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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睡城深似海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徐剑   2021年07月20日14:16

1

天未破晓,他一直睁着眼睛,打望黎明。

去江西南昌靖安的航班是上午10:40,时间还早。冥冥之中,他想在一个人与时空的交汇点上,寻找一个安妥灵魂的地方,一座梦城,最好是一座睡城,感受一次惊为天阙的奇遇。采风时间未定,从人间四月天推至盛夏,他知道南昌是四大火炉之一。此时入赣,在距洪都故郡七十公里的地方,会有一片波涛汹涌的林海等他吗?此前,美勤夸耀说,有一种生活叫靖安,他笑了。靖州,靖安,16岁当兵驻地称靖州,要去的地方叫靖安,前者绕沅水,后者淌赣江,都取一个靖字,青山立一人,立容安静,鹄立看大荒,青翠依偎,太平无事,由青及静,一片冰心在玉壶,在远方。故靖安者,“俾以靖之,肆其靖之”。尔雅风景,人间正道,靖则安,一安则眠。也许到了这片诗意之境,他才能找到一座睡城,物我皆忘,神游天境,美美地睡上一觉。

昨晚又早醒了!失眠,在深重地折磨着他。

故里老街的夏夜,突然碾过一阵裂帛般的噪声,犹如利刃划破夜幕,悠长、尖啸,离他很近,好像就在楼下。是商贩出门前别妻的叮咛,重语高腔,浮冉着人间世相。又似有一只小兽的黑影掠过,欲破窗而入。稍静片刻,又一阵低语如泣如诉,仿佛一只狐仙从林中飘下,在古镇屋脊上踽踽而行,长裙窸窣,声波从汉瓦罅间如瀑布落下,穿透了他的梦境。

不用拧亮台灯,他知道今夕何时,子夜三时许吧。睡眼迷离中,摸手机看时辰,生物钟真准。已经半年了,不,应该是两年半载了。他就一直被早醒折磨着,长夜茫茫无尽时。

脑子一片混沌,鸿蒙初开,一片地老天荒。一觉梦断了无痕,记忆之屏被一块湿毛巾抹过,残梦不再,眼前却是一片水雾状的山岗与落日。那是京畿的一个黄昏吧,一个极寻常的傍晚,他最后一次着军装,从清河大院坐车回城。解甲归去时,夕阳正浓。跨出车门,司机问他,明天早晨几点走,他怔然,说,睡到自然醒。从明天起,再不必听到起床号,一跃而起了。一纸退休命令,四十四载军旅生活就此飘下休止符。

今后的日子,可大隐于市,择一小轩窗,观众生芸芸;选一大画案,临池泼墨,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中,历览汉字江山。还可仗剑行天涯,纵情山水间,做一只闲云野鹤,抚云卷云舒,宠辱皆忘。

真的可以不扰苍生吗?入复兴门外大街甲七号院,人间烟火连城,一朝沦为退休人员,位尊、位卑,年青、岁衰,命运又轮回到了从前。不知什么时候,他读到一副对联: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名苦苍生。他告诫自己,切不可高估本尊,一个作家与耕农无异,只是后者在希望的田野上,而作家则在古老方块字的米字格里,别样的手艺,一样的勤劳。

然,退休前,他便启动壮年变法,三年之间,从南海填岛之《天风海雨》始,随后是中国共产党百年《天晓1921》,最后一部五十二天西藏扶贫采访归来,入云南故里,伏案《金青稞》,整整八十五天,他皆在失眠的状态书写。

金稞泛着黄色,到了收获季节。他因为长期失眠,一脸疲惫。衰年变法的书作,其实是蘸着生命的膏血,点亮了一盏文学之灯。

天亮了。北方平原的麦子熟了,金灿灿地,映着碧空。而南国的稻田里刚插上秧,寻常家燕双双归来。

2

借东航燕来的铁翼,他去了赣北。“阿老表,让你喝,你就喝,你不喝,也要喝。”心中涌动的是彝人的敬酒歌,彝人兄弟称老表,但真正的老表在江西啊。

他一直认为那才是他的原乡。从昆明长水航城起飞,两个小时航程,就飞临昌北机场,落地后驱车前往靖安。环南昌城北而过,一路向北,向潦河缠绕的苍山驶去。车抵达县城时,已经是下午四时,办理入住后,便去逛古街。入口,屹立一座明式城楼,算不上雄强,一看便知是新筑。穿过门洞,入古巷。据说是明清建筑修旧如旧,老街格局犹在,但建筑也非当年。因了原住人家已迁出,市井味尽失,商铺林立,各乡都来设网点。择铺进门逛了逛,竹雕、美食兼具,可是唯一给他留下印象的是靖安白茶,清淡,有百花蜜香飘来。但不见晚炊袅袅,失之于闹,也就错失于静,显然难成人生归宿地。

疾步匆匆过老街,转至上车点,他们去看靖窑。此古窑烧黑陶成瓷,盛名于大宋年间,敢与汝窑比肩,尤其是黑陶烧成瓷盏,其窑变的杰作,摇曳多姿,妖娆无比,捧着茶盏在手,一片枫叶沉落于盏底,镶嵌其上,每根叶管,每条叶纹清晰无比,堪比大宋皇帝宋徽宗的工笔画。他甚至怀疑,这黑陶之瓷难说是当年宫廷御用吧。

但就是一个民窑,靖窑之瓷入寻常百姓家,伫立茶案前的女茶艺师,酥手纤纤,凭一钵一壶一盏,制成白色的茶水。大海碗上,一枝绿梅映月,人在茶中,茶在岁月窑变中,将他们摇曳进了汴梁城,抑或临安。也是这样的黄昏,汴梁城里,一如清明上河图所示,游子居汴梁望江南,一杯浊酒家万里。

彼时,茶比酒贵,喝得起茶的人,多为官宦,甚至是巨贾人家。茶娘将茶打磨泡制成了白浆,泡沫散尽,夕阳与明月皆落于窑变的茶盏之中。汴京月圆时,何处捣衣声。外边下雨了,该不是临安初雨吧?茶盏中,苏堤、白堤上的梅花、桃花竞放,品茶而思古,他突然有了一种梦回大宋的感觉,活在大宋。他扑哧一笑,太矫情。举杯嗅茗香,恍惚入梦,这梦如窑变,超越了时空向度,仿佛他走到了此处,便在靖安城的一个交汇点,与安妥灵魂的睡乡相遇了。

骚动夏夜喜遇祥雨。那天夜宴毕,组织方说,出去散散步,夜游靖安城。然,未入县城大衢古巷,却入况钟纪念馆,那部《十五贯》主人公、苏州太守况钟,乃靖安人氏。故乡人为纪念他,盖了一座仿古楼阁,僻为名人祠,令人羡煞。然,况钟非科举入仕,乃师爷逆袭,从慕僚当了县令,最终成了苏州太守。在《十五贯》中他扮算命先生抓到真凶娄阿鼠,此戏一度家喻户晓,故事情节他至今能背。可对师爷摇身一变为官,并无好感。可此时他觉得很热,匆匆走过况钟纪念馆。出门,一片森林在前,已经小雨淅沥,好在离下榻宾馆不远,仅是树林相隔。累了,回宾馆休息吧。

刚入室不久,夜幕中,簌簌雨声响起,飘在林间,落在叶上,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韵,切切嘈嘈,时急时缓,时骤时停,忽儿如万千冰指轻弾汉瓦,夜雨渐大,钢琴声响起;忽如万张玉唇抚树叶,叶笛声声醉今宵。他被那天籁沉静了,迷醉了。听听那夜雨,冷雨从九天传来,热风俱凉,酷暑皆蚀,空气的湿度大了,大面积负氧离子压来,将他淹没。枕在柔软的枕头,他迷糊入睡,竟一觉至天明。亦无风雨亦无梦,赵宋不再,明王朝的清官况钟已远,只留下一夜冷雨后的清凉。

好个清凉夜,第一次睡得如此深沉。他好像沉入大海,伫立于绿浪风涌时,绿松、翠竹、一阵风入松。松涛绿海,雨如瀑,林海如鼓如雷,草木皆葳蕤,野蛮生长。风掠,绿波翻腾,云水四溢。朝着他扑来了。

雾入雨来,心静了。

3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他竟然睡过饭点。是小鸟叫将他唤醒的,拉开窗帘,四围青山簇拥,树叶上还挂着雨露呢。极目远眺,九岭逶迤,林涛风咽,罗霄山麓的余脉,恰好给洪都故郡一道北面玉屏,枕在这块玉屏下,他居然睡了辛丑年第一场好觉。

上午游宝峰寺,是盛唐的一座石门古刹,在距靖安城不远的宝峰镇上,名气了得。唐代马祖道一开山,六祖点化,传至清,传至民国,虚云老和尚坐九岭布道:“谁在念佛,照顾话头!”山门上,处处挂此楹联。是谁拈花一笑,佛从云中来,一句偈语一禅宗,一首禅诗归化众生。只是众生皆惑,惑在贪嗔痴。后,一诚老和尚承其衣钵,住持山寺,并出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山不在高,却可雄睨神州,庙不在大,谈禅则海阔。那天午斋后,路遇宝峰寺住持衍真法师,彼乃闽人,北大社会学系毕业,20世纪90年代初出家江西云居山,剃度于一诚法师座下。一群人相拥入禅室,谈的话头,乃是山水、园林、自然、哲学,不乏繁与简、疏与密、兴芜与简洁的对称。彼云,宝峰寺有一片修竹林,位于幽径之旁,密密匝匝,衍真觉得甚好。可是当他出门远游时,当家和尚却将其伐了,僻为绿地,植之以孤松、奇石、小草,造禅修之境。住持回来时,以为会被罚,衍真淡然一笑,说仅为观物相角度不同罢了。将别时,衍真法师说的是科学上的量子纠缠,人皆有惑,若惑能舍得放下,做瑜伽禅定,可回忆清楚两岁之前乃至前尘往事。

跨出佛家门槛,他一直想衍真和尚所言,反观心路历程,解甲归田,其实心从未归心。寻衰年变法,陷自己于焦虑之中,三年三部书,部部皆要命。第一部是南海填岛之《天风海雨》,他用了十一个月份采访,写了半年,主角是四个失败的男人,作为一船之长进南海,将会遇上怎么样的惊涛骇浪。可他笔下的四个船长,却在海上创造了奇迹,像英雄一样蹈海,他从退休时就写,整整半年,杀青时,失眠综合征已经深深落下。夏夜一个蚊子掠过,都能唤醒他。随后,是中国共产党一百年致敬性书写《天晓1921》,采访半年,写作伊始,就遇上新冠疫情肆虐,其间,还害了一场病,患上带状疱疹,痛了一个多月。31万字书稿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已经是人间五月天。他从永定河孔雀城回到北京,一周后,过完62岁生日,便去了西藏,开始了壮年变法的收官之作,西藏19个贫困县的采访,千山我独行,画卷般地展开,撒尽青稞皆是人。牛粪青烟袅袅,在海拔5000多米的生命禁区,整整52天,高寒缺氧处,八千里路风和雪,一天四五百公里的狂奔,累至极致。疲惫时,窗外一阵雪风,有灰头雁与孤狼之鸣,之嗥。这样一个个长夜,子夜即醒,头昏沉沉地,睁眼看天上星星,星空不见。唯有看书法帖,与二王、抄灵飞经的经僧和宋人东坡居士、米襄阳乃至狂草庭坚神交,夜夜读帖人不眠。

昨晚在靖安城睡了一个好觉。今夜呢?走出宝峰寺,从衍真住持说的小径走过,左顾右盼,终于看见了那条禅定的幽径。忽而,他拂悟自己失眠之症,感觉眠魂何处,它在九岭上踽踽独行。

喊魂,唤回自己丢失的睡神。旋即,他们去了三爪仑,那个曾经有万人伐木的林场。1998年长江大水后,天宝工程启动,伐树人成了种树人、护林人。20年间,人口也骤减,万人林场成了两千多人的三爪仑乡,人去林密,老屋装缀美丽新农村。那天下午,他们坐电动小火车入山,至潦河漂流渡口返,沿峡谷步行而归,倾听河水淙淙,俯瞰深潭落瀑,千山皆静,只有鸟啼虫鸣。最后一个参观点则是三爪仑乡,当年林场建了知青博物馆。刚下车,倏地雷雨大作,天漏了一般,冰雨如廉,仿佛要将九岭的历史洗却干净,不留痕迹,下了一个天昏地暗。离晚饭点尚早,陪同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执意要让他们进老电影院,拾回少年之影。她的童年始于此,中学放假,还与男工一起扛木头装车。恭敬不如从命,看了半场《芳华》,似乎也读懂了三爪仑林场万名职工伐木之声与芳华。然,此刻,他才感悟了宝峰寺住持衍真法师对繁华、葳蕤的欣赏与包容,那是一种大自然伟岸之力的修复和重生。五十年伐树,仅仅是二十年封山育林,九岭重新依翠偎红,兴芜罗霄山脉。84%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足够高,令他有一种被负氧离子灌醉的微醺。

暮霭沉沉,骤雨仍未停歇。别过,雨中登车,走出那片雨幕,走出那片冷山,仅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山重水复雨抛车后,暮天横跨一道彩虹。晚间,枕着九岭青山,他早早地睡了,也许因林中疾走的疲乏,也许是游离于山间超十万的负氧离子的覆盖,还有那一场接一场的暴雨,连成了湿润雾幕,海水般地将他沉底,一夜未贪欢,美梦成真,听山雨,一觉未醒睡到大天光。

来去匆匆,夏夜无梦别样欢。

4

该返程了。

上午的活动安排得很满,要看许多点,他最想看的是靖安避暑养老小镇。近十年来,南昌城里的衰翁老妪自发而来,纷纷在中源乡民宿度夏。他们称此为凉镇,据说老人有万余人之多。他已步入老人之列,想看看他们在此是否真的吃得好,睡得好。车进中源乡政府,本该参观农家书画屋,他悄悄溜了出来,沿街边看了几户人家,家家办民宿。一群耄耋老人坐在门前,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年龄在八十至九十岁之间,个个皮肤细嫩,脸色红润,童颜鹤发,保养甚好。一问,有的来此避暑有10年之久。初夏而来,秋凉而归。每月交2000元左右,管吃包住,老人都云睡得好,找到了安魂之地,颐养天年,令他歆羡不已。

匆匆三天行,他一改三载失眠窘迫,美美地睡了三夜好觉,睡因成谜。仅仅从森林覆盖率角度,还是不能给他满意的答案。毕竟他以脚作笔,神游九州,好山好水见得多了,却不能让他安稳入眠,为何独有靖安能定神、安神、入神,一枕即眠呢?到了最后一个参观点古楠村,他找到了答案。村庄后山上,竟然有300多年的古楠木林,数百株参天古树,树干要三四人环抱,一树冲天拿云,遮天蔽日,绿荫子孙。赣地不产金丝楠,偏有闽楠出赣北,实属罕见。且古楠林中有高鸟飞过,衔籽于右侧红土丘陵上,撒籽成林,又长成百年楠木一片。他问村子里如何保留这些珍稀古树,村支书一语道破天机,说古楠村老人一代代留下警句,种一棵楠木树,出一个员外郎。从宋代至今,村里已经出了三位进士,数十个大学生了。

原来如此。流连在古楠村的百年古树下,他睡得好的谜底已昭然若揭:靖安者,立者从青,青青山林,立的是参天大树,满山遍野皆竹木,野草荆棘丛生。青山绿水间,天地人合一,山绿云聚,风入松间,云雨俱下,形成了一片温润的立体气候带,赠以九岭山下一个安详靖瑞之乡。

离别时交流采风感受,他因三载难眠,却在靖安睡了三夜好觉,便脱口而出:环顾宇内,焦虑失眠者众多,都好梦难寻。请对他们说,来靖安,睡一个好觉。

靖安绿如海,睡城深似海。

(徐剑,知名军旅作家,曾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