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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胡性能:三把刀(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 | 胡性能  2021年07月28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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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性能以精湛深厚的叙事力道打开了三个异乡人的精神暗道,也打开了一片风雨如晦的隐秘世界,被侮辱的外卖小哥刘文明,失去妻女又深陷圈套的老杭,逃亡路上的余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转向都与葛青山有关。不同叙述者营造出不同的景观和体验,最终他们一起敲响了命运的琴弦,那些创伤性的精神事件呈示出他们命运中的罪与罚。胡性能以悲悯之心透视了他们的精神世界,看似普通小人物的他们却都隐藏着不俗的灵魂,在记忆与现实中游弋的他们,追忆的不是似水年华,而是在隐痛中不断自我重建,努力重获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向死而生的勇气。

—— 安 静

《三把刀》赏读

胡性能

刘文明

从记事起,刘文明就害怕大个头的蛾子。双翅上的一对间隔很宽的圆形图案有如两只眼睛,配上像蚕一样的蛾身,很像一张诡异的脸。生母去世那年夏天,他在她床榻前坐至半夜。阵雨降落前格外闷热,他仿佛置身于村外用红砖修筑的烟叶烤房。一个灯泡悬垂在屋子正中的木梁下,上面有薄薄的尘垢,模糊的光亮照着生母苍白的脸,让刘文明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上流走,这令他想起山下那条河流,想起大水退去之后,渐渐裸露出来的岸边泥地与浅滩。这时,一只小孩手掌般大的蛾子突然闯进来,围着昏暗的灯泡盲目绕行,好像那灯泡是一个发光的线轴。刘文明心生寒意,从床头抓起蒲扇,但被气若游丝的生母阻止。在生母看来,突如其来的蛾子是她某位业已过世的亲人,现在充当信使,来通知她上路。“你不要怨恨妈妈,小明!”生母双眼像两口黑暗的枯井,一丝微弱的光亮在井底闪现了一下。刘文明知道生母是在说将他寄养的事,他握住生母柔软而冰凉的手,看见皮肤透明的手背上,长出了蝴蝶样的暗褐色花纹。

这天一早,刘文明打开房门,借着屋里的灯光,看见一只蛾子躺在门外地下,一丝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生母离世的那个夜晚再度被他想起。他蹲下来一边仔细观看蛾子,一边搜索大脑中的记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似乎听见有人轻叩房门,想起身查看,但这个念头迅速被海水一样卷来的睡意淹没。

楼道灯泡坏了,一直没来得及更换。而那道暗红色的防盗门关上后,屋子里的光线无法渗漏出来,蛾子趋光,照理说这儿不应该有它的尸体。刘文明站起身来,借助屋里的灯光仔细查看房门,发现上面有几处留下稀疏的花粉,是这只蛾子撞向防盗门时留下的。躺在水泥地上的蛾子,羽翅残破,是什么让它在昨天夜里,一次次扑向房门?刘文明打了个寒噤,他折回屋,翻出一个半透明的塑料打包盒,把那只蛾子的尸体小心地装进去,放进楼下的垃圾桶。

田素芬夜里没回来,轮到她值夜班。即使不值夜班,她也常常找理由住在单位,两人已经有段时间没住在一起了,彼此渐行渐远,如同大雾中的船离开堤岸,码头上送行的人看见船舷边的人变得模糊,却无力挽留。骑电动车穿行在丹城时,刘文明不时会怀念起两人亲密的日子。曾经,田素芬在北市区的餐馆打工,晚上回来会给他带餐馆卖的早点,有时候是一笼包子,有时候是一盒煎饺,她还曾带过一个棒槌样的面包,说是餐馆新来的师傅烤制的法式面包。自从在餐厅打过工,她不仅知道要吃早餐,还知道要吃得有营养。

但现在,刘文明的早餐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天早晨,他在城中村入口的包子铺买了笼核桃大小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吞下,这才留意到天空铺陈开去的灿烂朝霞。此刻,太阳正在巨大的红色帷幕后缓缓升起,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建筑,眺望东边,觉得田素芬工作的宾馆就在那片彩霞下。

从城中村狭窄的巷子出来,是东西走向的宽阔街道,早高峰刚过,大街重新变得有序。道路两侧延伸到尽头的建筑,此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工人上班,学生上学,店铺开门营业,这座城市像一台巨大而复杂的机器,开始又一天按部就班地运转。六七年前,他和田素芬离开滇东北僻远的山村,来到陌生的丹城,一度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现在,他知道怎样在这座城市骑行,知道怎样在斑马线前停下,知道用什么口吻与那些表情严肃的保安套近乎,知道酒店是用来睡觉的,而酒吧才是用来喝酒的,他还知道怎样沿右边骑行可以绕开许多红灯……

作为这座城市里的送外卖的小哥,刘文明动了在这座城市按揭买房的念头,并将省吃俭用的钱存了定期,期待早一点攒够首付的钱。他幻想买房之后,接下来买车,然后开一家餐馆,自己做老板……有时候,他会放任自己的梦想由一棵野草长成一棵大树。

因为那只蛾子,刘文明上午心神不宁。骑车穿行在丹城的街巷,他不时回忆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他做的那个怪梦。那似乎是丹城的某处,周遭是拆得一片狼藉的城中村,残破的墙上有一个个血红的“拆”字,还有几个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电话号码。他梦到有无数幢水泥楼撑破地表,在他身边拔节生长,越长越大。灰黑色的水泥建筑像一些身形巨大的怪兽,上面密布黑色小孔,令他恐惧。他还回忆起自己在梦中,好像置身一个巨大漏斗的底部,孤单、无助、身不由己。

这天上午,借送外卖的空隙,刘文明去城西看了一个楼盘。他原计划下午抽空去理个发,早一点回家,洗澡,换掉穿了一个星期的美团外褂。如果田素芬愿意,他还想约她晚上去吃清汤鹅,算是给她补过生日。自从看到老杭给他的视频,两人已经冷战了一段时间。现在,刘文明决定单方面求和。

刘文明看的楼盘位置偏远,在三环外面。通向楼盘的道路两侧,人行道铺上了铁灰色的水泥方砖,每隔十来米就有一个准备栽种行道树的浅坑,就像音乐的节奏匀称而固定。之前,刘文明从喧嚣的城里出来,感觉像是季节从热烈的秋天滑向了冷寂的冬天,这附近的空旷让他感到有些孤单。生活中有些事无法诉说,最近一段时间,与田素芬的冷战让他感到有些窒息。

看完楼盘出来,刘文明站在冷清的马路上,遥望郊外零星的树木,以及远处落寞、孤寂、了无生气的村庄,他想起了入赘前的那年除夕,想起吃过年饭,他离开大伯家,独自一人回到村外磨坊的那个夜晚。

记忆中,天空漆黑一团,远处不时有密集的鞭炮声传来,气温零摄氏度以下,村庄道路结了冰。他在那座村庄生活了十五年。刚记事,就被父母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大伯,从此就像一只被砸飞的陀螺,偏离了原本运行的轨道。也许是那段被过继的经历,让他顺从而叛逆、恐惧而无畏、自卑又自负,像一只在洞口打量外面世界的土拨鼠,呆萌的脸上会突然亮出一对锋利的牙。小学四年级,续弦的大伯生了一个儿子,家里的关系立即变得微妙。亲生父母那边不亲,大伯这边,新伯母总把他当外人,客气中有种冷漠。十九岁那年,夹缝中的刘文明入赘到二十里以外的田家,一晃,已经十来年。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就幻想能够留下来。最近,每到新建的小区送外卖,他都会打听楼房的价格。这天上午,他来看的小区位置偏僻,价格低,七八幢二三十层的高楼在三环外的菜地里拔地而起,隔一条灰白色的过境高架桥与城市相望。但就是这样的小区,刘文明抬头看着高高的楼顶,心想送外卖的盒子,不知道要向上堆积多高才能攒够首付的钱。

曾经,他也信心满满,省吃俭用,每天辛苦工作。他想买的房子面积可以不大,但要有三房,到时把女儿和儿子接来,他和田素芬住一间,姐弟俩各住一间。他想象未来某一天,儿子田学军和女儿田学丽能够像这座城市里的孩子那样,一早穿着镶白边的藏青色校服,结伴去读书。想起这个温馨的画面,刘文明感觉生活还是有奔头的……何况,余庆就是活生生的榜样。听老杭讲过,余庆当初只身来到丹城,一无所有,可如今他不但有家拆迁公司,还有半座宾馆。就是田素芬工作的金星宾馆,那是幢白色的建筑,有一百多间客房,余庆有一半的产权。

老杭电话打来时已近中午,早晨的满天朝霞已被乌黑的浓云替代。远处的天,厚厚的云层正被撕裂,闪电发出短暂的白光。刘文明停下电动车,将脚支撑在地上,接通了电话。

“见到葛青山了,进了布草间”,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电话那头的老杭声音有些结巴,“赶、赶快来,晚了抓不到现行!”

这是刘文明盼望的电话,又是他害怕的电话。骑车往金星宾馆方向赶,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田素芬扭曲的脸:眼睛微闭,眉头轻皱,分不清她究竟是痛苦还是享乐。从老杭那儿看到这段视频,刘文明才得知田素芬在外有了私情。男的叫葛青山,老杭说是混社会的,他答应等葛青山再来找田素芬时就告诉刘文明。想到田素芬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刘文明备受煎熬,他委屈、痛苦、愤懑,同时伴随一丝好奇和刺激……内心就像煮了盆沸腾的杂锅菜。

此时,他恨不得长一双翅膀,立即飞到金星宾馆。

老 杭

早晨,老杭整个人还深陷在那个电视画面里。半夜醒来,他没能再入睡,打开电视搜索频道,有个台在重播《海湾战争》,他看见一只海鸟坠落在满是原油的海面,翅膀沾满油污,身子往下陷落,只留下带喙的头无助地左右摇摆。老杭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海鸟,正在进行无望的挣扎。

临近中午,他坐在值班室刷手机,突然听见有刺耳的喇叭声传来。窗子外面,桑塔纳轿车里的葛青山把手伸出车窗打了个响指,诡异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老杭阴沉着脸,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

车场里,葛青山打开车门,一只黄色的泰迪犬跳下来,往宾馆大堂方向跑,老杭的心提了起来,他预感这天中午会是一个特殊的中午。值班室墙上,悬挂着九宫格监控,不一会儿,灰白色的视频里,葛青山从电梯口出来,走向楼道左侧的布草间,而他的泰迪犬阿黄,已经跑到布草间门口,伸出右前爪轻轻拍门。老杭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低头拨通了刘文明的电话,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挂上电话之后,强烈的焦灼袭上老杭心头,就像童年时父亲带他到海边,涨潮时,他牵着父亲的手站在沙滩上,看见海水爬上来,淹没脚背,浸到小腿、膝盖、小腹直至胸腔,父子俩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控制了。现在,他焦急地眺望着宾馆外面的街道,期待刘文明能够早点赶到。

中午时分的街道像煮沸的稀粥,汽车行驶的声音、电动车的喇叭声、商店里传出的音乐声以及行人嗡嗡的交谈声让老杭心神不宁。葛青山消失在布草间没几分钟,可老杭觉得他进去已经好久了。时间有时会变成可长可短的橡皮筋,就像多年前的某个清晨,他还在轴承厂上班,早上睡过了头,他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双手捧一把水潦草地抹一把脸,甚至来不及漱口,抓起母亲放在蒸锅里的馒头便冲出家门。吹箫巷外有个公交站,停靠在那儿的九路车可以直接开到轴承厂,可是每当他急着赶路时,他等的公交车都迟迟不见影子。

老杭不时瞄一眼墙上的挂钟,他咬紧牙齿,左右颧骨的斜下端隆起两块坚硬的肌肉。高架桥、穿城而过的铁轨、斑马线、红灯绿灯变化的十字路口、汽车缓慢行驶的街道……他想象刘文明在丹城大街飞快骑行的情景,幻想那个被戴绿帽的男人赶到后,气势汹汹地跳下电动车,从车后外卖箱里抽出一把尺余长的锋利刮刀,发疯一般冲进宾馆,抢到三楼,一脚踢开布草间的门,然后将锋利的刀刃插向葛青山裸露的脊背。一下、两下、三下……老杭似乎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刮刀,他想象鲜血从葛青山的背部喷出来,他的嘴里隐约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雷声从远处传来。老杭望着窗外的天空,乌云正向西天汇集,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水腥味。他想起了葛青山那张瘦削的脸,心里既恐惧又仇恨。短短两年,因为葛青山,老杭从钻石王老五变成个丢了房子还欠下十多万外债的穷光蛋。一想起自己的房子像鸽子一样飞走,老杭就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他盯住监控视屏里布草间的门,杀人的念头像从船上抛下来的铁锚,死死抓住水底的岩石。

先是葛青山诱惑他把钱存进小额信贷公司。“百分之二十四的年利啊!”坐在麻将桌边的葛青山心不在焉地说。他给老杭的印象是不在乎输赢,从容,处乱不惊,稳坐钓鱼台。一切都因为他所说的投了五十万在小额信贷公司,每个月光利息就有一万块钱。老杭经不住诱惑,把自己多年攒下的十多万块钱投了进去。

怎么可能是骗局呢?老杭想不通。小额信贷公司在绿湖边,寸土寸金的地段,门脸豪华,从台阶到墙体,全是赭红色的大理石贴面。走进门厅,迎面是一艘放在桌台上的帆船,罩在巨大的玻璃罩里。船体在屋顶射灯的照耀下,金光闪烁,看上去像是用黄金打造。屋子里的财富气息让他感到自卑,他想从里面抽身出逃,可是双腿不听使唤。

那天,老杭花了一个小时才办完手续。他在一本合同上签完字,还用拇指涂印泥,按在自己名字上。事后回想起来,他在签字时感觉就不好,像是在签卖身契。不过与后来贷款签字相比,前者只是签卖身契,后者则是签不会赢的生死状。

想到贷款,老杭感到窒息,铅灰色的天空好像有块浸透污水的湿布覆盖过来。这天,打电话给刘文明之后,老杭故意在桌子上放上一把铁黑色的三角刮刀,期待着那个老婆与人私通的男人能够一眼看见。此前他曾经用拇指试过刀口,锋利、冰凉,刀锋会因角度变化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影。

刘文明骑车冲进宾馆的瞬间,老杭偏头看了看墙上的监控,谢天谢地,葛青山还没出来。有一抹微笑从老杭僵硬的脸上一闪而逝,他预感一出好戏开演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

胡性能,男,1965年生,云南昭通人。文学创作一级。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孤证》。作品多次入选文学年度选本,并入选2017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和《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曾获第十、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