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2期|李冬凤:油面记
在中国饮食文化的记忆中,面条难登大雅之堂,但它的存在又的确不容忽视。古人以“麵”为“面”,字意为人的脸庞,足能证明“面”的尴尬了。
面食在中国的存在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品种数以千计。黄河流域及其以北地区的人将其列为主食,南方人多为“点心”,是为主餐之外的“点点心意”。面的际遇不一样,但在情感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传统面条从和粉到打面、拉面或切面全用手工制作,但南北差异却很大。北方人多用揉面、拉面或擀面的工序制作,面条较粗,面质软滑柔韧,口感讲究筋道,口味也重。南方面条制作更加注重细节,揉面和拉面更精细,面条也较细,口感柔软细腻,口味清淡。
民间吃面更是吃出了很多寓意,如寿面、喜面、福面。
在饥饿年代,面条是很多人最温暖的回忆。很多年前,鄱阳湖北岸流行一种手工油面,让我刻骨铭心。
冷水入锅,火力加大,待水沸腾,捧一把油面入锅。几分钟后,油面便在水里翻滚。撤去火力,滴几点香油,不用放盐,撒一些葱花,出锅端上桌。麦香、油香、葱花香,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若有客人来,还要在碗里卧两个鸡蛋,碗里放一些炒肉丝。这叫“点心”,是我家乡的待客之道。
彭蠡湖横跨长江南北。之后,江西的五大河流在赣北开凿了一个偌大的水面,便改为鄱阳湖。我的家乡依旧在彭蠡之左。油面无论是做工,还是做法,都以彭蠡之左为最佳。
近闻油面又在左里镇出现,我抽了一点时间,一探究竟。左里旧名左蠡,取义于彭蠡之左。彭蠡之左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位于鄱阳湖最窄处,有神奇的“东方百慕大”,很多翻船事件留下了难解之谜。
我眼前的秦世华是一个手工油面的非遗传承人。他讲述了一段神奇的乡村漂泊史。
带回纯手工油面技艺的人是秦光偕,左里镇左里村委会李秦亮村人。一日,秦光偕挑着担子,如往常一样,走村入户吆喝买卖。生意惨淡,无人问津。此时正是秋收季节,都在忙农活,他很是羡慕。他来到一个村庄,把货担撂下,坐在村口樟树下,摸出腰间的旱烟袋,“扑哧”点火,猛吸一口,浓烟吸入肺部,连着咳了数声,人身体似乎打开了通道,全身通畅。在家,他不敢抽。他家女人经常骂他是痨病鬼。骂就骂吧,他装没听见。女人后来听说抽黄烟能防大肚子病,便不骂了。秦光偕抽烟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秦光偕磕掉烟灰,准备起身,突然,一坨鸟粪“滴嘟”砸在他脑门上。他甚是气恼,抬头,恶狠狠地盯向天空。一群麻雀,还有几只乌鸫,正从远方田野归来,栖息在大樟树上。
“一棵多好的樟树哦!”他在暗暗感叹。
“嘀咕啥呢?东西卖不卖?”不知啥时,村里一个老头晃悠到自己身边。老头双手放背后,脑门有点秃,嗓门有点大,把发呆的秦光偕吓了一跳。
两人一来一往闲聊。老头并不老,跟秦光偕是同年,或者说,秦光偕不年轻,已过半百了。人有时会这样,眼里的他老了,心里的自己却没老。
村庄是李亮村,陇西世家。据说是唐朝李世民的后裔。李亮村何时有的,秦光偕不关心,他关心这个村人口、田地、山林。
老庚李双手一挥,很豪横地说,后面山林几千亩,眼睛能看得见的土地都是李亮村的,眼睛看不见的也是李亮村的。至于人口吗?嘿嘿,老庚李卖了关子,不说了。
秦光偕有心思,也不说。只是,自那以后,他就隔三岔五到李亮村,以卖货为名,给老庚李送鱼送糕点,还送油面。糕点油面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家离县城不远,在城里看得多,便学会了。糕点油面,不仅送给老庚李,还会散发给村里其他人。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上了秦光偕。村里人说,以后来了,就不要走了,在村里搞个糕饼铺。秦光偕就等这句话。
李老头病了,动不了。秦老大打发媳妇煮好油面,送过去。他知道李老头就好这一口。李老头不糊涂,养儿防老,谁养他老,谁就是他的儿。他把他名下的山林和田地全部赠给了秦老大。李老头是村里第一大土豪,村里的山林和田地几乎都是他的。
李老头归西,继子要接管他的山林和田地,族亲不答应,要平分家业。秦老大冲进李家祠堂,从怀里掏出李老头给他的地契。祠堂顿时炸开了锅。
“李家的祖业,怎么可能给外姓人?”
“秦家是白眼狼,李家收留了你们这么多年,不感恩,反而想抢走李家祖业!”
大家七嘴八舌,就差没动手揍秦老大。
秦老大有涵养,不急不躁地说:“你们觉得我姓秦不能分山林田地,也可以。要不,你们谁能把李爷爷这些年欠我的账还了?”
人死账不烂,李家人也不是不讲道理。李家族长拍板,各让一步,山林和田地,划一半给秦家。自此,秦李平分了这片“天下”,李亮村也更名为“李秦亮村”。村名就刻在大樟树下的牌子上,至今犹在。
左里在交通要道上,过彭蠡湖上的千眼桥能去庐山,往北能去湖口,过江便是湖北。交通的便利,带来货物的流通。李家收留秦家,秦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便把油面手艺传给了李家。秦氏手工油面成了李秦亮村的油面。春节前,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做手工油面。村口鱼贯而出的是李秦亮村的货郎,他们挑着满满一担油面出去,走村入户,吆喝着,换面啰,换油面啰,一斤麦子七两面,没麦子的就给钱。他们赚了更多麦子,又能加工更多油面。
新中国成立,各行各业都在迅速复苏。社会经济在往上蹿,左里公社也不甘落后。收了晚稻,下起了绵绵秋雨,村里广播喊,乡亲们,公社号召,要成立手工业社了。进社可以带工资,还有口粮哈……广播喊了好几天,李秦亮村的秦德禄装没听见,他可不想入社,有人管着,多不自由。后来,公社干部找到他。
他叼着烟斗,慢条斯理地说:“入社,可以,我要拿最高的工分,而且不要拿什么厂长来管我!”
公社干部回:“不要厂长管?那你当厂长。”
公社也是看他有独门绝活,才愿意顺着他。
秦德禄说:“不当厂长,也不要编制。我只想把油面手艺发扬光大!”
秦德禄确实做到了,他毫无保留地把油面技艺传给厂里人,而且对乡邻也是倾囊相授。
秦德禄不爱财,但好酒。谁家想炸个油果,或者拉几斤油面,只要喊他喝酒,他便跑得飞快。他喝酒不讲究,只要一碟花生米,便能干翻一坛酒。酒酣时,他就手舞足蹈,逗得一屋子人笑得前俯后仰。人都笑个不停,他却不笑,倒听到了他的鼾声。他的鼾声与众不同,一长一短、长长短短,一高一低、高高低低,毫无章法。鼾声在笑声中乱闯,弄得笑声更激烈了。
他醉得快,醒得也快,不耽误事。半夜醒来,揉揉眼睛,搓搓手,就去醒面。天亮,东家起床,他已经把两架油面搬到了操场。完成这些,他才上床睡,睡醒了继续喝酒。直至把人家家里酒缸全部喝个底朝天,才肯罢休。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他喝多了,睡迷糊了,不记得拉面,却钻进了别人的被窝。
被窝不好钻,要不他自己留下,要不他的绝活要留下。他到处留情,是个浪荡之人,再好的女人都留不住他。故而,他独门绝活就不再是独门绝活,油面技艺就有了更多的传人。这是秦德禄之福,也是左里人之福。
几株红蕾顶开了密密挨挨的荷叶,荷塘里的蛙声鼓噪不歇,月光流转,埂上的小道影影绰绰。有人听说汪家镇在放露天电影,便相邀前往。秦世华最年轻,他冲在前面,抢先搬了长凳,摆在最前面。不一会儿工夫,电影开场了。“嚯、嚯、嚯”,少林寺和尚练拳声,让他兴奋。
星子的女孩很大胆。不知道啥时候,他的长板凳上挤过来俩姑娘。逃?电影正酣,兴头正浓。不逃?被两大美女夹裹着,肉贴肉的,甚是燥热。幸亏,天公解其意,陡然泼下大雨。全场作鸟兽散,他也忙不迭跑进汪家裁缝铺。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有人就会一眼千年。汪家大女儿柳珍抬头见到莽撞而入的秦世华,便莫名心动了。她让他脱下淋湿的外衣,用熨斗熨干。柳珍打听到秦世华的来历后,又开始了下一步的动作,把小心思纳进鞋垫,用红头绳绑好,还夹了电影票,让小妹代转。秦世华是多聪明的人,一眼便识破。秦世华娶了柳珍。后来,汪家小妹也嫁到左里。
木板刻字印刷被电脑打印取代后,谱局不再需要他了。他回到了家乡。何去何从?新的出路在哪儿?秦世华在村里瞎转悠。村口的大樟树已如巨伞擎起,黄连子树不见踪影,祖辈迁入的痕迹全无。池塘东边起了堤坝,堤坝上浇筑了混凝土,成了进进出出的大路。紧挨池塘而砌的吃水井被填平了,边上的木子树还在。池塘的边边角角都抹上了水泥,水无法自然呼吸净化,成了碧绿碧绿的水潭。村里用上了自来水,池塘也无人问津。秦世华坐在樟树下,看着飞来飞去的麻雀,想得入神。
柳珍骑着电瓶车,从城里来,经过他身边时,停下来,冲他喊:“活见鬼,乡下人去城里买乡下人拉的面,还贼贵!”
“拉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的祖辈不就是凭借拉油面才在这片土地立足的吗?
手工油面技艺靠师承,他找谁学呢?父亲因为憎恨爷爷,没学过拉油面。爷爷教过的徒弟基本都不是秦家人。要学会秦氏油面,还得去找秦家以外的人学,他越想越憋气。家里的木盆、木箱积满灰尘,面棍、面架在屋角落里呜咽。他思绪万千,儿时的记忆被逐渐唤醒。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半夜,他迷迷糊糊去尿尿,看见皎洁的月光透过屋顶的明瓦,有一小撮光,照着在揉面团的爷爷。回床上,他问奶奶:“干吗要深更半夜揉面?”
奶奶说:“穷鬼穷鬼,半夜爬起。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了拉油面的,钱没赚到,却总是闹腾得我睡不安宁。”
“拉油面不是好活计,我以后可不能学。”秦世华嘀咕着回去继续睡。
天亮,秦世华起床,爷爷还在忙活。爷爷冲他喊:“华仔,去铺里买几包盐来。气温升高了,得多放些盐。”
“华仔,到爷爷这边来,爷爷教你醒面。”
……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是幸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是生活。为了生活,他得半夜爬起干活。他给水龙头接上长管子,把操场冲洗干净,然后抬出面架,搬出醒面箱、木盆、面棍等,全部过水洗,再让太阳暴晒。等温度回落,等初秋叶黄,开始拉油面。
面食在南方属于可有可无的饮食,但其做法并不比北方少。有湿面,有干面,干面里面又有阳面春、拉面、挂面、杂粮面、方便面、蝴蝶面等。面条制作需要经过搅拌、压延、复合、醒面、切条等步骤,能制成白面、黄面等不同色泽、口感和风味的面条。制作的主要差异还在于添加盐、碱等不同原料,以及醒面次数和拉抻程度。
改革开放之后,人口大流动,南北融合,偏居鄱阳湖北岸的都昌县也出现了兰州拉面馆、山西刀削面、武汉热干面……刀削面依靠刀功,一坨面,一把刀,“叭、叭、叭”,雪片般飞入滚烫的水中,三五分钟,就可上桌。拉面考量摔打功,切成粗条,搓成细条,两手抻条,手腕使力,在案板上摔打、拉伸。店家吆喝一句:“细些,还是粗些?”南方的客人多说:“细些。”“好了!”店家继续把拉伸的面条,在手中折回,再拉。热干面重要的是拌料,咖喱粉、麻辣粉、姜末、辣椒、花生酱,重口味加料,淡口味减料,可控制,是年轻人的最爱。
拉面、刀削面、热干面都是湿面,手工油面是干面。做手工油面的关键在控盐。盐有助于面筋的生成,可增强面团的弹韧性,不仅可以减少面条断裂,同时还有防止酸腐的效果。盐的多少由温度决定。气温30℃时,十斤面粉就放半斤盐;气温降到20℃时,十斤面粉就只要放四两盐。左里以丘陵地带为主,易滤水,种麦好。本地麦子出粉率差,但麦香;东北来的麦子,出粉率高,麦香却差些。他选择左里麦,既然做传承,就得土色土香。
面粉备好,盐备好,闹钟设置好,吃过晚饭,他就早早上床,睡好觉。半夜一点,闹钟准时响起,他披衣起床,和面。六十斤面粉,倒入大盆中,按照十斤面粉半斤盐的比例,搅拌均匀,加入静置了一天的清水,滴入家里的香油,进行搅拌、揉捏、摔打,直至油亮光滑,再团成长圆形面团。静置在案板上,让面缓缓“醒”来。醒好了,才能让面团更加柔软,且易拉抻。
他伸伸腰,抽支烟。夜黑沉沉,房间里妻子鼾声正浓,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他轻轻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把窗子关严实,不能让夜风吹着了妻子。妻子跟他结婚,也没少遭罪。那时家里穷,没坐好月子,落下了一些毛病,特别是不能吹夜风。只要吹着寒风,她就头痛流眼泪。自己的妻子自己疼!
醒面,开条。将案板上的面团摊开,摊成长方形的面饼状,用钝刀将其切成长约5cm的长条。然后,搓条,把刚才切的长条连接起来,顺着一个方向搓,搓成3cm粗的细条。细条在延展,像蛇一样,慢慢盘起来,顺时针,从内到外。为了保持条的不相黏,还要刷香油。这是“盘大条”。
大条盘在案板上,二次醒面。这次醒面时间要稍微长一些,醒得充分,等会儿搓细条时,才能更有筋道,不断连。他扯开沙发上的薄毯子,裹在身上,可以小睡一会儿了。他记得爷爷说过,大条醒一个小时,他担心睡沉了误事,便把手机闹钟打开。
四点,他醒了,不是闹钟叫醒的,而是心里有事就睡不踏实。他把大盆搁在小凳上,就着案板,开始把大条搓成小条,盘入大盆中。搓小条很关键,要确保每根条都搓成小指粗,而且要边搓边撒米粉,防止粘连,顺时针搓,不扭折,盐分控制得好,搓小条就有伸展性。手工搓成的小条,会形成肉眼看不见的空心。等上架拉面时,撒的粉会自动掉落。撒粉搓条,是秦世华的创新,以前爷爷搓条时,爱用香油。用香油挺好,煮出来的面香喷喷的,但用香油搓条,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香油裹挟的面条容易变质,油面拿回家搁置一些时日,面条吃起来就不香了,甚至有腐烂的味道。很多技艺既需要传承,更需要创新。用撒米粉代替刷油搓条的方式,可以很好地延长面条保质期,而且拉出来的面条更加细腻,放开水里烫一下就熟了,口感顺滑,唇齿留香。
小条入盆后,油面的前期制条完成。
五点,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用手指触碰盆中的面条,韧性刚好,得准备上条了。上条用的面棍有讲究,必须是实心竹做的棍子。实心竹取自深山,竹子性温凉,不吸水不虫蛀,且不弯曲变形,是做面棍的最佳材料。上条的长凳,也是特制的。在长凳一端固定好一个小板子,小板子上钻两个圆孔。圆孔的间距为10cm。把一长一短的两根面棍插入圆孔,取盆中面条,一圈一圈绕到面棍上。把绕好条的面棍摆进酣箱。酣箱,是秦世华改良的,以前是用木头做。木头做的酣箱会热胀冷缩,用的时间久了,木板开裂漏风。漏风的酣箱易让面条炸裂。他用合成板做酣箱,能控温。面棍均匀摆好,下一层,中一层,上一层。六十斤面粉条摆满了整个酣箱。
面条在酣箱中沉睡,叫吊条。
上完小条,天就亮了。妻子起床,去煮早饭。他去菜地转转,给菜浇浇水或者施些肥,顺便摘点菜回家。妻子在粥里滚了两个鸡蛋,再炒了一盘青菜,爆了一碗豆豉辣椒。吃好,夫妻一起开工。
他们把面架抬进来。妻子从酣箱取条,把吊条倒过来,挂上面架。一个面架能挂十斤面。挂好条,夫妻俩又合力把面架抬到操场。
拉面,是高难度的技术活,也是手工油面成功的关键。秦世华不敢马虎。面架摆好,用砖头压住没插面条的一边,确保拉面时,面架不侧翻。净手,吸气,把力道控制在掌心,拉住面棍,持续发力,缓缓下拉,见其粉落,色泽变淡,需放力,回位,轻抖,呼气,再拉至半架高。完成第一次拉面。稍停,待面条微干,恢复了弹性,摸摸不粘手,再继续下拉,同样,需要一拉一回位,不可硬拉到底。第二次拉面,到达架底。然后,把面棍放入特制的横木上。
妻子见秦世华拉得轻松,便也上前试手。一棍面拉一半,便断了,拉不下去。又一棍面,拉到底,却粗细不均。再来一棍,粘在棍上的粉团超级大,没拉开。秦世华看看,笑了笑,没说她。她有点羞愧,掰下面棍上干硬了的面团,丢进油锅里去炸,居然味道也特别鲜美。
她炸了一碗给孩子们当零食吃,把剩下的一捧放进泡饭里煮煮,端给秦世华。
“变废为宝,真是巧媳妇!”他夸她。
好媳妇是夸出来的。
她看着满操场的面架,如金丝倾泻,阳光蒸腾,麦香萦绕。她有点醉了!
“风没来,你就醉了?”最懂她的,肯定是他。因为有微微风,面才好缓缓干。缓缓干的面是上等面,村里人也叫“柳丝”面。做手工油面着实是辛苦活。从半夜一点起床,到日上三竿,还没忙完。绷面后,等风来,又怕风来。风来快了,燥断;风太大了,折断;有雨来更糟糕,淋湿了就成一坨面团。最合适的是微微北风,缓缓风干,在将干未干时,进行“转面”。把绷在横木上的面棍,折回,插入面架上的圆孔。
“转面”后,就到午时。得闲,秦世华就爱串门。不过,村里能闲聊的人不多,年轻人吃不了这个拉油面的苦,都外出务工去了。村里,剩下的只有走不动的耄耋老人。老人们常说:社会不古了,等他们这批人走了,村里就空了。听得秦世华也总是有一种淡淡哀怨。
外来的媳妇贤惠,她把收的第一架油面送给村里老人。手工油面爽滑、细腻,烹调不煳,入口即化,并有健脾胃、降血压、祛风寒、催母乳等功效,特别合适老人家,也合适产妇或婴幼儿。鄱阳湖北岸的人,待客煮油面,生日煮油面,坐月子送油面……
送面有讲究。订婚,叫下聘。下聘时,男方包红包,女方回面条。面条用四方红布兜着,还在面条上放喜字,寓意开袋见喜,条条顺。结婚,送面,男方来单数,女方凑双数,意味有来有往。满月宴,亲戚送面,主人回排饼。办喜事,都会找秦世华预订手工面,回的是礼数,更是祝愿和情分。
办喜事订的面,也是喜面。秦世华做喜面时,会更加用心,还加一份虔诚。从户上收麦子,到洗麦子、晒麦子,还有出粉、上条、拉面,都是他亲自动手,不让妻子碰。油面晒干,用纸箱子装好,箱子上写:龙凤见喜。
近年一些人不再外出,便也学着秦世华重操旧业,纷纷把家里的旧面架抬出来,把油面晒出来,传统手艺在李秦亮村又风行起来。说来奇怪,做手工油面就仅止步于李秦亮村,周围的村庄看不到一家做油面。
左里的手工油面成了抢手货,手工油面制作成了现代人眼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秦世华是一个有心人,在乡村的鼓励下,居然申遗成功。村里还为秦世华提供房屋,办起了手工油面作坊。
秦世华是李秦亮村又一个走出村庄的手工油面师傅,他仿佛是从历史中走来的。历史有温度!
【作者简介:李冬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都昌县作协主席。在《北京文学》《作品》《散文海外版》等处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鄱阳湖与女人》《鄱阳湖北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