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外国文艺 >> 新闻 >> 正文

写在卢梭诞辰300周年之际——从白杨岛到先贤祠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4日15:20 来源:文艺报 沈大力
让-雅克·卢梭让-雅克·卢梭

  漫步巴黎拉丁区,由苏弗洛街到先贤祠,得知其中正举办《卢梭与艺术展览》,遂跟参观人群进入,徐步至卢梭墓穴,凭吊这位诞生300周年的瑞士大思想家。眼前的卢梭棺木呈棕红色,上边雕刻一只紧握火炬的巨手,象征逝者是一位杰出的启蒙先哲。

  卢梭1778年7月2日在巴黎北边的艾赫莫农维尔辞世,埋葬在该市森林公园一泓碧水中的白杨岛上。上世纪80年代初,法国戏剧家克洛德·普兰夫 妇曾驱车领我去彼处进谒卢梭墓,但因故游人不得登岸靠近,只能从远处眺望萋萋草丛里一块石碑,最后叹惋而返,写下《卢梭的悲剧》一文:

  “我放眼朝卢梭墓所在地望去,但见几个剃光头、披黄袈裟的年轻人聚在彼处,颇似我国佛寺里的和尚。听着普兰夫妇说,那边的吉拉丹侯爵古堡被一宗 教教派占据,曾引起巴黎公众极大愤怒,但也无可奈何。私有制下,有钱就有自由,可以为所欲为。卢梭著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启蒙经典,指出私有 制是社会不平等的根源,呼吁保障自由和人权。到头来,连他的墓地都被后人变卖为宗教组织的‘私有财产’,禁止游客进谒,他的‘天赋人权’竟在标榜人权的国 度里惨遭蹂躏,岂不悲哉!

  当晚,我跟法国龚古尔文学院院士罗布莱斯共进晚餐,向他谈起卢梭墓地被变卖为私产,谢绝公众参观一事,老作家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愤慨地说:‘这是我们法兰西的耻辱!’ ”

  回顾畴昔,将卢梭的遗骸从艾赫莫农维尔迁来先贤祠原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于1794年4月15日决定的。参加移葬仪式的群众将卢梭视为 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先行者, 流露一腔崇敬之情。但是,以笔者观之,将一位渴求春天气息的“自然之子”从风水极佳的白杨岛挪窝儿到阴森森的地下墓穴里,且与后来败坏大革命的米拉波为 邻,实在有违逝者生时的信念。史载,卢梭于1778年5月应吉拉丹侯爵之邀,到艾赫莫农维尔栖身,对其森林的自然景致心旷神怡,曾经赞赏道:“啊!我的心 早就向往此地,现在极目畅观,真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现在,卢梭的在天之灵如有感知,定不甘愿做这种荣耀之狱的囚徒。

  卢梭一生最珍爱的座右铭是“回归自然”,巴黎本届先贤祠展览的主题为“卢梭及其作品”,系统追溯了他回归自然的理想旅程。卢梭深受古希腊哲学家 普鲁塔克的影响,于1761年发表哲理小说《朱莉,或新爱洛伊丝》,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对情侣的信札歌颂乡野诗意般的宁静与和谐,提倡顺应天性,抛弃过度 讲究的文明,“回归自然生活”,从而开启了19世纪的浪漫之路。

  小说《朱莉,或新爱洛伊丝》用两人互通信札的方式叙述朱莉·德丹热跟她家庭教师圣普勒之间纷繁曲折的恋爱。朱莉系瑞士名门之娇女,其父歧视出身 低贱的圣普勒,要将女儿嫁给瑞典贵族德·沃勒玛尔。朱莉不屈从父命,与圣普勒野合,二人毅然决定为真爱殉情。然而,这对情侣以精神超脱了死命。圣普勒出走 巴黎,留下朱莉被迫嫁给德·沃勒玛尔为妻。不料,朱莉患天花,病入膏肓,表妹克莱尔急唤圣普勒赶至情人病榻旁,一吐衷肠。朱莉立意继续违心侍奉合法夫婿, 以完其节。末了,朱莉病故,圣普勒收到她临死前写的最后一封信,祈愿跟心上人在天堂终成眷属。朱莉在信中向圣普勒诀别道:“我用生命赎回永远爱你而无罪过 的权利。”

  如此浪漫情浓,凄婉催人泪下的恋爱史,在哲理一统天下的法国18世纪,实属罕见。卢梭本人也为他跟杜德托夫人的情事没能自然达到朱莉与圣普勒基于美德而永恒相恋的纯洁境界而抱憾终身。

  先贤祠展览厅内陈列卢梭大量原版著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早年在瑞士纳沙泰尔出版的《卢梭文集》,封面特别注明 “日内瓦的卢梭”,因为作者坚称自己始终是“日内瓦公民”。展品中尚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以及法国伽里玛尔 出版社发行的《卢梭与法国大革命》等著作版本,集中表明卢梭是真正人类普遍平等的启蒙者,其思想主旨在于维护“不受时效约束的人权”。他反对封建专制,质 疑教会权威,驳斥教条信仰,憧憬一个摆脱自身桎梏的新社会,由国家保障人们的自由与平等,在追求普遍利益中实现制度的均衡。

  为反映卢梭这种社会哲学理念,雕塑家阿贝尔·巴赫托洛美在眼下这座先贤祠出口处竖立了一座《让-雅克·卢梭纪念碑》,在其雕像两侧镌刻“自然”和“真理” 一双神女, 形象地表达已故哲学家的终生夙愿。

  像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里男主角治愈安弗塔斯那样,卢梭拿出了他的济世方略,以一种新价值观来制定“社会契约”,引导尼采走向“善恶的彼 岸”,至今仍有极强的现实性,给企望社会变革的人们以启迪。故而,列维·施特劳斯尊奉卢梭为“人文科学的缔造者”。正是卢梭在谈到教育时强调:“学生既不 应成为官吏、士兵,也不该当神甫。他首先必须是一个人。”在论教育的代表作《爱弥儿》里,他着重提出要保持人的天性,发展个体特征,培养自然和谐的美感, 由此进入社会的公民生活。这一突出自然意识的教育新思想,无疑在道德和宗教哲学方面影响了后来人康德。

  1749年,卢梭去巴黎万塞监狱探望因“蔑视神秘”而被国王路易十五囚禁的狄德罗,一时被对方的睿智感悟,洞烛尘世。他从《法兰西信使》上得悉 人们在探讨科学与艺术是否净化风俗的问题,翌年写了《论科学与艺术》,提出科学与艺术的进步虽然娓娓动听,但皆属虚假,只不过“给铁锁链套上了花环”,实 则造成道德败坏。这一论断得到第戎学院褒奖,使他在法国声名鹊起。1755年,卢梭又接连发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论政治经济》,1756年再 出版《论财富》,以哲学家的姿态抨击既立秩序“伪善腐败,颠倒黑白”,由此一鸣惊人。1762年,他在《社会契约论》里召唤自由与平等,呼吁大众面对“现 实状态”,展望“自然状态”,祛除社会腐化造成的人为官能,恢复天赋道德,既爱护个体,又关注他人痛苦。

  可是,他主张的“平等”并没有明确 “男女平等”,现今的女权主义者难以苟同他的平等观。下诺曼底“冈城大学”当代史女博士安娜-萨拉·莫亚里克于今年7月18日在《综艺》杂志上撰文指出: “从法国妇女选举权方面考虑,我对卢梭所著《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持先验否定立场。另外,这位提倡平等,对法国思想界影响深远的思想家在《爱弥儿》里 谈到儿童,指的仅是男孩儿,对女性要取得男性的地位则十分冷淡。索菲并不跟爱弥儿在同一自由学校里受教育。我无意揭露卢梭对女性的态度——其同代人皆如此 这般偏执——只想让人们不要忘记他思想上的这一个重要侧面。”

  在《社会契约论》里,卢梭主张建立公民社会,批驳在他之前提出“自然状态”的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确实,霍氏所谓“自然状态”乃是野蛮的“社会丛 林法则”,每个人都是“人狼”,在生存竞争中相互残杀; 而卢梭提到的公民则不然,亦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笔下的“天性政治动物”。在卢梭看来,从“自然状态”过渡到“社会状态”,必须订立“社会契约”,让大家共同 生活,同时保障个人自由。公民要将个人意愿与总体意志结合起来,组成“民众”。为此,他们必须放弃单独的“自我”和一些个人利益,融入共同的“自我”,一 边也维系个体自由,即大家一齐遵守一个既要求严格、又相当宽容的“社会契约”。

  在同一个时代,伏尔泰则更倾向于封建君主,起而反对卢梭极力主张的“社会平等”,认为他鼓吹“自然德行”和加尔文派的“瑞士型民主”,更贬斥科 学艺术进步,实属极端“落后”,让人难以容忍。不过,两人同于1778年去世,他们之间的争端也被带进了坟墓。之后,到1800年,当时还是督政官的拿破 仑·波拿巴来到艾赫莫农维尔白杨岛上的卢梭墓前,对陪同他的吉拉丹侯爵说:“您接待的卢梭是个狂人。是他将我们引到了现今的地步。”接着,他又感慨道: “为了法兰西的安宁,卢梭本不该降生人间。”拿破仑这番话透露他并不赞同卢梭反对君权的态度,难怪他日后登上君王宝座称帝,彻底埋葬了法国大革命。

  卢梭秉性孤傲,生时多与人不睦,纠纷不断,树敌甚众。1742年,他前往巴黎,结识了狄德罗,参加《百科全书》的编撰。但是,二人文艺观不合, 导致卢梭跟狄德罗和其友人德国作家格林男爵,以及曾慷慨收留过他的岱比纳夫人关系破裂。继而,卢梭与伏尔泰初识相契,合编歌剧《拉米尔的节日》,后来却蜕 变成了意识形态上的死对头。维克多·雨果曾经希冀两位贤哲的冲突能擦出“神奇的火花”,其实不然。

  卢梭强调“自然人”,相信人性本善,性恶乃社会腐蚀所致,必须回归到原始的德行。伏尔泰则认为,卢梭的观点反对人类进步,是彻底“倒退的”,反 映出一个加尔文教徒过分执迷于“天意”。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矛盾达到极为尖锐的程度。卢梭的不妥协立场,还表现在跟同时代其他一些精英的关系中。哲 学家休谟于1763年为英国王室驻巴黎外交代表,其间跟卢梭过从甚密,结金兰之交。卢梭跟休谟去造访英伦三岛,因休谟鼓吹工商业进步,令卢梭大失所望,最 终与之绝交。

  卢梭赞颂自由,但他的情感生活似乎过于自由,难免遭人诟病。这位哲人生时丧母,无条件受正规教育,在日内瓦当穷苦学徒。为谋出路,他于1728 年3月14日徒步行至法国萨瓦省的安西湖畔,有幸邂逅瓦朗夫人,坠入情网,为伊皈依天主教,享受了他一生中最值得怀恋的“田园诗般”的爱情生活。然而,他 经不住拉赫纳热·阿奈特和温森黎等几位冶妇的诱惑,依玉偎红,失却了青春的忠贞美德。接着,在巴黎和蒙莫朗西的岁月里,他突然疯狂地爱上了贵妇杜德托,背 离了已跟他生活10载,正式举行过宗教婚礼的女仆黛莱丝·勒瓦瑟尔。更难以让人原谅的是,他竟然抛弃了跟黛莱丝生的5个孩子,而于1762年发表了专论儿 童教育的名著《爱弥儿》,畅谈父母对子女的养育良知和应给少年“正面教育”的自然义务,并对《拉封丹寓言》中的“说教”进行了严厉批驳。在此书中,爱弥儿 跟接受正统教育的索菲结为伉俪,生子传宗,姻缘美满,演绎了卢氏的自然主义人生哲学。不过,《爱弥儿》所言伦理与作者本人的生活实践恰成悖论,不少人讽刺 他道貌岸然,“文人无行”。

  法国当局对此书反应甚为激烈,借口其亵渎宗教,干脆将作者驱逐出境。卢梭于是开始了“赎罪岁月”,写下《山岳信札》。1765年9月7日,他在 毕耶湖中圣彼埃尔小岛栖身的房屋被当地居民扔石块砸毁,被迫流徙他方。孤独岁暮,他对自己乱离生涯中的过失若有所悟,不无真诚地由“让-雅克披露卢梭的隐 秘内心”,给后世留下一部《忏悔录》。

  1765年至1770年间,他预感到身后会有人来清算自己傲骨犯上,写下《忏悔录》;全书共12卷,于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前面世,成为现 代法国教育系统让青年人研读最多的经典。在其中,卢梭展示了他心目中的“自然状态”,有采摘樱桃场景的回忆和跟瓦朗夫人共吟的“田园牧歌”,如“水晶般透 明”地亮出自己的心境和始终遮掩的情感波动,探求人性的根底。他真诚地坦露,自己急切的向往总与现实、尤其是社会羁绊不断冲突,激化个体对自由与平等的渴 求。作为一位先知先觉的哲人,卢梭这方面的思索继续体现在从1776年开始动笔的《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里。这最后一部著作的题目本身就是一曲“天鹅 的绝唱”,显示出卢梭在迟暮之年感受到的孤独和悲观。他在书中说:“我在大地上形影相吊,没有兄弟,没有邻居,没有朋友,断绝社交,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漫步”到人生的尽头,书没写完就撒手人寰了。

  法国当代女哲学家塞丽娜·斯巴克朵尔在其新著《透过卢梭的多棱镜》里分析,卢梭从对立派霍布斯处继承了“绝对主权”的概念,但他强调的是“人民 主权”。每周为《玛丽亚娜》杂志写时评的政论家雅克·朱里亚尔则特别肯定卢梭奠定了现代社会的政治基础,其贡献远远超过笛卡儿、奥古斯特·孔德和柏格森等 人,而且最先主张用人民的意志取代君主政体。在这位当代政论家看来,卢梭不仅要让人民做主,而且宣布任何人都无权为民做主。他指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真正 掌握主权的是议会”,“完全由一群文人、自恋者和虚伪政客扈从,进行令人作呕的表演”,“民主政治是邪恶意识与欺诈的混合体,政府通过耍杂技,施展种种奴 役人的骗局,妄图让民众相信是他们自己在统治国家”。在法国备受追捧的权威作家保罗·克洛岱尔敌视卢梭,斥之为“无政府主义分子”,导致了法国的“非基督 教化”。克氏抵制一切社会变革,自然把卢梭当作一切革命的始作俑者,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灾祸”。这种对卢梭的弃置早有先例。1762年,得势于瑞士的加 尔文教派就曾在公共广场上焚毁过卢梭的《爱弥儿》和《社会契约论》。

  雨果在社会小说《悲惨世界》里描写法国1830年革命的场景,最令人感动的是巴黎顽童加弗罗什在一场街垒战里中弹倒地,合眼前他唱道:“我倒在 地下,只缘伏尔泰启发!我倒入溪水,本是卢梭之罪!”今天,进入先贤祠参观的人们可以看到,卢梭墓左侧的石碑上刻满1830年和1848年法国革命烈士的 英名,不知是否为巧合。

  1912年,法国纪念卢梭诞辰200周年,社会上各政治派别曾掀起一场激烈辩论。到20世纪70年代,围绕法国大革命和女权运动,以及阿尔都塞 的《读〈资本论〉》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卢梭的“民主与平等论”又成为政治论坛的主潮。今岁,卢梭300周年诞辰,从民众到先贤祠参观《卢梭与艺术展览》的 盛况来看,他的思想仍然是探求人类社会变革的重要精神遗产。特别是他倡导的“回归自然”和“人民主权”,在当今世界远未实现。

  在先贤祠展览最后,可以看到雕塑家马克莱的一幅作品,题为《让-雅克·卢梭抵达香榭丽舍》。这幅雕刻呈现《爱弥儿》的作者仙逝西去后到了古希腊神话里的“阆苑”,受到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普鲁塔克、第欧根尼、蒙田和他喜欢的意大利诗人塔索等人的热情迎接。

  笔者见卢梭终抵仙界,与人类众先贤聚会,再转而端详冈丹·德·拉杜尔为他绘制的肖像,不禁心想,他若回望尘世,对今朝人类境遇不知再会有何救赎的哲理思辨。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