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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事不易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4日16:06 来源:文艺报 管舒宁
 

  管舒宁,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译有《爱情与夏天》,与人合译《虎牙》《她比烟花寂寞》等作品。

  对于一个半新不旧、非科班出身、译著勉强够上两位数的译者来说,要讲述自己的那点“译事”,一准露怯。理论是灰色的,多少也是唬人的,更何况自 己又是个三棍打不出个“主义”来的,未等正襟危坐,论黄数黑,只怕先哆嗦起来。入行十多年来,承蒙同行师友提携宽容,一路跌跌撞撞、东张西望,偷点儿、借 点儿、学点儿,好歹从一个翻译的门外汉,被拉扯成了一个有零星半点翻译心得的学徒。所以权当课堂上被点到名,嗫嚅几句大白话。

  看人挑担

  先从本职说起吧。身为外国文学编辑,深知翻译不是个轻松活。前辈有四字教导:尊重译者。签订合同,不短稿费,是最基本的行业操守;而案头工作更 要把握好度,手下留情。看译稿,很容易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他人之上,遇上别别扭扭、疙里疙瘩的,甚至自作聪明来点跳译、改写的,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 替他重译一番。冷静下来,还是那句话,对于翻译,人人心里有杆秤,准星各不相同。好在我所在的出版社的译者队伍里,自有一批令人敬仰有加的老翻译家。要是 你最先接触的就是正统、高雅、典范、严谨,便等于早早地校正了路子,潜移默化之中,对于文字的趣味自不会低到哪里去。用我们的家乡话说,就是“开口奶”要 吃对。难忘读荣如德译《道连·葛雷画像》开篇时的那种惊艳;还有那两本厚厚的海明威短篇小说,读得不叫人长吁短叹,爱上这个大胡子才怪;对于陈良廷、蔡慧 这些大家的风范与功力,自然只有感激的份儿;而《傲慢与偏见》,似乎只能读王科一的;格雷厄姆·格林嘛,长得准跟傅惟慈一个样。

  上述皆是经典名译,供揣摩、偷师之用。工作中接触更多的是现当代作品的新译,非常享受与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译者的平等交流,及随之而来的编译相 长。记得编辑奈保尔处女作The Mystic Masseur的中译稿,面对堂堂诺奖得主,不敢怠慢,初审看了数遍稿子。这位译者很有经验,文字感觉也很好,还自己请人校译了一遍。但译稿中有个很重要 的表述始终令我如鲠在喉——问题就在这个“masseur”身上。小说讲的是特立尼达乡间一个读书人,如何靠推拿按摩装神弄鬼最后出人头地的故事。为了还 原原著中的那丝乡土气息,译者也动了心思,通篇都是“郎中”这样的字眼,书名也译作《神秘的郎中》。但首先,“郎中”是对医生的中式叫法,男主人公不是 “doctor”(医生),而是个图有虚名的“masseur”,只能糊弄那些折了胳膊腿的乡里乡亲。所以,“masseur”仍是它的原意,并不超越 “推拿按摩”的范畴。其次我注意到译者对文中“mystic”这类词的处理,采用了“通灵”、“神人合一”这样巧妙的意译,于是我也灵光乍现,想出了两种 书名的译法同她商榷:一为《神医》。较之“按摩师”的直白突兀、不好听,缓和了一点,而且意义也都有了(不仅是书名的意思,还有小说通篇所表达的那层意 义);缺点是太短,作为书名不起眼。再就是借文中相当篇幅的“通灵”一用,改成《灵异推拿师》,这样玄虚感也弄成了,那层意思也被强调了。最终和译者选定 了后者。

  回想梳理一下接触过的风格各异的译者、译稿,记忆中有一部译稿堪称典范。那是湖北大学刘国枝教授译的桑塔格的名作《死亡匣子》。译文之好自不必 言,通篇还几乎没有错别字!总编签发稿的时候,翻着干干净净的稿子一脸狐疑地问道:“这部稿子你看过吗?”这样的译者是做到家了。

  知易行难

  一想到编辑挑剔的眼神和紧皱的眉头,当然,更为了掏钱的读者和自己的良知,凡是种种,在自己的实践中能规避的尽力规避,能发扬的当尽力发扬。但话说回来,毕竟,知易行难。

  我曾逗女儿,问她:“什么是翻译?”“翻译就是看《英汉大词典》呗。”3岁的娃娃不假思索地答道。难为她小舌头还搅拌得过来。孩子爸一边凑趣:“就是咬文嚼字。”把爷儿俩的话加起来,倒也对了大半。

  家人常问我:“你这本书好不好看?”这也是普通读者面对一本书会发出的疑问。从心底里说,这样的提问简单而粗暴,就像问“你幸福吗”一样,令人 难以作答。原作是好看的。再垃圾、再狗血的烂剧不也有人看得津津有味吗?记得有位书评人的一句话:要使一个东西有意思,只需久久地望着它。一本外文书,折 腾了你几个月,在你面前纤毫毕露,不允许你漏过一个标点,放过一个介词,只有你才知道哪个角落里藏着除去作者别人不会注意到的暗示,只有你会为女主人公的 头发颜色究竟是“姜黄”还是“金黄”而操心。日久生情,因为你熟悉它,知道它的每一处细节,自然也就喜欢它,再冗长、再看似无趣的段落也是你一个字一个字 译出来的。

  但紧接着就是:“为什么翻译作品这么难读?”“不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这又是轻而易举冲你挥舞上来的大棒,让人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的感觉。若是回敬一句“原文如此!”,你这厢是理直气壮了,可人家不买你的账,看得人累死,还是自娱自乐去吧。网上不都是这样吐糟的吗?

  要是就想读个故事、看个情节,那就去看梗概、读缩写好了,那里没有翻译技巧可言,也就不存在阅读障碍;还想过点文字瘾的,就去看所谓的“编译” 好了,那里有的是符合国人阅读习惯的华丽辞藻,还有妙笔生花、无中生有的细节描写,又译又写,译不出来就编,只要女主人公叫玛丽、男主人公叫迈克就行(这 种假洋鬼子的鸡汤美文一直都有市场!)。我认定一点:那种顺得离奇、美得离谱的东西,八成对不了原文,是再创作的产品。写到这里,恰闻德国汉学家顾彬再度 开炮,抖了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内幕(搞翻译的人对此反应会大点):大意是葛浩文翻译莫言的作品不是逐字逐句,而是整体译出,这样可以规避写作上的一些弱 点。当真如此吗?!

  翻译准绳

  说到顾及阅读习惯,其实也就是一个翻译准绳的问题。不要说众口难调,就是译者自己也会有波动起伏的时候。作为译者,当初生牛犊的蛮劲过去之后, 有了一定的阅读、翻译积累,落笔往往更小心、更费思量。早先也一度恪守“死忠”,无限地忠于原文,不敢越雷池一步,好似讲人话的金山词霸。这一方面是经验 缺乏,阅读量、实践量不够,故而下笔如履薄冰;另一方面也是文字功底浅,硬伤在身,文采也就成奢谈,被人诟病“学生腔太浓”也不足为奇。翻翻自己过去的东 西,的确有种鸡皮疙瘩掉落一地的感觉。但文字功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在有了一定的熟练程度之后,就是翻译状态的调整了。你的筋不再紧绷着,而是学会 和着原著作者的节奏有起有浮,不再译得千人一面。拿唱歌做比喻,如果说早先学习翻译好比是大白嗓子,不加修饰,只是让人知道是这么个调、这么个词,若是不 幸哪里再跑个调,本来就没精打采的听众就更要捂起耳朵了;要是学点乐理,练个声,运个气,动个情,当能悦耳许多。学会让翻译的声带松弛,就不容易让人有怎 么说话好好的,一唱起来就捏着嗓子、拿腔拿调的错觉了。自然,又不可矫枉过正,喧宾夺主,动情成了滥情,把潜台词唱成标语口号,把涓涓细流演变成滔天巨 浪。译者,永远在幕后,舞台的聚光灯永远打在作者身上。

  译者多“犯贱”,明知翻译吃力不讨好,却仍视之为一种诱惑,抵挡不了行进中那种痛并快乐的刺激感及而后的成就感。我对翻译、对外语有一种敬畏 感,面对外语,你永远是客人,不可能爬到它头上去进行所谓的“驾驭”。因此,无论名家小说,还是报刊短文,无论儿童文学,还是人物传记,一概毕恭毕敬,以 礼相待。要知道,哪怕从中学会了一样物品的说法、一种植物的学名、一个机构的名称、一种句式的表达,也是一种小小的满足。在我杂乱无章的译介篇目中,真正 有名、有分量的细数起来也只有3位:军事小说家,人称预言大师的美国人汤姆·克兰西(《虎牙》),恐怖小说之王斯蒂芬·金(《魔女卡丽》),以及爱尔兰文 坛常青树威廉·特雷弗。译《虎牙》,经受了繁复的军政术语、反恐情节的枪林弹雨般的考验;译《魔女卡丽》,为其故事所打动,力图淡化它的恐怖而强调它的悲 悯;新译威廉·特雷弗的《爱情与夏天》则第一次尝试写了“译后记”。凡是种种,以期与原著、与作者更近一步,不再犹疑地游弋于外,力求少点理解上的重影, 多些文字上的契合。(管舒宁)

  译文

  上世纪50年代末一个6月的傍晚,艾琳·科奈尔蒂夫人穿过拉思莫伊镇:从广场4号出发,来到马格尼斯大街,又进入赫尔利巷,再沿着爱尔兰大街,穿过克拉夫乔丹路,到达至圣救主教堂。她在那里过夜停灵。

  已走向终点的这个生命曾经是个有善心、善 举,严谨持家之人。靠着对个人满足的向往,科奈尔蒂夫人很久以来才一直容忍着自己的婚姻状况,接纳着两个孩子,但事与愿违:她对丈夫,还有她的女儿,满怀 失望。随着死亡的临近,她曾担心自己会被迫回到丈夫身边,于是祈求最好不要如此。女儿,她倒是巴不得离开;儿子——如今已经50了,自还是个婴儿躺在她怀 里的时候,就一直是她的心肝——科奈尔蒂夫人只得挥泪永别。

  那些私宅的窗帘,在灵柩经过时被放了下来, 等灵柩一走,马上又拉了起来。关上门的店铺重又开张。摘了帽的男人将帽子又戴了回去,赫尔利巷子里才刚暂停了嬉戏的孩子们又变得快活起来。殡葬员们走下教 堂的台阶。明天的弥撒会请来一位主教;到了那最后一刻,科奈尔蒂夫人将会得到公正的评价。

  老一辈的人说,科奈尔蒂夫人嫁的这个家族拥 有半个拉思莫伊,这一印象源于他们登记在册的马格尼斯大街的房产,圣马修大街的煤场,还有广场4号,一幢科奈尔蒂家族建于1903年的寄宿公寓。自那以后 的几十年间,他们又收购了镇上另外几处地产,并将其修缮一新,租金收入虽不太高,但日积月累,也颇为可观。可即便如此,称科奈尔蒂家族拥有半个拉思莫伊仍 不免夸张。

  镇子小巧,普通,位于一个盆地,至于那盆地 的形成原因,人们无从知道也不想知道。农夫们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将牲畜牵来,向拉思莫伊两家银行中的一家贷款。他们找在广场上开业的牙医拔牙,时不时地 向那里的一位律师讨点主意,他们到尼纳路上的德斯·德夫林店里瞧瞧农机,跟种子商赫弗伦讲讲价,走进镇上众多酒馆中的一家喝上一杯。他们的老婆则到自选商 店购置杂货,手头不太紧的话就上麦戈文商店。买鞋去泰勒商店,买衣服、窗帘布和油布则上科尔巴利布店。在香农计划开工之前,磨坊的发电厂都有过雇工;如今 人们可以在乳品厂、炼乳厂、建筑工地、商店、酒馆,还有瓶装水厂找到工作。广场上有幢法院大楼,米尔大街的尽头是个废弃的火车站。镇上有两座教堂、一座女 修道院、一个天主教平信徒社团和一所技校。镇上还在筹措资金,计划兴建一座游泳池。

  拉思莫伊风平浪静,镇上的居民说,人们大多一直生活在那里。离开的都是年轻人——去都柏林、科克郡、利默里克郡,去英国,或是美国。许多人又回来了。说风平浪静也是言过其实。

  ——管舒宁译威廉·特里弗《爱情与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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