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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乃谦:写作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经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5日13:22 来源:文学报
作家曹乃谦 作家曹乃谦

  日前,山西作家曹乃谦作品系列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温家窑风景》《换梅》《佛的孤独》《最后的村庄》《温家窑风景三地书》《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这六种作品囊括了曹乃谦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是曹乃谦作品的集中呈现。

  对于曹乃谦而言,写作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经历,而不是虚构和想象。“我的小说全是我的经历,都是真实的事情。”收入集子里的《换梅》是曹乃谦正在写作中的长篇《母亲》的开头部分,写的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曹乃谦自称是“偷来的孩子”。换梅正是从农村老家偷走了他,跋山涉水逃到大同,靠要饭活命,后来才与丈夫团聚。曹乃谦的生母在他被偷一年之后,便病死在村中。如今,曹乃谦的作品已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

  换梅

  曹乃谦

  作者以其养母为原型写成的小说,是长篇小说《母亲》的开头部分,它交代了这一系列小说中的“我”和“母亲”的由来。作者直到初中二年级才知道自己是被抱来的孩子,还是他养母换梅没经过生父母的同意偷走的。换梅跋山涉水逃到大同,靠要饭活命,后来才与丈夫团聚。在作者被偷一年之后,她便病死在村中。小说谋篇布局十分到位,情节上紧张但不凌乱,引人入胜。

  作者简介

  曹乃谦,山西省应县下马峪村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局。出版有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散文集《我的人生笔记——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短篇小说集 《最后的村庄》、中篇小说集 《佛的孤独》等。其作品在海内外拥有广泛影响,作品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种文字出版。2012年,曹乃谦曾进入诺贝尔文学奖复评名单。

  1

  当炕的煤油灯头“突突突”跳了三下,换梅说:“跳喜呢,跳喜呢。”她这么一说,把怀里的娃娃给说醒了。娃娃没哭,睁开眼看她。她赶紧又把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慢慢摇晃,就摇晃就低声地哼着自己编想出来的调调:“噢,噢,睡觉觉。有人问顿出村了。噢,噢,睡觉觉。有人问顿上山了。”她在炕头坐着,灯光把她的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上,那影子也在跟着她一摇一晃地摇晃。摇着摇着,怀里的娃娃又睡着了。换梅把娃娃卧在炕上,在娃娃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后,就开始做准备。

  炕上的娃娃叫招人,是个男娃,七个月大了。

  招人不是换梅的,是隔壁院六嫂的。六嫂的男人和换梅的男人是重叔伯弟兄,爷爷的爹是一个人。

  换梅很小心地把锅里的小米汤倒在铜瓢里,倒的时候,尽量不要米。娃娃还小,她怕米颗儿把他给呛着。她抓了一把白砂糖加进米汤里,就用筷子搅。搅了一阵后,吮吮筷子头,又抓一把砂糖加进米汤里,再搅。搅搅,再吮。觉得行了,就放下筷子涮水壶。这是把日本军用水壶,是她跟男人要的。春天男人走的时候她说你把这把水壶留给我哇,我出地锄田的时候好装水。男人就把水壶留给了她。

  她把水壶涮了又涮,涮了又涮,直到闻着没有了铁锈气才放心。她怕有了铁锈气娃娃不喝。她用勺子把米汤灌进水壶里,擦净,拧好盖儿。掂了掂,水壶沉甸甸的。她笑了。心说狗日的小日本儿真日能,看这水壶做的。她把水壶放在炕上,从泥瓮里够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吊床。她家没有箱箱柜柜这样的东西,泥瓮就顶是箱箱柜柜,有啥也往这里头放。

  2

  她这个吊床实际是块白布。这块白布实际上原来是个洋面袋。她把它拆开后洗净了,又在四个角儿缝上八根布带,四根长的四根短的,做成了个吊床。她把吊床展开,把四个角的四根长带子抻了抻,觉得很结实,就又放心了,又去做别的。她从泥瓮里摸出个鸡蛋大小的麻纸包儿,也没往开打,只是用手攥了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里面包着洋烟膏,是最有用的东西。又能治病又能换钱。她又从锅台下的灶坑底掏出个油纸卷儿,里面卷着二十个银元。她找出块包花布把洋烟、银元、白糖,还有后晌就蒸好了准备着当干粮的白面馍馍裹在一起。掂了掂,也是沉甸甸的。她又笑了。心说有了这就饿不死。她又从泥瓮背后够出一根铁钎,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做姑娘的时候,她拿着这根铁钎,就敢在夜里看田,无论是狼还是坏人她都不怕。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半前晌,她爹要担着瓜到各村去卖,临走时吩咐她说:“你甭出来,看狼的。”她说:“我不怕,你走你的。”她爹说:

  “叫你甭出你就甭出。”她说:“噢,我不出。”她爹给瓜房的门口外头堵了两捆干树梢,担着瓜走了。不远处的树丛后早就躲着一只狼,是只绿灰色的母狼。见她爹走远了,就钻出来,围着瓜房转了几圈后,就跳上瓜房顶,四个爪爪齐使劲,用力地刨。它这是在吓唬里面的小孩,只要小孩一哭,它就要跳下来,扑撞堵在门口的树梢。它不住气地刨,直刨得房顶都露了亮儿,都能闻嗅到里面的味道了,可还听不见娃娃的哭声。它哪会知道,里面的娃娃她根本就不怕。她心里机明,只要你不从门口进,再刨房顶你也下不来。怕有土坷垃掉在头上,她靠后墙圪蹴在炕上,两手紧紧地攥住铁钎,缩住脖子看房顶。露亮儿的窟窿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大得都能看见狼的肚皮了。她骂了一声“我日你灰祖祖”的同时,身子往起一用力,手中的铁钎狠狠地冲上捅去。尖利的铁钎刺进了狼的肚皮,又从脊背穿了出去。狼痛得一声一声嗷嗷叫,一下一下地想跑,可就是跑不了。穿透进身子里的铁钎和房顶的椽棒绊住了,跑不了。它越跑越痛,越痛越跑,可咋跑也跑不了。她在房里紧紧地抱住铁钎不松手,热乎乎的血顺着铁钎流下来,又顺住两条胳膊流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是不松手。后来她觉出那血越流越少越流越慢了,她还是不松手。再后来她觉出房顶的狼已经不动弹了,可她还是抱住铁钎不松手。直到听见是爹爹在门外面往开搬树梢捆,她才哇地放开声嚎哭起来。

  3

  泥瓮后还有把大砍刀,是她男人的。他有了二把盒子后就把大砍刀留在了家里。可大砍刀太显眼,这次她不拿。只拿她的铁钎。她坐在炕沿上,像磨刀似的把铁钎在鞋底帮上磨蹭,直到磨得铁钎在油灯底下能看出闪亮儿才住手。她出了屋,站在当院抬头看看,三星快正了,也就是说快半夜了,该睡会儿了。她返进家,抱起娃娃,嘴里“唏唏唏”地打着口哨,让他在地下撒了一泡尿,然后吹灭灯,上炕搂着娃娃睡下了。

  她心里装着事,横竖睡不着。鸡叫头遍的时候,她干脆就又爬起身,点着灯,把锅里剩下的三碗稠米粥全都吃进肚。用尽量小的声音洗了锅碗后,她出院给草驴把那半捆黄苗莜麦扔在跟前。她已经给它扔过半捆了,她要叫它吃得饱饱的,吃得腿肚子硬硬的,这样出路。喂完草驴,她又返回屋一宗一宗地从头清点上路的东西。她一下子想起个该办的事。她把馍馍和白糖取出来,用笼布重新裹成一个卷儿,这样就可以用来给娃娃在路上当枕头了。做完这一切,她就单等着天麻亮的时候动身起程。

  娃娃的哭声把她惊醒,一看,天已经大亮。她急了,一边哄娃娃一边骂自己。

  日你灰祖宗,咋闹呀?

  走不走?

  走!

  一准是老天爷该叫这件事发生。街上有几个人,地里也有几个人,但都离得很远。他们只看见她赶着毛驴出了村,好像要到村外去放驴,可没看见驴肚下的吊床,更没看见上头有个娃娃。

  一准是老天爷该叫这件事做成。吊床上的娃娃本来是醒着,可他却一声也不哭,任凭吊床一悠一晃地把他悠晃出村。

  (《换梅》曹乃谦/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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