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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条山路命名
来源:文艺报 | 沈 念  2021年07月30日08:29

步行是认识一座山的最好方式。沿着溆水的支流进的雪峰山,山道弯转,向着未知地前行。傍路的水流叫不出名字,河面时宽时窄,大雨初晴,水呈一团墨绿,山影倒映,长了许多毛刺,如同一面很久没有打磨的铜镜。时间的铜镜,也就是在山路上被人的脚步一点点擦亮的吧。

山路弯绕,四处探望,每一条沟壑、每一道褶皱都是上山下山的路。莽莽苍苍的绿色山体,随着山路起伏延展。丛林深茂处走过些怎样的时光、人事,我充满好奇,想象那些曾经在崇山峻岭的山路上走过的人,匆忙的商旅、赴任的官员、游吟的诗人。我是被一位退伍军人引领着进山的。他几年前从山外回来,却像深居的山民,通往雪峰山的每一条路都因他的讲述而在我眼前打开。

雪峰山是三湘大地上延伸最长的山,古称梅山,著名的雪峰山抗日会战就在这里打响。到一个地方,我喜欢找一个高处,看山的走向,找那些在丛林和流水旁开枝散叶的路。他提醒我,入住的千里古寨,步行十分钟登顶可以看日出。次日贪睡,时间略迟,走到山顶,已是日光喷薄,层林尽染。没看到日出,但辨出了山是从西南往东北走的,坡岭长有成片的毛竹、马尾松、水杉,也有华南栲、紫楠、银木荷。后来在山背,我还认识了枹栎和水青冈两种能长到一起的树,如同一对厮守到老的夫妻,淡定地看着山中时光流转。

大山阒寂,从山路上走过,脚可以探测到时间的心跳,和消失之后残存印迹的温度。山路之上,时间是隐匿的,又是显露的。人走过的地方就有了路。人来车往,这几年也修了不少新路,但说得最多的是那条茶马古道。上山途中,他就指着诗溪江畔洞垴上的山路讲古。过去山中盛产野生茶叶,贩茶人就沿着凿在半山的路将茶叶运出去。后来,桐油、茶油等土特产与中原及沿海地区的食盐、布匹等日常品交易,也是从这里通往外面的世界。人用脚测量山的高度,行走的路连接大山和世界,也连通漫长且广袤的时空。

山路两边山岭陡峭,板岩、灰岩、细砂岩等组成的地层裸露在外,崖壁显得古老。山有山路,水有水路。雪峰山是不缺水的,平均海拔一千余米的山岭间,细溪清洌,山民吃用的纯净的山泉水。流水奔赴远方,巫水、溆水、夷望溪、平溪、辰溪,这些声名在外的沅水、资水的支流,都是从雪峰山出发的。茶马古道身侧的诗溪江,更是流水潺澈,宽窄缓急,叮咚有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似乎溪流之上有人在唱和着屈原写下的这首祭祀山鬼多情的祭歌,唱者无疑是崖壁上的“山鬼”。“你看那像不像屈大夫?”我搜寻着石头的模样,想象那位迷不知返的诗人出现在眼前,某个惊喜的瞬间,像是“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走在山路上,就是走在记忆的时间里。这条仅长1.5公里的青石板游步道,经过他的改造和布景,一条在脚步下极易被忽略的山路就有了历史感。定神细思,被过往的马蹄、裸露的双脚和探路的木杖走过的山路,却是辛酸旧事、艰难行程,也是意志考验、精神磨砺。从战国时期南方最长的古驿道,专用于粮草物资运输、军情传递,向着城廓、市井之处延伸,变成通往欧亚万里茶道的必经之路,上达黔、川、滇、藏,下连新化、安化,入洞庭而转长江。人来人往的必经之路,定是马帮喧闹,铃声悦悦,欢颜笑语。这些声音,从两岸山石耸立的峡谷中穿风而行,也定溅起过诗溪江上的水花。但在更多的时光里,这条山路连接的是拐角、分岔路口、十字路口、探险小道和荆棘密布的丛林,曾经长久的贫困似乎是大山画地为牢的魔咒。

山路唤醒记忆。一刻钟时间,就能从铁索桥走到古驿亭,亭立半山腰,曾是商旅行人歇脚纳凉之地,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红军招兵扩编开始长征的出发地。亭子四壁挂着宣传标语,立着人物塑像,“为穷人打天下”的朴素信义,向人召唤着一段难以忘怀的红色往事。红军长征在雪峰山三进三出,最后一次是在1935年11月,贺龙、任弼时、王震、萧克率领的红二、红六军团开拔长征前在此休整招募。那一次,有三千名雪峰山的儿女加入到了红军的队伍。他们沿着崎岖山路四面赶来,又从这条被梦想照亮的红色山路出发,如同一滴山泉汇入时代的洪流。

一座大山的偏远,既是自然生态的馈赠,也是贫穷的锋利相向。山中岁月不居,贫困似乎没从山路上离开过。那些奔向外面的人,与年过半百回到山里的他,有着相同的困扰和坚定,都是对改变贫穷的向往。我喜欢与山路上相遇的人攀谈,他们的脚底沾着泥土,裤兜装着山里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我总是能看到他的身影。皮肤黝黑、个子高大的他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山民见到他也是笑眯眯的。他披着蓑衣赤脚踩在田里犁田插秧,是个比农民还地道的好把式。有人说他是带着“以山为家”的梦想回来的,这位退伍军人真就把家建在了半山腰……

年轻时当过山里的架线工,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路,被他每天踩在脚下,山山岭岭被他的脚步点燃。几年过去,他在走路,也一直在修“路”。文化旅游开发、生态保护、产业脱贫解困、新型模式振兴乡村……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变化。深度贫困的山背、阳雀坡、穿岩山,摇身变成了网红打卡的旅游景区,农民变员工后拿到了过去不敢奢望的固定工资,山里人的资源变作了公司化运作的资本。在外打工的人回来了,旧居新楼都亮堂起来,10余万山民做梦都在想且多年寻找却找不见的一条新路在脚下打开了。

有人看到他会说,“雪峰山的黎明来了”。一语双关,这位叫陈黎明的企业家、董事长、战士、诗人,在众多的身份里,他只给自己一张标签:雪峰山的子民。他专注地做着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做着能为内心提供源源不断正能量的事。他用行走丈量也是改变每一条山路,山路就跟随他的行走讲述着绵延的故事。两天,不足以让我了解他,但山路所见已经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人。他自信的微笑里散发出那种属于理想主义者的令人嫉妒的魅力。他沿着山路迎面而来,似乎就让人看到一团朦胧的光在山林间跳跃。那不就是属于雪峰山从未熄灭过的梦想之光吗?

于他而言,山路代表的是雪峰山时间里某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山路两端看不到尽头,晴空绿荫下,像是一条发光的线条弯绕着通往远方。徒步的他和那些山民,为走过的每一条山路命名。山路在风中发出声响,是历史和时代的呼唤,也是人的呼唤。那铿锵的声响还会沿着山路一直往前,到人的脚步不会停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