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向日葵（王本道）

　　立秋过后，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就开始零落稀疏起来。窗前，几株盛开着的向日葵，正挺拔而婀娜地闪烁着灼人的金黄，满眼的赏心悦目。自从搬进这个院落，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隅土地，我每年都要在窗前栽下几株向日葵，如此已有十几个春秋。骄阳下巍巍然如华盖蔽日，酷暑中郁葱葱生机勃发，镶入我窗口的这幅巨大的画作，让我每天享受着它带来的恬静与清凉，纵有多少困顿与烦恼都如过眼云烟，转瞬尽消。

　　对向日葵这种亦可称为作物的花，是自幼就熟知的，但直到1968年下乡“插队”，我才真正与它结缘。

　　插队的农村地处辽南山区，村里的民居几乎千篇一律是青石堆砌而成的平顶房，和青石垒成的前院后园。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无论栽种得如何花哨，都少不了几株向日葵。我们住在生产队长刘大爷家里，每年入夏以后，屋子的窗前总会有几株向日葵渐渐长高，宽大的叶子衬着金黄色的花盘，笑吟吟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刘大爷常常挂在嘴边：“别小看了那几朵葵花，那是过日子人的标志，是做农人的本分。”是啊，一株株向日葵，那傲然挺立的枝叶，灼灼闪烁的光彩，流溢着一户户农家朴素的芬芳！

　　插队的三年，是一段孤独寂寞的时光，但窗前的向日葵让我体验到了诗意的生存。在春天，向日葵似乎比所有的花都显得沉稳，当桃花、杏花、梨花、牡丹、芍药相继绽开笑脸，漫山遍野“花影妖娆各占春”之时，向日葵却默默地伸展着修长的枝干，滋润着硕大的叶片，悄悄然决不喧哗，直至入夏，才渐渐孕育起圆圆的蓓蕾。从蓓蕾到绽出花瓣，又要相当时日，直到盛夏，一朵朵灿烂耀眼的金色葵花才圆满地绽开。向日葵的花期极长，从盛夏开到中秋，疏密有致的一圈金色花瓣、宽大肥厚的心形叶片，日复一日地朝着光芒四射的太阳。黄绿色的花盘中，细嫩如绒毛的花蕊，似一个个舒软细腻的小生命，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哺育，让人爱得心悸。北方的盛夏，常常是一片乌云从天边掠过，接着便是暴雨倾盆，众多娇嫩的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但那一株株向日葵，却优雅地伸出手掌承接雨之甘露，忘我地陶醉着。风雨过后，它轻轻抖落身上的水珠，一片片晶亮光滑的花瓣和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安详而静美。

　　几十年前，那些生长在窗口的向日葵曾让我一扫躁动的心，尤其是雨中的向日葵，更让我心境舒朗。那是一幅安详静美的图画，却静中有声，一种勃勃朝气在孤寂中潜滋暗长。其实，宁静何尝不是一种力量呢？宁静是等待，是走向成熟，是蓄势待发。这样的宁静，并非来自岁月的老练和世故，而是来自命运磨难后的超然与豁达。

　　随着年事渐长，阅历丰富，我在祖国土地上的其他地方也见过同样的向日葵，流动的光影和灿烂的色彩总让我思怀不已，神驰心醉。让我的心灵产生强烈震撼的则是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葵花田，那似火的光影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倏忽间，我想到身穿草绿色军装的士兵方阵，神采奕奕，玉树临风，时刻准备听从祖国的召唤。当年梵高画向日葵不知是蕴藏了怎样的生命玄机，而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也让我解读了向日葵的生命奥义，从而愈加景仰它执著于太阳的精神，崇拜它安详而又雄姿英发的无限生机！

　　如今，宁静早已被很多人放逐，当年那些安于现状、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已经离农民远去，他们在四处寻找富裕而热闹的日子，农家院落里的向日葵也早已难觅踪影。生活在城市楼群之中的我们，为眼前的日新月异欢欣，也为随之而来的某些问题担忧。每当想追寻一个宁静的去处，我就愈加怀念当年风华正茂之时窗前那金色的葵花。如今，我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的内心也长满宁静的向日葵，让心灵翠碧如原野，以此来填补诸多物质的空白和生活中的遗憾，从而在庸俗平淡的日子里，诗意地生存，淡泊地读书、写作。

　　(作者为辽宁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