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花子拐了去”（王彬）

　　《红楼梦》里的贾珍是一个乖张且趣味低俗的人物。

　　关于他的乖张，可以找出不少注脚。比如，在清虚观，嗔着没有见到贾蓉，贾珍大怒，喝命家人啐他。“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便有个走上前向贾蓉的脸上啐了一口，并且模拟贾珍的口吻斥骂：“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趁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也不敢吭。

　　关于他的趣味低俗，也可以举出例证。第十九回，宁国府办堂会，贾珍请大家“看戏、放花灯” 。宝玉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知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侯》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

　　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和尤氏、丫鬟、姬妾说笑一阵，后来想到宁府有个小书房，里面“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哪里自然无人，那美人自然也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却不料发现书童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 。宝玉一脚踹进门去，把那女孩子惊跑了。宝玉问茗烟那女孩子叫什么，茗烟说叫“卍儿”，随即问宝玉：“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 宝玉说：“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主仆二人商议到什么地方玩。茗烟建议到城外逛逛，宝玉不同意，说：“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 花子一词，一是指乞丐；再是指“拍花的”——拐卖儿童的人。据说，这些人手里有迷药，拍拍小孩子的脑袋，小孩便跟他们走了。小孩子不听话时，旧时的家长经常以此吓唬他们。清人李虹若在《朝市丛载》中描述这一社会现象是：“拍花扰害遍京城，药末迷人任意行。多少儿童藏户内，可怜散馆众先生。” 拍花的横行京师，小孩子不敢走出家门上学，说明其时的社会治安有多么混乱与恐怖。

　　1949年以后，“拍花的”一词虽然还在沿用，但是逐渐被拐卖儿童所替代了。明白了花子的含义，分析宝玉对茗烟所说，“仔细花子拐了去”，难免叫人纳罕。回忆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的宝玉，是那样一位风流倜傥、才华丰赡的青年雅士，隔了一回，在贾元春省亲以后，怎么便像小孩子一样担心被花子拐了去呢？这样的小儿女心态出现在宝玉的身上，似有不妥。然而，作者并不在意，依旧把宝玉作为小孩子对待。茗烟问宝玉究竟去什么地方，宝玉说不如去一个熟悉的近地方，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茗烟问：“熟近的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了，说：“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去，瞧她在家做什么呢？”茗烟立即同意，拉了马，二人走出后门，眨眼之间来到袭人家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宝玉，“唬得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这就令人奇怪，如果是成年人，花自芳能够把他抱下来吗？

　　宝玉被抱，不止这一次。在上一回，也就是第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之后，跟随贾政的几个小厮都赶过来说，今日多亏了他们，“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若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要宝玉有所表示。宝玉很高兴，说每人赏一吊钱罢。但是小厮们对一吊钱不感兴趣，“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身上所佩戴的东西尽行解去。黛玉知道以后走过来看，果然一件无存，一赌气回去将宝玉前日所烦她做的香袋儿——才做了一半儿——拿过来就铰。宝玉见她生气，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给的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 这当然是后话，这里所要说的是，众小厮们扒光了宝玉身上的饰物以后，十分高兴，说道：“好生送上去吧。”“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又是将宝玉抱起来，与花自芳相比较，前者是从马上抱下，这里则是从地上抱起，虽然抱的方向不同，但“抱”的动作却是一致的，这样的动作当然只能对孩子，如果是青年公子可以让他们这样抱来抱去吗？

　　十八回以后，也就是第三十六回，宝钗来到怡红院，看见袭人正在做一件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赞道：“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带，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妨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根据袭人的口吻，宝玉现在就带着兜肚，为什么会是这样？依常情，兜肚是与孩子相联而与年轻公子的形象相悖，凡此种种，不得不诘问宝玉的年龄了。

　　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出现了两个有明确年龄的人物。一个是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年方三岁”，再一个是宝玉，通过梦境暗示了他的年龄：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桩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让他去经历经历。”

　　第二十五回，宝玉与凤姐被马道婆使法中祟，病得将死之时，倏忽来了一僧一道，将宝玉颈下的“通灵玉”托于掌上，说：“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根据书中交代，“通灵玉”原本是女娲补天未用的一块顽石，被僧、道幻化为扇坠大小的玉石而伴随宝玉降生，用冷子兴的话是“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因此，顽石来到尘世的时间便是宝玉的年龄。这就说明，在第二十五回中宝玉的年龄是13岁。根据对《红楼梦》内部编年的推导，前八十回，总计叙述了15年之事，从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正是在13岁之间，易而言之，上面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在13岁这一年。13岁当然还是孩子，因此出现了种种属于孩子的行为与现象也就不足为怪。然而，让我们奇怪的是为什么要把他设置成这个年龄，这里面深潜着什么奥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