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之交
生命是一个奇妙的旅程，在生与死之间，我们会有很多爱恨情仇与苦乐悲欢，而且，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遇见……总之，我相信缘份，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着某种无形的连接，在让彼此相知相惜。
提到缘份，我就想到了一位与我素昧平生，至今从未谋面的“老大姐”，因为我们的友谊，已经超越了血脉亲情，甚至超越了这个时代。
这事情，还得从我女儿星月的一场病说起——
2012年秋天，我女儿星月患牙龈血管瘤在重庆新桥医院做了一个手术。实话说，她这一场病，着实让她和我都经历了一次非同寻常的考验，个中的焦急、忧惧与疼痛，真是一言难尽。后来，我将这次陪女儿看病就医的经历写成了一篇散文，发表在一家文学刊物上。之后没多久，我就陆续收到了全国各地众多陌生朋友的来电来信，纷纷表达他们的感动和关心。这其中，山东青州一位七十多岁（现在已八十多岁）的老人王立华女士，就是这些陌生朋友中与我交往最深和最久的一位。虽然，她的年龄比我父母还大，但在我们的交往中，她却叫我文老师，让我称她为“老大姐”。
“老大姐”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特别好学，喜欢读书与写作。不过，她的气质不是那种只会写点文章的文文弱弱，而是既有担当又有情怀的大大方方，当然，还有一种跟她那小学文化程度极不相称的高贵、优雅和书卷气。在她发来的文字和照片中，我读到了她陪父母做体检和去旅游的孝心，读到了她为供养子女求学而付出的艰辛，还读到了她跟子女以及孙辈们其乐融融地相处的温馨。通过她写的文字和与她微信聊天，我了解到，她是一位非常能吃苦，也非常会生活，爱学习，求上进，励志，乐观，心态年轻，非常可敬可爱的老人。而看了她发过来的照片（有她的单人照和她与家人的合影），我越看，就越会产生她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而是一位大学退休教授，或是相关专家学者的错觉。
当年，“老大姐”上学时成绩非常优异，小学毕业考试是全区的总分第一名，也是当时她就读学校唯一考入了她们当地一中的学生。但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父亲被打成了右派，没有了工资，而且家里的很多不幸之事也因此接踵而至。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只能被迫辍学。后来，她历经磨难长大成人并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她就发奋送孩子读书求学。她有四个孩子，都很争气，三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中专，后来又分别在不同的工作岗位，成为了各自行业里非常出众的优秀人才。现在，她的孙辈都上了大学，有的还是学霸。
说到送孩子读书求学，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初为了供养我和姐姐读书求学，他们付出的辛劳与心血实在太多。不仅如此，其间还有无数心怀恶意的旁人，在我父母的艰难困苦中冷嘲热讽，落井下石。我曾多次目睹，父母为给我和姐姐筹学费而累倒在田地里，然后又咬牙爬起来。在那些临近开学报名的时间里，他们四处奔波却借不到钱，焦急得夜夜睡不着觉，而这时，还经常会被一些亲戚或邻居们羞辱……是的，那些含辛茹苦的岁月，让我每一次回想都感怀深切，泪眼婆娑。想到我父母当初还只是供养了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我师范毕业，姐姐也只是大专毕业，而我的这位“老大姐”，她可是供养了四个孩子，三个大学毕业，一个中专毕业，其中还有两个是研究生，这就不得不让我对她老人家肃然起敬了。可以想见，她老人家在那一段岁月中，是何等的辛劳与艰难，面对生活的重压与各种困难的围剿，她是如何坚守与煎熬出来的。又是什么力量在鼓舞与支撑着她初心不改，最终得以突出重围，一往无前。现而今，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我们的环境早已经变了。而作为新时代的家长，我们还得多向前辈学习，比如他们那种困难打不倒，意志不崩盘的精神，就应当发扬光大，也必须薪火相传。
我与“老大姐”就因我那篇散文而结缘，然后加了微信，有了交情。她说读了我那篇散文后很感动，说她已经喜欢上我那可爱的女儿星月了，可惜距离太远，而她已太老了，不然的话，一定要来看看星月。听了她这一番话，我也很感动。实话说，这些年来，我感觉随时代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似乎每况愈下，越发疏远与冷漠。不说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就是身边的熟人，彼此交往也只停留于表面的敷衍，而真实的内心里，却总是时时算计，处处提防。甚至血缘之亲，也是“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了”。尤其在网上，我们遇见很多所谓的“网友”，往往都怀揣各种阴谋，对方越是客气与亲近，越会让人感到某种图谋不轨的危险。然而，我与这位“老大姐”也是通过网络而因文结缘，萍水相逢，却能在这人心荒疏的时代，在这网络诈骗泛滥成灾的当下，彼此以心交心，就如相处多年的挚友与亲人一般，拳拳挂念，嘘寒问暖。是的，我们的交往没有任何质疑与戒备，是完全纯天然无毒素的真诚、善良和美好。
“老大姐”使用智能手机不到五年，用微信也才三年时间。说到这微信和如今的各种网络平台，她就感慨时代的发展与进步，说能生活在今天真是太幸运太幸福了，不仅有了物质上的富足，在精神方面，人们也可以穿越时空的阻隔，而让天涯变咫尺。说到培养孩子，她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在苦水中泡大的，没办法，生在那个时代，就必须去接受与担当生活赐予的苦难，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贫困，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环境，让他们能安心读书，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成长，将来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这样，他们的孩子才会有一个更好的条件与环境，去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
平时，我与“老大姐”经常在微信上探讨文学方面的话题，或彼此分享一些精彩的文章和推荐值得一读的好书。当我们自己也写出了相应的稿子，也会通过微信发给对方看，然后提出中肯的意见，便于对照修改。有时，为改一篇稿子，我们会反反复复字斟句酌地给对方看上若干遍，在不厌其烦的鼓励与批评中，互相学习，共同进步。除此之外，我们也经常交流各自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看法，甚至对死亡的参悟。当然，更多的，还是她对我女儿星月的关心，时常询问星月的学习与生活情况，多次给星月发红包寄礼物，鼓励她好好学习，立志成才。
就这样，我们通过微信袒露自我、关心对方，相互倾诉与聆听，鼓励与安慰……慢慢地，我们就成为了无所不谈的忘年之交。我编著出版了新书，第一时间就给她寄去。偶尔，我也会给她老人家寄一些余庆的土特产过去——蜂蜜、灌粑、泡辣椒、红金橘等等，礼轻情义重嘛。而同时，她也经常给我寄一些她们当地的土特产——饼子、茶叶、枣子、山楂……以及孩子的衣物和学习用具等等。这一来，我就成了快递公司和单位收发室的常客。时间一长，有人以为我在网购，就说，又在网上买东西啦？我会心一笑，说，不是网上买的，是一位远方亲人给寄的。
可意想不到的是，最近这两年，我们各自都又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而且也都是因疾病所致，说起来很是悲哀，但同时也让我更进一步地感受到了这份忘年之交的可贵情谊。
2019年底，她大女儿生了重病，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这期间，我也经常询问她大女儿的病情，并适当地给予了一些安慰。2020年1月，我因肾结石在县医院住了一周的院，在那几天里，她每天都要过问我的病情，还安慰我，有时，一天都要问好几次。2020年5月，她老伴儿又生重病，因疫情影响，在北京的医院待了两个多月，才终于做了手术。2020年7月，我又因腰椎间盘突然而在县中医院住了一次院，然后又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她依旧很担心我的病情，时常给我开导和抚慰。
后来，这庸常的日子，就在我按部就班的忙乱中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差不多一年。这期间，可能是因我工作繁忙，加之家中琐事牵累，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我的疏忽与粗心，导致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中途，她倒是问过几次星月的情况，并让我把手机给星月，她亲自跟星月聊了两次天。然后，我看了她们的聊天记录，主要是她在鼓励星月好好学习，争取初中毕业后能进入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星月谢过了她的关心，并表态说自己一定会努力。然而，我却很少关心她和她们家人的情况，以为她那边一定是生活安稳，岁月静好。
直至今年6月的一天深夜，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然后又撒回了。第二天，我才问她是否有事。她说，记得星月是今年参加中考，她就想在星月临考时为她加油，送她一份好心情，但信息发出才发现已是深夜，所以就撤回了。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她就告诉我，说这一年来，她们家发生了很多变故，先是大女儿去世，然后是老伴去世，她也因此而感到非常的孤独、脆弱和多疑，甚至悲观厌世。得知这些情况，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来，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想到这一段时间来，真不知她老人家是如何挺过来的。此时，我在千里之外似乎也能触摸到“老大姐”的那种锥心之痛。想到这一段时间来，她所经受的……怎么说呢？总之，太不容易了。然而，在她经历最大的苦难时，我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而同时，她还在一如继往地关心着我和我家星月。想到这些，我心里很是愧疚不安。我很自责地向她致歉，并淡淡地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她说，之前没有告诉我这些情况，是不想让自己的痛苦影响我的工作与生活。
多好的“老大姐”啊！她在接连失去女儿和老伴儿这两个重要亲人的沉重打击中，在我可以想象却无法体会的巨大悲痛中，依然牵挂着我这个远方陌生的朋友，以及我的女儿星月；在那种“咽泪却无声”和“无处话凄凉”的致命孤冷之下，却能自觉地克制自己，为他人着想。她的这份隐忍与淡定、热心与善良，瞬间就在我心中构筑起崇高形象，像一面干净无比的镜子，清晰地照见了我的渺小，让我除了对她由衷的敬佩，同时也消解了自己内心无数负面的情绪。是的，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网络世界里，很多时候，当我们环顾周遭的世界，也许会看到人性的卑劣，那些赤祼的自私狭隘、阴险狡诈、粗暴狂妄……洪水猛兽一般地冲击与伤害着我们的身心，让我们在泥沙俱下的社会大背景中，渐次丧失人与人之间彼此信任的信心，而变得越发敏感与多疑，并感到某种命定的孤独与迷茫，还有悲哀与颓丧。但是，不管如何，所幸我能在人生的中年，通过微信而遇见了这位“老大姐”，她那种来自于人性的光芒，驱散了我的世界里正日益形成的某些阴暗。想到我们同是文学爱好者，说起来，我的文化程度还比她高许多，但她的修为、情怀、格局——这些无论为人为文都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远远在我之上。是的，“老大姐” 永远是“老大姐”，我这个“小兄弟”只能紧跟其后，不敢懈怠。
而此时，我除了感动与感恩，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是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一时间，我还真不知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埋下头来，在手机上回看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看着看着，我竟然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恐怕她哪天也会离开我们。在一阵莫名其妙的细思极恐中，我想到自己应该带着女儿星月去拜望一下她，或者邀请她到我们贵州余庆来作客，就当是一次很特别的旅游吧。但就我俩彼此的处境来看，这都是很不现实的事情。一方面，她年事已高，子女工作又很繁忙，没人陪伴她外出；一方面，我现在的情况也很具体，老老小小一大家人，我得养家糊口，就目前，我那窘迫得羞于启齿的经济条件，根本就不容许我有外出旅游的心思。我想，如果我现在就去拜望她，她肯定也是不会同意的，而如果现在不去，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我甚至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在微信上再也等不到她的回复，如果多年以后，我再带着星月去拜望她，也不知道我们还能否见得到她。如果有一天，我连她的墓地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将是多么的悲伤与孤绝。但事实如此，也只能如此。或许，这人间最好的友情，有时也就只需彼此心心相印即可，而并非一定要见面，或一定要在身边相伴左右。就像人生的意义只需用心地与坦然地活过——憧憬过、奋斗过、热爱过与生活过，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发一份哪怕非常微弱的光与热，去温暖和照耀他人就好，而不必非得当大官、成大腕、赚大钱和做大事一样。
我在一番或许并不应该有的胡思乱想之后，明显感觉自己的额头、鼻尖和手心都已微微出汗，眼睛开始变得潮湿，手机上的文字也渐次模糊了起来。
思来想去，我还是只能安慰她说：人生无常，我们只能接受并面对现实，哪怕是很残酷的现实。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也请您老别太悲伤，一定要好好善待自己，善待生活，因为健康就是幸福，活着就是春天。
消息发出去后，久久不见回复，我又补充说：今天这个时代越来越好，这世间值得我们去爱的也还有很多很多，面对现实，还请节哀，多多保重。
不一会儿，她就回我了。她说，好的，我还要看着星月上大学呢！
我说，谢谢！愿吉人天佑，愿您老长命百岁。
她说，谢谢你的吉言。你也要保重身体，因为你现在是家中的顶梁柱，你父母从农村把你培养出来，当了教师，进了县城，他们是伟大的父母，现在你要给他们养老；同时，你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要把她养大，还要尽可能地给她创造更好一点的成长环境；还有，作为老师，你还有那么多的学生，他们又牵连着那么多的家庭，你还要为他们负责，所以你肩上的责任很大，任重道远，没有好的身体可不行。
我说，好的，我也一定会保重身体，不辜负“老大姐”的谆谆嘱托。
今年7月11日，星月的中考成绩出来了，考了五百多分。是的，这个成绩并不理想，就在我们余庆县内，也要排一千多名，上不了示范性高中，只能上普通高中。面对这样的成绩，星月的心情很失落，表情很沮丧。而这天，“老大姐”又在微信上问起我，并让我把手机交给星月，她要亲自跟星月聊两句。
星月接过手机，心怀愧疚与忐忑，通过微信把自己的中考成绩如实地向她作了汇报。然后，她对星月说，我也不知多少分是多，多少分是少，就觉得能考五百多分已经很不错了。人生的路很长，一个人以后的成就，并不见得就以考试成绩或毕业学校来论断。但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句话，一定是对的。你马上就要升入高中了，上高中后，还得要加倍的努力学习。我知道，学习很辛苦，但人生就是这样，只有先苦，才能后甜。
星月说，嗯嗯，我记住了。为了遇见明天更好的自己，我会努力的。
她说，星月真懂事，相信你上高中后会更加的优秀。同时，我也期待着你三年后上大学的好消息。
星月说，谢谢！等我上了大学，再参加了工作，我也要给您寄礼物。
她说，我就等着你的礼物哈。
星月说，那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哦！
她说，好的，一定。
……
这天，她与星月聊了很多，我后来翻看她们的聊天记录，才发觉她老人家不仅是我的忘年之交，现在，已经成为我女儿星月的忘年之交了。
2021年7月12日
写于余庆县城中华路上城苑
（作者简介：文晓东，1979年生，贵州余庆人，小学教师。已在《天津文学》《四川文学》《青海湖》《草原》《芳草》《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