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费滢《东课楼经变》:少年心性与文人气息
来源:文艺报 | 孙生民  2021年07月26日08:45

地域经验如何进行文学表达,日常生活如何审美处理,作家们如何以自己的才情、学识以及信念价值来表达对急速变动的现实的思考?这些大家普遍关心的问题,以汪曾祺为旗手的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小说家们,都用其各自的小说创作进行了富有成效的回应。如果一定要概括出里下河文学流派审美特质的话,那么,风俗画、少年成长主题、日常生活的诗意化描写、文人气息、散文化风格等应该是其主旋律。

作为“80后”作家,费滢曾获得多项华文文学奖殊荣,她以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在文坛令人注目,也是里下河文学流派后起之秀当中的“异数”。但透过她小说语言的密林和似真似幻的叙述,不难发现在她为数不多的散文化小说里,在少年视角里,弥漫着对传统文化的敬意,在日常生活的片段描写中,表达的是对诗性人生的向往,而这彰显的是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审美趋向。新近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东课楼经变》就是最好的明证。

小说集《东课楼经变》除了辑录同名中篇小说,同时收录了《佛说naga救疾》《朝天宫》《鸟》三篇小说。这四篇小说,可以说都是以少年眼光来表现少年成长的主题,其中不乏对同龄人、贩夫走卒及日常生活诗意的叙写,更多呈现的是对自我认知、生命、时间、孤独、自由、文化等满腹少年心思的思考。当然,这些少年都有点老成,但少年心性,都散落在金陵文化传统里。这些“非常规”的少年成长小说,故事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每个细节仿佛都是真的,在对城市地点、时间、记忆、事情的腾挪闪回的叙述里,一种独有的散文化小说的趣味和腔调就产生了。

小说《鸟》是写一个14岁少年在初中毕业前后这一转型敏感的时期所遇所思所感。全篇以少年的眼光来写。“他”与同学D君厮打斗狠又情同手足,但遗憾的是D君将到异国他乡留学,想与D君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似乎成了多余。“他”的妹妹小F寄养在乡间外婆家,彼此电话交流前言不搭后语,也言不由衷。“他”与爸爸交流也谈不上有多大障碍,但爸爸似乎又不完全理解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对生活的周边世界充满好奇,对菜市场的动物们充满一腔怜爱,为养死的小动物伤心落泪。终于有一天,少年因说不出的情愫从卖鸟人手中买来一只脚上扣了线的鸟,“他想有一天,这鸟儿能在他用力蹬车时站在他的肩膀上”一起出游。但一想到鸟没了自由,就像“他”一样,“他”最终放飞了鸟,如处理一段未知之友谊和消失的生命气息。这种少年成长的叙写,言有尽而意无穷。

小说《佛说naga救疾》主要写“我”与在异国他乡留学的病友naga相依为命的一段生命历程。开篇的神话传说应该是为小说“让渡人生”提供了底色。在看似轻松,貌似风趣,甚或调侃里体验了时间、生死、孤独、友谊等人生的要义。由于背景放在异国他乡,在不同文化和价值观参差对照里,就更加凸显了人在某种不可知境遇里对于生命的多元思考,自然也表现出人成长过程中命运的无奈、乖张与悖论。

小说《朝天宫》主要写小F与古玩商贩们的故事,表达的却是小F成长心得和人生追求。对于古玩,对于人生中诸多美好事物,“不过是过手如云烟,过眼即拥有”。小说里的人物由小F视角一一写来,喜欢练字的刘大年,卖古玩的马叔叔,古玩贩子、白脸书生小庄,卖凉粉、馄饨的小陈,精明而又不失风雅的上海人王二毛,以及擅长拼接旧瓷片、但只能以理发谋生的李推子,不一而足,这些人无论外貌、神情、言语做派,还是他们的人生,与日常生活中世俗的人们拉开了距离,但都被写得活灵活现,颇得汪曾祺《异秉》里的神韵。如果再深究的话,小说里这些古玩商贩们,文人程度普遍不高,甚至不识字,类似于汪曾祺《鉴赏家》里的果贩叶三,是些颇具慧眼的鉴赏家。虽做着古玩买卖,或者其他生意,但他们个个都是古玩的现世知音,有着对美与文化的天然秉赋。小说表面写他们买卖古玩或者做其他生意,其实是叙写他们的生活和生命理想,是在精心构筑一种自由、惬意、闲适、洋溢着文人气息的人生境界。小说以南京朝天宫为背景,涉及朝天宫格局以及其他地名历史,这些写景写历史都是为了营造氛围。按照汪曾祺小说理念“氛围即人”,朝天宫,也许是费滢笔下最重要的人物。至于小说里对古玩的知识考古学式的介绍,以及颇为传奇的医方,更为小说增添深厚的文人气息,表现了一个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传统。

关于《东课楼经变》,许子东说它是“后现代哈利·波特”。其实,还不如说是中国式的《麦田守望者》,费滢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别具一格的青春书写。费滢曾说,《东课楼经变》是“一篇写青春期但不写爱情,写城市但只写几条马路,写校园但只写几栋楼”的小说,意在反映世界在蜕变。一群处于孤独游荡状态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时间茫茫的威力,游离于校园主流生活之外,这是一般常人和学校老师所不能理解的,也是我们过去校园生活所没有表现过的。

小说名为《东课楼经变》(汉传佛教里,以绘画形式通俗地表现深奥的佛教经典称为“经变”,用文字讲唱手法称为“变文”),其实是费滢对现实、对自己青春生活的经变文,或者说是她对现实的一种理解。小说叙述了一个喜欢在校园中闲晃的中学生小费,和一群嬉笑浪荡的少年,漫游在即将被拆除的民国初期建筑群之间,漫无目的游走其中的同时也让自己从人群前消隐,和那些被人遗忘的废墟一起,在自外于时间的世界里兀自窥视着人间的种种。他们对时间与空间的痴迷,特别是对于处于白天与夜晚之间的黄昏的迷恋,呈现出少年的天真、热诚与执迷。小说家的兴趣并不在于给出确定的阐释,而是着迷于时间和空间,以及散落其间的文化遗存。

喜欢逃课的小费,或许希望自己能永远做个隐身游侠,游走在真实与梦幻之间,仿佛是汪曾祺小说《晚饭花》《昙花·鹤和鬼火》里的李小龙在当代的复活,渴望看到宿命里的青天一鹤。而东课楼、小礼堂、图书馆终要拆掉,古城中亦多的是“未来得及更改”而如今已经无人知晓的名胜古迹,也将一一烟消云散,这种对记忆的恍惚,对时空不确定性的疑虑,对自我认知的怀疑,正是我们这个浮躁时代的典型特征。但是,费滢叙述的重心,也许并非是借一些人或者建筑(地点)来营造一个虚拟的现实世界,或者追求现象背后的多重意义,而是要呈现出少年人的生活状态以及面对时空转换的微妙情绪。

《东课楼经变》中的隐身侠小费、游荡鬼苗笛、白鼠少年阿卜、养蛇男孩陆元、货郎陈择、素描若瓦、机器人钱宗学,甚至与“家中老父”之间有点小小龌龊但又是那么天真温馨,不同于一般青春年少处于与当下决裂的状态,也没有成人与少年泾渭分明的代沟与对立。正因为如此,小说里校警阿麻竟然如少年般喜欢在校园星空下放风筝,并对我们说出与众不同的话来:“月亮旁边飞个星星,我便是那个放星人。”

从这层意义上,我们说费滢是里下河文学流派又一传人。她那富有节制的温柔与哀伤,旁观者的冷眼观察,以及对文化的天然质朴的敏感,有着汪曾祺的闲适平和之风,有些像明清小说,散发着人间烟火味,又在这日常烟火味里展现出诗与梦的世界。也许,费滢更想要表达的是人,从而达到抚慰人心的目的。其实,这种“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小说创作,正是里下河文学流派的独特魅力,也是对汪曾祺文学传统的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