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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酒
来源:中国文化报 | 徐循华  2021年07月28日08:08

周作人和汪曾祺都出生在富庶的江浙地区的小康之家,同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名家,二人都久居京城直到终老,且都特别擅长描写故乡的风物和食物。如周作人的《谈酒》、汪曾祺的《家常酒菜》,叙说的都是酒事,但二者的“味道”与“趣味”大相径庭。这两篇文章可谓一虚一实,一形而上、一形而下。如果不用心研读、仔细品味,那么周的《谈酒》粗粗读来似乎索然无味,而汪的《家常酒菜》让人满口生津并产生下厨操刀的冲动。

我常常想,为什么年轻时读周作人的散文总觉得枯燥乏味,读汪曾祺的则兴味盎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觉得周作人的散文越读越有“趣味”,读汪曾祺的散文则越看越像中学语文课的“说明文”了呢?

有人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心灵成长史。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在江苏南通海安县读书时,语文课本及课外阅读所能涉猎到的散文,无非就是杨朔的《荔枝蜜》、袁鹰的《井冈翠竹》、吴伯箫的《记一辆纺车》、秦牧的《土地》《花城》、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日出》等当时流行的名篇。语文老师谆谆教导我们:好的散文必须做到形散而神不散,要学会像《日出》那样夹叙夹议,让读者进入“一种庄严的思索”,深刻体会“早晨六点钟的太阳”的含义,这就叫“言有尽而意无穷”;写散文要先写一人一事或一景一物,要么借景抒情,要么托物抒怀……至今还记得代课的语文老师操着浓重的海安普通话朗读《荔枝蜜》时,那种无比推崇的神态和投入的语气:“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于是,一群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过几本课外书的中学生就在作文里拼命张大嘴巴发出许多感慨、许多颂词、许多赞叹。语文老师被我们搞得不胜其烦,恨恨然,忍无可忍地在我们作文本子上挥笔批上“无病呻吟!”四个红字。

上世纪80年代初刚进大学时,在现代文学教授甘竞存满脸诚意的推介下,我初次接触到周作人的散文。周作人如此慢慢悠悠地介绍故乡的《乌篷船》:“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在我以为真的“有趣”、按捺不住好奇心往下读时,他却用一大段淡而无味的文字告诉我,大一点的船呢是“四明瓦”,小的呢是脚划船亦称小船,最适用的还是“三明瓦”啦;船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啦;接着又絮絮叨叨半圆的木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啦;船尾用橹,船首有竹篙是用来定船的啦……我顿时就懵圈了:这也叫散文?这是什么散文?因为当时文学作品的阅读量有限得可怜,尤其是散文作品只是局限于中学语文里屈指可数的那几篇,所以,当年初读周作人的散文时,我竟然觉得现代文学任课老师有些言过其实——这种毫无感情色彩的白描文字,啰里啰嗦、枯燥干涩,作者在文章开头自诩的“很有趣”又从何说起?于是,对周作人的散文也就一翻而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等到工作多年之后,再次捧读他的散文,我才慢慢悟出当年大学老师推崇周作人散文的原因。

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心境,阅读同一作者的同一篇文学作品,个中滋味则会迥然不同。这是因为人生阅历多了,酸甜苦辣都已尝过,这时方能读出年少时无法发现的人生况味,才能敏锐捕捉到隐藏在作品中的情感并能够与作者产生共鸣。如今再回看《乌篷船》开篇对船头的描述:“船头著眉目,状如老虎,但仍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这不正是背井离乡的游子对故乡风物的亲情流露?还是那个周作人,还是那样看似淡而无味的语调,我却从中感受到他对故乡一往情深、痴迷留恋的脉动。于是,那些原先看似枯燥无味、啰里啰嗦的文字,在我眼前却如电影画面“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恍恍惚惚被带入画面之中,在碧波荡漾的江南水乡,在平静清澈的水面、在轻轻晃动着的乌篷船上,我竟然品味到作者的一种不紧不慢、徐徐道来的从容心境,一种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句式掩藏着的浓郁思乡之情。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当年上大学时读周作人读得太不用心了!河岸的乌桕、红蓼和白苹,远处的山,水声和橹声,岸上的犬吠鸡鸣,一切都描绘得这般生动!“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于是我恍然大悟,周作人笔下的山、水、树、桥等风景,必须要用如此慢慢悠悠的姿态、抱着如此闲适的心情去欣赏、去亲近,才是“颇有趣味的事”呀!文章读到此处,你才会感觉到作者“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进而也在内心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与挥之不去的惆怅。再次品读《乌篷船》,我不禁油然想起元代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原来,马致远精心描摹的夕阳、西风、枯藤、昏鸦、老树、小桥、流水、古道、瘦马与人家,这些画面其实都是在营造最后一句情感爆发的泪点:“断肠人在天涯。”读别人的文章,其实就是在观照自己的内心世界。透过《乌篷船》这样不露痕迹“冲淡”“平和”的文字,我欣喜地发现自己阅读杨朔、刘白羽煽情文字的年龄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读周作人《谈酒》,你肯定会有类似我以往阅读《乌篷船》的体验——作者先是将“做酒的方法与器具”娓娓道来,介绍一通他远房亲戚“七斤公公”娴熟的做酒技艺:“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接着他再兴致勃勃地描述如何喝酒:“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槟杯……”而当读到“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有没有感觉到字里行间浸润着作者难以明说的悲凉?最后他才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喝酒的趣味”是在饮的时候,“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陶然也当是杯在口的那一刻。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这样精致而老到的文字,流露出阅尽人世的苍凉情怀,这样的散文才真正称得上是言有尽而意无穷,这样炉火纯青的文字也才会让人内心感动。周作人正是这样,年岁越长、阅历越深,就越少有激情澎湃的时刻。用当下流行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放慢脚步,等待自己的灵魂。周作人恬淡闲适的心境,也许也是一种无奈或逃避。

汪曾祺散文集《人间滋味》中的《家常酒菜》,相信很多人早已饶有兴致地读过。“家常酒菜,一要有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渴思饮。主人卷袖下厨,一面切葱姜,调作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显得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脚乱,客人坐立不安,这酒还喝个什么劲!”接下来就一五一十介绍拌菠菜、拌萝卜丝等下酒菜的具体做法及制作要领。我想:好的散文名篇,文章里面蕴藏着的种种情绪、情趣以及激动人心的叙事,其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但是还有另一类散文,它本身没有涂抹明显的情感色彩去刻意打动读者,却洋溢着一种异样的情趣。周作人的《乌篷船》《谈酒》就属于这一类。

汪曾祺的散文为什么会在当今社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与人们日趋紧张的工作和生活有很大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充满烟火气的散文写法,使汪曾祺散文广受赞誉。一些人的精神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即便在倡导“全民阅读”多年后的当下,阅读依然是快餐化、碎片化和心灵鸡汤式的。人们在紧张的工作之余,一有闲暇就追“肥皂剧”,早已失去耐心和从容捧读古典文学名著。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种快节奏的生存状态,促成了人们对汪曾祺散文的喜爱。他的散文也表明曾曲高和寡、阳春白雪的文学作品,原来也可以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汪曾祺笔下的“酒菜”吸引人们阅读。他喜用锤炼得极简的短句,如“先切碎香干,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青蒜切寸段,略焯,虾米发透,并堆置豆腐丝上”等,这样的快节奏叙述和文字风格,这种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描写,赢得了人们发自内心的喜爱。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个人觉得,读周作人的散文,需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秋风萧瑟的藏经阁;读汪曾祺的散文,则如三伏天光着膀子跷着二郎腿置身于人声嘈杂的夫子庙大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