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5月下旬到西安，为的是医治自己的顽疾。蒙友人介绍，住进一家名为故乡润土的快捷酒店。乍一看店名，我马上想到鲁迅的小说名篇《故乡》和作品中的人物闰土，只是这酒店名字中的“润土”比小说中的“闰土”多了三点水。

熟悉鲁迅文学经历的人都知道，他与西安曾有过不解之缘。1924年,鲁迅先生应当时西北大学的校长傅铜邀请到该校进行讲学，前后共10天。讲学的内容主要为《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后来这些内容被收入《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在西安讲学之余，鲁迅常光顾于南院门、碑林、大雁塔、曲江、荐福寺。当然，鲁迅在西安还是颇喜欢看秦腔的，仅在易俗社就看了5场戏。这就不难理解，后来鲁迅为何给易俗社写了“古调独弹”的匾额。

西安人、陕西人一直把鲁迅记在心里。我所居住的故乡润土酒店的总经理曹高胜，就是鲁迅先生忠实的粉丝。曹高胜生于渭南郊区一个叫程曹村的偏僻村庄，跟我算同龄人，也有着相似的经历。他说，他们家兄弟姐妹六人，高中一毕业就都回村劳动，做起了农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渭南农村还很贫穷，每当夜深人静，他就躺在西瓜地里望着天空数星星。他反复琢磨，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他就会变成鲁迅笔下的闰土。曹高胜知道，要真正地改变自己，或者是改变家族家乡的命运，他必须进城，似乎只有进了城，他才能告别闰土似的人生。

曹高胜想到了在西安城里的姨父。他给姨父写信，希望姨父能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最好是个合同工。那一年，哥哥姐姐们年龄大了，相继都要结婚，这给身为农民的父母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得到姨父的回复后，曹高胜毅然决然地告别父母，他要进城了。离别前，母亲哭着说：“别看俺娃一米九的大个子，可娃终究还是娃，从小没出去过，要是被人欺负了可咋办？”曹高胜含着眼泪说：“妈，您和我爸放心，我不混出个样子，绝不回来见您。”

在最初进城的日子，曹高胜完全靠自己的体力认真地干活，没有心计。可时间长了，他就被人视作眼中钉。结果，在某个傍晚，他与几个工友发生了摩擦。那一刻，他感到非常害怕、自卑。那个夜晚，他看到天上的星星是可怕的，那委屈那痛苦他多么想在母亲面前倾诉。但倔强的他还是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曹高胜辞职了，他选择了自己单干，筹钱建食品厂、搞地产、建酒店。在故乡润土酒店，我听曹高胜讲自己的创业故事。我问他：“你从1987年进城，到如今已经34年了，你觉得你算成功人士吗？”曹高胜说：“当初，我像闰土一样，每天在地里看西瓜，到现在拥有了自己的公司、酒店，这肯定是一种成功。但这种成功，只是建立在一般意义上，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解决了温饱问题。一个企业要取得更大的成功，光凭出汗硬拼是不够的，还要拥有自己的文化。”我问：“你把酒店取名故乡润土是不是受鲁迅《故乡》的影响呢？”曹高胜说：“我从小一直有上大学的梦想，由于种种原因，我只上了高中就回村务农了。上学期间，我在课本上读的最多的就是鲁迅的作品，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故乡》。这部小说创作于1921年，距今整整100周年。在很长时间，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项上戴着银圈、手举着钢叉扎猹的少年闰土。”

看着曹高胜的面容，我猜想，这就是鲁迅笔下的闰土吗？清醒的大脑告诉我，昔日的闰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闰土不但走出了黄土地，来到了大城市，而且走出了国门。曹高胜说，前几年，他一度到日本、泰国等十几个国家考察，他想把“故乡润土”做成连锁店。

在西安不觉住了一个多月。在与曹高胜经常小聚的日子里，我常感觉他隐约有着不可言喻的隐痛。我问他：“你如今事业小有成就，难道还有什么可担心和害怕的吗？”曹高胜说：“我现在并不担心什么，但我有两怕。一是怕夜晚看星星。一看到星星，我就想到故乡，想到看西瓜的贫穷日子。再者，我怕回故乡。故乡和家乡是不一样的，父母在家在，如今父母不在了，每次站在老家院子的门口，我腿肚子都打软。一个人，不管你在外边有多成功，还是最希望让父母和你分享。尽管父母在的日子，我给他们创造了最好的条件，可父母真的走了，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曹高胜的话听得我心酸流泪。是的，我们都是曾经的闰土，今天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的心该定在何处呢？没人告诉我们答案，或许永远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