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香我：文章就要调皮

　　孙香我

　　沈从文的儿子沈龙朱回忆：“过去，爸爸有些文章是不太愿意给妈妈看的。好像好多作家都是，不太愿意让自己的老伴看，怕管得太严了。看了，她要唠叨唠叨，不听又不行，听了又违背自己原来的想法。照老伴意见一改，文章不太调皮了，也不太自由了。”沈龙朱还又讲了一件有趣的事：“我弟弟沈雏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的后妈》。这个作文真是没有道理，因为我们的妈妈、爸爸在那里，都是亲的，不是后妈。但是弟弟就编了这样一篇作文，完全是瞎编的。弟弟写这么一篇东西，爸爸妈妈都高兴极了。父亲夸奖弟弟说，这个想象太好玩了。因为弟弟老听故事里讲后妈怎么怎么坏，他就把想象出来的东西写成了作文，他的编造能力获得了父母的认可。在亲妈面前，编后妈的故事，多好玩啊！很难想象，类似情况发生在别人家里说不定孩子还会挨揍呢！但我父亲的态度完全相反。”沈从文把这篇作文到处拿给别人看，夸奖儿子“写得太好玩了”，因为这恰好符合了沈从文一贯的主张：“你做人要老老实实，但写文章就是要调皮。”

　　原来“文章就是要调皮”的啊。经沈从文这么一点拨，我们再细细一回想，发现我们读过的许多好文章真的是蛮调皮的呢。《论语》是千古一部好文章吧，“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你看看，圣人也调皮呢。《五柳先生传》写得多好玩，开头便是一句“先生不知何许人也”，陶渊明也够调皮的吧。再看欧阳修，一篇《醉翁亭记》皆用一个“也”字结句，从开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到结尾一句“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四百来字一篇文章，一口气二十一个“也”字，从头“也”到尾，从头调皮到尾。至于主张文章要调皮的沈从文，就连那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亦可看到他不时的调皮，更别说他那些好看得不得了的小说散文了。

　　可不可以这样说呢：好文章各有各好，会调皮是其一好；臭文章各有各臭，不调皮是其一臭。常看到如今一些大家名家的时文大作，文章有模有样，道理千真万确，可我们就是读不下去，为什么呢，怕就是该调皮时他不肯调皮，不敢调皮，不会调皮，一篇大作从头到尾，脸孔摆着，架子端着，拿腔拿调，煞有介事，读者哪个吃你这一套啊，只好敬而远之了。俗话常说，调皮的孩子聪明，要我们读者说，调皮的文章也好看。不过也不要会错意，调皮不是轻薄，不是油滑，不是下作。所谓文章要调皮，就是要有真性情，真幽默，真趣味。所以呢，调皮文章真不是个个都做得出的，这就像那些官样文章、道学文章，也不是人人都会做的，也要一套本领，也要一副面孔。说到底，也就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文章罢了，勉强不来。

　　人一长大，就不敢调皮了，写篇把小文章，也不敢略写胸臆略抒性情，也一定要装模作样装腔作势，说是成熟，其实可怜。不说孔圣人不说陶渊明不说欧阳修，沈从文那样的老实做人调皮作文，也不容易看到了，如今我们看得多的怕是俨然作文下作做人吧？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