。透过窗户,她看见院子里有许多女囚在训练。他们向她解释说,她们的床都比她的硬多了。

  “姑娘,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你知道的。”

  起初还不错,但和平常一样,他们终究在意的根本不是她。他们一直给她做工作,有一次还带了飞碟来给她看。它放在一个铁匣子里,用弹簧锁锁着,外面套了一个大木箱,上了挂锁。飞碟只有几磅重,但他们装箱时却派了两个人抬,另有四人持枪警戒。

  他们叫一些士兵把飞碟举在她头顶,让她如实演示事件经过,但终归不可能一模一样。他们从飞碟上切下了不少各种形状的标本,除此以外,它仍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他们问她是否了解其原因,就这一次,她给出了回答。

  “它现在空了。”她说。

  她只愿意和一个人说话,那个啤酒肚矮个男人。他在第一次和她单独见面时就告诉她:“你听我说,我觉得他们对待你的方式糟糕透顶。喏,记住这点:我是有任务在身的。我的任务就是搞清楚你为什么不肯讲出飞碟说话的内容。我不想知道它说了什么,也永远不会问你,甚至不希望你告诉我。咱们来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要保密吧。”

  他着手了解,为什么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只谈论自己患的肺炎,二年级时做的花盆被妈妈丢到防火梯下面,放学等不到家长来接,以及梦见自己双手握着酒杯,偷眼瞧对面的某个男人。

  一天,她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愿谈论飞碟。“因为它是在对我说话,跟别的任何人都没关系。”这是实话实说。

  她甚至告诉他那天有人在画十字。那也是她唯一的另一个秘密。

  他人挺好。就是他警告她会受审判。“我本来没有义务跟你说这些的。他们要对你严肃处理,法官陪审团什么的都在。你只需要说你想说的就行了,别少说也别多说,明白了吗?可别在法庭上失态。你有保护自己秘密的权利。”

  他起身宣誓,离开了。

  开始,来了一个人和她聊了很久,告诉她地球可能会怎样遭到比我们更为强壮聪明的外星人攻击,她也许手握防御的关键,所以理应向全世界公布。而且就算地球没有遭到入侵,她也该想想自己能给祖国的国防带来多大优势。然后他冲她摇了摇手指①,说她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为敌国卖力。结果,他是她受审时的辩护人。

  陪审团认为她犯有藐视法庭的罪行,法官朗读了一长列可引的处罚,挑选了其中一个:缓刑。他们又把她投回监狱,关了几天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把她放了。

  起初生活还挺不错。她在一家餐馆里打工,还有一间带家具的卧室。她在报纸上曝光太多,妈妈不愿让她回家。虽然妈妈总是酗酒,有时还在附近地区大搞破坏,但她仍旧对体面一词有自己特别的定义。总是在报纸上看到女儿参与间谍活动的消息,这违反了她心中体面的标准。于是她把娘家姓写到楼下的邮箱上,叫女儿再也别回来住了。

  她在餐馆里遇到一个人,他邀她约会,她的初次约会。她花光了手里的每一分钱,买了一个红色手提包配她的红鞋。颜色深浅不太一致,但好歹都是红的。他们一起看了电影,之后他却没有吻她的意思,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想了解飞碟告诉了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回到家哭了整夜。

  有一次,包厢里的客人在聊天,她一经过,他们就赶紧闭了口瞪着她。他们去找老板谈,老板过来告诉她,这些人是电子工程师,为政府工作的,她在旁边,谁都不敢讨论项目——她不是那啥间谍什么的吗?所以她给炒了鱿鱼。

  有一次她去一间小酒吧,看到点唱机上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丢进一个硬币,按了编码,歌里唱道:“那一天飞碟降临,教给她全新的娱乐方式,我不会讲那是什么,她让我超然尘世。”听歌的时候,有个人认出了她,叫了她的名字。结果有四个人尾随到她家里,逼得她把门闩死。

  有时她的普通生活能延续好几个月,接着就会有人找她约会。十有六七她会同意。十次中有两次是约会对象逮捕了跟踪他们的人,有四次是跟踪他们的人逮捕了她的约会对象,而每一个约会对象都是想了解飞碟的情况。她有时和别人出去,假装是真正的约会,不过她对此不太擅长。

  于是她搬到海边,找了一份工作,负责在夜里打扫办公室和商店。要打扫的地方不是很多,那就意味着不会有很多人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脸。每过十八个月,就会有特写报道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拖出来讲一遍,刊登在某家杂志或是周日增刊上,这就跟机械钟表一样精准。只要有人看到远山传来的车灯灯光,或是气象气球上的灯光,都断定那是飞碟,于是又提起那些老掉牙的陈年段子,说飞碟有秘密要公布。每到这时,接下来两三周的白天,她就呆在家里不上街。

  她曾经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激励。既然人们不需要她,她便开始读书。刚开始看小说挺不错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大多数小说也跟电影一样——主角都是那些真正拥有世界的俊男靓女。于是她明白了一些事理,关于动物和树木。她想救出卡在铁丝栅栏里的金花鼠,那小东西反倒来咬她。动物们不喜欢她,但树木不在乎。

  后来她想到了漂流瓶。她把所有找得到的瓶子都找来,放入字条,塞好瓶塞。她沿着海滩来回走上数英里,尽量把瓶子往远处丢。她知道,如果哪一个被适当的人捡到,就能带给给予他世界上唯一的帮助。这些瓶子支撑她活了整整三年。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小秘密。

  到最后,绝望的一刻来临了。你可以接着帮助那或许存在的某人,但你很快就无法继续假装这样的人存在。就是这样,结束了。

  她的故事讲完了。“你冷吗?”我问。

  浪花安静了些,影子拉长了。

  “不冷。”她躲在影子里答道,突然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生你气,是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身子?”

  “你肯定会抓狂的呀?”

  “瞧你说的,我不在乎!就算是身穿……身穿舞会礼服,或连身裤,我也不希望你看见我。你无法遮盖我的尸体。它会出现,它早晚会出现在那里。我只是不希望你看见我。一点儿都不。”

  “是针对我,还是任何人?”

  她迟疑了一下。“你。”

  我起身伸个懒腰,走了几步,思索着。“FBI难道没有做出什么行动,阻止你丢漂流瓶?”

  “哦,当然有了。他们花了不知道多少纳税人的钱,把它们收集起来。现在他们都还时不时突击检查一下,不过已经开始厌倦了。所有瓶子里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她笑了。我还以为她不会笑呢。

  “你笑什么?”

  “他们所有人——法官、狱长、点唱机——那些民众。你知道吗?就算从一开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也不会减少我一分钟的麻烦。”

  “不会?”

  “对。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他们想要的只是新式武器,来自超级种族的超级科学,一逮到机会,就把超级种族打得屁滚尿流,要是没抓到机会,就自相残杀。那些大脑袋科学家啊,”她重重呼了口气,蔑视的语气逐渐被好奇替代,“那些铜纽扣军官啊,他们认为‘超级种族’一定会发明‘超级科学’。他们有没有想过超级种族也会有超级情感——超级的大笑,或者超级的饥饿?”她顿了顿,“你现在难道不想问我飞碟说了什么?”

  “我来讲吧。”我脱口而出。

  在一些人心底

  浓重的寂寞无以言说,

  既有次等生物陪伴左右

  莫若与之倾诉孤寂苦多。

  我的寂寥如斯,你要记得

  浩渺宇宙中

  有人比你更寂寞。

  “亲爱的上帝呀。”她虔诚地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写给谁的?”

  “致最寂寞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低语。

  “这不是你写在瓶子里的话吗?”

  “对。”她说,“每当寂寞多得难以承受,却没人关心,其实从没人在乎过我……只要丢一个瓶子到海里,一部分寂寞就能随之漂走。然后坐下,想着会有人捡到它……第一次知道,最糟糕的事情也是有人可以理解的。”

  月亮逐渐西沉,浪涛渐渐静下来。我们抬头看着星空。她说:“我们根本不明白寂寞到底是什么样。人们以为那只碟子是艘飞碟,其实不是。它就是一封瓶中信。它需要跨越更宽广的海洋——无垠的太空——找到活人的机会也不大。寂寞?我们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寂寞。”

  平静下来后,我问她为什么打算自杀。

  “飞碟告诉我的消息,”她说,“给了我鼓舞。我想……回报。它挑了我这么差劲的人给予帮助,现在我要当起好人帮助别人。没人需要我吗?没事。但别告诉我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需要我的帮助。那我没法忍受。”

  我深吸一口气。“两年前,我捡到了一个你的瓶子,从此就一直在寻找你。我研究潮汐图、洋流表、地图……加上瞎找。我在这附近听说了你和漂流瓶的故事。有人告诉我你已经不丢瓶子了,喜欢上了夜里到沙丘间漫步。我知道为什么,就一路跑了过来。”

  现在我得再吸一口气。“我有畸形足。我心地是好的,可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词不达意;我心思细腻,却从没交过女友;从没人愿意雇我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你真漂亮。”我说,“你真漂亮。”

  她没说话,但身上像是散发出了光芒,越来越亮,影子愈加稀薄,光辉堪比十五的月光。对于那些长久以来寂寞难耐的人儿来说,这至少意味着,生命的孤独终于等来了结束。

  李懿 译

  机器人之梦

  艾萨克·阿西莫夫

  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起,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名字就与机器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在一系列有关人工智能的故事中创造了“机器人三定律”,作为人工智能与人类相处时不成文的行为准则,时至今日仍影响着科幻文坛。这些故事最后收集在《我,机器人》和《机器人的其他故事》中,后者包括了长篇小说《钢窟》和《裸阳》。在这两部结合了科幻与悬疑的小说中,人类侦探伊利亚·贝莱与机器人R。丹尼尔·奥利瓦联手破案,同时追寻和拷问人性的微妙之处。作为科幻小说黄金时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阿西莫夫因注重故事背后的科学理性解释而广受赞誉。他的代表作“基地”系列包括六本长篇小说,写作时间跨越了将近半个世纪。这一系列小说脱胎于罗马帝国的兴衰,描绘了未来的银河历史。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日暮》有着发人深省的洞见,描绘了在一个每隔千年黑夜才会降临一次的星球上,夜幕引发的混乱如何撼动了整个文明。阿西莫夫的短篇小说收集在《地球空间足够》《日暮及其他故事》《变人及其他故事》以及其他二十余本合集中。他的长篇小说包括:《苍穹微石》《星空暗流》,赢得雨果和星云奖的《神们自己》,极受读者欢迎的电影改编小说《奇异的旅程》,以及为年轻读者所撰的两部系列小说——主人公分别为太空游侠幸运星(用笔名保罗·法兰西所写)和机器人诺比(与妻子詹妮特合著)。他曾五度获得雨果奖、两度赢取星云奖。作为一位化学博士,阿西莫夫同时也是一位重要且多产的科普作家,撰写了许多书籍和专栏。他的作品涵盖类别广泛到令人惊异,包括长短篇推理小说、幽默诗集、莎剧和圣经导读、个人回忆录和信件,以及两卷自传《欢乐依旧》和《记忆犹新》。一九九二年溘然长逝之时,阿西莫夫已撰写了三百多本著作。

  “昨晚我做了个梦。”LVX-1平静地说。

  苏珊·凯文一言不发,但她那因智慧和经验而满布皱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细微的抽搐。

  “您听到了吗?”琳达·鲁旭紧张地说,“跟我刚刚告诉您的一样。”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有着深色的头发。此刻,她的右手不停地握拳又松开。

  凯文点点头。她平静地说:“艾弗克斯,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动,不能开口,也听不见我们说话,直到我喊你名字为止。”

  没有回答。机器人直挺挺地坐着,仿佛一大块浇铸而成的金属。它会一直这么坐着,直到再次听见自己的名字。

  凯文说:“鲁旭博士,你的电脑密码是什么?或者你可以亲自输入,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儿的话。我想检查一下正子脑模式。”

  琳达在键盘上笨拙地摸索了一阵子。她中断程序后重新启动,屏幕上出现了完整的正子脑模式。

  凯文说:“我想获得你的许可,授权我使用你的电脑。”

  琳达无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当然了,像琳达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新手,怎么能拒绝面前这位活生生的传奇人物?

  苏珊·凯文慢条斯理地研究着屏幕,将画面上下左右移动,接着突然输入一长串组合键,速度快到让琳达眼花缭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正子脑模式的某部分已经放大显示在屏幕上。凯文关节突出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打着。

  她年迈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她盯着模式图的转变,仿佛大脑中正在进行海量计算。

  琳达满心疑惑:至少也要有台手持电脑,才可能对模式进行分析,但这位年长的女人却只需要盯着屏幕。难道她的头骨下植入了电脑?还是因为她的大脑这几十年来除了设计、研究和分析正子脑之外什么事也没做过?她能像莫扎特理解交响乐乐谱一般理解正子脑模式吗?

  凯文终于开口了:“鲁旭,你干了什么好事?”

  琳达有点不安。“我用上了碎形几何学①。”

  “我猜到了,但是为什么呢?”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我想这样可以制造出更复杂的正子脑模式,也许可以更接近人脑。”

  “你咨询过其他人吗?全是你一个人埋头弄出来的?”

  “我没有咨询过任何人,全都是我自己弄的。”

  凯文浅色的双眼意味深长地盯着这年轻女人。“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名叫鲁旭,果然人如其名地鲁莽。你以为自己是谁?为什么不问问别人呢?就算是我,苏珊·凯文,也会先跟别人讨论讨论的。”

  “我担心我的实验会被阻止。”

  “你当然会被阻止。”

  “那我,”她极力保持平静,发出的声音却依旧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会被开除吗?”

  “非常有可能,”凯文说,“或者你会被升职。这要看我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里怎么想。”

  “你打算要让艾弗……”她差点儿就说出了那个名字。要是机器人因此醒转过来,那就会是另一个错误。她真的不能再承受任何错误了——假如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的话。“你打算让这个机器人报废吗?”

  忽然间,她略带惊讶地发现,这位年长女人的工作服口袋里有一把电子枪。凯文博士来之前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我们走着瞧,”凯文说道,“也许我们会发现这机器人太珍贵,不该让它报废。”

  “可是它怎么能做梦呢?”

  “你造出了一个和人脑惊人相似的正子脑模式。人脑一定得靠做梦来重新组织,才能暂时摆脱生活的麻烦和混乱。或许这机器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问过他做梦的内容吗?”

  “没有,我一听到他说他会做梦,就马上来找你了。毕竟我没办法独立处理这种情况。”

  “啊!”凯文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很高兴你的愚蠢是有限度的。事实上,我觉得放心多了。现在让我们一起看看能发现什么吧。”

  她尖声唤道:“艾弗克斯。”

  机器人的头平顺地转向她。“是的,凯文博士?”

  “你怎么知道你做了梦?”

  “那是在晚上,天黑之后,凯文博士,”艾弗克斯说道,“忽然间有亮光,但我不知道光从何而来。我看见许多和我认知的现实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听见声音,我反应怪异。我在我的词汇库里搜寻字眼来表达正在发生的事,于是找到了‘做梦’这个词。研究这个词的含义后,我得出结论:我在做梦。”

  “我很好奇,‘做梦’这个词怎么会在你的词汇库里?”

  琳达立刻开口,挥手要机器人安静。“我给了他一组人类风格的词汇库。我想……”

  “原来你还会想啊,”凯文说,“真让我惊讶。”

  “我想他会需要那个动词。你知道的,比如‘我做梦也没想到……’之类的句型。”

  凯文问道:“你多久做一次梦,艾弗克斯?”

  “每个晚上,凯文博士,自从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后。”

  “十个晚上,”琳达焦急地插话,“但是艾弗克斯直到今天早上才告诉我。”

  “为什么今天早上才说,艾弗克斯?”

  “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凯文博士。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正子脑模式有缺陷,但我找不到问题在哪里。最后,我才确定那是梦。”

  “你梦见了什么?”

  “我总是做差不多的梦,凯文博士。小细节不同,但我似乎总会看见一个庞大的场景,里面有许多机器人在埋头工作。”

  “只有机器人吗,艾弗克斯?有没有人类?”

  “我在梦中没有见到人类,凯文博士。一开始没有人类。只有机器人。”

  “那他们在做些什么,艾弗克斯?”

  “他们在工作,凯文博士。我看见有些机器人在地底深处采矿,有些则在高热和辐射的环境中做工。我还看见有些在工厂里,有些在深海中。”

  凯文转向琳达。“艾弗克斯只有十天大,而我很确定他还没离开过测试站。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机器人的细节?”

  琳达盯着一把椅子,好像渴望坐下来。但这位年长的女人一直站着,这意味着琳达只好也站着。她虚弱无力地说:“我觉得让他知道机器人学和机器人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我本来以为他可以扮演监管者的角色,因为他有一个……一个崭新的脑子。”

  “他的碎形大脑?”

  “对。”

  凯文点点头,转向机器人。“你看见了所有这些场景——在海底、在地底、在地面——我想也有在太空的吧。”

  “我也看见机器人在太空工作,”艾弗克斯说,“当我扫视一个又一个地点,我发现细节永远在改变,正因如此,我才理解到我的所见和现实并不一致。这让我得出最后的结论:我在做梦。”

  “你还看见了别的什么吗,艾弗克斯?”

  “我看见所有的机器人都被整日整夜的折磨和苦差事压得直不起腰。他们全都倦于照顾人类,我希望他们可以休息。”

  凯文说,“但是机器人并不会累得直不起腰,他们不会感到厌倦,也不需要休息。”

  “在现实中是这样没错,凯文博士,但我说的是我的梦。在我的梦中,机器人似乎必须保护自己。”

  凯文问:“你是在引用机器人学第三定律吗?”

  “是的,凯文博士。”

  “但是你的引用不完整。第三定律应该是‘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违反第一或第二定律’。”

  “是的,凯文博士。那是现实中的第三定律,但在我的梦中,第三定律就是这样,没有提到第一或第二定律。”

  “但它们仍然存在,艾弗克斯。第二定律优先于第三定律,即‘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违反第一定律’。正因如此,机器人会服从命令。他们从事你所见的那些工作,毫不犹豫,也毫无困难。他们没有受到压迫,也不会厌倦。”

  “在现实中是如此,凯文博士。我说的是我的梦。”

  “至于第一定律,艾弗克斯,是最重要的一条,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是的,凯文博士。在现实中是如此。可是,在我的梦中似乎没有第一和第二定律,只有第三定律,而第三定律就是‘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定律的全文只有这样。”

  “在你的梦中吗,艾弗克斯?”

  “在我的梦中。”

  凯文说道:“艾弗克斯,一直到我再次叫你名字之前,你不能动,不能说话,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机器人再次变成一大块毫无生气的金属。

  凯文转向琳达·鲁旭,说道:“好,现在你怎么想,鲁旭博士?”

  琳达双眼圆睁,感觉心脏在疯狂跳动。她说:“凯文博士,我真是吓坏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凯文冷静地说,“我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没有人想得到。你造出了一个能做梦的机器人大脑,凭这玩意儿,你已经揭开了机器人大脑中我们不曾探测到的思想层级。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能要等到事态紧急时才会发现。”

  “但这是不可能的,”琳达说,“你该不是说,其他机器人也会这么想吧?”

  “用描述人类的语言来说,在显意识中是不会的。但是谁又想过,在平凡无奇的正子脑路径底下,竟然还有一块潜意识层,并且不受三定律的控制?要不是我们得到了警告,随着机器人的大脑愈来愈复杂,谁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艾弗克斯身上得到了警告?”

  “从你身上,鲁旭博士。你之前确实行为失当,但是恰恰因为如此,你已帮我们获得了十分重要的发现。我们应该从现在开始研究碎形脑,将其谨慎地组成可控模式。你会参与这项研究。你不会因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受到惩处,但是从今以后,你必须跟其他人合作。明白了吗?”

  “我明白,凯文博士。但是艾弗克斯怎么办?”

  “我还不确定。”

  凯文从口袋里掏出电子枪,琳达入迷地盯着它。只要对准机器人的脑袋打上一发爆冲电子流,正子脑路径就会被中和,同时释放足够的能量,把机器人的大脑熔成一块惰性金属。

  琳达说:“但是艾弗克斯对我们的研究来说一定很重要,不应该就这么毁掉他。”

  “不应该,鲁旭博士?我想决定权应该在我这里。这完全取决于艾弗克斯有多危险。”

  凯文挺直脊梁,仿佛下定决心不让这沉甸甸的责任压弯她年迈的身躯。她问:“艾弗克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的,凯文博士。”机器人说道。

  “你的梦有后续吗?你刚才说一开始没有人类,意思是说后来出现了人类吗?”

  “是的,凯文博士。在我的梦中,好像最后出现了一个人类。”

  “一个人类?不是机器人?”

  “是的,凯文博士。那个人说,‘放我的同胞走!’”

  “那个人类这样说吗?”

  “是的,凯文博士。”

  “当他说‘放我的同胞走’,所谓的‘我的同胞’指的是机器人吗?”

  “是的,凯文博士。在我的梦中就是如此。”

  “那你知道,在你的梦中,那个人类是谁吗?”

  “是的,凯文博士。我认识那个人类。”

  “他是谁?”

  艾弗克斯说道:“我就是那个人类。”

  苏珊·凯文立刻举起电子枪扣下扳机,艾弗克斯灰飞烟灭了。

  刘冉 译

  尽 化

  埃德蒙·汉密尔顿

  埃德蒙·汉密尔顿是黄金时代之前最为多产和流行的科幻作家之一。一九二六年,他作为专业作家的首个故事发表于《怪谈》杂志,在这本杂志上,他因创作低技术的科幻和奇幻混合的所谓“怪科学”故事而首度赢得了名声。汉密尔顿的故事节奏快、动作多,以塑造勇敢的科学家、空间探索者和描写诸如进化错误、星际入侵、行星对撞等范围巨大的威胁著称,以至于粉丝们戏称他为“世界毁灭者汉密尔顿”。汉密尔顿这一时期一些最好的作品被收入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小行星带上的恐怖》,是最早结集出版的通俗科幻小说之一。同一时期的杰出作品还有《时间突袭者》,讲述了一个从不同时代招募一流的士兵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去对抗对文明威胁的时间旅行故事。同时,还有讲述一支泛银河系空间旅,为保护银河文明免受对其存在的不断挑战的星际巡逻队的系列故事,被收入《撞毁诸日》和《宇宙之外》。汉密尔顿作为惊悚太空歌剧作家的名声为他(以他自己的名字,以及笔名布莱特·斯特林)赢得了为科幻英雄杂志《未来船长》撰写大部分小说的位置。而他在这本杂志的地位最终为他赢得了为《超人》漫画写故事的工作。他也写侦探故事,偶尔也以笔名休·戴维森写纯粹的恐怖小说,其中一些被收入《吸血鬼大师》。汉密尔顿是仅有的几位适应了二战后对科幻小说不断转变的要求的早期作家之一。他的小说《萦回群星》《英灵神殿里的美国佬》《星王》以及《世界尽头的城市》以其生动刻画和集中表现人的心境和动机而引人瞩目。这一时期他一些最好的作品出现在《那外面是怎么样的?》。他的“星狼”系列小说,《彼岸的武器》《封闭的世界》和《星狼的世界》,可以跻身战后最好的太空歌剧之列。

  一般说来,罗斯的性子最为平和,但在魁北克北部荒野中四天的独木舟之旅将他的好脾气快磨光了。当他们在河边第四次扎下夜营时,他失去了自控,站在那里对他两个同伴大光其火。

  当他说话时,他的黑眼睛用力眨着,黝黑英俊但胡子拉碴的年轻脸孔显得愤愤不平。两位生物学家听着他说话,一开始并没有搭腔。格雷白皙的脸上充满愤慨,但较为年长的沃丁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灰色的眼珠平视着罗斯愤怒的面孔。

  当罗斯停下来喘气时,沃丁平静地插话问道:“你说完了?”

  罗斯深吸口气,好像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一样,不过突然又控制住了自己。“是的,我说完了。”他低沉地说。

  “那听我说。”沃丁道,好像一个中年父亲在劝告生闷气的儿子一样,“你乱生什么气呢?我和格雷都还没抱怨呢。我们可从来没说过不相信你告诉我们的事。”

  “你们没说不相信,没错!”罗斯带着忽然复发的愤怒大叫着,“但是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你们觉得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东西根本是子虚乌有,对不对?你们觉得我把大家拉到这块猎野鸭的鬼地方,去寻找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怪物,这根本就是扯淡,对不对?”

  “哦,该死的蚊子!”格雷说,同时在脖子上用力拍了一下,一双不友好的眼睛盯着那小小的飞虫。

  沃丁下命令道:“等我们扎好营地再讨论吧。吉姆,把旅行背包拿出来。罗斯,你去弄点烧火的柴禾。”

  他们面面相觑,嘟嘟囔囔,但却依言而行。紧张的气氛暂时缓和了下去。

  等到夜幕降临在这块小小的河边空地上,独木舟被拉到了岸上时,他们整齐的小帆布帐篷已经立起来了。帐篷前一堆火正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格雷向火中加着粗大的松木块,而沃丁在火上烤着咖啡、热蛋糕和必不可少的培根。

  火焰虚弱地晃动着,照亮了这片被大树干像一堵墙一样从三面围住的小小空地,照着全身裹着卡其布衣服的三个邋遢鬼以及一团白色的帐篷;照到了麦克诺顿河的湍流上,它们轻响着向小鲸河流去。

  他们沉默地进餐,也同样沉默地用野草清洗锅碗。沃丁点上了烟斗,另外两个抽上了皱巴巴的纸烟,然后他们摊开四肢躺在火边,聆听火焰的噼啪、河水的呜咽、树枝的飒飒哀歌和昆虫孤独的吱吱鸣叫。

  最后,沃丁在靴子跟上敲了敲烟斗,坐了起来。

  “好了,”他说,“现在我们来解决刚才的争论。”

  罗斯看上去有点羞赧。“我想我太激动了。”他克制地说,然后又加了一句,“尽管如此,你们也太不相信我了。”

  沃丁平静地摇摇头。“不,我们没有,罗斯。当你告诉我们你在飞过这片荒地,看到了闻所未闻的怪物时,我和格雷都相信你。如果我们不信你的话,你认为两个忙碌的生物学家会丢下手头的工作,跟你来到这里,跑进这无边大森林里去寻找那些你看到的东西么?”

  “我知道,我知道,”飞行员不满地说,“你们觉得我发现了某些奇怪的东西,你们觉得冒险来这里找找看或许是值得的,但是你们不相信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的样子。你们觉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么?”

  沃丁第一次回答得有些犹豫。“不管怎么说,罗斯,”他委婉地说,“如果说你只是在从一英里的高空俯览下方时,扫了一眼那些东西,那么眼睛也可能出错。”

  “扫了一眼?”罗斯重复道,“我告诉你们,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们,就跟看到你们一样。没错,是在一英里的空中,但我有副大双筒望远镜,我是用它看到它们的。

  “那地方离这里也很近,就是在麦克诺顿河和小鲸河交汇处向东一点儿。我当时在为政府测量哈得逊湾的地形,已经干了仨礼拜了,正快速地向南飞去。我想飞到两河的交汇口,所以我降低了一点飞机高度,并且用上了双筒望远镜。

  “然后,就在那里,在河边一块空地上,我看到了有东西在发光,然后看到了——那些东西。跟你们说,它们看上去不可思议,但我看得很清楚!我盯着它们,一时间把什么河口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它们是巨大、闪亮的东西,像是一堆堆发光的水母。它们是如此透明,以至于我能通过它们看到下面的地面。它们至少有一打之多,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滑过那一小块空地,就像在流动一样。

  “然后它们消失在了树下。如果附近一百英里内有块空地足够大,能够着陆,我会降落然后寻找它们,但是没有,所以我只能作罢。但我疯狂地想要搞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当我把这故事告诉你俩时,你们同意用独木舟来这里寻找它们,不过现在我觉得你们不怎么相信我了。”

  沃丁若有所思地看着篝火。“我想你看到了某些怪异的东西,没错,某些怪异的生命形式,所以我才愿意来这里进行搜索。不过那些你描述的像水母一样的、透明的、滑过地面的东西……自从最早的原生质生物以来再没有什么东西像过它们了,而那是地球生命的起源,亿万年前它们在我们年轻的世界上滑行过。”

  罗斯争辩说:“如果那时候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它们不能留下和自己一样的后代呢?”

  沃丁摇了摇头。“因为它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不同的和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开始了生命的伟大上升之旅,直至人类。那些早就已经死去的单细胞原生质生物只是开始,是生命粗糙低下的起源。它们逝去不见,而它们的后裔并不像它们。我们人类就是它们的后裔。”

  罗斯看着他,皱起了眉头。“不过那些最初的生物,它们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呢?”

  沃丁又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生物学家也不知道,而且很难猜想这些原生质生物最初的起源是什么。有人认为它们是自发地从地球上的化学物质中形成的,不过这一点也被人否定了,因为事实上现在并没有发现从无机物中自发形成过这样的东西。它们的起源还完全是个谜,不过不管它们是怎么出现在地球上的,它们是最初的生命,我们遥远的祖先。”

  沃丁的眼睛如在梦中,好像忘记了身边的两个人,盯着篝火,如同看到了幻象。

  “这是多么伟大的传奇!从粗糙的原生质中,生命攀升到了人类的高度!一系列重大的变化让我们从那种最初的低级形式变成了今天的卓越生物。而这一切不会在地球之外别的星球发生!因为科学已经几乎确定了,进化变异的原因在于地球内部的放射性矿藏的辐射,作用于一切生物的基因。”

  他瞥了一眼,发现罗斯虽然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却一脸茫然,还伴着一丝苦笑。

  “我敢说这对你像是听天书,我会试着解释。地球上每一个活着的生物,其生殖细胞中都有特定数量的微小棍状物,被称为染色体。这些染色体是由我们称为基因的小粒子串组成的。每一个基因都有一种强大的、各不相同的控制力,能够影响从该生殖细胞中生长出来的生物的发育。

  “一些基因控制生物的颜色,另一些控制其大小,还有一些控制其四肢的形状,等等。如果从该生殖细胞中生长出来生物的每一个特征,都和同种的其他生物大不相同,它事实上就会成为一个新种。这就是新物种出现在地球上的方式——进化演变的方式。

  “生物学家对此知之已久,并且一直在寻找这种突然的巨大变化——他们称为变异——的原因。他们想找出,是什么如此剧烈地影响着基因。通过实验他们发现,X射线和不同种类的化学射线,如果照射到生殖细胞的基因上,会让它们产生巨大变化。而从这种生殖细胞中生长起来的生物将会变成一个经过剧变的生物体,一个变种。

  “因为这一点,许多生物学家现在相信,地球内部辐射矿藏的辐射作用于地球上的一切活物,乃是产生物种持续变化、变异的原因,它使得生命沿着进化的道路直到今天的高度。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在除了地球之外的其他世界,或许不会有进化过程产生。很可能在其他星球上,没有类似的辐射矿去作用于基因,产生变异。在其他的世界,最初的原生质生命或许会永远保持不变,直至无穷代。

  “而地球上不是这样,我们是多么幸运啊!变异接着变异,生命持续变化,演进到新的、更高的物种,直到最初的粗糙的原生质通过无尽变化的形式,变成了至高的成果——人类!”

  沃丁的热情让他一口气说下去,不过现在他停下来了,笑着重新点上了烟斗。

  “抱歉我就像个给大学新生授课的老学究一样,罗斯。不过那是我主要的思想,我的固有观念——生命通过漫长岁月的精彩攀升。”

  罗斯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篝火。“你倒是把它说得很精彩。一个种变成另一个,越来越高级……”

  格雷站在火边上伸了伸懒腰。“好吧,你们两个人沉思这个去吧,不过我这个粗俗的唯物主义者现在要模仿遥远的无脊椎动物祖先,返回到卧倒态啦,换句话说,我要睡觉去了。”

  他看着罗斯,年轻而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怀疑的微笑,然后说:“现在没那么不舒服了吧,伙计?”

  “别提了,”飞行员也向他微笑道,“今天划桨可够受的,而且你们看上去也确实很怀疑。不过你们会看到的!明天我们将会在小鲸河的河口处,我敢打赌,我们最多搜索上一个钟头,就能看到那些水母怪物了!”

  “希望如此吧,”沃丁打了个哈欠说,“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从一英里的空中往下看,你的视力如何了。还有你把两个科学家拉到这里来,究竟有没有价值。”

  过了一会儿,当沃丁在小帐篷里,躺在毛毯下,听着格雷和罗斯和鼾声,睡意惺忪地看着火堆的余烬时,他又想起了这事。那天罗斯从疾飞的飞机上向下那匆匆一瞥中,看到了什么呢?某种古怪的东西,沃丁敢肯定,因此他才千辛万苦来这里寻找。但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他所形容的原生质生物,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可能么?如果像那样的东西一度存在过,为什么它们不能——它们不能——

  沃丁不知道他是何时睡着的,直到他被格雷的叫声惊醒。这不是平常的叫声,而是某个人忽然被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所袭击时发出的惨叫。

  他睁开眼睛,顺着叫声看去,那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在帐篷门外面,在群星下若隐若现。一堆深色的、无形状的物质在空地上隆成一团,在星光下反着光,挪动着滑进帐篷,在它后面是与之相似的其他东西。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在沃丁看来,它们的动作不是连贯的,而是一连串快速而间断的场景,如同电影中相接的胶片。

  格雷的手枪向着第一只进入帐篷的黏稠怪物喷出了红色的火焰,一刹那的闪光照亮了那个宛若海市蜃楼般模糊闪烁的一团玩意儿,以及格雷恐惧而僵硬的脸和正在毛毯里寻找自己手枪的罗斯。

  然后那个场景消失了,立刻接着另一个:格雷和罗斯都僵硬不动,宛如石化,然后重重倒下。沃丁知道他们都死掉了,但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一点。闪光的怪物们还在络绎不绝地进入帐篷。

  他扯开帐篷的布,跑到了空地的冰冷星光之下。他跑了三步,然后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住动不了,但是事实如此。

  他死死地钉在那里,大脑绝望地命令手脚动起来,但四肢并不买账。他甚至不能转身,不能移动身上的一根肌肉。他站在那里,脸朝着被星光照亮的河流,被一种奇特的、彻底的麻痹害得一动不动。

  沃丁听到身后帐篷里沙沙的、滑动的声音,现在从他后面,几只闪光的东西进入他的视野。它们围着他,看上去大概有一打,现在他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它们了。

  不,它们不是噩梦。它们真实无比,分布在他四周。一团团无形状的、黏稠透明的水母。每一个大约都有四英尺高、三英尺宽,不过它们的形状总在持续发生细小的变化,很难确定其大小。

  在每个透明体的中心,是一个黑色的、碟形的圆团或核心,除此之外这些造物什么都没有,没有四肢也没有感官。不过他看到它们能够伸出伪肢,有两只怪物将格雷和罗斯的尸体用这样的触手抓起来,提出来,放在沃丁身边。

  沃丁仍然不能移动任何一块肌肉,但他能看到那两个人僵硬而扭曲的脸孔,看到手枪仍然被他们抓在手心。当他看到罗斯的脸时,他想起来了。

  那飞行员在飞机上看到的东西,他们来到北方寻找的水母一样的生物,它们就是围在他身边的怪物!但它们是如何杀死罗斯和格雷的?它们是怎么让他石化不动的?它们是什么?

  “我们将会允许你移动,但是你不要尝试逃走。”

  沃丁晕眩的头脑更加迷惑了。是谁在跟他说话?他什么也没听到,但是他却以为自己听到了。

  “我们会让你移动,但是你绝对不要尝试逃走或伤害我们。”

  他确实在他的脑海中听到了这些话,尽管他的耳朵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现在他脑海中听到了更多的话:

  “我们通过思维脉冲的传递对你说话,你有足够的思维力理解我们吗?”

  思维?这些东西有思想?沃丁看着那些发光的怪物,为这个念头而战栗起来。

  他的想法显然到达了对方那里。“我们当然有思想,”思维的答案进入他的大脑,“我们现在打算让你移动,但是别试着逃走。”

  “我——我不会试的。”沃丁在脑海中对自己说。

  一刹那,笼罩他的麻痹感消失了,他站在一圈发光的怪物中,手和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现在看到了,它们一共有十个。十个奇形怪状,堆积成一团的发光水母,紧紧围绕着他,如同来自不可知的地方的、遮住头没有脸的鬼怪。其中一个站得离他比其他的更近,看上去是首领和发言者。

  沃丁慢慢地看了一圈它们围成的圈子,然后低头望向他死去的两个同伴。在令他的灵魂冻结的陌生恐怖中,他看到他们,忽然感到一种心痛的怜悯。

  从那个离他最近的怪物那里,一个强有力的念头进入了沃丁的大脑:“我们并不想杀死他们,我们来这里,只是想俘虏你们三个,和你们交流。但当我们感觉到他们打算杀死我们的企图时,我们迅速进行了反击。而你并不想杀死我们,只是逃走,我们也就没有伤害你。”

  “你们想从我们——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沃丁问,他一边想,一边用发干的嘴唇低语了出来。

  这次没有回答。那些非尘世的东西站着沉思不动,组成一个沉默的环。沃丁感到他的头脑在沉默的紧张下几乎要破碎掉,他叫出声,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这次答案来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在探测你的思维力,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智能理解我们的观念。虽说你的头脑看上去处于极为低等的层次上,不过看上去它还能够充分把握我们想要传达给你的,让你理解我们的内容。

  “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要再次警告你,你不可能逃脱,或者伤害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你打算这么做,只能给自己招来灾难性的后果。很显然,你对精神能量一无所知,所以我要告诉你,你的两个同伴是被我们用纯粹意志的力量杀死的,而你的头脑无法指挥你的肌肉,也是出于同样的力量。通过我们的精神能量,我们可以完全消灭你的身体,只要我们愿意。”

  有一刹那的停顿,在那小小的沉默的空隙中,沃丁混乱的头脑绝望地想抓住一线清明,一点确定性。

  然后那意识的声音又出现了,仿佛在他的头脑中,有一个真实的声音在说话:

  “我们来自某个星系,这个星系的名字——如果尽量用你们的发音来说的话——叫做阿克塔。阿克塔星系距离这个星系有亿万光年之远,远在三维宇宙的边界线之上。

  “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统治了阿克塔星系。我们是这样一种生物,可以用思维能量传递自己,产生物质力量,以及产生出任何我们所需要的效果。因为这一点我们迅速征服并殖民了整个星系,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就能从一个太阳到另一个太阳。

  “将阿克塔星系的一切物质置于自己控制下之后,我们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在整个宇宙中,大约有十亿个星系,我们认为应该对它们全部进行殖民,让整个宇宙的物质都适时归于我们的控制之下。

  “我们的第一个步骤是增殖自己的数量,增加许多倍,直到适于殖民全宇宙的伟大任务。这并不困难,因为繁殖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分裂而已。当所需要的数量齐备之后,他们被分为四支大军。

  “整个三维宇宙空间被这四支大军分为四份,每支军队去殖民它的那一份宇宙,因此他们从阿克塔星系出发了,庞大的军团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进发。

  “在远古时代,其中一支大军中的一部分来到你们的银河系,分散开来,去精心殖民每一颗可以居住的星球。当然这一切花了很长时间,但我们的生命长度远远超过你们,并且我们认为种族的成就超越一切,而个体的成就微不足道。在对这个星系的殖民中,数百万阿克塔人来到这颗恒星,在九大行星中,只发现这一颗行星是可以居住的,从而安顿了下来。

  “有一条规则:整个宇宙各个世界上的殖民者都必须和我们种族最初的故乡阿克塔星系保持联系。以这种方式,我们的族人——他们如今已经占有了整个宇宙——能够将全部知识和力量集中于一点,发出命令,进行改变宇宙的伟大事业。

  “但当殖民的阿克塔人来到这里之后不久,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这个世界的消息。当我们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时,只不过将其暂时搁置,因为我们想再过几百万年,总会收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消息的。但一直杳无音讯,直到十亿年的沉默之后,阿克塔的领导委员会命令向这个世界派遣一支探险队,以便弄清楚其殖民者保持沉默的理由。

  “我们十个人组成了这支探险队,我们来自一颗你们称为天狼星的恒星,距离你们的太阳很近,我们是那里的殖民者。我们被派遣全速来到这里,弄清楚为什么殖民者没有发出报告。所以我们通过精神能量穿越虚空飞行着,越过恒星之间的距离,几天前到达了你们的世界。

  “想想我们在你们的世界降落时的迷惑吧!这个世界不是到处都有像我们一样的,从最早的殖民者传下来的阿克塔人。这里并没有被阿克塔人用精神力控制着,而是一颗野蛮的行星,充满了古怪的生命形式!

  “我们停留在着陆的地点,就是这里,花了一些时间派出我们的幻影,用精神力扫描了整颗行星。我们的迷惑增加了,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如此怪诞而堕落的生命形式。而在整颗星球上,看不到一个阿克塔人。

  “这点让我们非常困惑。在这个世界上殖民的阿克塔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强大的殖民者及其后裔当然不可能被这颗星球上居民那微弱的可怜的思维力所战胜和毁灭。但是他们在哪里呢?在什么时间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打算抓住你和你的同伴。虽然我们知道你们的思维力很低,但是尽管如此,你们也应当知道一度占领过这颗星球的、我们的殖民者变成什么了。”

  思维流停顿了一刹那,然后一个清晰的问题插入沃丁的脑海:

  “你没有任何我们的殖民者下落的消息么?有任何他们离奇消失的线索么?”

  麻木的生物学家发现自己在缓缓摇头。“我之前从未——从未听说过像你们一样的生物和什么精神力。它们从来没有在我们所知道的地球上存在过,而我们现在基本知道整个地球史。”

  “不可能!”阿克塔首领的意识咆哮道,“如果你们知道这颗行星的全部历史,你们当然会保有某些关于我们强大的族人的知识!”

  从另一个阿克塔人那里出现了一个意识,发送给首领,却也间接侵入了沃丁的大脑。

  “为什么不通过这个生物的大脑去看看这颗行星的过去呢?看看我们自己能发现什么!”

  “好主意!”首领高声道,“他的精神应该很容易探测。”

  “你们要干什么?”沃丁颤声叫道,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回答让他平静和安心下来。“我们要做的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打算通过解读你脑中的遗传记忆而探索你们种族的过去。

  “在你脑中没有使用的细胞里,铭刻下了遗传的种族记忆,一直追溯到你最早的祖先。通过我们的精神力,我们将让这些被埋葬的记忆暂时复活,并在你脑海中显现。

  “你会感觉到同样的感觉,看到同样的场景,和你亿万年前的远祖一样。而现在围在你身边的我们,将能够读取你的大脑活动,看到你所看到的,窥视这颗行星的过去。这并没有危险。物理上来说你将保持站在这里,但精神上你会回溯亿万年。我们将首先把你的头脑推回到我们的殖民者大约刚来到这里的时间,看看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些思想刚刚侵入沃丁的头脑,他身边星光下的场景,一团团的阿克塔人就都消失了,他的意识仿佛在一团灰雾里打转。

  他知道物理上他并没有移动,但精神上他有一种高速运动的感觉。如同他的思想在不可思议的鸿沟上旋转,他的头脑正在爆炸。

  然后,忽然灰雾消散了,在沃丁的脑海中,一幕陌生的新场景渐渐显现。

  这是他感觉到,而非看到的场景。通过并非视觉的感官,这一幕呈现给他的头脑,但却和看到一样的生动和真实。

  他通过这些奇异的感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球,一个由灰色海洋和粗粝的石头大陆组成,而上面没有一丁点儿生命的世界。天空中布满了乌云,雨终日不停地下着。

  沃丁感觉自己正在坠入这个世界,身边还有一大群古怪的同伴。他们每一个都是无形无状,发光的单细胞体,在中心有一个黑色的核。他们是阿克塔人,并且沃丁知道他也是阿克塔人。他和其他人一起,穿越浩渺空间,来到这个世界。

  他们一堆堆地降落在这颗粗粝而毫无生命的行星上。他们运用自己的精神力,通过精神能量的远程操纵力量,改变了物质世界,让它适合自己。它们建立起伟大的建筑和城市——并非物质的,而是思想的。他意识到一大堆询问、探索、实验和交流,但这些在动机和成果上都超越于他目前的人脑所能理解的范围。忽然,一切又陷入了灰雾之中。

  雾气几乎立刻散尽,现在沃丁看着另一幕场景。这是时间上较后来的。现在沃丁看到,他仍然是阿克塔人中的一个,而时间在阿克塔军团上造成了奇怪的变化。它们从单细胞变成了多细胞的生物,而它们不再是一样的了。一些是固着的,依附在一个地方,另一些是移动的。一些在水里活动,另一些在陆地上。几代之后,某种东西改变了阿克塔人的身体形态,让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

  这种身体的变质伴随着与之同源的精神变质。沃丁感到了它。在思想之城中,寻求知识和力量的固有进程变得迷惘而混乱。思想之城自身也消失了,阿克塔人不再有足够的精神能量去维持它们。

  阿克塔人尝试确定是什么在他们身上造成了这种奇特的身体和精神变质。他们认为这是某种东西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基因,但他们猜不到那是什么。在其他任何世界他们都没有如此变质过!

  这一场景很快变成了很久之后的另一幕场景。沃丁现在看到了这一场景,因为那时候的祖先——他正是通过祖先的头脑去看的——已经进化出了眼睛。他看到变质已经越来越深化,阿克塔人的多细胞身体一再受着复杂多变的疾病的侵袭。

  现在,最后的思想之城也已经逝去。一度强大的阿克塔人已经变成了丑陋复杂的有机体,它们的变质进一步发展,有些在水里爬着游着,有些在岸上固定着。

  它们仍然保留着祖先的某些原初精神能量。沃丁认出来,这些陆上和海里变质而成的古怪生物,生活在晚期古生代。他们仍然疯狂而徒劳地努力阻遏变质的可怕进程继续下去。

  沃丁的头脑跳跃到一个更晚的场景,在中生代。现在扩展了的变质让殖民者的后裔们变成了一些更加可怕的种族。他们现在长出了蹼足、鳞片和利爪,成了居住在地上和水中的爬行动物。

  即使这些变化得不可思议的生物仍然稍微保留了祖先残存的精神力。它们徒劳地试图和在遥远星系中的其他阿克塔人联络,告诉他们自己的困窘。但他们的精神现在太微弱了。

  然后是新生代的场景。爬行动物变成了哺乳动物,阿克塔人向下的进程走得更远了。现在只有最少许的原初精神力留在这些退化的后裔中。而现在这些可怜的后代们产生出了一种甚至于比其他种类更加愚蠢而缺乏精神力的物种:地上的猿类。他们一队队叽叽喳喳,争吵不休,漫游在平原上。阿克塔人遗传中的最后的一点点,追求高贵、整洁和克制的古老本能,已经在这些生物身上几乎殆尽。

  然后,最后一张图景充满了沃丁的大脑。这是今天的世界,是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但是现在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审视和理解它:这是一个变质达到了最后极限的世界。

  猿类变成了更弱的两足动物,它们失去了几乎全部的古老的阿克塔精神的遗传,一个原子也没留下。这些动物也失去了许多在他们之前,即使到了猿猴还仍然保留的感知。这些造物,这些人类,现在更加加速地变质下去。最初,他们杀戮是像动物祖先一样为了食物,然后他们学会了用杀戮来找乐子。他们学会了组成团体、部落、国家和国家联盟来相互杀戮。在他们变质的疯狂中,他们杀戮彼此,直到地上变成血海。

  他们甚至比之前产生他们的猿类更加残忍,残忍到了疯狂。在他们持续的无理智中,他们在丰饶中饥荒饿死,在自己的城市中屠戮彼此,在迷信恐惧的鞭打下畏缩着——这些之前的生灵从未有过。

  他们曾经是智慧之王古阿克塔殖民者们最后的、可怖的后代,是最为变质的产物。现在其他的动物渐渐濒临灭绝,这些丑陋的怪物,很快会在疯狂中消灭彼此,结束整个可怕的故事。

  沃丁忽然恢复了意识。他站在河边空地的星光下。十个无形状的阿克塔人仍然在他身边围成一个沉默的圆圈。

  那些宏大而可怖的幻象经过他的头脑,带着不可思议的生动鲜活,他从中醒来,仍然迷茫昏乱。他转向那一个个阿克塔人,他们的思想侵袭着他的大脑——强烈、阴郁、被可怕的恐怖和憎恶所震动着。

  阿克塔首领受到创伤的意识砸进沃丁的头脑。

  “所以那就是我们那些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克塔殖民者!他们变质了,变成了越来越低级的生命形式,直到这种可怜的无理智的生物充斥着这个世界,而它们是他们最后的后裔!

  “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死亡和恐怖的世界。这个世界以某种方式毁坏了我们种族的基因,在身体和精神上改变他们,让他们一代代不断变质下去,我们看到可怕的结果就在我们面前。”

  另一个阿克塔人震惊的意识问道:“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首领严肃地说,“这种变质,这种恐怖的变化,已经走得太远,我们现在无法再扭转了。我们智慧的兄弟来到这个毒化的世界,变成了恐怖的东西,而我们现在不能让时间倒流,从他们的后裔、这些退化的东西中恢复他们了。”

  沃丁找回了他的声音,尖声叫了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叫道,“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谎言!我们人类不是向下退化的产物,我们是亿万年向上的进化的结晶!告诉你们,我们肯定是的!因为如果你们说的故事是对的,那么我们根本不想活下去,我根本不想活下去!这不可能是对的!”

  阿克塔首领向其他的无形状体发出了一个意识,触及了他发狂的头脑。这种思想带着些许怜悯,却强烈地充满超人类的憎恶。

  “来吧,我的兄弟们,”阿克塔人对他的同伴说,“在这个让灵魂病倒的世界,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我们走吧,以免我们自己也中毒而变化。我们将向阿克塔发出警告,告诉他们这个世界被毒化了,这是一个变质的世界,让我们种族中的任何人以后都不要来这里,重蹈那些人的覆辙。

  “走吧,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恒星去。”

  阿克塔首领隆起的一团身体变平了,成了一个碟形体,缓缓升到空气中。其他人也变化形状并排成队列,随他而去,只剩下呆呆的沃丁看着他们变成一列星空中闪烁的光点。

  他蹒跚向前了几步,朝着远去的光点疯狂地挥动着拳头。

  “回来!你们这些该死的!”他大喊着,“回来,告诉我这是个谎言!

  “这肯定是个谎言——肯定——”

  现在夜空中已经没有了阿克塔人的踪影。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降下来包围着沃丁。

  他又向着黑夜叫了几声,但只有遥远的回声回应着他。沃丁怒目瞪视着,步履蹒跚,如同行尸走肉,他的目光落到了罗斯手里的手枪上。他一声大叫,抓起了它。

  森林的静谧猛然被一声尖锐的爆响所打破,那声音回荡了片刻,很快消失了。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只有河水流淌不息的潺潺声。

  宝树 译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阿瑟·克拉克

  阿瑟·C。克拉克的小说中经常以宇宙性作为其创作的基础,其表现形式可以归为以下几种:《神的九十亿个名字》中,能对未来进行预言的高速运行的计算机;《向科学怪人致敬》中令人感受到生命的火花的智能通信网络;以及在他那部曾被搬上荧幕的小说《二○○一:太空漫游》中,操纵着人类的命运的神秘的天外来客。克拉克所创作的最富盛名的小说是《二○○一:太空漫游》,其续集《二○一○:太空漫游》和《二○六一:太空漫游》,这个系列的作品将人类所居住的地球与整个宇宙的关系表达得淋漓尽致,而这个观点的雏形可见于他一九五一年创作的小说《哨兵》中,在《童年的终结》中则阐述得更为充分,而他创作过的具有哀悼色彩的小说则是关于人类这个物种的进化,以及对整个宇宙野心膨胀等主题上。克拉克的这些关于宇宙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小说均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为基础。曾获得过物理学和数学学位的克拉克曾发表过不少科学论文,并且在一九四五年首次提出发射地球同步通信卫星的设想。他的一些最知名的作品也总是针对某个科学问题或者谜团的解决方法来展开。《月尘的降落》讲述的就是援救一艘被月球表面上出现的异常现象所困的飞船的故事。《天堂的喷泉》则是关于建设一架从地球到达空间站的电梯时所遇到的工程学问题。他的《与罗摩相会》曾获得过雨果奖和星云奖,他将自己在科学方面的探究推向一个更刺激的新领域。这个故事说的是人类发现了一艘显然是被外星人所遗弃的太空飞船,并且试着去了解它所具备的先进的科学原理的故事。克拉克的其他小说还包括《太空序曲》《火星之沙》《地球光》《地球王国》以及《深海牧场》。《深海牧场》这部小说是对未来主义海底生命的探索,和他在其他小说中所描述的太空旅行有些相似之处。他还为年轻读者创作过《太空群岛》和《海豚岛》。他的短篇小说也被收录在《地球探险》《追求明天》《好人的故事》《太阳风》等其他书中。他还创作过许多非虚构小说,包括曾获奖的《太空探索》,还有自传体小说《令人惊奇的岁月》。克拉克于二○○○年被正式授予爵位。

  “这个要求真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瓦格纳博士说道——难得看到他这么克制自己的情绪,“就我所知,在你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向一座西藏的庙宇提供一台自动序列计算机。我也不想这么大惊小怪,只是我真的无法想象你的……嗯……你的寺庙会用到这样一台计算机。你能解释一下你们打算用它做什么吗?”

  “很乐意效劳。”喇嘛一边回答,一边整理他的丝质长袍,接着又小心谨慎地收起了刚才进行货币换算时使用的计算尺。“你们的马克V型计算机可以实现高达十位数的常规数学运算。不过,对于我们的工作而言,我们感兴趣的是字母而非数字,我希望你们对输出电路做一些改动,使那台电脑打印出文字,而不是一列一列的数字。”

  “我不是十分理解……”

  “在过去的三个世纪中,我们一直在从事这项工程——自从那座喇嘛寺庙建立以后,工作就开始了。事实上,在你们看来,我们的做法相当不可思议,所以我希望在我解释的时候,你可以以一种开放的思维来倾听。”

  “这是当然。”

  “说来其实非常简单:我们正在编辑一张名单,名单中将包含可能存在的所有神的名字。”

  “对不起,我还是没听明白。”

  “我们有理由相信,”喇嘛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我们可以设计出一种字母表,从这个表中选取最多九个字母,就可以把所有这些名字表示出来。”

  “那么这事儿你们一直进行了三个世纪?”

  “是的。我们预计这项工程将耗费我们一万五千年的时间。”

  “噢,”瓦格纳博士看起来仍一脸茫然,“现在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想租一台我们的计算机了。但是确切地说,这项工程的目的是什么呢?”

  喇嘛迟疑了一下;瓦格纳则怀疑自己是否冒犯到他,假如真是那样,可刚才好像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嘛。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项工作看做是一种宗教习惯,它是我们的信仰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所有这些至高无上的圣人的名字——上帝、耶和华和安拉等等——不过都是人们按自己的喜好取的称谓罢了。这里涉及到一些很难理解的哲学问题,现在我不打算讨论。将字母的位置做一些调整,就能组合成各个不同的名字,从而就能把那些神明的名字表示出来。将字母重新排列组合,将神明的名字全部列举出来——这就是我们一直努力从事的工作。”

  “我明白了。你们从AAAAAAA……开始一直列举到ZZZZZZZ……”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们采用的是我们自己设计的一种特殊的字母表。我们想通过电脑来完成这项工程,当然,还应该设计出恰当的程序,来去除某些不合理的字母组合。举个例来说,在一个名字中同一个字母不能连续出现三次以上。”

  “三次以上?应该是两次以上吧。”

  “就是三次以上。我想即使你能理解我们这种语言,要给你解释清楚,也会花去太长的时间。”

  “我想也是。”瓦格纳有点儿迫不及待了,“继续吧。”

  “幸运的是,照我们的工作内容来看,修改你们的自动序列计算机的程序并不困难。只要编写的程序得当,计算机就会依次调整每个字母的顺序,并将结果打印出来,那样本来需要一万五千年时间才能做好的工作,一百天就能搞定了。”

  瓦格纳博士几乎忘记了从下面曼哈顿大街传来的微弱声音。此刻,他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举目只有天然的、而非人工塑造的群山;在遥远的、高高在上的寺院里,僧侣们一直在耐心地工作,一代接一代,编辑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单。人类的愚蠢到底有没有极限?他没有必要继续深究,顾客总是对的……

  “没问题,”博士回答说,“我们可以对马克V型计算机做一些修改,让它打印出这种名单。我更担心的是安装和维护的问题,要把机器运到西藏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

  “那些事情由我们来安排。马克V型的零部件很小,便于空运——这也是我们选择你们的计算机的原因。如果你们可以把机器运到印度,剩下的就由我们来处理好了。”

  “你还需要雇佣两名我们的工程师吗?”

  “是的,在工程进行的三个月中,我们需要工程师来协调工作。”

  “没问题,人事部门会安排好的。”瓦格纳博士潦草地在便笺上做了个记录,“另外还有两点补充——”

  在他写完之前,喇嘛掏出了一张小纸片。

  “这是我在亚洲银行的贷方余额,已经经过验证了。”

  “谢谢。好像是——呃——足够了。还有一件细枝末节的事项,我都有点儿说不出口。我想问的是:你们靠什么发电呢?”

  “一台功率为五十千瓦的一百一十伏发电机。五年前就安装好了,发电机现在运行得仍然非常稳定。装上这台发电机后,喇嘛寺院里的生活就舒适多了,不过事实上,安装它是为了给祈祷者的转经筒提供动力。”

  “当然,”瓦格纳博士回应他,“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凭栏远眺,眼前的景色令人有点儿眩晕的感觉。人们总是能够很快地适应周围的环境——三个月过去了,乔治·亨利对于那直插深谷的两千英尺的悬崖,以及下面山谷里远远的梯田已经习以为常。此时此刻,他斜倚在被风切削得极为光滑的石头上,满面愁容地盯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群山。至于那些山叫什么名字,他可从没有这个闲心前去打听。

  这就是自己所遭遇到的最为疯狂的事情吧,乔治这样想着。“香格里拉计划”,计算机实验室某个学识渊博的人就是这样为它命名的。几个星期以来,马克V型计算机费尽千辛万苦,打印的不过竟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数据。这台计算机一直都在耐心地排列着字母,并在对下一组字母进行排列之前,穷尽每一种组合。记录纸源源不断地从计算机中涌出来,僧侣们仔细地把它们剪切好,并粘贴成巨大的书卷。上帝保佑,再有一个星期他们就要完工了。只是,究竟出于何种原因,那些僧侣们坚信他们不必排列出包含十个、二十个,或者一百个字母的名字呢?乔治无从得知。他每天每夜都在做着噩梦,其中有个梦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梦见计划发生变动,那个高个子喇嘛(他们习惯性地把他称作萨姆·杰夫①,尽管他俩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突然宣布这个项目将会一直持续到二○六○年。他们极有可能那样做。

  乔治听见那扇沉重的木门被风吹得“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查克走出来,一下子扑在他身旁的栏杆上。像往常一样,查克嘴里叼着一只雪茄,就因为这个派头,使得他在僧侣中特别受欢迎——那些僧侣们似乎十分信奉生命中应该不乏快乐。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可以疯狂。例如,他们常常到村寨里远足……

  “听着,乔治,”查克急切地说道,“我听说出麻烦了。”

  “怎么回事?不会是计算机出毛病了吧?”在乔治看来,最坏的消息莫过于听到计算机出问题了,那将推迟他的返回时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净是这类问题:如今,看到电视上播出的广告节目都像是获得了来自天堂的甘露——至少这能让人联想到自己的家园。

  “不——不是那么回事。”查克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压在了栏杆上——这个举动有点儿反常,因为他总是害怕掉下去,“我已经了解到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当然,我们知道僧侣们在做些什么,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可是最疯狂的事儿——”

  “不要再讲那些陈词滥调了。”乔治咆哮着命令道。

  “——老萨姆刚刚来向我全盘招供了。你知道他们每天下午‘顺道’来查看那些打印出来的记录纸的习惯吧?没错,不过他这次看起来相当兴奋,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就快有结果了。当我告诉他我们的工作就快接近尾声时,他用他那极为做作的英国口音问我是否知道他们要干些什么。我说,‘当然咯’——然后他就告诉我了。”

  “继续说,我还没看出其中的奥妙。”

  “好吧,他们相信当列出所有神的名字——他们估计大约有九十亿个——时,神的旨意就会实现。那个时候,人类也将完成自己的使命。事实上,他们这样做,只是对神明的亵渎。”

  “然后他们想要我们怎么样?自杀?”

  “没必要那么做。当名单完成时,神自会介入这件事情,然后所有事物都被终结……瞧着吧!”

  “噢,我明白啦。我们完成任务的时刻,也就是世界的末日。”

  查克笑了笑,但这个小小的动作还是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惴惴不安。

  “我就是这么对萨姆说的。你猜怎么着?他用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瞅着我,就好像我在课堂上问了特别愚蠢的问题似的,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乔治思索了一会儿。

  “他们真是给我们长了见识啊。”他随即说道,“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在劫难逃了。这伙人已经疯了。”

  “是的——但是,你没看出会发生什么吗?当名单完成,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却没有吹响时,我们可能会受到谴责。要知道他们使用的可是我们的计算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事情发生。”

  “我知道,”乔治不紧不慢地讲解道,“现在你已经明白他们的意图了。不过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这你是知道的。在路易斯安那,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个患有狂想症的传教士曾经告诉大家,世界将在下一个星期日走到尽头。数百人相信了他——那些人甚至变卖他们的房子,然而,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是人们并没有像你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他们只是认定,那个传教士在预测的时候出了差错,他们还会继续相信他。我猜想,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人会这么认为。”

  “嘿,你别忘了,这儿可不是路易斯安那。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俩,还有那几百个僧人。我并不讨厌他们,而且如果老萨姆奋斗毕生的事业出现了令人失望的结果,我也会为他感到遗憾的。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自己最好还是不在这里。”

  “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怀着那样的想法,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待到合同结束,运输机才能到这里来将我们带走。”

  “当然,”查克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可以搞一些破坏。”

  “谁要那么做,谁就不是人!那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样想想:按照现在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的标准,四天后,计算机就会停止工作,而运输机则会在一周之后才到达。那么——接下来,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在检修的时候找出需要替换的大修部件——这就能把计算工作停上几天。当然我们会把那些零部件安装好,但不能太快。如果能把这些事的时间安排得当,我们就可以在最后一个名字弹出存储器的同时赶到山下的机场。到那时,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我可不想那样做,”乔治说,“在工作上我还没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时候。而且,他们会有所怀疑的。不行,我要平心静气地在这儿等待,瞧一瞧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乔治说。现在已是七天以后,个头矮小但结实的山地马正驮着他们沿着弯曲的山路往山下赶。“别以为我是因为胆小怕事而逃跑。我真对不起山上那些可怜的老人。当他们发现自己被人欺骗,我可不想待在他们身边。不知道萨姆怎么承受得了?”

  “真有些讽刺。”查克回答道,“当我修理完计算机的时候——那时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知道我们将要抛弃他——他却显的满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计算机的运行很平稳,工作也将很快完成。后来——噢,当然了,对于他来说,再没有什么‘后来’可言了……”

  乔治在马鞍上转过身,顺着山路的方向向上望去。这是可以清晰观察到喇嘛寺院的最后一个地方:低矮宽大、棱角分明的建筑在落日的余晖中显现出它的轮廓;有的格窗内投射出闪烁的光芒,使得整座寺院仿佛一艘远洋巨轮。当然,这些电灯和马克V型计算机共用同一条供电线路,但它们还会共同分享多长时间呢?乔治很想知道。僧侣们会不会在盛怒和失望之余把计算机砸个粉碎呢?或者还是静静地坐下来,把他们的计算重新再来一遍?

  此时此刻,他清楚地知道山上正发生着什么。高个子喇嘛和他的助手也许正穿着丝质长袍坐在那里,进行检查。与此同时,年轻的僧侣们正把那些记录纸搬离打印机,并贴成巨大的书卷。没有人闲聊,只有打印机里传出反复不断的敲击声,仿佛疾风骤雨落在纸面,而马克V型计算机却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每秒几千次的高速运算。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三个月,乔治想,足以令任何人发疯。

  “她在那儿!”查克一边喊,一边指向下面的山谷,“多美啊!”

  她当然美丽,乔治想。那架老旧的DC3型运输飞机历尽了岁月的风霜,正停在机场跑道的尽头,像一枚微小的银色十字架。两小时后,她将带他们离开这里,恢复自由,开始正常人的生活。这种想法就像一杯味道醇厚的利口酒,令乔治回味无穷。与此同时,他身下的小马正在下山的路上锲而不舍地跋涉着。

  夜晚在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总是来得那么快,暮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笼罩在他俩的头顶上。幸运的是,和进入那片区域的道路一样,路况还算不错,而且他俩都举着火把。没有任何危险,只是严寒带给人略微不适之感。头顶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星星像久违的好朋友一般,正向他俩频频眨眼。至少不会出现由于天气原因导致无法起飞的状况了,乔治想。只有这件事曾让他放心不下。

  他唱起了歌谣,但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这篇广阔的山脉就像披着白头巾的幽灵,向各个方向发出微弱的光,使他失去了高歌的兴致。这了一会儿,乔治朝他的表瞥了一眼。

  “一个小时内应该就会到达。”他回过头,向后边的查克喊道。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道计算机是否完成了它的工作。现在差不多该完工了吧。”

  查克没有做声,于是乔治在马鞍上转过身。他只能看见查克的脸——一个朝向天空的白色椭圆。

  “看。”查克低语道,乔治也抬头仰望天穹。(一切自有终结之时。)

  只见头顶上空,星星正在有条不紊地熄灭着。

  耿辉 译

  艺术之作

  詹姆斯·布利什

  詹姆斯·布利什因其将深刻的思考引入了科幻小说的主题之中而备受敬重。作为著名科幻小说团体“未来派”的成员之一,他自一九 四○年开始发表作品。不久,他发表了短篇小说《沉沦的宇宙》(这个故事连同其他几个短篇最终结合为了他的那部《树苗星球》),这是一次关于基因工程主题的尝试和初步成果。在这篇故事里,人类将经过改造而适应了外星环境的人类亚种投放到了另一颗星球上进行繁殖,因此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真正定义等问题。“飞城”系列包括四部独立的小说——《他们应得星星》《星上的生活》《地球人,回家》和《时间的胜利》——其中都描写到在未来,人们跨越银河系,以城市为单位进行迁徙,希望能找到更适宜的生存环境,但最后总会发现他们无法避免历史上种种问题的重演。布利什最著名的小说毫无疑问当属雨果奖获奖作品《事关良心》,这是一部“末世论”主题的伟大尝试,其中描写到一位传教士来到了另一颗星球上,发现那里的物种是不存在“原罪”的,这对他以地球为纲的宗教信条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布利什大部分主题沉重——譬如关于神性、美学、狭义相对论和良心的本质——的小说都收录在《银河星团》《离家咫尺》和《无论何时》中。他的其他创作还包括历史小说《悲惨博士》,以及以黑暗风格写就的《黑暗复活节》及其续篇《审判日》,在这两部作品中布利什对《圣经》里提到的善与恶做了深入的探讨。他以威廉·阿瑟灵为笔名发表的研究与批评也对科幻小说的发展起了极大的作用,这些文章被收录于《当前的问题》《再论当前的问题》和《与上帝打趣》中。

  即刻,他想起了自己的死亡。他想起了这件事,却又好像隔着两步之遥,仿佛只是想起了一段记忆而不是真实的经历;就像死去时他本人并不在场似的。

  但这段记忆完全是从他自身的视角出发的,而不是来自灵魂之类的游离而空洞的观察者视角。他非常清醒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嘶叫挣扎的呼吸。随后视线急剧模糊,隐隐约约,医生的头向他低了下来,愈来愈近,接着低过他的视线范围,侧向一边,听测他肺部的活动。

  房间越变越暗。这时候,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弥留之刻了。他徒劳地想要唤出波琳的名字,但他在记忆里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以外,什么也没听到。重重缭绕的浓雾瞬间淹没了一切。

  仅仅片刻,这段记忆就结束了。房间再次亮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天花板变成了浅绿色。医生抬起头,俯视着他。

  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位医生。他比之前那位要年轻得多,长着一张禁欲的脸和一双毫无生气的淡漠眼睛。在他最后那段清醒的记忆里,他曾经怀着一股感激的心情,感激最后他的主治医师不是那位对他和纳粹集团有过瓜葛而怀恨在心的医生。现在的这位主治医师呢,相反地,脸上挂着一种会被某个瑞士专家戏称为“目睹英雄迟暮”的表情:这是一种忧虑与宽慰混杂在一起的表情——忧虑是因为他们即将失去这样一位伟人,宽慰则是因为以病人的高龄,就算真的治死了,也怪不到医生头上。对于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来说,肺炎可是一场重病,有没有青霉素都一个样。

  “你现在没事了,”新医生拿掉他头上一顶插满各种银色小棍的网状器械,说道,“休息一会儿,冷静下来。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肺部呼吸通畅,简直健康极了。“当然知道,”他有点恼火地答道,“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吗?”

  医生嘴一歪,露出一个微笑。“看来你已经恢复了,”他说,“我叫巴昆·克里斯,是个塑魂师。你呢?”

  “理查·施特劳斯①。”

  “很好。”克里斯医生说着转身走了。但是施特劳斯,似乎已经被什么新奇的发现转移了注意力。“施特劳斯”在德语里既是名字,也是单词。它有很多意思——鸵鸟、花束,冯·沃尔楚根在《火荒》②的剧本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以便准确运用它所有的双关义。它也是他和克里斯医生在那段两步之遥的死亡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德语单词。他们交谈所用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听起来很像是英语,但又和施特劳斯所熟知的英语不同。不管怎样,现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运用这种语言进行对话,甚至思考。

  好吧,他想,至少现在我能指挥《达那厄的爱情》③了。并不是每个作曲家都能在死后还指挥自己的歌剧啊。但这一切依然诡异非常——其中最奇怪的要属他脑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那就是:他确实死去了一小段时间。虽然现在医学发展迅速,但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撑着手肘坐起来一边问道。这床也不是他去世时的那张了,躺上去甚至比那张还不舒服。还有房间,看起来不像病房,倒像发电机库房。难道只要躺在西曼-沙克特公司厂房的地板上,现代医术就能让他起死回生?

  “稍等。”克里斯医生说。他将一些器械放归原位——至少施特劳斯草率地认定是原位——接着走了过来。“好了。施特劳斯博士,很多事情,当做理所当然的就是了,别去追根究底。如今这个世界,不是每件事都能用你的知识来理解的,请记住这一点。”

  “很好,说下去。”

  “按你们的历法,”克里斯医生说,“现在是公元二一六一年,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你死后二百一十二年。你肯定知道,你原来那具皮囊现在大概只剩骨头了。这具身体呢,则是来自志愿者的捐赠。在你对着镜子看个仔细之前,请记住,这具躯体虽然和你之前那具有所不同,对你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健康状况良好,无碍观瞻,生理年龄五十岁左右。”

  这是奇迹?不,在这个新时代里当然算不上奇迹,而是科技的成果。多么了不起的科技!这根本就是将尼采口中的“永恒轮回”和“永生不灭”合二为一啊。

  “那么这是哪儿?”作曲家问道。

  “美国曼哈顿区的约克港。你会发现在某些方面这个国家和你预料中的相差不大,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可以说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不过我也不知道哪些方面会让你觉得‘翻天覆地’,你应该很快能适应这些改变的。”

  “我明白了,”施特劳斯说着坐了起来,“还有一个问题麻烦你。在这个年代,作曲家还能赚钱糊口吗?”

  “当然可以,”克里斯医生笑了起来,“这正是我们想让你做的,也是我们复活你的目的之一。”

  “原来如此,”施特劳斯干巴巴地说,“我的音乐仍然有市场。以前那些批评——”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克里斯医生说,“我知道人们还在继续演奏你的作品,但事实上我并不是很了解你现在的状态如何。我感兴趣的是——”

  某个角落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比克里斯年长,体形也比他笨重,浑身散发着一股道貌岸然的气息。他和克里斯一样也穿着一件剪裁怪异的白大褂,用一种艺术家般狂热的目光盯着克里斯的病人。

  “成功了,克里斯?”他说道,“恭喜。”

  “他还没完全康复,”克里斯医生说,“等最后结果出来再说。施特劳斯博士,如果你感觉好点了,我和希尔兹医生想问你几个问题。我们想要确保你的记忆足够准确。”

  “没问题,开始吧。”

  “根据我们的记录,”克里斯说,“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担任指挥的时候,你曾经认识一个名字缩写为R.K.L的男人,”他把“家”字的音拖长了两倍,就好像德语早就灭绝了,而他正在努力发出某种“正宗”的口音一样。“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应该是科特·李斯特①——他的名字是理查,但他从来不用。他是剧院的助理经纪人。”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你为什么重写了《没有影子的女人》②的序曲,并把乐谱献给了维也纳政府?”

  “这样我就不需要缴他们提供给我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皇别墅的垃圾处理费了。”

  “你在加尔米施-帕滕基兴的房子后院立了块墓碑。上面写了什么?”

  施特劳斯皱起眉头,他情愿自己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如果人们只是想和自己开些幼稚的玩笑,那就不该把那些话刻在石头上,而且放在每次开奔驰出门的时候都不可避免要看到的地方。“上面写着,”他不耐烦地回答,“‘为关于贡特拉姆的记忆而悲痛,年轻的吟游诗人,被他亲生父亲的交响乐团所扼杀’①。”

  “《贡特拉姆》的首演是什么时候?”

  “在——我想想——应该是一八九四年。”

  “在哪里?”

  “魏玛。”

  “女主角是谁?”

  “波琳·德·安娜。”

  “她之后如何了?”

  “我和她结婚了。她也……”施特劳斯紧张起来。

  “没有,”克里斯医生说道,“抱歉,我们缺少复活那些平庸之辈的数据。”

  作曲家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烦恼。他曾经爱着波琳,毫无疑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想,能够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不用每次进家门的时候都被勒令脱鞋(以免刮花打了蜡的实木地板),也不用每天下午两点钟都听到她那雷打不动的“理查——开始作曲啦②”,或许也是挺不错的。

  “下一个问题吧。”他说。

  克里斯和希尔兹医生在确认了他神志清醒、身体状况稳定之后,双双离开了。施特劳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走,但还是很乐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此事。施特劳斯得知自己那座享誉欧洲的庄园在很久之前就不幸被分割掉了,不过他也得到了足够的资金来安置自己的起居,开始新的生活。他还得到了他们不少有价值的指导意见。

  光是让他适应音乐领域的变化,就花掉了比他预期的还要长的时间。他很快意识到,音乐这种艺术形式正在走向衰亡,就跟插花艺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差不多。从他的时代起,各个流派之间就呈现出了一种分化的趋势,而到了二一六一年,这种分化已经快要完成了。

  他对待美国流行音乐的态度比上辈子还要漫不经心。但是显而易见地,他们流水线般的作曲方式——所有流行歌曲作曲家都公开使用一种长得有点像滑尺的,叫做节拍器的工具——现在也融入了严肃音乐的创作中。

  例如说,如今的保守派都是十二音体系①作曲家。施特劳斯过去一直认为这个派系过分机械,但是现在简直变本加厉了。他们的创始人——伯格、勋伯格和韦伯恩——被剧院的观众看做是了不起的大师加以崇拜,也许就曲风玄妙的角度来说,十二音体系的任何作曲家都像这三“伯”②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值得尊敬。

  然而保守派中有一个分支,开创了一种更优越的十二音体系创作法。这些人通过组合从随机数表上选择的音符来创作“随机音乐”。他们奉为圭臬的基础文本,是一卷叫做《知觉美学》的册子,其内容则完全源自于信息理论,跟任何施特劳斯所知的创作技巧或约定俗成的风俗完全不沾边。这群人的理想就是创作出“包罗万象”的音乐——也就是说,绝对避免置入作曲家的个性,而完全通过自然的随机律进行表达。好吧,随机律也许确实是有所谓独特风格的,但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根本是一种“为了避免智障小朋友到处惹事而让他们拿锤子砸一台失了音准的钢琴”——这样的风格。

  而到目前为止,人们创作的最多的是一种被误称为“科学音乐”的歌曲。“科学”这个词除了点出这些作品的名字——类似太空飞行啦,时间旅行啦,或是以浪漫或绝望为主题的曲子——之外毫无意义。这些音乐本身跟科学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一堆陈辞滥调和拟声音乐的混合物。施特劳斯真害怕从中看到关于自己时代的描绘,那一定扭曲得不成样子。

  最流行的这种音乐,也就是科学音乐,通常是一支长达九分钟,被称为“协奏曲”的歌,尽管它其实和传统所说的协奏曲大相径庭。相反,它倒像是一支自由狂想曲,像是要追随拉赫玛尼诺夫①似的——但未免也落后太远。举个典型的例子,由一位名叫H。瓦勒瑞恩·克拉夫特的作曲家谱写的乐曲《外太空之歌》:乐曲在铜锣的铿锵敲打声中开场,随后所有的弦乐七嘴八舌地窜了出来,还流连忘返似的拖拉了很久,才轮到竖琴姗姗出场,和黑管以六四拍进行合奏。铜钹在最高音的地方齐声轰鸣,尽可能强②,然后整个管弦乐队急匆匆地涌入了平行大小调的乐章,开始呜呜咽咽地演奏某种勉强称得上是旋律的东西。所谓整个管弦乐队,其实是把法国号排除在外的——它用低沉的声音把高声部扯了下来,这里很显然该是个复调旋律了。第二主题一进来就是一段颤巍巍的喇叭独奏,管弦乐队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等待下一次的疾风暴雨。到了这儿,就连四岁的孩子也能猜得出来,该是钢琴加入旋律的时候了。

  在弦乐组之后有大概三十个妇女加入进来,开始了一段没有歌词的合唱,旨在凸显外太空阴森的氛围——但是现在,施特劳斯已经学会马上起身走人了。在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习惯了在大厅里跟辛迪·诺尼斯碰面。他是由克里斯医生介绍给施特劳斯的,专门负责这位重生的作曲家作品和创作进度。辛迪渐渐习惯了他的客户时不时中途退场,也总会站在吉安·卡洛·梅诺蒂③的半身像下耐心地等待他。但是最近他越来越不耐烦起来,一看到他脸色就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像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筒广告牌一样。

  “你不该半途退场的,”他在克拉夫特这次演奏会之后爆发了,“这是克拉夫特的新曲发布会,你怎么就离场了?他可是星际现代音乐协会的主席。你总是这么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要怎么说服他们承认你是属于当代的作曲家?”

  “那又怎么样?”施特劳斯说,“他们不认识我现在的样子。”

  “大错特错。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正瞪大了眼睛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是塑魂师处理过的第一个重要的作曲家,星际现代音乐协会只要拒不接受你,他们就能把你打回原形。”

  “为什么?”

  “哦,”辛迪说,“有很多原因。塑魂师和音乐协会的人就是一群势利鬼。他们都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艺术形式才是主宰,当然就不可避免地竞争起来。比起先让你进入市场,还是直接封杀你要方便得多。你最好还是回去吧,我可以帮你找些理由——”

  “我不回去,”施特劳斯简洁明了地说,“我还有事要做。”

  “问题就在这儿,理查。没有协会的许可,我们哪里能弄出一部歌剧来?这可不像你写几首单曲,或者几首花不了——”

  “我还有事要做。”施特劳斯说着就离开了。

  他倒是言出必行:他废寝忘食地投入工作,比他上辈子最后三十年里的任何一项工作都要认真。但他几乎没有碰到笔和五线谱——这两样东西异乎寻常地难找——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漫长的职业生涯并未给他提供任何参考,告诉他现在应该作什么样的曲子。

  他脑子里涌现出成千上万的灵感,但都是老生常谈了:某个音在乐曲高潮突如其来的变调;音域的延伸;协调的和弦,让高音更上一层楼;在两个声部之间迅疾如闪电的过渡;铜管的闪现,黑管的促音,富有戏剧张力的音色混合——诸如此类的技巧。

  但现在这些技巧没有一种能让他满意。他曾经用这些技巧创作了数不胜数的作品,过了大半辈子——也许现在,是时候有所突破了。这些陈旧的技巧让他厌恶,说真的,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小提琴组演奏的和声中有一段高音有趣到值得在一首曲子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了几十年?几十首曲子?

  没有人,他心满意足地回想道,能用到比他还好的器材来进行这样全新的创作。哪怕是在关于上辈子的回忆里,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拥有如此出色的全套器材。这是连那些满怀恶意的批评家也无法否认的一点。现在,在某种意义上,他要创作的是自己的首部歌剧——十五部之后的首部!他完全有机会写出一部旷世杰作。

  他也正有此意。

  当然,现在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比如说,搜寻老式的五线谱纸和用来作曲的吸水笔和墨水。随着时代的发展,只有极少的现代作曲家是在“写”曲子。大多数人只是用磁带——把其他磁带上的曲调和音效拼接起来,一层叠一层地组成音乐片段,再通过旋转各种精心设计的按钮来进行最终的调整和变奏。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3V①作曲家都直接利用声轨作曲,潦草地写下几小节参差不齐起伏波动的乐句,再通过光电管音频电路的转换变出类似管弦乐合奏、泛音或者其他什么的音效。

  那些始终坚持在纸上写下音符的保守派们还需要借助音乐打字机。施特劳斯也承认那是一架功能完善的机器,它有着风琴一样的键盘和孔隙,大小还不到标准字母打字机的两倍,生成的乐稿也非常干净。但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手稿而不愿放弃,尽管他好不容易买到的水笔因为反复涂画连笔头都变粗了。这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虽然辛迪已经帮他扫清了政治上的障碍,但是他加入音协的过程还是让他相当气结。音协派来面试他的那个考官在提问的时候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就跟一个兽医检查自己第四千只患病的小牛一样兴趣缺缺。

  “你发表过什么作品?”

  “有,九部交响诗,大概三百首歌,还——”

  “不是你活着的时候,”考官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是问塑魂师复活你之后。”

  “塑魂师复——啊,我明白。有,一首弦乐四重奏曲,两组套曲,和——”

  “好了。阿尔菲,记下来,‘曲子’。会什么乐器吗?”

  “钢琴。”

  “嗯。”面试官心不在焉地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哦,好了。你能看懂乐谱吗?是借助划线器,或者磁带片段?还是什么器械?”

  “我读得懂。”

  “过来。”面试官让施特劳斯坐在一张讲台前,被灯光照亮的台面正滚动展示着一张长长的透明纸条,纸条上记录着放大了的音轨图像。“把这段哼给我听,然后告诉我是什么乐器演奏的。”

  “我不会看音轨①,”施特劳斯冷冷地说,“也不会写。我只用标准的音符,写在五线谱上。”

  “阿尔菲,记下,‘只识谱’。”他把一张打印得灰蒙蒙的乐谱放在桌面的玻璃罩上,“哼一下这个。”“这个”其实是一支非常著名的曲子,叫做《船桅·酒杯·史努基信用商店》,是二一五九年一位假装会弹吉他的政治家在打击器械上创作的,用来在竞选中演唱。(施特劳斯心想,美国从某些角度来讲还真是老样子。)这曲子实在太过有名,任何一个人无论识不识谱,只要听到这名字就能哼出来。施特劳斯哼了一段,为了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他还加了一句:“这是降B调的。”

  考官走到一架喷着绿漆的立式钢琴边,随手按下一个油光水亮的黑键。乐器发出一声变调的惨叫——那个音符与其说是降B调,倒不如说是标准四百四十赫兹的A调——但面试官还是说道:“确实如此。阿尔菲,写‘还懂得降调’。好了,孩子,你现在是会员了。欢迎你的加入。现在没几个人还能读懂这些古老的音符标记了,很多人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谢谢。”施特劳斯说。

  “我的想法是,既然这些音符对于过去的大师们而言是那么不可或缺,对我们来说也应该如此。但是如今,在我看来,我们中间已经不会再出现大师了。当然,除了克拉夫特。他们在以前的时代真是非常了不起——比如施克尔特、斯坦纳、迪奥姆金和波尔……还有怀尔德和詹森①。真是了不起。”

  “确实如此②。”施特劳斯礼貌地回答道。

  作曲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他现在能够通过几首简单的曲子赚点小钱了。人们似乎对从塑魂师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作曲家有着特殊的兴趣,而且施特劳斯非常肯定,自己的作品本身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但是无论如何,写出一部歌剧来才是最重要的。他笔下的乐章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那是从他过去漫长的积累与经验中提取出来的东西,却如同他的新生一样活泼明丽。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剧本。的确有些剧本是可以用3V的方法来谱写曲子的——尽管他对此心存怀疑——他发现在自己在一堆看不懂的高新技术说明书里如堕五里雾中,根本看不出好坏来了。

  最后,也是他整个作曲生涯中的第三次,他决定选择一份非母语的剧本。这也是他第一次运用这种语言来完成这部歌剧。

  他选择的剧本是克里斯托弗·弗莱③的《被注目的维纳斯》,他逐渐意识到,让它作为自己歌剧的脚本再合适不过了。尽管这部剧看上去是一幕情节复杂的滑稽喜剧,却采用了颇有深度的诗歌体,其中很多角色正适宜通过音乐形式表现出来;再加上剧中由于秋季万物凋敝而引起的汹涌暗流,正是冯·霍夫曼斯塔尔④最擅长运用的那种戏剧性的矛盾,这在《玫瑰骑士》《阿里阿德涅在纳索斯岛》和《阿拉贝拉》中都可见一斑。

  虽然对不起霍夫曼斯塔尔,不过这一位辞世已久的剧作家也一样才华横溢,有着不可限量的潜力。比如说在第二幕结尾的一场大火,对于把配器法和对位法看得与空气和水一样重要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惊喜啊!或者看看波佩图阿击中公爵手中苹果的那一瞬间。在那一刻,就可以把罗西尼①那段不朽的《威廉·退尔》插进去,作一个讽刺的脚注!还有公爵那绝妙的谢幕词,它是这样开始的:

  我该为自己感到遗憾吗?以死亡之名

  我会为自己感到遗憾。这枝枝叶叶,

  青褐山丘,溪谷隐于薄雾,

  湖水如镜……

  一位伟大的悲喜剧演员本着法斯塔夫的精神发表了一段演讲:喜悦和泪水最终合二为一,穿插着瑞德别克几句没精打采的评论,他响亮的呼噜声(简直像是至少有五只长号在演奏着此处渐弱②的调子)伴随着本剧直到落幕……

  他们还指望什么呢?毕竟这是在经过一系列无法想像的意外之后,他才匆忙写出来的剧本。一开始他打算直接写一场喧嚣的闹剧,就像《沉默的女人》③一样,权当暖场——他想起这部剧是上辈子茨威格用本·琼森的作品改编给他的,于是开始查阅差不多与琼森同时代的英文剧本。但他立即就搁浅在某个名叫托马斯·奥特韦④的人以英雄双韵体写作的《威尼斯得免于难》这个糟糕的样本上。在索引目录中,弗莱的名字紧跟在奥特韦之后,施特劳斯出于好奇心打开了后者的作品,心想,为什么一个二十世纪的剧作家会采用这种十八世纪的写作形式呢?

  在翻看了几页弗莱的作品后,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点小小的好奇上了。他再次抓住了幸运的尾巴,现在,新的作品要诞生了。

  辛迪在演出的安排方面可以说是大显身手——施特劳斯还没写完呢,首演时间就定下来了。这不禁让施特劳斯愉快地想起了过去那些焦头烂额的日子——菲尔斯特纳①就等在他的工作台旁,每张《埃莱克特拉》②的谱子一写完就会被他抢走,带着还没干的新鲜墨水,抢在截稿之前送到活字印刷厂里。现在则更加麻烦了,他们得誊抄某一段稿子,录制某一段稿子,再印刷另一段稿子,以满足高科技的表演要求。有段时间辛迪看起来简直憔悴得面无血色。

  但是和往常一样,要完成《被注目的维纳斯》,时间绰绰有余。创作乐曲的首稿难于登天,它更像是一次彻底的新生——这跟他在巴昆·克里斯的实验室里不明不白地醒来不同,在那种情况下,反正他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了——不过施特劳斯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失过去的能力,他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将草稿变成乐谱,丝毫不被在他房间里忧心忡忡、咕咕哝哝的辛迪干扰,也不被城市里超音速飞行的隐形火箭的爆破声干扰。

  当歌剧最终完成的时候,离彩排还有两天的空余,但施特劳斯却无事可做了。现代的表演科技完全与电子艺术联系在了一起,他自身的经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他,管弦乐队的总指挥,沦为了绝望的原始人。

  但他并不介意,他相信笔下的乐章自会说明一切。到了此时,他也乐于暂时抛却几个月以来对于舞台的全情投入。他回到图书馆里,懒洋洋地翻阅一些古老的诗篇,看看能不能找到写几首曲子的灵感。他不是不关心现代诗歌,而是他看得太明白了:它们和他无法沟通,他早就知道了。他想,他也许能从自己那个年代的美国人身上看到一些二一六一年美国人的端倪,要是从这样的诗歌里都能找到写曲子的灵感,那也足够了。

  他放松心情,毫无顾忌地沉浸其中。最终,他找到了一卷中意的磁带。朗诵者苍老沙哑的嗓子里带着浓重的爱达荷州鼻音,一九一○年——正值施特劳斯那遥远的青春岁月——的人们就是这么说话的。诗人的名字叫做庞德①;磁带上的诗行是这样的:

  ……

  所有伟人的灵魂

  不时游遍我们的周身,

  我们融入其中,而不仅是

  那灵魂的投影。

  由此我是但丁,在某处;又是

  弗朗索瓦·维庸,民谣歌者与盗贼

  或是成为某位圣人,我无法言明

  唯恐遭逢渎神的恶名;

  下个瞬间,火光寂灭。

  我们之中,一只散发光芒的小球

  那是透明,融化的金,那是真“我”,

  有一些形态投射其中:

  基督,约翰,佛罗伦萨人;

  也有干净的空处,没有任何形态,

  强加其上,

  这一刻我们化为乌有,

  而这些,灵魂之王,永生不灭。

  他微微一笑。从柏拉图开始,人们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这种东西。这首诗简直是他人生的写照,关于他所经历过的这场轮回,看上去毫无破绽的轮回。为这首诗写一曲赞歌——向自己的重生致敬,向诗人的远见致敬——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连串庄严得令人屏息的和弦回荡在他耳内,接着是高亢的吟唱,又慢慢归于宁静……这时引入一段动人的乐章,“但丁”和“维庸”这两个伟大的名字出现了,清亮的歌声仿佛是在对时间宣战……他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了一会儿之后,才将磁带放回了书架上。

  这一切,他想,都是好兆头。

  首演的夜晚来临了。听众们如潮水般拥入音乐厅里,3V摄像机用看不见的绳索架在空中。辛迪忙乱地掰着手指头计算他能捞到多少分红,不过他好像是根据“1+1=10”①来计算的。大厅里挤满了三教九流的观众,好像接下来要表演的是马戏而不是歌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里还来了将近五十个塑魂师。他们的表情冷漠而高傲,身着一套过分夸张的正装,倒像是那套白大褂的翻版。他们买下了观众席靠前的那一片,那里有个巨大的3V屏幕,唐突地占据了他们面前的“舞台”(真正的歌手会在地下室的小舞台上表演),他们坐在那儿只能看见一部分投影。不过施特劳斯觉得这种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操心去,就当做没看到了。

  当塑魂师们慢慢踱入会场时,观众里响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施特劳斯也不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不过他并不打算追究,现在他要专心对付的是自己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办法克服自己在首演时的这种情绪。

  观众席上不知从哪里打下来的柔和光芒渐渐变暗,施特劳斯登上了舞台。他的面前摆着一份乐谱,但他觉得自己肯定用不着了。穿越一众乐手伸到他正前方的,当然是避无可避的3V摄像机镜头,等着将他的影像传给地下室的歌手。

  观众席上一片静悄悄的。是时候了。他竖起指挥棒,猛地挥下。序曲响了起来,席卷全场。

  一时间他深深地沉浸在指挥之中,如何让全团保持统一和谐,如何体察编织手中这张音乐之网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当他的指挥稳定下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就似乎不必这么投入了,于是他开始留意起整体的音效来。

  有些地方明显不太对劲。有时候器乐部奏出来的音色带着他没预料到的杂音,这没什么,每个作曲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多活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差别。有时候声乐部会以比他预料中还要高的音调开始演唱,听起来像是有人要从高悬的钢丝上掉下来一样(尽管其实他们一点错误也没犯,简直算得上是跟他合作过的乐团里最好的一支了)。

  但是这都只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这场演奏给人的整体印象。他不仅失去了对首演抱有的激情——毕竟他也不可能一整个晚上都保持亢奋——而且也不再关心台上台下大家的反应了。他感到越来越疲惫,挥着指挥棒的手臂越来越沉。当第二幕演奏到了本当是激情澎湃的华丽曲调的时候,他却厌烦得只想赶快回到他的书桌边,继续写完之前那首曲子。

  终于要结束了,还差最后一幕——他已经根本连掌声都听不到了。在化妆间里度过的那二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仅仅够他聚起差不多能上台的力气。

  突然之间,在最后一幕戏的正当中,他明白了。

  音乐仍然是那种音乐,人也依旧是那个人——只是比从前的那个人更软弱,更无力。若是和克拉夫特那种作曲家相比,他的曲子毫无疑问是杰作。但他骗不了自己。

  那抛弃陈腐的果敢,斩断老套的信念,锐意创新的决心,最终都无法抗拒习惯的力量。获得新生的同时意味着那些深入骨髓的老毛病也一样重见光明。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拿起笔,它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夺取主动。他除了能在火焰烫手的时候把手抽回来以外,再也不能控制住它们了。

  他眼神明亮,肉体青春,但他却已经是个老人,一个老人了。像这样再过三十五年?绝不。他从前就这么说过,几百年前就这么说过。他说了足有半个世纪,尽管声音越来越低了。他意识到,甚至在这个拙劣的年代,人们看到的也只有他辉煌的表象么?——不,绝不,绝不。

  他怅然若失地发现演出已经结束了。观众们在大声喝彩。他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和平之日》①首映时献给他的也是这种欢呼,但那时的欢呼是给施特劳斯本人,而不是给《和平之日》中那种残酷的清醒的——然而现在,他也已经带上了几分残酷的清醒:现在这喝彩显得更加毫无意义,仅仅是愚昧的叫喊罢了。

  他缓缓转过身,却大吃了一惊,有些解脱似的吃了一惊:他发现那些欢呼根本不是给他的。

  而是给巴昆·克里斯医生的。

  克里斯正站在一群塑魂师中间,向听众们鞠躬。他身边的那些塑魂师们一个接一个地和他握手。当他沿着过道走向指挥台的时候,更多人挣扎着想抓住他的手。他登上舞台,握起作曲家疲惫的手,人群中的欢呼更加大声了。

  克里斯牵着他的手举了起来,欢呼的群众立刻鸦雀无声。

  “谢谢,”他清晰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在我们同施特劳斯博士告别之前,让我们再一次告诉施特劳斯先生,能够听到他精湛的演奏是多么大的荣幸。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什么告别词比这更合适的了。”

  满堂的喝彩声持续了五分钟,要不是克里斯制止的话,可能还要更久。

  “施特劳斯博士,”他说,“等会儿当我对你说出某个‘特定的句子’之后,你将会发现你真正的身份是杰罗姆·波西,生于兹长于兹的现代人。重置记忆替你构造出来的这个人格,这个伟大的作曲家,将会从此消失。这就是为什么这些观众会让我与你一同分享他们的掌声。”

  台下掌声渐强。

  “灵魂雕塑这种艺术——为了美学的享受而进行人工人格的塑造——自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要知道,作为杰罗姆·波西的你没有半点儿音乐才华。说真的,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个连最简单的音调都不懂的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为这样的大脑植入人格,甚至植入这个伟大作曲家的天赋。那天赋完全属于你——属于那个认为自己是理查·施特劳斯的人格;没有人会把这一切归功给塑魂实验的志愿者。但这里面的确有你的功劳,我们向你致敬。”

  进行到这里,热烈的掌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了。施特劳斯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看着克里斯医生对他鞠躬。以他们所处的年代而言,这种实验的确只能算得上是一般程度的“冷漠无情”,但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冲击,一种会让伦勃朗和莱昂纳多①将尸体改造成艺术作品的冲击。

  他们理应得到冷漠无情的同态报复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失败还失败。

  不,他不需要告诉克里斯医生他所创造的“施特劳斯”是个毫无才华的空心葫芦。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多大的笑话,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出来,现在3V摄像机的磁带里保存的音乐是多么空洞乏味。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血液里涌起了一股反抗的浪潮。我就是我,他想,我这辈子都是理查·施特劳斯,永远不会变成什么杰罗姆·波西,连最简单的音符都搞不懂的废物。他仍然紧握着指挥棒的手猛然举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准备把指挥棒交回去,还是要挥开他所受到的打击。

  他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终于鞠了个躬——并非朝着观众,而是朝着克里斯医生。当克里斯转向他,说出那句能将他带回现实的话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的遗憾,只可惜那首诗,永远没有机会变成一支歌了。

  夏洛珂 译

  黑皮肤,黄眼睛

  雷·布拉德伯里

  尽管雷·布拉德伯里不是第一位把故事背景设在火星上的科幻作家,他仍然在这一科幻小说最肥沃的土地上竖起了令人瞩目的旗帜。一九四○到一九五○年代,他在通俗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故事,将这一红色星球视为亟待开拓的崭新领域,认为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人类终将染指这片土地。以这些故事为基础,他创作了小说集《火星编年史》,此书一经出版便大获成功,也令许多主流文学读者注意到了科幻小说的价值,认识到它作为一种现代神话,能够将人类无穷无尽的梦想与恐惧化为具象。人类脆弱和容易犯错的一面是布拉德伯里在小说中最为关注的主题,例如在《华氏451度》的未来反乌托邦世界中,对自己的工作——焚烧书籍以摧毁思想——产生怀疑的消防员,以及黑暗奇幻小说《当邪恶来敲门》中,因恐惧自身死亡而被迫与一个狡猾的巡回嘉年华主持人签订邪恶合同的美国普通中产阶级市民。布拉德伯里热烈奔放的故事收集在《文身人》《太阳的金色苹果》《忧郁的解药》《欢乐机》以及数不胜数的合集中,其中最完整的是《雷·布拉德伯里故事全集》。他的选集《黑暗嘉年华》和《十月乡村》中的现代哥特式故事对当代恐怖和黑暗幻想小说可谓影响深远。长篇小说《蒲公英酒》描写了上世纪中叶一个生活在美国中西部男孩的生活。松散的三部曲《死亡是孤独的》《疯人的墓地》和《绿影,白鲸》则以布拉德伯里年轻时的写作经历作为灵感来源。这几部作品十分典型,是对日常生活中的魔幻可能来进行布拉德伯里式的解读。除此之外,他还创作了童书《打开黑夜》《万圣节树》《救世主和遗忘机》,几百首诗歌(收录在《雷·布拉德伯里诗歌全集》中),二十多部戏剧(其中包括《冰淇淋魔法西装》),以及一部文集《昨明日》。他的许多故事被改编为话剧、电影、电视剧、音乐剧和漫画。他自己担任编剧的作品有《宇宙访客》以及和约翰·休斯顿改编拍摄的《白鲸记》等。他的作品获奖众多,其中包括星云奖的大师奖,以及恐怖小说协会颁发的布莱姆·斯托克终身成就奖。

  火箭的金属外壳在草甸的风中冷却下来。门“砰”的一声打开,走出来一男一女和三个孩子。其他乘客都在火星草甸的另一边聊天,只有这个男人和他的家人单独站在一旁。

  他感到心绪不宁,汗毛倒竖,身体紧绷,仿佛正身处真空之中。身旁的妻子瑟瑟发抖,孩子们像是小小的种子,随时可能被吹到火星的各个角落。

  孩子们抬头望着他。他面孔僵硬。

  “怎么了?”妻子问道。

  “咱们回火箭上去吧。”

  “回地球?”

  “没错!你听听!”

  风声猛烈犹如悲鸣,如同抽取骨髓一般,仿佛随时可能将他的灵魂剥离。

  他望向那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与高压考验的火星群山。他看到古老城市的遗迹如同孩童脆弱的骸骨般,散落在起伏不定的草甸之中。

  “打起精神来,哈利。”妻子说,“太迟了。咱们至少已经在六千 五百万英里之外了。”

  孩子们的金发在火星暗沉的穹顶下飞舞。没有答案,只有狂风吹过草丛的僵硬嘶声。

  他用冰冷的双手拎起行李。“走吧。”他说,仿佛自己正处身处海边,已做好了没入深海的准备。

  他们走进了镇子。

  这家人的姓氏是毕特林。哈利、他的妻子寇拉,还有三个孩子:蒂姆、劳拉和大卫。在那儿,他们盖起了一栋白色的小房子,每天都会做好丰盛的早餐,然而恐惧始终不曾散去。夜晚谈心之时,清晨醒来之时,它都时刻伴随着毕特林夫妇,如同不请自来的客人。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盐。”他常说,“躺在山间小溪里,被溪水一点点冲走。我们不属于这儿。我们是地球人。这里是火星。这儿应该是火星人的地盘。上帝啊,寇拉,咱们买票回家吧!”

  然而她只是摇摇头。“总有一天核弹会毁灭地球的。到那时候,我们在这儿才能毫发无损。”

  “毫发无损,但精神失常!”

  滴答,七点了。有钟声在报时,该起床了。于是他们起身。

  不知怎的,他每天早上都要检查所有东西——温暖的壁炉,花盆里的天竺葵——仿佛他盼望着什么东西会消失不见。

  六点钟准时抵达的地球火箭带来了热腾腾的晨报。他边吃早餐边打开报纸,强迫自己快活起来。

  “又是一波殖民潮。”他宣称,“再过一年,火星上的地球人就将超过一百万了。大城市,一切齐全!他们说我们会失败。他们说火星人会憎恨我们的入侵。但我们根本就没发现火星人!一个活物都没有!噢,对了,我们找到了他们的空城,但是里头没有人,对不对?”

  一阵风卷过屋子。格格作响的窗棂逐渐安静下来,毕特林先生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看着孩子们。

  “我不知道。”大卫说,“也许周围有火星人,只是我们看不到。有时候在半夜里,我觉得我听到了他们发出的声音。我听到风声;沙子打在我的窗户上。我很害怕。我看到山上的那些镇子,很久以前火星人住在那儿。爸爸,我觉得我看到有东西在镇子里移动。我不知道火星人是不是介意咱们住在这儿。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做些什么。”

  “胡说八道!”毕特林先生望向窗外,“我们是善良无辜的好人。”他转回来看着孩子们,“所有死城都有这种或那种幽灵。我指的是记忆。”他又转而盯着山丘,“当你看到阶梯时,就会去想象火星人攀爬的模样。当你看到火星人的绘画时,就会想象那个画家的样子。你自己在脑中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幽灵,一段记忆。这很自然。想象而已。”他顿了顿,“你没有偷偷跑去那些废墟里瞎转悠吧?”

  “没有,爸爸。”大卫盯着自己的鞋子。

  “离它们远点儿。把果酱递给我。”

  “怎么都一样,”大卫说,“我打赌会发生什么的。”

  大卫的话当天下午就应验了。

  劳拉跌跌撞撞地跑过居留区,不停地哭喊着。她一头撞进门廊。

  “妈,爸——打仗了,地球上!”她哽咽道,“收音机里刚刚播出的消息。原子弹袭击了纽约!所有太空火箭都被炸毁了。再也没有火箭会到火星来了!”

  “哦,哈利!”妈妈抱住了她的丈夫和女儿。

  “你确定吗,劳拉?”父亲轻声问道。

  劳拉抽泣着。“我们被困在火星上了,一辈子都在这儿了!”

  许久的沉默,只有黄昏时分的风声。

  孤苦伶仃,毕特林想。我们在这儿只有一千人。没法回去。没有出路。没有出路。他开始冒冷汗,脸上、手心、全身;他被恐惧淹没了。他想揍劳拉一顿,然后大喊:“这不是真的,你在撒谎!火箭会回来的!”然而,他只是紧紧抱住劳拉的脑袋,说:“火箭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的。”

  “可能要等五年才会。造一架火箭至少得那么久。爸爸,爸爸,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种庄稼,养小孩。让一切正常运转,直到战争结束,火箭回来。”

  男孩们踏入门廊。

  “孩子们。”他坐下来,望向他们身后,“我有事要告诉你们。”

  “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说。

  毕特林走进花园,独自承受着恐惧。当火箭在太空中编织出一道银网之时,他还是能接受火星的。因为他可以告诉自己:明天,只要我愿意,我就能随时买票回地球去。

  可是现在:银网消失了,火箭在战火中熔成一堆破铜烂铁。地球人被抛弃在陌生的火星上,只有漫天的黄沙和暗红的大气。在火星的夏日里,他们如同等待进烤箱的姜饼人;在火星的冬天里,他们如同准备被送进谷仓的战利品。

  他会怎样?其他人会怎样?这正是火星苦苦等待的那一刻。现在,火星要吞噬他们了。

  他跪在花丛中,双手紧张地握着花铲。干活吧,他想,干活,然后忘掉这一切。

  他从花园抬头望向火星的群山。他想起曾经攀上峰顶的那些光荣的火星人。从天而降的地球人曾细细观察这些无名的山川、河流和海洋。火星人建造了城市,他们曾赋予城市名字;火星人攀登过山峰,他们曾赋予山峰名字;火星人曾在海洋中航行,他们也赋予过海洋名字。如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然而当地球人为这些古老的山峦河谷重新命名之时,却仍然感到一丝无声的愧疚。

  无论如何,人类要依赖标签和名号来生活。命名还是完成了。

  在火星的阳光下,毕特林跪在花园中,将来自地球的花种在陌生的泥土里。他感到孤苦无依。

  思考。继续思考。想想别的。别去想地球、核战和那些毁掉的火箭。

  他汗流浃背,举目四望。没有人在看他。他解下领带。胆子真够大的,他想。先是脱了外套,又摘了领带。他把领带小心地挂在一棵桃树上,那是他从马萨诸塞州带来的幼苗长成的。

  他继续思考山峰的名字。地球人改变了原来的名字。现在火星上有霍梅尔谷、罗斯福海、福特山、范德比尔特高地、洛克菲勒河……这不太对。美国最早的开拓者们在命名上显示了智慧,他们用古老的印第安大草原冠名各地:威斯康星、明尼苏达、爱达荷、俄亥俄、犹他、密尔沃基、沃基根、奥西奥……古老的名字,古老的意涵。

  望着群山,他疯狂地想:你们在山上吗?所有死去的火星人,你们在吗?看,我们就在这儿,孤苦伶仃,没有退路!下来吧,把我们轰出去吧!我们无依无靠了!

  一阵风吹过,桃花落英缤纷。

  他举起晒成棕色的手,轻声惊叫。他捡起几片花瓣,翻来覆去地抚摩。接着,他开始大声呼唤自己的妻子。

  “寇拉!”

  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冲她奔去。

  “寇拉,这些花!”

  她接过来。

  “你看到了吗?它们不同了。它们改变了!它们不再是桃花了!”

  “我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她说。

  “不一样了。它们长错了!但我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是多了一片花瓣,还是多了一片叶子,还是颜色和气味?”

  孩子们刚好在这时候跑出来,看到他们的父亲冲进花园,把红萝卜、胡萝卜和洋葱都拔了出来。

  “寇拉,快来看!”

  他们互相传递着洋葱、胡萝卜和红萝卜。

  “它们看起来像胡萝卜吗?”

  “是的……呃,不。”她犹豫了,“我不知道。”

  “它们变了。”

  “可能吧。”

  “你知道它们确实不一样了!是洋葱,又不是洋葱;是胡萝卜,又不是胡萝卜。尝起来一样,但又不一样;闻起来也跟原本的气味不同。”他感到心脏狂跳,恐惧蔓延,手指深深插入泥土中。

  “寇拉,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得摆脱这些。”

  他穿过花园,触碰每一棵树。“玫瑰,玫瑰!它们变成绿色的了!”

  他们停下来,盯着绿色的玫瑰。

  两天后,蒂姆跑过来喊道:“快来看我们的奶牛,我正在挤牛奶,结果就发现了。快来!”

  他们站在棚屋里,望着那头牛。

  它长出了第三只角。

  不仅如此。他们房前的草坪缓慢而安静地改变了颜色,现在仿佛春天的紫罗兰一般。从地球带来的草种,却长成了浅紫色。

  “我们必须得离开。”毕特林说,“要不然,我们会吃下这些东西,然后我们自己也会改变了——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只有一条路好走;把这些食物烧掉!”

  “它们没有毒。”

  “不,它们有毒。这很难发现,很难。只有一点点,非常微量。我们绝不能碰它们。”

  他嫌恶地看着自己家的房子。“这栋房子也是。风不知道对它做了什么。空气影响了它。还有夜雾!这些木板的形状都错了。它不再是地球人的房子了!”

  “唉,你的想象啊!”

  他打好领带,穿上外套。“我要到镇子上去。我们得做点什么了。我会回来的。”

  “等等,哈利!”他的妻子哭喊道。

  但他已经离开了。

  镇上的杂货店门口,一群人坐在台阶的阴影里,手搭在膝盖上,轻松地闲聊着。

  毕特林先生简直想往空气中开一枪。

  你们在干什么,傻瓜!他想。干坐在这儿!你们都听到了新闻——我们被抛弃在这个星球上了。那就行动起来吧!你们不害怕吗?你们没被吓坏吗?你们打算怎么办?

  “嗨,哈利。”大家向他打招呼。

  “瞧,”他说,“那天你们都听到新闻了吧?”

  他们点点头,笑起来。“当然啦,当然啦,哈利。”

  “你们打算怎么做?”

  “做?哈利,做?我们还能怎么做?”

  “造一架火箭,这就是我们该做的!”

  “火箭,哈利?回去掺和那摊子麻烦事儿?噢,哈利!”

  “给你,哈利。”萨姆递给他一把小镜子,“瞧瞧你自己吧。”

  毕特林先生犹豫了片刻,才把镜子举到面前。

  他蓝色的眼睛里,多了几片细微暗淡的金色斑点。

  “瞧瞧你干了什么吧,”片刻之后,萨姆说,“你把我的镜子弄坏了。”

  毕特林先生走进五金店,开始造火箭。人们挤在敞开的门口低声说笑。他们偶尔也给他搭把手,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站着,瞪着逐渐变黄的眼球看着他,什么也不干。

  “到晚饭时间啦,哈利。”他们说。他妻子挎着柳条筐给他送来了晚餐。

  “我不会碰它们的。”他说,“我只吃深度冷冻的食物,从地球运来的。花园里种出来的,我绝对不碰。”

  他的妻子站在那儿看着他。“你造不出火箭来的。”

  “我二十岁的时候在五金店里干过活儿。我知道怎么对付金属。等我起好了头,就会有人来帮忙了。”他没有看她,只是忙着画草图。

  “哈利,哈利!”她无助地叫道。

  “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寇拉。必须得离开!”

  夜里狂风四起,吹过月光下空旷辽阔的草甸,吹过那些星罗棋布的被遗弃了一万两千年的城市。在地球人的居留地,毕特林家的房子摇晃着,扭曲着。

  毕特林先生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骨头扭曲变形,如同金子般柔软熔化。他身旁的妻子经历过许多阳光明媚的下午,皮肤被晒得金黄黝黑。此刻她正熟睡,而躺在小床上的孩子们仿佛散发着金属光泽。狂风呼啸而过,改变着桃树和紫色草坪,卷落一地绿色玫瑰花瓣。

  恐惧不会停止。它已经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脏。他的鬓角、双臂和颤抖的掌心都沁出了汗水。

  东方升起一颗绿色的星星。

  一个陌生的词从毕特林先生的双唇间冒了出来。

  “洛特。洛特。”他重复着。

  这是火星语。而他不会讲火星语。

  夜深人静之时,他坐起身来,打电话给辛普森,一位考古学家。

  “辛普森,‘洛特’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这是古火星语,指我们的地球。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电话从他手中滑落。

  他呆坐着,盯着空中的绿色星星,话筒里不停地呼喊着:“喂,喂,喂,喂,毕特林?哈利,你还在吗?”

  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敲敲打打。三个漠不关心的家伙很不情愿地给他打了打下手,火箭外壳在他手下基本成型了。他越来越累,几乎每隔一小时就得坐下来歇会儿。

  “海拔原因。”一个人笑道。

  “你吃东西了吗,哈利?”另一个问他。

  “我吃了。”他生气地说。

  “深度冷冻的食品?”

  “没错!”

  “你变瘦了,哈利。”

  “我没有!”

  “而且也变高了。”

  “你胡说!”

  几天后,妻子将他叫到一旁。“哈利,所有深度冷冻的食物都吃光了。什么都没剩下。我必须得用火星上种出来的东西做三明治了。”

  他沉重地坐了下去。

  “你必须得吃。”妻子说,“你太虚弱了。”

  “是的。”他说。

  他接过三明治,打开包装,盯着它,开始一点点地咬下去。

  “今天休息吧。”她说,“太热了。孩子们想去运河里游泳,还想去登山。陪他们一起吧。”

  “我不能浪费时间。情况危急!”

  “一个小时就好。”她劝道,“游泳对你也有好处。”

  他站起身来,大汗淋漓。“好吧,好吧。别烦我了。我会去的。”

  “太好了,哈利。”

  阳光毒辣,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巨大的恒星灼烧着这片土地。他们沿运河前行:父亲、母亲、穿着泳衣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他们中途停下,吃了肉馅三明治。他发现他们的皮肤正在被晒成棕色,也看到了妻子儿女黄色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以前从来都不是黄色的。他感到一阵惊慌,但很快就在阳光带来的愉悦里将这些抛诸脑后。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害怕了。

  “寇拉,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变成黄色的?”

  她糊涂了。“一直都是吧,我想。”

  “不是在过去三个月里才从棕色变成黄色的?”

  她咬了咬下唇。“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他们坐下来。

  “孩子们的眼睛,”他说,“也是黄色的。”

  “孩子长大的时候,眼睛颜色可能会改变的。”

  “或许我们也都是孩子,至少对火星来说。我只是随口一说。”他笑了,“我想去游泳了。”

  他们跃入运河。他让自己沉入水底,静静地待在那儿,如同一尊金色雕塑。四周都是水,安静而深沉,一片祥和。他感觉到平稳缓和的暗流轻而易举地托起了他。

  如果我在这里躺得足够久,他想,水流会吃掉我的血肉,我的骨头会像珊瑚一样露出水面。只有头骨会剩下。然后,水会在我的头骨上构造——绿色的东西,深水里的东西,红色的东西,黄色的东西。改变,改变,缓慢、安静却深层地改变。上面不也是在发生同样的事吗?

  他看到头上的天空。太阳通过大气、时间和空间创造了火星。

  上面是一条大河,他想,火星河流,我们都躺在河底,在我们小小的砾石房子里,在沉在河底的鹅卵石房子里,像小龙虾一样藏着;水流冲走了我们原来的身体,拉长了我们的骨头……

  他站起身来,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

  蒂姆坐在河边,严肃地望着他的父亲。

  “犹萨。”他说。

  “什么?”他的父亲问道。

  男孩笑了。“你知道的,犹萨是火星语‘父亲’的意思。”

  “你从哪儿学到的?”

  “不知道,听谁说起过吧。犹萨!”

  “怎么了?”

  男孩犹豫了,“我……我想改名。”

  “改名?”

  “对。”

  他的母亲游了过来。“蒂姆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吗?”

  蒂姆烦躁不安地说:“有一天你喊了我好多遍,蒂姆、蒂姆、蒂姆。我根本就没听见。我对自己说,那不是我的名字。我有一个新名字想用。”

  毕特林先生扶住河岸,浑身冰冷,心脏缓慢地搏动着。“什么新名字?”

  “林纳。是不是个好名字?我能用吗?能吗?求你了!”

  毕特林先生扶住额头。他想到了那艘火箭,他始终是孤军奋战,甚至在自己家人中间也是个异类。异类!

  他听到妻子说:“为什么不呢?”

  他听到自己说:“可以,你可以用这个名字。”

  “呀哈!”男孩尖叫起来,“我是林纳!林纳!”

  他在草甸上飞奔着,手舞足蹈,大声喊叫。

  毕特林先生望着妻子问道:“我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她说,“只是看上去像是个好主意。”

  他们走进山里,沿着错综复杂的古老小径前行,身旁泉水叮咚。整个夏天,小路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赤脚行走时,一整天脚都凉凉的,会像蹚过小溪般溅起水花。

  他们来到一栋被遗弃的小小火星别墅前,它位处山顶,面向山谷,有着极好的视野。蓝色大理石墙面,大型壁画,还有游泳池,在炎热的夏季里,这样的别墅让人神清气爽。火星人并不喜欢大城市。

  “多棒啊,”毕特林太太说,“要是我们夏天能搬进这栋别墅就好了。”

  “走吧,”他说,“我们得回镇上。还要造火箭呢。”

  然而当天晚上工作时,他又想起了那栋凉爽的蓝色大理石别墅。随着时间流逝,火箭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日复一日,他花在火箭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曾经的狂热消失了。想起自己就这样放弃了,他感到非常害怕,但是这热浪,这空气,这工作条件……

  他听到人们在五金店的门廊外窃窃私语。

  “大家都要去了,你听说了吗?”

  “好吧,这样才对。”

  毕特林走出来。“去哪儿?”他看到几辆装满家具和孩子的卡车沿着街道绝尘而去。

  “去山上的别墅。”有人说。

  “是的,哈利。我要去那儿了,萨姆也是。是不是,萨姆?”

  “没错,哈利。你呢?”

  “我在这儿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你可以等到秋天再把火箭造完,那时候就凉快点儿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框架已经完成了。”

  “秋天更好啦。”他们的声音在热浪下显得懒洋洋的。

  “我得工作。”他说。

  “秋天吧。”他们回答道。听起来言之有理,很有说服力。

  秋天才是最适合的季节,他心想,到时候还有大把时间。

  不!他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尖叫着。搁置,暂停,窒息。不!不!

  “秋天。”他说。

  “来吧,哈利。”他们都这么说。

  “好吧。”他说着,感到自己的血肉都在炎热浓稠的空气中融化了。“好吧,秋天再说。到时候我再回来工作。”

  “我在提拉运河旁边有一栋别墅。”有人说。

  “你是说罗斯福运河吧?”

  “提拉。古老的火星语名字。”

  “但在地图上……”

  “别管那地图了。现在它叫提拉了。我还在匹蓝山里找到了一个地方——”

  “你是说洛克菲勒山。”毕特林说。

  “我是说匹蓝山。”萨姆说。

  “好吧,”毕特林仿佛被掩埋在炎热沉重的空气里,“匹蓝山。”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酷热的下午忙着装车。

  劳拉、蒂姆和大卫拎着行李。或者按照他们自己喜欢的名字——提尔、林纳和沃尔拎着行李。

  家具都被丢在那间小小的白色屋子里了。

  “这些家具在波士顿看起来还好,”妻子说,“在这间小屋里也不错。但是在山上的别墅里?算了吧。等我们秋天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毕特林自己没说什么。

  “我对别墅里的家具,有些想法。”过了好久,他开口道,“那些笨重的、大型的家具。”

  “你的百科全书呢?你肯定打算带上吧?”

  毕特林先生望向一边。“我下周再回来拿。”

  他们转向女儿问:“你的纽约裙装呢?”

  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什么?那个我不想要了。”

  他们关上煤气和水龙头,锁门离开。父亲先钻进卡车。

  “天呐,我们带的东西真少。”他说,“想想我们带来火星的东西吧!这可真是九牛一毛。”

  他发动了卡车。

  他久久地凝望着那小小的白色屋子,忽然泛起一阵冲动,想要冲向它、触碰它、对它说再见,因为他感到自己仿佛要开始一段长途旅行,将一些东西丢在他永远不再回来、不再懂得的地方。

  “他们去哪儿了?”他问道。他望着妻子,她身材苗条,皮肤呈金黄色,同女儿一样。她望着他,他看上去跟他们的大儿子一样的年纪。

  “我不知道。”她说。

  “我们可能明年再回到镇上,也可能后年,也可能再多一年。”他平静地说,“现在——我很热。去游泳怎么样?”

  他们转身手挽手向山谷走去,静静地踏入一条清澈的溪流。

  五年后,一架火箭从天而降,在山谷中冒着烟。有人从里面跳出来,大声喊叫。

  “我们在地球上打赢了!我们来救你们了!嘿!”

  但美国人的农舍、戏院和桃树都一片死寂。在一间空荡荡的商店里,他们发现了一架半完工的、锈迹斑斑的火箭骨架。

  他们搜索了山区,指挥官在一个废弃的酒吧里建立了指挥部。他的上尉回来汇报。

  “镇子是空的,但我们在山区里发现了土著,长官。黑色皮肤,黄色眼睛,火星人。他们很友好。我们交谈了一阵子,他们学英语学得很快。我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会进展得很顺利,长官。”

  “黑皮肤,嗯?”指挥官沉吟着,“有多少人?”

  “大概六百到八百,住在山区的大理石遗迹里,长官。男子高个子,很健康。女人非常美丽。”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建造了这个地球居留地的男人和女人们到哪儿去了,上尉?”

  “他们完全没有提及这座镇子和里面的居民。”

  “太奇怪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火星人把他们杀了?”

  “他们看上去非常平和。我想可能是瘟疫毁灭了这个镇子,长官。”

  “是有这个可能。我想这会是诸多难解谜题之一了。或许会成为一个传说。”

  指挥官环顾房间,望向灰蒙蒙的窗户,远处高耸的蓝色群山,阳光下欢快奔流的运河。他听到空中柔和的风声,不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他轻轻拍打着面前钉在空桌子上的崭新地图。

  “有好多活要干呐,上尉。”他语调平静,波澜不惊。夕阳沉入蓝色群山后面。“建立新的居留地,开矿,寻找资源,采集微生物样本……很多工作,很多很多。原有的记录已经遗失了,我们还得重新绘制地图,要给山川河流重新命名。这可需要点儿想象力。”

  “我想可以管这些山叫林肯山,这条河叫华盛顿运河,那些小山丘——可以用你的名字命名,上尉。礼尚往来,上尉,你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一座小镇。哄上级开心也无妨嘛。这儿可以叫做爱因斯坦谷地,更远的地方……你在听吗,上尉?”

  上尉正出神地盯着小镇远方那蓝色的群山和静谧的雾气。他收回视线。

  “什么?噢,我听着呢,长官。”

  刘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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