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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8期|邓跃东:师者
来源:《红豆》2025年第8期 | 邓跃东  2025年12月09日08:27

儿子高考后,因为是否填报上海一所医科大学而心生纠结,之前没有想过要学医,本硕博八年连读又确实诱人,就业路子也要宽广很多,这是能走一生的路。一番考虑后,他放弃了。但我这个旁观者并未安静下来,不停地回忆着自己年少时学医未果的经历,心想要是学成了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曾拜过一位师傅,礼数都到位了,却未真正跟随过,但无法放下,他是无处不在的师傅。

父亲带我去师傅家那天下着秋雨。下了中巴车,父亲撩起他的中山装衣角,不是遮到头上,而是遮住一只篮子,里面放着走亲戚的礼物。这是母亲花了十来天准备的,一只纯白公鸡、二十个涂红的鸡蛋、一对手纳的千层底布鞋,还有一瓦罐新熬的苕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拜师礼。备礼不容易,光是讨要鞋样尺寸,母亲就拐弯问了好几个亲戚,有的知道不愿说,怕我们得到便宜。这样未谋面就把鞋子做得合脚,说明徒弟家心诚,师傅就会认真考虑收徒,喻示师徒俩走下去会一路顺利。

我家重视拜师。我到广东打工失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了他。他是一个中医,是我父亲的姑父,我喊姑爷爷的话,他会答应吗?

我们乡里也有中医,但他在县城开诊所,在繁华宽阔的地段。我希望自己能在城里落脚,成为一个城里人。父亲也担心,之前我们家族有人提出跟姑爷爷学医,他不收,还挖苦说:“你们邓家不是能人多吗?还要找我?”我姑奶奶原是县城师范学校的教师,十多年前就病逝了,姑爷爷娶了新妇,两家往来少了。

姑爷爷有文化,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干部,脑部受过伤,思维不同于常人,一家人后来去农村接受锻炼。他不问稼穑,家里缺粮少米,他画猴面脸谱出售,日子一度过得十分艰难。后来他对中医来了兴趣,常常跑到深山老林去捣鼓草药,数次尝试把自己毒得不轻。有时他很多天待在山里不回家,他家里不管老小,十几岁的孩子靠拖煤到广西挣钱养家。偶尔他到我们家拜年。我爷爷比他大,每次跟他发生争吵,都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叫别来了。他说不来就不来。但第二年春节,他又带着三个儿子来了,说来看望老岳母,老人帮他家带大三个孩子,他心里有数。

我和父亲来到城里,姑爷爷也不觉得突兀,好像知道我们会来一样。他还算客气,好酒好饭,留宿一夜。他一个人说了很多话。他说:“邓家多年不出人才,这样下去也不行,一个望族就垮了,我得拉一把。”然后交代要我去冷水江卫校中药班学两年基础课,回来再跟他学临床。他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苦,不会进山辨认药材。姑爷爷写了一张条子,叫我去镇上找他二儿媳妇,她就在卫校读书,放假回来了,争取把我介绍进去。我拿着他的条子,找到这位表婶,她热情地答应返校后就去协调。半个月后,我收到了表婶寄来的《入校通知书》。我又犹豫了,我正是不想读书而离开高中走入社会的。正好冬季征兵开始了,我饶有兴趣,报名参加,还算顺利地去了部队。

拜了师,但并没有学成医术。我走之前也没跟姑爷爷打招呼,后来他没见我毕业回来,还向一个亲戚打听,父亲去跟他解释说我当兵去了。他说:“弃医从军啊,正好跟我的路子相反。”他交代,要是退伍了,可以继续去找他。父亲写信告诉了我,要我写信去问候他,也是留条后路。我心里矛盾着,我跟姑爷爷的路是相反的,两个人很难合到一起,我并不排斥他,但没给他写过信。

后来,我成了军官,有一年探亲回家,想去看望姑爷爷。他有七十了,毕竟他曾关心过我,我得念人家的好。父亲说:“还是别去了,去了他紧张。”姑爷爷跟我们家关系一直是紧张的。

他痴迷中医,不顾家庭,不愿复职,独自行走江湖。后来他在县城开了诊所,医术超群,尤擅儿科。他自称只看疑难杂症,一般病不看,叫人家去县医院,他这儿排队都老长了。很快他就打出了自己的牌子,效益好得出奇。他没怎么投入,寻找或收购低廉的中草药,开出方子,高价卖出,周围的人都认可他,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家境完全改变了。那时我们两家还往来,互相拜年,红喜事不来白事定会来。我们到他那儿看病,满以为能便宜一点的,他却照样收钱,一分不少。他也不会认为亲戚来了要管饭,吃饭时间不闻不问,大家就知趣地离开了。后来家里有人向他讨要方子,说自己去捡药,他说:“我的方子是捡来的吗?那么不值钱啊。”其他的家事,他看不顺眼就骂人,常把人骂哭。我五叔十几岁时,家里给做了一件灯芯棉衣过年,他却说:“你家那么困难,你还穿得这么奢侈,再穿就给你剪烂。”五叔吓得赶紧脱下了。姑爷爷爱骂人,侄儿辈的不敢回嘴,他有本事,各方面都比我们家的人强,我们不得不低头。父辈们背后叫他癫子姑父。

我曾祖父母、他的岳父岳母和我爷爷一辈的人大多不在了,谁家突遇困难,实在没有办法时,又想到了他。可是几乎没有人从他那里得到过帮助。我弟弟考上中专,学费不够,到处都借了,最后奶奶带着我弟弟上姑爷爷家求助。他还是没有答应,说:“我的钱不是用来借的?我们自己要去想办法,哪这么容易就能解决困难的,我有困难时到哪里借过钱?”奶奶六十多了,气得掉眼泪,说:“你来我家,我给你做过多少饭?”他无动于衷。

受了几次奚落,我们不去占他的便宜了,春节也不去,之前我父亲几个兄弟去拜年,他在诊所不回家。过了些年,我叔叔患了乙肝,看了很多医院都没有疗效,姑爷爷听说了这事,叫他去一趟,叔叔想了想就去了。姑爷爷给他装了一麻袋草药,叫他回去煎水喝。这一次姑爷爷说:“药费也不多,你可以不给,但要给我买一条烟,这样你才会珍惜自己的身体。我的医术也不是轻松得来的。”叔叔想了一下,买了一条比药费还要贵点的香烟,姑爷爷到对面店子端来一碗粉招待了他,算是扯平了。叔叔心里一片温暖,很多年没吃到姑爷爷的饭了,回去逢人便说。

医师劳心劳力,自古看病交钱,这道理我们都懂。我们不是贪便宜,其实是想得到他的关爱。他是长辈,他家去农村生活时,我们家没少送衣送粮,他现在有能力,遇上困难大家肯定先想到他。但是我家的情况确实也让他头痛的。祖父一辈三大家子,父亲一辈六个兄弟、十一个姐妹,我们一辈伢子八个、妹子七个,叫姑父、姑爷爷的太多了。他担心挡不住,每次把话说得直接,好像就是警告——别打他的主意。姑爷爷会挣钱,有经营头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在广东购置了房产,在县城住四合院,后来又修了楼房。他财富积累颇多,不显山不露水,也越发看得重,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他只能跟自己对话。

我幸亏没跟姑爷爷学医,学了肯定会致富,挣那么多钱不知咋花,也许他就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而变得怪异的。我要变成那个样子,肯定把身边人都气走了,我成了孤独的王。

我理解了父亲的话,父亲的话别有意味,不能给姑爷爷这个老人增加压力了。我就没去看望他。我二十五岁了,经历不断增加,对家里的人和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我们跟姑爷爷误解太深,中间没有解释的机会,以致越拧越紧。我们家没能理解他的苦难遭遇,他极其珍视自己来之不易的钱财,用每一分钱都要对得起流过的汗水和泪水。而情急之下,我们只想到借钱,虽然承诺会偿还,但无以打动他那颗强硬的心。反正,不给借、不给减免,就是不讲感情、忘了本。没人理解,他恰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护内心的硬度,如果轻易让人达到目的,他艰难垒筑的抵挡一切苦难的堤坝可能就垮了。渐渐地,随着财富的增加,他的观念和性格也变了,好像成为一个怪人,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低看了我们家的潜力和韧性……

回部队后,我时不时想起姑爷爷,他这个样子跟谁都难以合到一起,他过得好不好?第二个女人被他骂走了,又娶进第三个,花去不少的钱财。他傲世独立,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方式,谁影响了他,他就会立马发作,不顾一切撕破情面进行抗拒。他早就不是在乎情面的人,他有力量藐视世俗常理和陈规,他的内心没有牵挂和纠结。

听说,前些年有人想跟姑爷爷学医。可能从我拜师那会儿,他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了,毕竟年事已高,医术和牌子总要传给一个可靠的人。我大表叔——他的大儿子是一个医生,正规医学院的科班生,跟他却合不来,大表叔根本不愿考虑传承,每次回来在家待不了多久,宁愿到我们这里来,陪他的外婆和舅舅们。大表叔有一次说:“要不是我爸自私,我妈不会那么早就生病走了,他从来只顾自己。我二十岁就要出门讨活,自己找地方住,我还去学了泥水工。如果不是恢复高考上了大学,我的日子不知怎么过下去。”姑爷爷的两个小儿子都在广西工作,也不大回来,都不适应他的家长作风。

姑爷爷前后带了几个卫校毕业的年轻人,熟人介绍过来的,请他调教培养。但是几个月后,没有一个留下的。他总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人,稍不顺眼就训斥、摔东西。每天的草药数量、收入账目,算得分厘不差,没人受得了。开给徒弟的工钱算了又算,觉得开得比周围店的学徒要高,下个月就发得少一点。

后来姑爷爷收了三婚女人家的一个亲戚做徒弟。这个弟子能受气,做事利索,女人家也及时从中调解。这个女人待我们还好,我那年去拜师,她客气地做饭、留宿,还帮着说话,我也叫她姑奶奶,她是一个会处理关系的人。姑爷爷对徒弟也教得细致,传了不少真东西。三年后,徒弟觉得十分压抑,提出自立门户,不打他的牌子。徒弟已学去不少经验,姑爷爷坚决反对,也极力挽留,但他还是走了。后来徒弟在县城开了诊所,两人免不了要发生龃龉,成为冤家。

每次听到这些事情,我就会变得敏感起来,要是当年跟着姑爷爷学下来,我跟他相处会是什么样子?那时我没有明显的脾气,也许克制着就能和他相处,学得了医术,继承了他的诊所,挣到了不少的钱,但这些财富是否让我们都过得幸福呢?答案是否定的。从我现在的处事方式看,我无法跟他调和得来,肯定早已战火熊熊、伤痕累累。

如果说之前的徒弟都是外人,姑爷爷总有不放心的地方,但是后来,他的二儿媳从卫校毕业、在他的诊所学习,几岁的孙子跟着在一起,也生活得不愉快。姑爷爷想把这份家业传给儿媳,磨合两年多,她坚持不下去,带着儿子回到在广西工作的男人身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矛盾,听说表婶到广西后,几年没有回家来。我们村里有人说,有一次去看病,二儿媳红着眼诉苦,说太难相处了,孙子吃个饭他都要啰唆。

我认为很正常,他要不是这样反倒不正常了。我理解表婶的苦楚,好像她是替我受的。

有很多年,我们家再不去他那里看病,也不去走亲。姑爷爷好像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有乡邻去找他看病时,他问到我家的一些情况,托话说有事就去找他,不要看他老了没用了,就不来往了。

有个堂叔一下子来了热乎劲,正好儿子考上大学,稍有点紧张,跑去试着借学费。姑爷爷说:“我都有两个大学生儿子了,邓家才出了一个,还读不起,不过这是好事,要支持。”他借给堂叔一笔钱,堂叔立了字据,没有约定还款时间。

本来疏远了,但他好像还惦记着我家。他的举止让人保持了清醒。我们明白,他希望增强存在感,不想让我们忘了他,但又要保持距离,他在县城举目无亲,儿孙都在外省。

过了三个月,姑爷爷就催着我堂叔还款。堂叔希望能借上一年,他不同意,说是帮急不帮穷,还不起就别借。堂叔很窝火,四处凑齐钱,到县城还钱的时候,指责姑爷爷逼债太甚。两人都憋着气,在街上对骂起来,直到把太阳骂下山。堂叔回家说替大家把多年的怨气发泄了出来,叫大家以后不要怕他。

姑爷爷八十了,我感觉他身上有了冷意。再有本事的人都抵挡不住岁月的慢熬,再多的财富也驱除不了晚景的空寂。像他这样起伏过的人,回忆起过去,心情是沉重和酸楚的。他很强硬,也一样有软弱之处,身边没有亲人的时候,他也会想起我们,是我们给了他最初的慰藉和支撑。比如他记得不少人的生日。

我大爷爷、他的大舅哥九十岁生日时,他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貂皮棉衣,亲自送到家里。他没说大家过去对他的帮助,却不停地说他忘不了这个地方。他提出出资重刻岳父母那两座被风化了的墓碑,把坟修整围起来,希望把他和他三个儿子的名字刻上去。这件事情,后来由三表叔托付给我,我回去跟大家做工作,把事情圆满完成了。他曾收我为徒,这算是我这个徒弟也给师傅做一件事情吧。但姑爷爷没能亲眼看到,也许老天爷不想让他看到,因为他对这方土地有过轻视。

想不到,八十多岁时,他惦记的竟是这样一件事。姑爷爷提出这个希望后一年多就去世了,他患有疝气等重病,做过手术,最后不肯住院治疗。几个儿子轮流从外省回来照顾,就在交替的空当里,他悄然走了。地上打翻一只瓷杯,可能他想喝口水,最后的意愿没有实现。姑爷爷留下不少财产,生前他做了具体的安排,甚至把现在的楼房留给照顾他的三婚女人住到老,可见他也有体恤之心。当然我们家也组队到场送别,去了不少人,办完丧事,一起照了合影。此后两家又开始往来,有事互助,无话不说。

我没有去送别,就觉得他还没有走。他这样的人,怎能离去?

我从拜师起,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姑爷爷,但我听到过一回他真正的声音。那一年,我转业到市区,有一次到县城出差,晚上在住宿的宾馆边上散步,忽然听到一个老人的说话声,洪亮有力,穿透夜色。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辨听了一会儿,没错,是他,姑爷爷,原来他的楼房就建在宾馆旁边。他就坐在屋檐下,隔着夜幕,我们互相看不清脸面。我想走过去喊他,可转念一想,我该怎么介绍自己呢?他不知道我的名字,要是报出我父亲来,他是不是又要紧张?这么晚了,我来找他干什么?

重逢,也是告别。我在黑暗中站立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我师傅,血气濡染、影响我一生的师傅……

【邓跃东,湖南洞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解放军文艺》《天涯》《北京文学》等刊物,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