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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区往事(漠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9日11:05 来源:文艺报 漠 月

  毡  匠

  “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犊子撒欢马儿叫……”

  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大概还记得这首活泼欢快的牧歌。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牧区是养羊的地方,羊多,自然盛产羊毛。羊毛的一大好处是能够擀毡,毡匠这个行当便应运而生。我们牧业大队的毡匠姓李,一个矮个儿的孤老头子,约莫50岁,有些驼背,显得瘦小,有趣的是常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随着走路一翘一翘的。平时很少说话,沉默的时候多,虽然不苟言笑,面相却和善。

  我们大人小孩都叫他李毡匠。

  李毡匠是个踏实的人,别的不干,专事擀毡这门古老而原始的手艺。因此,李毡匠擀下的羊毛毡很瓷实,也够斤两,支棱着竖在地上像一面墙。有人买毡的时候是要用秤称的,将毡捆个卷儿搭到铁勾上,秤砣直往上翘,买毡的人就咧了嘴笑,扛着毡满意而去,没有回头找麻烦的。李毡匠擀的毡无论大小,都不忘在毡角留下一个鲜明的记号,用的是一小撮黑羊毛,白纸黑字似的。图案很简单,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圈,像一个躺着的“8”字,有的也像一副缺了腿的眼镜框,并不是很规范。用现在的话说,是商标,有谨防假冒伪劣的意思在里头。当然纯属民间行为,用不着到哪个相关的部门登记注册,只要牧人认可就行,没谁去刻意追究。那时候的人心眼儿都很实诚,实诚得跟秤砣一样,还想不到用造假的方法赚钱,有货也不愁卖不出去。羊毛毡的确是好东西,当地的牧人娶媳妇或者嫁女儿,都要陪上几条羊毛毡,而且指定是李毡匠擀下的,图的是经久耐用。都说李毡匠擀下的毡能蹭蹬一辈子,等到把毡蹭蹬烂了,生下的儿女也紧跟着长大了。这话说得实在,既朴素又大气,而且不乏诙谐和幽默,主要是经得起反复推敲和琢磨,比现在那些蹩脚的广告词不知要好过多少倍。

  毡房设在大队部西墙下的一间简陋的土屋里,看上去很不起眼。

  牧人把成捆的羊毛交来,过了秤后就垛进毡房里,一直垛到屋顶的椽子上,屋里多半的地方就让羊毛给占领了。这样一来,毡房在白天黑夜里都散漫出一股浓重的膻骚气,有人经过时甚至呛得直打喷嚏,很不受用。你想啊,那半屋子的羊毛都是从一只只活羊身上剪下来直接送到毡房的,没经过任何技术方面的处理,那膻骚气就格外地厚重了,让放了一辈子羊的牧人都忍不住从鼻腔里弄出点动静。李毡匠却不是这样的,执著地置身其中,仙人醉酒般地痴迷着,深嗅着,像是还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快感。李毡匠那些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待在毡房里,忙起来足不出户,人是极勤恳的。每逢这种时候,就很少有谁能想到李毡匠,仿佛他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台擀毡的机器。当然了,要找他也是极容易的,想都不用想地往毡房那边去,拐过墙角响亮地喊一声,李毡匠准在。于是,李毡匠就头顶着一些乱糟糟的羊毛出现了。

  擀毡的头一道工序是弹羊毛。

  据说那弓子是用最好的水渠柳木头做的,足有丈长,又笨又重,一个壮汉拿起来都要很费些力气。弓子让房梁上一根垂落的粗绳吊着,恰到好处地悬在李毡匠的胸前,悠悠地摇晃,摇晃中隐隐地透出一股霸气,很凛然的样子。指头粗的弓绷子用牛筋交织而成,绑在弓子的两端撑得笔直,琥珀似的黄亮透明,用指头拨一拨弓绷子,立即发出一声轰响,像底气十足的男中音。这声音其实不大好形容,我听来听去,就认为用“嘭空”二字最准确。

  嘭——空——

  并不戛然而止,尤其是那个“空”字,必定是要有余音的,随着弓绷子的颤动缓缓地弱了去,余音袅袅,颇觉得意味深长。那声音真的是玄妙,有一种古典音乐的韵味在里面,令人肃然起敬。这么说来,李毡匠显然就是这古典音乐的演奏者了,很不平凡。再看李毡匠本人,是那么的镇定自若,神情确乎也是端庄的,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绝无浮躁之气,然后行云流水般地弹拨着牛筋的弦丝,如入无人之境。在连续而富有节奏的“嘭空”声中,弹床上原本脏得黄兮兮的羊毛便变得轻飘了、灵动了,以至白似雪、絮如云,越积越多,淹没了瘦小的李毡匠。

  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李毡匠突然伴着曼妙的乐声,闲云野鹤般地离去了。

  那时,我刚到大队部的民办学校当教师,两样兼顾,既教语文也教算术。不到20个孩子,很薄的两本书,感觉意思不大,就有些心不在焉。闲来无事,我就常到毡房那里去,去了并不进入,也不给李毡匠打声招呼什么的,只是静悄悄地立在门口静观和聆听,无聊之余,似是无意地被那“玄妙”之声浸润着。李毡匠知道我在门口立着,偶尔抬起头,拨开弹好的一堆羊毛,朝我很温和地笑一笑,笑里也没啥更深的内容。我也笑,主要笑他的模样。大热的天,李毡匠赤露着的上身和头脸落一层细碎的羊毛,只露出两个黑眼窝和一张嘴,像一只竖起来的绵羊趴在绷床上,样子多少有点儿滑稽。幸好是在大白天,一切昭然若揭,要是在有月亮的夜里遇上李毡匠这个样子,准能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

  嘭空——嘭空——

  弓声响来,悠悠。

  如果赶上任务紧的时候,这弓声是彻夜不停的,便就是悠悠而幽幽了。尤其是在夜里,这弓声像一只失恋的鸟在深夜里绕树,一匝一匝,不忍离开。我有失眠的毛病,经常犯夜,李毡匠弹羊毛的弓声又刺激得我浮想联翩,包括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让那见不得人的泪水悄然地湿了枕头一角。奇的是听过一些时日后,倒能睡得香甜了,不听反而睡不着。也有梦,大多是天一亮就忘,脑子里一片空白。

  毡匠是个苦活累活,吃的是力气饭,尤其是面对一堆又一堆羊毛时,要耐得住长久的寂寞和无聊,这是谁都心里明白的。凡是断文识字或有点别的能耐的人,都不愿意介入这个枯燥无趣的行当。李毡匠为什么要倾尽一生当毡匠,我们不得而知,也没谁去追究问个明白。李毡匠果然不大受人看重,面对他的时候,人们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淡漠,开会学习什么的,从来没有他的事。那年月运动多,遥远的牧区也不例外,运动几乎是一个紧接着一个。大队部就经常派出几个队干部,把牧民从各个牧点召集回来,白天黑夜地开会,许多牧民尽管有意见,却不敢明确地表示出来,上面说是“抓革命促生产”,他们只好窝着火皱着眉头应付。李毡匠却是个例外,可以大摇大摆地游离于运动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擀他的毡。不知道李毡匠对此有没有“失落”的感觉,很可能是没有的,即使有也不好多说什么,保持沉默应该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么,“嘭空”的弓声让李毡匠进入逍遥的境界了吧?

  弹羊毛只是第一个阶段,还算不上最苦最累。最苦最累是在擀毡,很实质性的。弹好的羊毛要一层一层细致地铺展匀称,然后用竹篦子夹住捆成卷,卷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这要视毡的厚度和长度宽度而定。这一阶段基本上用的是脚。卷好羊毛的竹篦子浸透了井水后,李毡匠就卷起裤腿脱了鞋,坐在旁边一条很长的木凳子上,身子移过来移过去,双脚反复地挤压搓踏竹篦子。在一遍又一遍的搓踏中,羊毛同时又被漂洗了,黑水如汤,沥沥而出,很潇洒的样子。整个过程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一种单调的重复动作,用的却是牛大的劲,关键是用力要均匀,为了感觉准确,脚必须光着。李毡匠是个瘦小的人,脚也不怎么大,与常人无二,真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同时又是那么从容淡定,脸上始终有一种肃然的神情。直到将竹篦子几十遍地挤压搓踏过了,那毡才能变得瓷实,变得厚重,也洁净了,没有一点异味。擀好的毡展开来往太阳底下那么一晒,白得晃眼,流光溢彩。毡房的前面,有一块平整的干僵地,很像是农村里的打麦场,那就是李毡匠用来晒毡的地方。

  那一条条洁白的羊毛毡,会让人毫不费事地联想到日子的踏实和温馨。

  再看李毡匠的那双脚,很是吓人。李毡匠的脚红得跟水萝卜似的,脚上青筋凸鼓,又蚯蚓样地绵延盘附,像全身的血都积聚到了那里,一看便知是静脉曲张,让人心里很不舒服。那时候物质匮乏,粮食是定量供应的,即便是牧区也很少能够吃到肉,几个月不知荤腥味是常有的事。李毡匠吃的是粗茶淡饭,却很有力气,这辈子擀下的毡多得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估计也没人这样问过。别人也许会这样说,李毡匠天生就是个擀毡的。

  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李毡匠当了一辈子毡匠,还真干出了名堂。上面经常来人开会搞运动,一住数天,甚至更长时间,回家时总想着带一两条羊毛毡。羊毛毡是集体的财产,李毡匠当然做不了这样的主,队长说了算。队长求之不得,对着上面来的人笑得把那松垮垮的嘴角都扯到耳朵根上去了。如果尺寸不合适,李毡匠就得加班加点,不舍昼夜地干。第二天,一条白白净净的羊毛毡展开在院子里,李毡匠人却不见了。李毡匠就在毡房里,他哪儿都没去,干了整整一夜,想必是累极了,正靠着几捆子没弹开的羊毛,呼呼大睡呢。李毡匠的睡相很不文明,酣水浸过胡子拉碴的下巴,扯成一条细线挂在裸露的胸脯上。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掉落在一边,上面沾的净是细碎的羊毛,像一只偷食的老鼠蜷缩在那里。

  这时,才有人打趣地说,李毡匠这辈子怕是吃了不少羊毛,吃掉的羊毛够擀10条毡了吧?你可是占了不少便宜呢。

  李毡匠听了也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

  队长也有被感动的时候,见李毡匠这个样子就说,给你多记上10个工。

  李毡匠说,工就不要多记了,等我告老的时候,给自己擀一条又厚又重的毡背上,舒舒服服地回家,也不枉我擀了一辈子毡。

  队长说,这不是个啥事,由你,三五条都行。

  李毡匠这才很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有难得一见的光亮放射出来。

  ……

  时间转眼到了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秋天,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到我屋里讨酒喝的人不断,连着几日应酬下来,累得我筋疲力竭,早就忘了还有个李毡匠。行前,李毡匠突然来找我,而且一脸的兴奋,就像他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李毡匠话不多,显然也不是找我讨酒喝。李毡匠说要为我擀一条毡,擀一条结结实实的羊毛毡送给我。我当时就有些愣怔,看着这样一个黑瘦的老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很是感动,继而又有些惭愧。后来,我说这事得让队长知道,意思是不想给他找麻烦。李毡匠却很自信地说,我能做一次主。李毡匠果然擀了一条又厚又重的毡送给我,6尺乘4尺,铺在单人床上很合适,也很温暖。

  后来,我从贴在大队部墙上的工分统计表上找到了李毡匠的名字。

  李毡匠叫李培琪,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回到家里给父母说了,我才从父母那里知道,这个毡匠李培琪和我家沾亲带故,是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福 子

  蹚一条枯水沟往西去,走四五里路,就到了福子家。

  牧区地广人稀,这样的距离要算是住得很近的了。我家住在枯水沟的东头,福子家是我家的邻居,相互之间来往得多了,关系自然处得好。福子大我两岁,以哥相称,合情合理的事。有所不同的是,福子小小年纪就担当起了劳动养家的重任,说句不中听的话,他像电影里描写的旧社会给地主扛活的小长工,背柴、拾粪、打草、放羊,啥活都得干,忙起来真的是两头不见亮。福子的食量也大得惊人,酸羊奶泡黄米干饭,一顿能吃三大碗,有时候再添上半碗家人吃剩下的锅巴,未了还要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跟擦洗过的没两样。福子舔碗的功夫,已然够得上炉火纯青了。福子的婶娘就曾经不无忧虑地对我母亲说,这个娃子该不是饿死鬼转世的吧?太能吃,吃得锅底儿都漏了。我母亲就劝说,苦重活累,能吃是好事,再说了,吃不穷穿不穷。话不投机,福子的婶娘听了一脸的不高兴,我母亲便不再多说什么。

  福子食量大,身上却不长肉。在我的记忆里,福子身上的每一样都显得长,长头长脖子,长胳膊长腿,大概是重心不稳的缘故,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又像是和谁闹了意见后拂袖而去。福子的手也是过了膝的,这个特点留给我的印象似乎更深一些。后来读《三国演义》,方才知道那个刘备不仅双手过膝,还两耳垂肩,福相。福子却是一对显眼的招风耳,名字里有“福”,也是名不副实,徒有虚名罢了,这被他短暂而凄苦的一生所证明,此是后话。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福子当然是有娘的。福子的娘却跟别人跑了,据说是蹚过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跑到大后套去了,那里的土地肥沃,而且是黄河水自流灌溉,盛产小麦、稻子和胡麻油。福子跟没娘差不多。于是,福子小小年纪便蹚出腾格里沙漠,从遥远的河西走廊的农村来到阿拉善高原牧区,投奔20年前就嫁到这里的婶娘。初来乍到,感觉天大地大,地上不长一根麦子和包谷,房前屋后也不见一棵树,他就坐在后墙下面对着漠野痛哭,像一只离群落伍的孤雁。婶娘看见福子竟然不懂起码的规矩,寄人篱下还这个样子,就神情淡漠地说,茄子是吊大的,娃子是哭大的,等你哭够了,还得认我这个婶娘。

  福子曾朝着老家的方向跑过一次,跑到太阳西沉时,又饿又累。那天的夜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远远的还能听见周围有狼嗥,令人头皮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福子正在不知所措时,看见前面有一处昏黄的光亮,就直奔了去,心想喝上口水再走,脚在自己的身上长着,就不信走不到老家去。福子没想到的是,自己昏天黑地转了一个大圈子后,又无奈地转了回来。进门的时候,婶娘刚好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端上桌,屋里肉香弥漫。婶娘似笑非笑地说,进门碰上肉,强过看娘舅,娃子,你好福气呀。福子当时就傻了,站在屋里动不得了,鬼使神差一般。福子从婶娘那一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恼怒,却又一下子从心底里渗出了伴随着寒凉的怯意,他终于知道婶娘的厉害了。

  这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抓羊肉,让福子吃得心惊肉跳,刻骨铭心。

  婶娘待福子不好,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总归是有了落脚的地方,饭也能吃得饱,福子从此不再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只是太寂寞,没有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相伴,尤其是面对婶娘那样一副不冷不热的脸面,福子总感觉牧区的光阴实在不好熬。过些天,福子在背柴的间歇,提心吊胆地到我家里来坐上一阵,怕被婶娘看见了多心。除了我家,福子又没个别的走处,实在是孤单得很。那时,我已经跟了出嫁的姐在百里外的盐湖小镇上学,福子只能和我父母说说话,我父母就好言相劝,实心实意地安慰一番,然后让他早些回去。福子盼着我放假回家,我是他惟一的朋友。在盐湖小镇,我也会经常想起福子,想着想着,假期就到了。

  那时候的假期,无忧无虑,基本上没有作业。我便和福子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在背柴的间歇放心地玩耍。我每次往屋顶上那么一站,有感应似的,枯水沟西边就有了动静。过一会儿,福子那长条条的身影就出现了,一甩一甩地往滩里走去。我随后也跟了去,两人见面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对此,福子的婶娘还是认可的,并不怎么干涉福子的出行。当然不能白白地玩耍,是要付出代价的,回家时必须背上一捆柴。

  福子的柴捆很大,很沉重。

  柴捆边上先掏个坑,福子坐进坑里才能将柴捆背起来。福子背着柴捆的样子令人担心,他身子佝偻着缓慢地前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像根细长的木棍子被压进地里去,再也拔不出来。他家屋前的柴垛大得像一座小山,够得上巍峨,柴多得怕是一辈子都烧不完。面对这样的柴垛,尤其是想到这是被福子用自己瘦弱的身子,长年累月从野地里背出来的,我有一些汗颜。我只不过是找一个玩耍的“理由”而已,父母也不在意,不指望我也像福子那样,把家里的柴垛背得像小山一样大。我学习好,差不多每学期都能捧回一张奖状,贴在墙上让父母当画儿看。我也就毫不害羞地偷起了懒,每次背回的柴不够烧两顿饭。母亲有时也会拿福子和我进行比较,看看人家福子,一个顶三个,说我背回的柴只够搭个鸡窝什么的。母亲笑眉笑眼地说过后,从锅里拿出四颗煮熟的鸡蛋,两颗给我,两颗留给在屋外劳作的父亲。母亲养了十几只鸡,自己却不忍心吃一颗鸡蛋。是母亲不喜欢吃吗?当然不是的,只是我那时少不更事,对此没有心存反思罢了,感恩更是谈不上。

  和福子相比,我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福子其实也上过学的,在老家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据福子自己说,不让他上学的那天,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头把家里的门板抠出了一个深坑;如果不是母亲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他就把门板抠出个大窟窿,然后像一只狗那样爬出去,再也不回去了。父亲得病去世后,母亲苦撑了些日子,家里穷得就剩下两张嘴了,实在撑不住,母亲只得咬紧牙关往前走一步,改嫁了,对方虽然是离过婚的,家境却不错,条件是母亲的身后不能拖个没用的油瓶子。说来说去,还是你娘不要你了。我说。福子摇一摇头说,我娘难得很,娘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不让我上学,也不会祈求让远天远地的婶娘收留我。

  有一次到滩里玩耍,福子突然心血来潮,拿出他的课本给我看。

  三年前的课本竟然被福子保存得很完整,也很干净,边边角角没有一点折磨的痕迹,和新书相差无几,只在扉页上很工整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打开其中的一本书后,一束金黄色的沙枣花露了出来,像一串小巧玲珑的铃铛。沙枣花早已经干了,但还留有那种特别的香气。福子说,这是他从老家的学校里摘下来的。校园里长满了沙枣树,每逢5月,校园里花香扑鼻,很多小鸟落到树上,就像在教室里读书的学生那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课本太新,这让我觉得奇怪,让我产生了疑问:你可能没念上几页吧,只会写上自己的名字。福子就十分地不高兴,受到侮辱似的站立而起,头仰得老高,将脖子伸得更加地细长,然后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放声背诵课本中的文章。20多年过去,我忘了福子当年背诵的是哪一篇课文。不过,那一幕却永久地存留在我心里,拂之不去:天高云淡,没有南飞的大雁,天地之间一派静寂,一个在困苦中挣扎的少年,面对着广阔的原野和浩渺的苍穹,诵声朗朗。

  那天,福子哭了,诵声在哽咽声中缓缓中止。

  时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幕,便觉疼痛难耐。我当然知道那时的福子和天底下所有的少年一样,有着纯真的梦幻以及对未来的理想。福子瘦长的身体里同样也有上苍赋予的真实的灵性。问题是,我们都在长大。正如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将记下“像蜘蛛网一样轻的附着在人身上的生活”。

  令福子和我都没有想到的是,福子在旷野里朗诵课文的举动,被他的婶娘发现了,终于惹恼了这个很有心计的长辈。后来,福子的课本被婶娘当着他的面一张一张撕开,抹上浆糊后花花绿绿地贴了袼褙。袼褙又被婶娘裁成全家人的鞋底,纳上密密麻麻的针线踩在脚下走来走去。福子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十分珍惜的课本,怎样在婶娘的手里变成一双双鞋底的,这个过程在福子的眼里绝对是惊心动魄的,甚至如雷轰顶。在这个过程中,福子始终没有吭一声,却因此大病了一场。等我再次见到福子的时候,人就变得木讷了,像是患上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痴呆症。福子和我在一起,可以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眼睛死盯着某一处地方。福子的眼里其实是空着的,没有任何闪烁的光芒,难得地笑一下,也是很神经质的那种神情,瞬间即逝。我只得无声地离开,从福子身边走过时,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怅惘。

  从此,福子就不再和我玩耍了。

  福子只是低头干活,而且更加地勤谨和刻苦。福子的婶娘很满意福子一声不吭、闷头劳作的表现,曾在母亲面前不无自豪地说,那娃可学乖了。母亲有些担心地说,那娃咋就不说话了呢?福子的婶娘又很不高兴地说,天地良心,我这个当婶娘的可没动过他一指头。母亲赶紧躲开去。

  福子就这样行走在漠野之间,早出晚归,前面赶一群羊,身后背一捆柴,逐渐长高了的个头看上去像一根秋后的高粱秆子。

  我高中毕业先是回乡当了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后来考上大学,身边又有了诸多朋友。躺在拥挤不堪的宿舍里,夜深人静时,也会偶尔想起远在家乡的福子,想一想而已。大四那年暑假,同学们都开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分配奔忙,我只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回家。我想和父母多处一段日子,尽管去向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参加工作后,与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很少。我回家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福子死了。

  福子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大队部的民办小学要搬迁了。大队部新买的东风卡车就停在学校的一堵土墙下,驾驶室里空无一人,司机和一伙干活的人歇息下来,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不知为什么,那卡车突然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福子当时正站在那堵土墙下。卡车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蹲在不远处抽烟聊天的人这时也站起身,开始大声地呼喊,让福子赶快离开。福子却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像是什么都听不见,眼睁睁地瞧着让卡车将自己挤成肉饼,竟没吭一声。福子七窍流血,其状惨不忍睹,令在场的人数日后仍心悸不安。福子当时是能够逃离的,时间完全够用,只要往一侧迈出关键的一步,就可以了。

  福子就是不动。

  福子结婚还不到5个月。

  福子媳妇却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健康的男孩子。

  插图:孟浩强

  漠月:生于内蒙古阿拉善盟。著有小说集《锁阳》《放羊的女人》、散文集《随意的溪流》等。曾连续四届获宁夏文学艺术奖,以及《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宁夏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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