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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他(裘山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9日09:37 来源:深圳特区报 裘山山
插图:齐南插图:齐南

  确实,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凭外貌判断一个人的:此人很俗气,此人很滑头,此人没文化,此人很风骚……或者干脆认为,此人跟自己完全不搭界,永远不可能说到一块儿去。等等。

  但你真正深入了解后会发现,外在的一切是多么不靠谱。

  我不清楚他说“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表达不是那么准确,但我已经有了听他聊天的欲望。

  现在我也是这样,不管挣再多的钱,也不过奢侈的生活,还要尽自己所能把钱拿出来帮助有困难的人。

  ◎ 裘山山

  写小说写久了,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揣摩人。一桌人吃饭,会下意识地猜测都是些什么个性,一群人开会,也会揣摩台上台下的各等心事,一伙人聊天,也会从人家的对话里感觉到微妙关系,这纯属自己跟自己玩儿的单机游戏。一般来说,准确率八九不离十。有时我说出来,人家会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但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还是那种判断失误的经历。

  比如前不久从山西长治回成都,在飞机上遇见一位,就失误了。那是个子不高的男人,面色微黑,还有些沧桑。上身穿了一件白色汗衫,背后印着半月形的一排字,一看就是哪个活动发的纪念衫;下身是条牛仔裤,也很旧了。我座位靠过道,他在中间,从坐下后,就两手放在腿上,很拘谨的样子。我心里便暗暗猜测,肯定是很少坐飞机,也许是个民工?飞机起飞后,空姐来送报纸,他不要,送毯子,他也不要。就这么一直僵坐着。送餐了,他接了过来,就摆在小桌板上,也不动。我不仅悲悯地想,是不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啊(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农村大妈就是不会弄),我要不要帮他一下呢?

  还好,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动手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惊讶不已,并且暗自嘲笑自己:人家不但熟练地打开餐盒就餐,还找小姐要了耳机听音乐。因为我们紧挨着,我听见他耳机里传出的声音不是流行歌曲,而是钢琴曲。用餐完毕,人家用餐巾仔细地擦了手,要了一杯咖啡,熟练地放了糖和伴侣,慢慢地品味,喝完咖啡后,他终于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看,是电子书!

  哈哈,幸好我没好为人师,差点儿出洋相。

  还有一次意外,也让我印象深刻。一家电视台编导来找我,商谈一个访谈节目。编导来的时候带来一个摄像师,说要拍几个镜头。那摄像师长得非常壮硕,看上去孔武有力,一手拿着摄像机,一手拖着脚架。我暗想,这个人太适合当摄影师了,每天扛机器还是很需要力气的。我跟编导建议去我们小区旁边的茶楼里谈,不料那摄像师看了一眼茶楼说,能不能换个地方?我这个机器太重了,上二楼太累了,我又不好意思叫你们帮我拿。

  我有些意外,才一层楼梯而已。但我们还是尊重他,就去了对面一家茶室,不用爬楼梯。谈完了出来,编导再说去我们小区拍些外景。那位摄像师又说,可以打的去吗?这回我真的吃惊了,才几步路啊,你就是想打,也没出租车愿意啊。编导小姑娘哄他似的说,就几步路,马上就到了,这在对面。摄像师这才“哦”了一声,瘪塌塌地跟我们去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关键是,他说话的声音还特别的轻柔,带着那么一点点撒娇的语气:可不可以打的去啊?实在是反差太大了,让我有点儿犯晕。

  其实“人不可貌相”是句很老的话了,出自《西游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也有一句截然相反的老话:人靠衣裳马靠鞍。据说老外更过分,直接就是“外表决定一切”。确实,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凭外貌判断一个人的:此人很俗气,此人很滑头,此人没文化,此人很风骚……或者干脆认为,此人跟自己完全不搭界,永远不可能说到一块儿去。等等。

  但你真正深入了解后会发现,外在的一切是多么不靠谱。

  讲个长点儿的故事吧。

  最近我去参加一个活动,认识了一位老板,这位老板是来当地考察投资的。我漫不经心地接过他递给我的名片,是那种带花纹的发亮的名片,很俗。上面列了好几家公司,密密麻麻的。我也没细看,总之是有个钱人。他客气地跟我说请我去他那儿玩儿,可以住他开的宾馆。我敷衍两句就放包里了。老板说一口闽南话,闽南话在很多时候就像是老板的专用方言,因为影视剧里的老板大多说闽南话。于是凭一张名片和一口闽南话,我感觉,我跟这人是完全不可能说到一块儿去,不就是一个会挣钱的老板吗?

  那天早上我们要去山里,天气很冷,我穿了薄毛衣还带了件风衣,而他只穿了短袖T恤。在主人的一再劝说下,他在路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一件运动外套。上车后他解释说,虽然他是福建人,但不怕冷,因为他在东北当过兵。我暗暗吃了一惊,问他哪年兵,他说80年。虽然比我晚几年,也是老兵了。跟着他又说,虽然当兵只有两三年,但至今依然保持着早上六点起床的习惯,从不睡懒觉。我笑了,感到了一些亲切。

  也许是我的笑容和语气,他便兴致勃勃地跟我聊了起来。

  他说他来这个山区考察,除了生意外,也是想做些善事。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肯定是意外和不解。他略略有些动感情地说,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受了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乞丐,一个是老板。

  我不清楚他说“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个什么样子,他的表达不是那么准确,但我已经有了听他聊天的欲望。

  他说,刚离开部队的头几年,还处于创业阶段时,他去云南出差,途中停在一家小饭店吃饭。等菜的时候,看到饭店老板在撵一个要饭的乞丐,很凶。也许是怕要饭的会影响饭店生意。那乞丐穿得破破烂烂,面黄肌瘦,被撵后战战兢兢的。他看不过去了,就拿了五元钱出来给老板,说你给他一碗肉吃吧。

  那个时候五元钱可以买很多肉的。老板就盛了一大碗肉端到门外给那要饭的,没想到门外不止他一个,还有五六个,他们狼吞虎咽地分享了那大碗肉,然后进门来给他作揖,他们站在他的面前,不停地作揖,嘴里喃喃道谢。他说,那个时候我心酸得没法说,忍着眼泪摆手让他们走。就是一碗肉啊,他们差不多要把我当菩萨了。这个时候我的菜也端上来了,摆在桌子上,可是我一口都吃不下,我就这么饿着肚子走了。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第一我想我要努力挣钱,不能过苦日子,第二我想我挣了钱以后,一定要帮助穷人。

  老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泪也要落下来了,心里酸酸的。我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我们都知道还有很多很穷苦的人与我们同处一个年代一个社会,但这个“知道”是抽象的,当他们非常具象地出现在面前时,那种震撼是完全不同的。

  老板接着说,第二个改变我的是一个台湾老板。这些年我生意慢慢做大了,条件好了,差不多要忘了那个乞丐了。因为做生意,我跟一个台湾老板有交往。这个台湾老板在福建老家做了很多善事,捐建学校,捐修公路,资助穷苦学生,大笔大笔的钱拿出来。可是,他跟他的老伴儿,却非常节约,每次过来谈生意,都是自己带着馒头和咸菜,连矿泉水都舍不得买,自己带水壶。穿得也很朴素,从来不穿名牌,而且总是住最便宜的旅社。几次交往下来,我太受感动了,对我影响非常大。现在我也是这样,不管挣再多的钱,也不过奢侈的生活,还要尽自己所能把钱拿出来帮助有困难的人。

  虽然他的表达没那么明晰,但我完全听懂了,并且被深深地打动了。我再看他,便有了全新的发现,他果然与其他老板不同,手腕上没有手表,也没有手镯,什么黄花梨紫檀的,什么宝石的,统统没有;手指上也没戒指,方的圆的都没有,脖子上也没有金项链或者钻石翡翠之类的东西。最为明显的是,他的手机,是一部很旧很旧的诺基亚,表面已经磨损了,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

  我明白了他说的“今天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单看他外表,你很难想到他是一个有数家公司的老板,他甚至有自己的宾馆和博物馆。他已经资助了二十几位大学生,还参与了当地的很多公益事业。他说他还要做一些“不挣钱”的事。他来这个山区,就带着这样的目的。

  后来的几天,他依然操着闽南话背着手像个老板那样参加各种活动,依然给大家分发他那个花里胡哨的名片,我也依然没有与他作更多的交谈。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表达着我的敬重和惭愧。

  作者简介

  裘山山,祖籍浙江。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小说集《白罂粟》、散文集《从往事门前走过》、长篇纪实散文《遥远的天堂》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四川省文学奖等。现为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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