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电表(高洪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6日12:00 来源:国家电网报 高洪波

  高洪波 笔名向川。儿童文学作家,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协副主席。1971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出版过《大象法官》《鹅鹅鹅》《吃石头的鳄鱼》等14部儿童诗集;《波斯猫》《醉界》《高洪波军旅散文选》等30余部散文随笔集;《鸟石的秘密》《渔灯》《遇见不不兔》等11部幼儿童话等。曾获过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奖等奖项。

  如今,电力飞速发展,连小区的电表也早换成智能电表了。每日出门,看到装置美观的智能电表,让我想起一件久远的事情。

  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当时我家一只用了22年的电表,突然被人拆走了。

  来拆表的人是一位中年妇女,敲开门,坐定,神情索然,嗫嚅半晌,向我母亲说道:“我姓贺,曾住过这房子。电表是爸爸当年买的,我想要回去,不知……”下面的话没说,就咽了下去。

  大概她怕母亲感到突然,也怕没有备用电表。毕竟二十多年从没打过交道,谁知对方的脾气好坏呢?

  母亲同情地打量着这女子,爽快地说:“电表确实是一搬来就有的,不过我一直以为是房管所安装的,没想到占了你家二十多年的便宜。能容我两天去买一只新表吗?”

  中年妇女点点头,起身准备告辞。母亲又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你们姐俩到哪里去了?”说完才感到有些冒昧。那女子眼里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轻声说道:“还不是上山下乡,在外地十来年,回来待业,现在当教师呢。”

  她好像害怕这个话题的展开,逃跑似的告辞了。

  我家的房子是一座凶宅。

  1966年年底举家搬迁进京,不知怎么就被安排进了这套三层的楼房。刚住进时,我们兄妹四人欢喜异常,在单元楼里胡乱蹦跳。有人轻轻地敲打着门,开门一看,是位十分漂亮的女郎,她用纯正的北京话请求我们别乱跳,因为影响她休息。后来我才知道,这女郎是一位饰演李铁梅的京剧演员,张君秋先生的儿媳。

  没多久,我知道了周围有许多著名人物。左边单元门口常有一个古稀老人晒太阳,小伙伴们悄悄告诉我说:“这是萧长华。”老先生很瘦弱,身体埋在藤椅里,大口喘着气,侍奉在身边的,是两个很帅的小伙子,他们是萧老的孙子,戏校的学生。

  右边的楼里,张君秋先生住在二楼,他时常夹把雨伞,匆匆从楼下走过。那时的张先生还不到六十岁,艺术生命却被强行中止了,每天接受批斗,大概还住着牛棚。他的小儿子同小女儿与我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各有一个奇特的绰号:一个叫“香秃子”,一个名“猴皮筋”,在楼群里小有名气。

  我家搬来不久,父亲即被打倒,楼下忽然贴满“打倒三反分子”的大标语,还有批斗大会的海报,给我刺激颇深。遇见一位患有脑病后遗症,名叫“二五”的邻居(他是清洁工,永远擎一把大扫帚),偷偷跟我说:“你家住的房子死过人,不好,不好。” 

  “二五”咬字不清,可那神态却极认真,把我吓得不轻。

  偷闲向一位老爷爷追问,老人家才露了底。原来这住宅的房东夫妇是一对医生,“文革”初期横扫牛鬼蛇神,医生夫妇被揭发有历史问题,两个上中学的女儿与父母划清界限,领着一帮红卫兵抄了自己的家,然后呼啸而去,再不肯归门。于是,医生夫妇自杀了。

  “贺医生是个好人哪!”老爷爷幽幽地说:“吃了那么多的安眠药,再没醒过来。” 

  “然后呢?”我问。

  “然后你家就搬了进来。”他答。其实我想问的是那两个立场坚定的女儿。老爷爷许是不知道,许是懒得说,不再应声。

  母亲很快买回一只新电表,让弟弟换下旧表,准备给它的主人。

  果然,在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有人敲门,仍然是怯怯的,她步入了自己的旧居。

  母亲请她喝茶,她不肯;只是站着,接过电表,眼里竟盈着一汪亮晶晶的东西。半晌,她提一个请求:“阿姨,能让我看看那间小屋吗?”

  母亲默默地推开另一间房门,她匆匆而又贪婪地注视着屋内的摆设,眼里又浮起一团茫然。

  房虽存,物已换,毕竟过了22个春秋。

  她走了,抱着父母亲的遗物——一只旧电表走了,电表上的数字,经过22年的累积,不知添了多少。她爸爸购买这电表时,决计想不到它会成为女儿一件终生的念物。或许她并不需要这电表,只不过想借机到旧宅来寄托一下自己的哀思? 

  一切都是个谜。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缘分见到贺医生留下的两个女儿。母亲向我讲述起她拆走电表的故事时,口气是沉重的。假若能再一次碰到那女子,我会问一下她真实的动机,我们毕竟是同龄人。

  时间到了21世纪,拆电表的事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是那件事,我一直记着。

  □点评

  高洪波一向善于捕捉那些闪光的、温暖的、人性的瞬间,有所感悟之后,随即诉诸笔墨,灵性生动,真情感人。

  这篇散文《电表》,短短的文字,却映射出一个时代的变迁和无尽的思念。一只普通的电表,对于“我”家的意义,仅限于每天记录电量的数字,而对于“她”来说,却是与生命同在的纪念,因为这是她可以找到的父母留下的唯一物品。

  高洪波的文字细腻,字里行间带给读者深深地思考。一只小小的电表,每家每户都用的电表,其背后还不知有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

  ——萧立军 《中国作家》杂志社副主编、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