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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
来源:文学报 | 傅菲  2021年07月23日08:48

渡口,一棵老洋槐树作为标识。我们总以为,树有多老,渡口也有多老。树是洋槐树,皲裂的树皮把我们带入时间深深的皱褶里。

事实上,那是一个荒滩,一条砂石路直通下去,是石埠。石埠上,妇人在洗衣,淘洗豆子、白米。小孩在石埠下的河水里,摸螺蛳、捉虾,光着身子,嘻嘻哈哈地傻闹。一条竹筏,被一根绳子系在洋槐树下。老毛竹煻了火,黝黑,两头翘,六根毛竹用老藤扎起来,一头一尾,中间再扎两绑,便成了竹筏。河水并不深,大人卷起裤腿,可以淌水过河,小孩翘起屁股,手举衣服,也可以游到对岸,竹筏也仅仅是渡口的一个象征。清晨撒网的人,竹篙撑起竹筏,往水深的上游,放鸬鹚,撒网,捕一篓子鱼虾。虾是白虾,蚕茧一样,白白胖胖。鱼是石斑、鲅鱼、翘嘴、阔嘴、鲫鱼,也有鲇鱼、鲤鱼、皖鱼。捕鱼的人,戴一顶斗笠,穿蓑衣,腰上挎一个圆肚子的鱼篓,清晨的霞光披在他身上,似乎他是渔歌的一部分。

河是饶北河。年少时,记得有一个艄公。竹筏上摆着几个矮板凳。艄公也是戴尖帽的斗笠,穿一件棕黑色蓑衣,光着脚板。他撑第一竹篙的时候,会“嘿呀吼”地吆喝一声,竹篙插入水底,竹筏慢慢滑动,竹篙斜起来,再拔出水面,插入水底。竹筏在水面嘶嘶嘶嘶地滑翔,青山在飞。在冬春之季,我们去对岸,都由艄公撑竹筏渡河。

对岸是另一个村子。两个村子隔一条河。对岸有很多沙地,种西瓜,种花生,种荸荠。这是我们村没有的。我们村有柴火,有茶油,是对岸村子没有的。两岸因此有了很多的偷盗和争夺,发生械斗;也因此有了婚配姻缘,随便入哪家的门,开口便是亲戚。艄公把嫁妆送到对岸去,把送亲的人接过来。外出读书的人,被一只竹筏,送到小镇的车站,坐上去县城的客车。送别的母亲和姐姐,站在渡口,一直在挥手,不停地挥手,直到竹筏没入河湾的柳树林,像一片树叶,飘在水面,母亲哗啦啦的泪水流了下来。

据说,这个渡口,在很早以前,很繁忙,有木船,密密麻麻地排在河岸。河滩宽阔,秋季开满了白蓼花,米白米白的,一大片。岸边是麻白麻黄的芦苇。芦苇从秋风里抽出摇曳的花束,空茫。这些景致,也一直都在——不曾离去的东西,会紧紧扼住我们的咽喉,不会松开它们的手。——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从这个渡口出发,挑一担箩筐,去浙江海边挑海盐。木船顺河而下,入信江,逆流而上,入衢州。也把夏布,蚕丝,带去浙江。木船,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停靠,夜一日一日地凉。我并没有看过河里的木船。不深的河水,和宽阔的河面,形成不了恰当的比例。雨季来临,河水暴涨,渡口已被淹没,竹筏被拖上岸。

这里确是晨读的好地方。石埠由一块石灰石大石板铺设。我们坐在石板上,听着湍湍而流的河水,背诵课文。苍老的洋槐,在暮春,散发一种黏稠的气味,一串串垂挂下来的洋槐花,一直垂到我们额头。被嘴唇磕碰出来的汉语,有了水的韵味和植物的气息。有一个练声的人,每天会来到这个渡口,咪,咪,咪,嘛,嘛,嘛,把镜子悬在树上,对着口型,练声。有一阵子,他喜欢唱:“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一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艺考生,考了几年也没考上,后来去深圳,村里也几乎没有他的音讯。从这个渡口出去的人,有好几个没有音讯,有出海打渔的,有偷盗的,也客死他乡的。我外出生活之后,每次回家,我在父母身边坐几分钟,说说话,便会去渡口走走,站站。我说不清为什么。有一年,下大雪,我站在渡口,看着茫茫大雪,追逐着,落在河面上,落在稀稀落落的树梢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练声的人。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但歌声还在飘荡,萦绕着,夹裹着,沙沙沙。茫茫的河面,炽热的白雪,翻滚的河水,我心里很空落。

木船是哪年消失的呢?是有了公路。渡口依旧在。那个放鸭的女孩子,去哪儿呢?不知道。放鸭的女孩子叫美南。她扎两条长辫子,甩在胸前。她一直放鸭。她自小随她父亲放鸭,把胡鸭从鸭舍里赶出来,沿一条田埂路,从渡口,赶进河里。鸭子摇摆着身子,嘎嘎嘎,浮在河面。她没读过书。她游泳比大人厉害。在十来岁的时候,我就想,我长大了,要娶这个放鸭人为妻。我觉得她美,美得像初春的柳丝。她有乌溜溜的眼睛,有黝黑的皮肤。她端一根竹梢,赶鸭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养心眼。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嫁人了,嫁到灵溪一个小山村里。我再也没见过她。前几年,听人说,她在市区一个农贸市场,卖包子,卖了二十几年了。她鳏夫的父亲九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我也没见过。算算,也三十多年了。

渡口还是哭丧的地方,故去的老人,到渡口买水。炮仗啪的一声,零星地炸开。哭丧的子女,跪在埠头上,哭得全身瘫痪。渡口,是去另一个世界出发的地方。河流,或许是人世间最长的路。活着的时候,没走完,死了,接着走,渺渺茫茫地走,不分白日黑夜,风雨兼程,身上不需要长物,不需要口粮,不需要牵挂和被牵挂,一个人走,再长的路,再艰难的路,也不觉得孤独寂寞,也不凄冷忧欢。我们需要另一个世界来打开现世的世界,放下恩怨,放下爱恨,驱除内心的黑暗。没有死,我们无法理解生。没有死的永恒,我们无法理解生的短暂。死是对生的救赎。死是生的皈依。

没有到过渡口的人,不足以谈论生离死别。我是这样以为的。

公路开通之后,渡口迅速被人遗忘。石埠两边,长满了荒草。早年拴木船缆绳的石桩,黝黝的,全是苔藓。作为时间的标记,石桩多了一份轮回的沧桑。石桩上面,搭了一块长条形的石板,石板连通石埠侧边台阶。溽热的夏天,我们躺在石板午睡,歇凉。洋槐的树荫浓密地盖在赤裸小身子上。河水清幽的凉风,从水面卷上来,我很快进入梦乡。除了山中的岩洞,我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凉爽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几乎不午睡,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从石板上,一个纵身,跃入河中,青蛙一样游泳。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一群群游鱼梭子一样,来来回回。我们常常玩得忘乎所以,不记得上课。老师给游泳迟到的孩子罚站。我们一排,站在祠堂的廊檐下,光着脚,头发滴答淋出水,天井的阳光照射得我们脸部发胀通红。

我们也知道,村里有投河自尽的人,也是从石板上,跳下去的,身上绑一个麻袋,麻袋里塞满石子,沉到水里。三两年,村里都会发生一次投河事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投河。河是路的尽头,路走不了,走进了河。我们每次游泳,站在石板上,会哈哈大叫几声:“鬼呀,不要抱我的腿。”也有小孩,被鬼从水里拖走的,溺水而死。我父亲说,哪有鬼这个东西呢?世上没有鬼,拖走小孩的,是水獭。饶北河多水獭,水獭凶猛,会溺毙小孩。我是不信的,因为我没见过水獭。也有人说,不是水獭,是大鲶鱼,大鲶鱼也食人。大人便给小孩戴一个红肚兜。水鬼怕红,鱼也怕红。我学了动物学之后,才知道,鱼其实是色盲,哪能分辨色彩呢,是大人的心理安慰罢了。

现在的渡口,完全荒落了。石柱和石板,被人连夜偷走,卖给浙江人。和对岸村子相连接的,是一座石桥。石桥也无人走,因为下游几百米的河面上,有了一座公路桥。一个完全无人踏足的荒滩。蒿草和白蓼,再一次占领。洋槐依然散发蓬勃的生命,郁郁葱葱,即使冬天落尽了叶子,也苍劲,宛如深远岁月的写意。我几次带我小孩去渡口,看看那种荒凉。我小孩看了一次,再也不去,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草,还有很多垃圾。

这是一个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人,只是渡口的不系之舟,终有一天,会离开渡口,在河面上飘,直至不知所终。当我想起这些,我对生命,保持敬畏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