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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风雅人物(聂鑫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6日09:51 来源:光明日报 聂鑫森
插图:郭红松插图:郭红松

  山左史家

  湘楚大学历史系已退休多年的平兑之先生,亲自给本系的二十多位中、青年教师打电话,称他将于周六的中午,在离学校不远的“红叶酒楼”设午宴,请赏光莅临。他还说所邀者,都是数日前,到他家购书的人!

  我也在应邀之列,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我们只是学生的辈分,居然受到了先生的宴请。是他七十七岁“喜寿”的诞辰?还是他家有了什么别的大喜事?一打听,都不是。原因很简单,就是我们买过他的藏书!那些书都是我们所要的佳书珍本,而且不能叫做买,每本一律一元,是拐弯抹角的赠送。赠了书,还要设宴款待我们,不能不让人感激涕零。

  先生姓平名兑之,字寒星,一辈子以治史为乐,受人称颂的大著有《中国青铜时代考》、《商文明探微》、《炎、黄世系初探》等十几种。因他系山东聊城人,故老友称他为“山左史家”。

  在退休前,每给新生上第一堂课,平先生必作自我介绍,然后必作这样的补充:“我人名中的‘兑’,应读‘锐’。《汉书·天文志》云:‘兑作锐,谓星形尖锐也。’故我的字为‘寒星’。”他的性情和治史态度,正如他姓名:待人平和谦逊,立论却鲜明而有锋芒。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应邀著文谈自己治史的心得,直言研究中国史,必须掌握四把钥匙,即年代学、历史地理学、历代职官制度学、目录学。系领导批评他“怎么不谈马列主义这把金钥匙”,他直起微驼的背,哈哈一笑:“我是谈治史,不是谈政治,你则尽可以去谈!”

  做学问的人,离不开书,平先生概莫例外。访书、购书、藏书、读书、写书,成了他生活的重要内容。老两口工资不低,还有不菲的稿费,除应付日常开支外,全用于买书。他曾作诗自况:“出卖文章为买书。”

  爱书的人,往往藏之自用,决不外借。正如宋僧惠崇说:“薄酒懒邀客,好书愁借人。”但平先生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的藏书对友人和学生是开放的。只是他取书借给你时,必用一张牛皮纸包好,还叮嘱借者,还书时要连同牛皮纸一起还。但他从不登记,他相信借者的德行,不可能借而不还。

  我就多次去平府借书、还书。

  平府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里有花有草有树,十来间青瓦白墙的平房,除卧室、厨房、卫生间之外,全用于放置书籍。客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着平先生手书的汉简横幅,录的是唐人韩愈的《师友箴》:“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

  记得几年前,我写《考清顺治帝之生平及死》这篇论文,关于顺治的丧事,是土葬还是火化,颇多迟疑,便于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去平府求教。我们坐在客厅中央的方桌边,周围全是书架,书香氤氲扑鼻。平先生让我先坐下喝茶,便去了另一间房子,不一会就搬来一大叠书,有线装的老版本,也有平装的新版书,如《东华录》、《清实录》等等。

  平先生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款款地说:“《东华录》中,可看到顺治死后数日,称‘梓宫’,又过数日则称‘宝宫’。前者即棺木,后者的‘宝宫’即‘宝瓶’,也就是骨灰坛。这就证明,顺治是有过出家经历的,先用‘梓宫’装殓尸体,是礼仪需要,表明他曾有过皇帝的身份,再火化入‘宝瓶’,是遵守佛门的规矩。”

  我问:“先生,为什么《东华录》以后的多种《清实录》版本中,却只有‘梓宫’而不见‘宝宫’了?”

  “问得好呵。我寻出这一叠书借给你,你可去细细比较。《东华录》是作者蒋良骐于乾隆时,摘抄自当时的还没太删削的《清实录》底本,故可信。后来的此类关于实录的书,是官方发布的,就将‘宝宫’删去了,是为顺治溢美。”

  我连连说:“谢先生赐教。”

  平先生打电话让我们去他家,是上个星期六。秋高气爽,院里的一树红枫,叶艳如火。在一畦金色的菊花前,摆了几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一叠叠的书。平先生坐在一把圈椅上,我们都围坐在他的四周。

  平先生吸着烟,笑眯眯地说:“这些年来,你们到我家来借书、还书,因此我就知道你们需要些什么书。你们是历史系的有为者,已成气候了。我呢,想留点什么,让你们有个念想,想来想去只有书最合君意。”

  平先生此生爱书如命,如今却要散发出去,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可!不可!”

  他摆了摆手,说:“治史的专向性,决定了你们需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们找好了,分别罗列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搁着诸君的名字。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绝对是好书。”

  大家蓦地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婉辞。

  他说:“请坐下,稍安勿躁。我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卖给你们,一元钱一本。老师需要钱,你们不同意吗?”

  我们能不同意吗?

  有人说:“您可不可以把书价定高些?”

  他沉下一张脸,说:“我是一口价,不改!各人把书拿走,钱就放在桌子上吧。”

  在我的一堆书中,有清乾隆时刻本《东华录》,还有各个时期的《清实录》,以目前市价而估,值数万元。

  告辞时,我们排列在平先生面前,鞠躬致谢,然后满载而归。

  在平先生宴请的这一天上午,我们又互相打电话提醒:千万不能失约,订于十一点整到达。我们应该去迎候先生,而不可让先生等候我们。

  当我们走进“红叶酒楼”的一个中型雅间时,平先生早已端坐在那儿了,这不能不令我们羞赧。

  十人一桌,一共三桌。菜肴一道一道摆上来,杯子里斟满了红酒、白酒和果汁。十二时整,平先生端杯站起来,说:“谢谢诸君光临。名义上是我做东,其实大家都出了钱,这叫AA制,钱是大家买书的钱。我原意是赠书,恐大家不收,故说是卖书。但收了钱我心不安,便找了这个相聚同乐的机会,把钱花了。”

  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我与大家聚会,今后也许……就难了。借此机会,祝诸君奋发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绩,也谢谢诸君多年来对我的关心。来,干杯!”

  一个月后,平先生将家中的三万余册藏书,捐赠给本校的图书馆。

  三个月后,平先生阖然长逝。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数月前,平先生已查出身患晚期肺癌,却秘不示人,安详地将诸事安排妥帖。

  哀乐低回,咸泪迸飞。

  灵堂里,高悬着我们共拟的挽联:

  教书、借书、赠书,泽惠后学;

  研史、释史、撰史,功在千秋。

  曲水萍汀

  年近花甲的湘楚大学中文系教授吴瑕,决定在这个仲春的星期日上午,去探看他的导师曲水。

  他们各自的住地都在校园的后门外,相距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分钟路程。不过吴瑕住的是耸峙数幢高楼的“教工三区”,是一个大院子;而曲水是本校屈指可数的名教授,住的是一个独立的小庭院,一色的平房簇拥在花树之间。路近,情谊更近,吴瑕当过曲水的硕士生、博士生,然后又留校在曲水的教研室工作,深得导师的关爱。他们的模样也相似,都是瘦高个,窄长脸,俨然父子。

  吴瑕读博士快毕业时,曲水问:“你有名无字,我不能老是叫你‘小吴’呵,直呼其名又犯了名讳。《岳阳楼记》中有‘静影成璧’一语,‘吴’与‘无’谐音,无瑕之玉,堪称佳璧,你字‘静璧’如何?”吴瑕大喜过望,忙说:“谢谢先生赐字。”

  以后呢,曲水唤他时,必称“静璧小友”。

  曲水当然有字,叫萍汀。姓名与字,呈现的是一幅很冷漠的图画:弯弯曲曲的水上,有一痕青萍点染的汀洲。几十年来,吴瑕总会从“萍汀”上,感受到先生旷古的寂寞和孤清: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诗史的研究,直到六十五岁退休前,方完成四卷本一百二十万字的《中国诗史》;也长于吟事,但诗词除给三两知己观赏外,从不拿出去发表。他的家除几个同辈人可以应邀前去聚首外,其余的都婉辞叩访。这些年来,他的同辈人都八旬出头了,或行动不便,或耳背口拙,连这种交往都没有了。他的夫人在十多年前因癌症过世,与先生长相厮守的,是从老家乡下请来的远房堂弟刘五,现已六十有余,是个地道的农民。

  吴瑕因是曲水认可的传人,也治中国诗史。因此,吴瑕常以种种借口,如论文发表和专著出版后,便去曲府呈请乞正,恭恭敬敬站在先生面前,不肯落座。稍问先生饮食起居可好,便匆匆告辞。先生说:“静璧小友,谢谢,我就不远送了。我新发表的论文,在这本杂志上,你拿去看看。”

  吴瑕有些遗憾,他很想能坐下来向先生请教一些问题,先生不挽留,也就表明弟子还没有相当的学力可以与先生促膝切磋。在孤傲的先生眼里,旷世少知音啊。

  回家后,吴瑕首先是拜读先生的论文。先生常用的文体是“对话录”,虚拟的“甲”和“乙”两个人,在一问一答中互相阐释某个感兴趣的问题,其实只是先生一个人在喃喃自语,这种寂寞吴瑕能体会出来。文中的精彩处,他几乎能过目不忘,如《王维其人其诗对话录》:

  “唐代王维,字摩诘。‘维’是梵文‘降伏’之意,‘摩诘’乃‘恶魔’,连着看即‘王降恶魔’。‘恶魔’中最恶者为‘心魔’。王维父通晓佛学,警示其子要时刻降伏‘心魔’,以成正果。”

  “唐诗如古文,易学而难工。宋诗如八股,难学而易工。”

  “王维走的是另一条路。人境、禅境、诗境、画境,连同音乐中的妙境,五境混为一境。”

  ……

  这应是先生在读过他的《王维诗论》一书后所写下的文章,凡他没说透的地方,先生都一一解说。当时,吴瑕的眼圈都红了。

  吴瑕骑着自行车,来到曲水的小院前。屈指一算,又有两月未来了。上次来时,天正下雪,因他夫人特地用羊绒线为曲水织了一条长围巾,他便有了一个将围巾送来的借口。打电话时,是刘五接的,说先生正在书房里下围棋,一个人同下白子黑子,入迷了哩。吴瑕的心一动:先生还会下围棋?可从没听他说过也没见他下过。吴瑕叮嘱刘五,先不要告诉先生他要来访的消息,他想从棋盘上看看先生的功力。吴瑕很小就开始下围棋了,以后又读过不少古今围棋谱,中学时代得过全市的冠军,读大学时是校围棋代表队的中坚,到读硕士时才罢了手,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下棋了。到了曲府,吴瑕在刘五的引领下,径直进了书房,静立在棋桌边。棋局已快至终盘,先生正陷入沉思之中,对周围的一切了无知觉。吴瑕细看双方形势,不由心生赞叹,先生不是为了练习打谱,而是两个不同风格的高手在对弈,下得难分难解。古人下棋有“手谈”、“坐隐”之分,先生是地道的“坐隐”。他放下围巾,向刘五做了个手势,悄悄退出来,然后径直回了家。寻出久搁的棋盘、棋子,开始温习还没有完全忘却的棋谱。他相信可以找到一个机会,先在棋盘上与先生成为同道,进而在学问上向先生请教和互相切磋。

  暖风袅袅,春云低垂。吴瑕把自行车在曲府门前支好,一按门铃,刘五打开了院门。院子里的广玉兰树上满缀雪白而硕大的花朵,贴干海棠红若明霞。

  “老刘,我来访,你没告诉先生吧?”

  “没。他正在书房下棋。”

  “你去忙你的,我去陪他。”

  “好。”

  吴瑕脚步轻轻地进了书房,然后屏息站在棋盘边。这一盘棋,白子是先手,棋风凌厉,咄咄逼人;黑子是后手,步步为营,小心防范。棋已下到高潮处,白子欲将那两个黑子追剿至尾声,形势危急。吴瑕迅速地为白子、黑子点目,一分钟不到,就了然于心。完全可以让白子吃去那两目黑子,他只要在左角上补一子,黑子总目数比白子还多出一目,便是胜者。

  吴瑕悄然坐下,从棋罐里拈起一颗黑子,重重地落下去。

  曲水惊呼一声:“白子输了!”

  他抬起头来,猛地发现了吴瑕,问:“这一子是你下的?”

  “是。先生,请原谅我的技痒。”

  “呵,你的棋下得不错呵,尤其是点目,这是训练有素的童子功。静璧小友,我邀你手谈一局如何?”

  “好。”

  曲水转过脸,朝客厅喊道:“五弟,中午备两道好菜,热一壶黄酒!”

  刘五高声答话:“好咧——”

  聂鑫森 1948年生于湖南湘潭市。曾先后就读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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