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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往生记·浴火记——当死生互为背景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范剑鸣  2021年09月15日16:44

试图在生老病死的记录中探寻生命哲学,是近年知识分子写作的集体无意识。向死望生,病室观生,几乎是众多散文家(也包括小说家和诗人)共同的视角。安然的散文《往生记》《浴火记》表面上可以归为此类,但安然的区别在于,她并不着意于把生死场当作哲学课堂,更趋向于探寻一种生命的苍凉美学。当死生互为背景,知天命之年的散文写作从哲学思考中转身到美学思索,建构也回复到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这是散文在摆脱西化趋势,回归东方文学的古典传统。

安然的散文从结构到行文,都越发显露一种美学的纯度。从她的散文中,能读到人事之惊奇、思想之醇厚、文字之深宛。读《往生记》,至少有两个层面上的人事在吸引和打动读者:一是外婆的葬礼,一是灵犬的悲伤。作家奔丧时看到一条与外婆晚年相依的土狗,人畜共悲,伤恸异常。这种灵犬故事,曾被文艺作品大加塑造。《往生记》中的“小灰”,就像电影《忠犬八公》中车站候人那样悲怆,也让我想起刘震云新著《一日三秋》中那条叫“孙二货”的家狗。安然着意探寻的,是人与狗之间的生命交流,“一位老人和一条家犬,就好像共有一条秘密通道,交换着生命旅途上各自的悲喜哀荣。”这种生命的相互依偎,出于人生的晚境,也源于人性的良善——“一条狗的尊严,只有在碰到你这样的人时才能得到保全。”而作家最终交待的“小灰”被卖的悲怆下落,更是一种反衬。一条灵犬以伤病之身流落人间餐桌,难以摆脱的俗世命运,甚至不如“孙二货”那样原野自尽。由此而知,小灰的悲恸不只是对主人,更是针对自身。

《往生记》显然是一篇别样的“安魂曲”,它没有像里尔克《杜依若哀歌》那样反复书写个体与逝者之间的深宛之情,也没有陷入往事的无尽追忆,而通过一段葬礼上的生命观察,呈现了苍凉的生命美学。“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作家在悲伤的情境中通过一条灵犬的动静感悟着生灵之美和人情之美。由于灵犬的出现,作家对外婆的悼念有了如此契合的参照之物,葬礼上的个人悲伤完全寄寓在了对灵犬的关注上。但《往生记》的落脚点,显然不是人事的记录,而是人世的体悟:“或许,我们仨已经有过神秘而温暖的相遇,只是,我们谨守天机,擦身之际,个个默然而不作一语。”这种神秘的“往生”观念,固然来源于人类的文化,但作家加以点染之后,成为一种特殊的语境,成为文学的隐喻。所谓写作,不过是看见一种别人不察的天机,呈现人与物、人与人的特殊相遇。

《浴火记》是另一种版本的“往生”故事,充满由死到生的欣悦。那个令人难忘的南方雪灾之年,一位女子在小区边的雪地上实施了一种叫“自杀”的行为艺术,最后被尘世唤醒。跟《往生记》不同还有人称,从“我”和“你”,转到了“我”和“她”,这种人称之别显然对应了人际的不同。“她”是防疫值班时偶遇的人物,正因为偶遇,浴火的人生故事充满留白,作家获得的只是一个人生断章。“她格格作笑,转一个话头打住了全部故事。”《浴火记》并没有出现具体的炼狱之“火”,作家只是呈现了“浴火”之后的生命形态。“她”的三次自杀行为,到底经历了什么精神危机,经受着什么人生困厄,一概不得而知。“神态间有着劫平波定后的澹然贞静”,作家按下读者的好奇,不像是由于作家真的一无所知,而是她结构行文的落脚点就在雪地重生,就是战胜死亡的诱惑,呈现精神的韧度。

死亡是一个严肃的文学主题。“我们完全知道/死是邪恶的/神的意旨,如果/死是好事/神也会去死”。就像两千多年前那个叫萨福的知识女性,作家显然不可能赞美死亡,对死亡的文学书写,都缘于对生的反思。让死生互为背景,安然经营了两个重要场景,一个是雪地唤醒,一个回看雪地,这是两个富有诗意建构的细节。“火”被省略,生命之重负被空白,重要的是醒来了,淡然了,走出了精神困境。“各种饭菜的香味,带着薄薄的热力袅然于峭刃般的空气中,透过松软的雪花钻进来,唤醒了她”,这种唤醒看似外因,但更重要的是内因。就像法国作家马尔罗《王家大道》中主人公佩尔罗那种“抗拒死亡的意识”,“我”和“她”都认同了“要跟死亡对抗而生存”。她曾在雪地上精心安排赴死仪式,“睡”了两个小时。“那是她此生中洗心革面最安稳的一‘觉’。乘着这一觉,她把自己几近放逐到了天国。”跟前两次自杀未遂一样,这次被救出于另外的偶然,被尘世的生命——两个小区玩雪的孩子惊叫吵醒,同时也是被尘世的菜香唤醒。三而竭,她为此彻底结束了精神危机,坦然地活下去。但回看生死场,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看见雪地里冻结着她修长的身形。这个身形是雪和冰的混合物,薄薄的午阳正大庄严地照着‘她’。”

当然,事实上《浴火记》张扬战胜死亡的生命意识,从“她”的生活境遇来看,要战胜的完全不是《王家大道》中那种压抑的客观环境,而只是主观的内心黑暗。“退休后,就在别墅的花园里种点花,读点书,写点东西。我盼了一辈子,就想过这样的生活。”当然, 人间的生死观并无高下之别,就算是未经省察的人生,芸芸众生中那些草木般凋零的生命,自有其严肃的美学。安然之所以与“她”相遇相知,是对当下生命的惺惺相惜。精神的困境无处不在,浴火而生比无畏赴死更值得肯定。

死生互为背景,呈现苍凉醇厚的生命美学,安然两篇散文都安排在风雪之中,无论是对这个城市自杀的处理,还是普通的乡村葬礼,安然都以不凡的笔触,在文本之美中,推送了特有的一种东方美学——禅。是的, 我一直认为,禅不是东方哲学,而是东方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