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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命观”讨论小辑 《天涯》2021年第4期|江子:口罩问题
来源:《天涯》2021年第4期 |   2021年07月14日07:47

新冠疫情爆发一年多以来,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当前,随着各国广泛开展疫苗接种,我们看到了疫情终会过去的曙光。而因疫情带来的某些思考,仍会持续深入——比如说,我们怎么看待生命?本期《天涯》推出“我们的生命观”讨论小辑。林渊液、李壮、江子从各自的经验出发,在微生物、口罩、疾病、个体生存等切面上,体察例外状态的多重可能,在构建新的生命观的过程中,呼应我们时代的对话范式转向,期待以关于生命的思考抵达理性之境。

现推送江子《口罩问题》。

口罩问题

江子

在为期四天的福建海洋文化主题采风活动中,来自山西的作家W一直戴着一个特别的口罩。它是黑色的。其次,它看起来特别厚实,我从它的光度和平滑度猜测,它的材质可能采用的是丝光棉加上一定比例的蚕丝,里面可能还加了绒。不然不会那么厚。

还有,它的造型也非普通医用口罩所能比。它不是方形,而是上面带尖,正好包住了鼻子,下面呢有点长,正好全部兜住了下巴。左右的边界带着弧形,包住的是各半边脸。

它看起来不像是一块布,更像是一只吸附在W脸上的某种有辟邪功效的类似蝙蝠、壁虎或龟的动物。W的嘴巴在口罩后面说起话来,口罩就一动一动的,让我觉得,这只动物有了灵魂。

这是十一月下旬。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发生快一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看到这个世界到处是口罩。所有人的嘴和鼻子被口罩保护,同时也被口罩囚禁。每次去参加集体活动,到处都能看到一片口罩的海洋。

可是我从没有看到过与W戴的同款的口罩。我因此怀疑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口罩——它不会是哪个工厂别出心裁的产品,在网店销售,而更可能是W托人设计之物。或者,那就是W自己设计好再找厂家加工出来。

W是个作家,他写了许多小说、散文,手法细腻生动,跟他胖胖的体型远不相称,在国内引起了不小反响。

W也是个画家。他在宣纸上作画。他最喜欢画虫子。他画的蜻蜓、蝉、苍蝇、蟋蟀,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让人感觉它们的腿一直不停地在宣纸上弹动。他告诉我说,他画画比搞文学早多了。他小时候就开始画,入的是名门。搞文学,那是长大后的事。

W还是个收藏家。他说他有很多古玉。他每次出门都会随身带着一块玉,他说是商代的。

——归根到底,W是个生活家。他过了花甲之年,但他比许多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轻人还潮。他常留着左右铲青、侧分、带刘海的发型,戴蛤蟆形墨镜。几年前,在全国作代会会场,远远看到一个人戴着黑色礼帽,圆形蛤蟆墨镜,敞开着风衣,威风凛凛地走来,不用细看,就知道是W了。

他有些胖,可还爱穿紧身的裤子。有一次在江西抚州,他来参加一个采风活动,正是九月上旬的某天下午,载着采风老师们的车到了某个位于乡村的参观点,所有人都下车了,就W不下,说是车里有空调,外面太热。他怎么啦?太阳都快收了,不算热嘛。后来一看,是他穿的浅绿色牛仔裤又厚又紧身,还小裤脚,根本不散热。难怪不下车。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网购口罩呢?那些网店里展示的外形粗鄙的口罩怎么可能入他眼呢?

他当然也不会戴从药店里买的普通口罩。那不符合他作为生活家的风格。脸是多么大的一块面积,他肯定一点都不想马虎。

——我怀疑他这样的口罩最少有一打。因为我发现,连续几天,他都戴着这款口罩。口罩这种东西是需要经常换的。他一定有若干备份。

W戴着这款口罩开会、参观、上洗手间、参加集体合影、与朋友交流、在不同的地方与朋友合影。除了吃饭,我几乎没看到他摘下来过,即使有时候有人提醒取下口罩(比如集体合影),他也置若罔闻。——我不知道他睡觉的时候戴不戴它。参加采风的每个人住的都是单间,我没有机会了解他这一点。

人们之所以提醒大家取下口罩,是希望照片能有照片的样子。人人戴着口罩,照啥相呢?不久之后,谁是谁根本没法认。可是,这条法则,完全不适用于W。因为这款口罩已经比W还像W。我想不管过了多少年,凡是认识W的人,都可以从照片中指认出W——戴着形状特别的黑色口罩的W。

这样一款口罩,已经是W的气质乃至身体的一部分。口罩本是遮蔽和防备,可因为它的主人是W,它就有了更深的意义——它有可能是一个欲盖弥彰的掩体,一件话语的盔甲,一面微型的精神之旗,一面艺术家的招幌。

有没有可能,它还是一片被裁减的黑夜,一个幽深的绝壁悬崖?

至于这款口罩是否有阻挡病菌的效果,已经是不重要的事了。而且那时,疫情已不太严重。

美国总统终于戴上口罩了。这是2021年1月20日美国总统就职仪式上,美国历史上第四十六任总统乔·拜登宣誓就职。他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黑色的布口罩。

这无疑是全世界重要的时刻。它关系到美国未来的走向,同时也会影响世界未来的走向。——拜登当然首要回答如何防控新冠肺炎疫情,这个让全世界都不得安宁的东西。

美国疫情太糟糕了,据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发布的全球新冠肺炎数据实时统计系统报告,截至美国东部时间2021年1月19日晚6时,全美新冠肺炎确诊共24216856例,死亡401174例;仅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美国就新增确诊171831例,新增死亡2521例。

控制疫情的第一要务是戴口罩,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是戴口罩坚决的反对者。他开会不戴,出去视察不戴,在电视里乃至在众多人的集会上发表演讲也不戴。2020年5月21日,特朗普在密歇根州福特工厂视察时,面对密歇根州官员和福特公司的要求依然我行我素拒不戴口罩。当记者问他何以不戴口罩,他分辩说,自己在镜头外是有戴口罩的,但他不想让媒体看到他戴口罩。他说:“我不想让媒体看到我戴口罩而感到快乐。”对他来说,那是示弱,而他自认为是一个不屈服的男人。

他视口罩为侵犯,为亵渎。有媒体报道说,特朗普视戴口罩为不够男人的表现。“几乎就像戴上口罩会削弱一个人的男子气概一样。对他来说,口罩是软弱的标志。”美国最高级别传染病专家福奇如此评价他们的总统。

特朗普不仅自己不戴口罩,他还否决美国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提出的向每个住宅寄送口罩的建议,理由包括“这样做会引发不必要的社会恐慌”,以及“会引发口罩抢购,加剧‘脆弱和关键部门’医用口罩的缺乏”。

在特朗普的影响下,他的团队曾竭力在一切可以“控制气场”的场合,将戴口罩视作“政治不正确”。

在与拜登竞选第四十六届总统时,特朗普还屡屡讽刺公共场合无时无刻不戴着口罩的拜登——他给拜登取了一个外号,叫“口罩乔”。

——特朗普并非没有在公共场合戴过口罩。那是他被确诊感染上了新冠肺炎的时候。三天后,宣称已经痊愈的他戴着口罩从医院返回白宫,对着镜头摘下了口罩——他的动作幅度不小,感觉不像是摘而是奋力撕扯,表情充满了仇恨与不屑,好像是刚刚打败了一个他视为眼中钉的敌人。他戴口罩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当众摘下它。

特朗普最终败选。

特朗普的对手拜登比他还大四岁,七十八岁,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老的总统竞选者。而且,拜登给人的印象过于刻板,是个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老政客,可是,他赢了。

——由于疫情,口罩参与了选举,并且成了胜负的决定因素之一。我疑心不是拜登而是口罩赢得了大选,美国真正的第四十六届总统是口罩。

总统就职仪式上我看到各种各样的口罩。它们的名字分别叫前总统奥巴马、克林顿和小布什夫妇、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即将卸任的副总统彭斯。还有现场的一千多个不知名的口罩。那个叫拜登的口罩,是一个黑色的布口罩。它看起来凝重、深沉,既有对以往因染上新冠肺炎死去的人们的哀悼,又暗示了对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决心。而它的妻子,是一个叫吉尔·拜登的海蓝色丝质口罩——它自信、温婉而华丽,仿佛一片刚刚裁剪下来的、微型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波光粼粼的海洋。据说吉尔·拜登的这款口罩是由一个叫亚力山大·奥尼尔的美国设计师设计的。总统就职仪式从来都是美国时尚界的战场,小小口罩,自然也成了时尚的领地。

就职仪式后,拜登签署的一系列命令中,就包括了必须戴口罩的百日强制令——一个以口罩胜选总统的国家,其政务当然应该从口罩开始展开。

老家县城父母家对面邻居家的孩子出事儿了。事儿说起来还不算小。

我的父亲母亲住在老家县城老城区一套我和我弟弟凑钱买的二手房里。房子过去是某单位集资建起来的职工宿舍,住的都是同一个单位的人。可是后来就乱了。不少人因为调动或改善住房条件把房子卖掉,各种不同身份的人住了进来。当然,除了部分依然留守的原单位职工,进城安家的农民,大多数是我父母这样的老人。毕竟,这里离闹市区近,对于腿脚不利索的老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我父母的房子对面是与我们同乡的一对刚刚花甲之年的夫妇。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是跟我父母一样是进城的农民。男的经常不在家,说是在乡下伺候一个小农场,女的呢,每天都推着一辆小板车出门卖水果。冬天卖橘子、脐橙,夏天卖西瓜。

她的儿子不在家,说是在广东打工。九零后的媳妇带着不到两岁的孩子暂时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丈夫不在家,她带着孩子跟公公婆婆住一起,相互就有个照应。

那是个聪明孩子。我每次回县城看父母,总能看到他要么在几个比他大的女孩陪伴下手抓着楼梯的铁栏杆爬上爬下,两条小腿一蹬一蹬的特有劲儿,要么在院子里与其他的孩子们一起追追打打。

他咿呀学语。嘴巴里经常嘟嘟囔囔的,天知道他在说些啥。可就这么咿咿呀呀的,他与院子里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们有了难得的默契。他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喜欢。

他懂礼貌,看到谁都叫。跟他爷爷奶奶一样大的,他叫爷爷奶奶。我这般比他爷爷奶奶小一些的,他叫大伯伯母。一起玩的小男孩小女孩,他叫哥哥姐姐。天知道他是怎么区分出这些人的。他肯定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不到两岁,可已经会不少了。比如,到汽车屁股后面找到车牌,认上面的号码,听到音乐跳舞,还有学各种动物叫,等等。真是个聪明孩子!

每次回去,就经常看到一群老头老太围成了一个圈。不到两岁的他站在中间,卖力地跳舞,跺脚,扭着身子。大伙儿夸赞着他,他跳得更起劲了!他可真是这个院子里的小明星!

可是前不久他病了。他患了病毒性感冒,高烧,咳嗽,流鼻涕,两张小脸因灼烫呈紫色。奶奶和妈妈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疗。

这是2021年1月。千里之外的河北石家庄又因大规模聚集爆发新冠肺炎疫情。每天几十例几十例地往上增,大有另一个武汉的架势,其他省市也发现零星感染者,全国的气氛顿时陡然紧张了起来。几乎所有公共场合,又一次把戴口罩当作了入场的必须要求。

他的奶奶和妈妈出门时都戴上了口罩。想着去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时他们给他也买了一包口罩还剩那么几个,就找出来给他戴了一个。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戴着口罩出行,看医生,打点滴。不多久他的病好了。他的奶奶和妈妈以为事情已经翻篇,可是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他已经习惯了戴口罩。或者说,他已经视出门戴口罩为必须。每次出门,他都要求戴口罩。没有口罩,他坚决不出门。

她们试着不给他戴口罩,强行抱他出门。他不到两岁,这事儿可不能惯着他。可是不行呀。意识到大人的意图,他使劲蹬腿,用手撕扯大人们的头发,用的是他最大的力气。他哭,那个撕心裂肺呀,让人感觉遭了天大的难,满脸都是泪水。

可只要给他戴上口罩,他的脸立马雨转晴。泪水依然挂在眼角,可是表情立即有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凛然。

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这么小,还只是个自然意义上的人,怎么会这么在乎脸上戴没戴口罩?它对他怎么就有如此的魔力?这片小小的布,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的奶奶和妈妈只好惯着他。他是个孩子,每天都必须出门玩儿,不然对身心健康不利。每次出门,她们只好都给他戴上口罩。好在他只要戴着出了门,对戴口罩与否的戒备心就会逐渐减弱下来。中途给他摘下口罩,他也不反对,或者毫不在意。这样一来,一个口罩,就可以多戴两天。

可是几天之后,那一包十个装的口罩快没了。他们想再买上几包。她们认为,反正不贵,孩子喜欢戴口罩不是坏事。可是他们跑遍了整个县城的药店,乃至四十里外的市区药店,这么小的孩子的口罩,再也买不到一个了。

那其实是一种特殊尺寸的口罩。它不同于普通的儿童装,它只有大人口罩的一半那么大。不知什么原因,它在市场的普及率太低了。低到新冠疫情之后,全城都找不到。

网上应该有的。可是,孩子的脸太娇嫩,网上的货物来路不明,她们怎么敢在网上买材质和成分都不明不白的口罩给他戴呢?

她们想到了在省城工作的我,就托我父亲母亲打我电话。电话里,是孩子奶奶急切的声音:一定要帮忙,看省城药店里有没有。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是那种大人一半那么大的,找到了就立马快递给我!

朋友A在我所在的市某机关当处长。他每天要坐地铁或公交上下班。这都需要戴口罩。他每天进入机关办公大楼,门卫都要检查是否戴口罩。他还经常出差,坐火车或飞机。他需要戴口罩的机会就更多了。

如此一来,A的生活就被口罩包围、占据(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上衣、裤子口袋和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都放着口罩。每次洗衣服,他从口袋里总能掏出不少的口罩:还没拆开的口罩、戴过一两次的口罩、不记得戴过几次的口罩;揉成一团的口罩、整齐折叠的口罩;白色的口罩、蓝色的口罩;普通医用口罩,像猪嘴一样的N95口罩……

可是即使如此处处设防,A还是不免有忘带口罩的时候。他会被人堵在入口。他经常在入口附近遍寻有口罩出售的超市、药店却不得。他会因此迟到重要会议。他因此让领导不高兴,让同事不满意……

焦虑呀,出门时,他总是担心自己没有带口罩。下班了,他会发现自己竟然过了很久都忘了摘口罩。

焦虑呀,某个会议结束后,他突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自始至终戴着口罩。有一次,他去酒店参加饭局,夹了菜准备往嘴里送的时候,发现口罩还在自己嘴上……

终于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关于口罩的梦。他告诉我梦的情境:

我出门,发现我脸上自动有了一个口罩。奇怪呢,我明明没有往脸上戴口罩。这口罩是怎么戴上去的?

但是口罩的触感特别好。我呼吸顺畅,脸不仅没有任何被摩擦的感觉,还显得格外熨帖。我就没多想,戴着就上班了。

我一路顺利地穿过了地铁站,单位办公大楼入口,来到了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我烧好水,泡好茶,准备美美地喝上几口。结果我发现,口罩很难扯下来。不是两边的绑带问题,它们很轻易地就解开了,而是口罩的罩面,紧紧地跟脸合为了一体,完全没有缝隙。

我着急了,我大叫。我的声音明明大得很,可是没有任何人过来帮忙。我的同事们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他们竟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使劲扯着我的鼻子、嘴唇……我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淋。

口罩终于掉了下来。我不知道是我的撕扯还是它自动脱落的。我已经渴得很了。我想赶紧地喝口水。可我发现,我的嘴没有了。原本长着嘴的地方,现在完全闭合,摸着光溜溜的,只有几根没刮干净的胡须还在。

我吓坏了,我要工作,没有嘴,我该怎么说话?我要生活,没有嘴,我该怎么吃饭喝水?不能吃饭喝水,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死的。

我下意识地叫喊,可是,我嘴都没了,用什么喊呢?

我使劲用鼻子吸着气。我完全绝望了。我使劲哭。我的汗爆出来,全身都湿透了。

这时候我醒了。我的眼角全是泪水。我赶紧摸摸我的嘴,发现还在。胡须扎着手。原来是一场梦。

太吓人了……

父亲病了。因为感冒诱发了颈椎病,整天头晕,呕吐,出汗。吃不下东西。医生说,是变了形的颈椎压迫了血管,造成脑部缺氧所致。

这是父亲的老毛病。他是个篾匠,长期勾着头工作,颈椎自然就不好了。一感冒,症状就全出来了。以前都是由他熟悉的一个私人诊所治疗,治疗方式无非是打点滴,通过药物驱寒,扩充被错位的颈椎压迫的血管。可这次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见好。父亲瘦得厉害。

给我的发小,也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李头喜打电话,李头喜说,你去找老院李昌龙主任,我已经给他交代了,他是内科专家,会悉心治疗。

——所谓老院,是对应着新院说的。几年前,县人民医院搬迁到城南,离老城区有四五公里远。为了方便老城区的老年患者,原来的医院就还保留了门诊部分设施和医护人员。李头喜说的李昌龙,就是老院的负责人。

带着父亲到老院,与李昌龙主任接洽了。然后是检查、开药,去输液室打点滴。输液室里的患者,当然大多是因天寒诱发疾病的心血管疾病的老年患者。

我就是这时候遇见它的。我说的是一个口罩。可能是嫌输液室人太多空气不好,它站在输液室的门口。有一根输液管挂在输液室进门处的立杆上。

那是一个普通的一次性医用口罩。从新冠肺炎疫情开始时,我们早就熟悉它了。闭着眼睛,我们都能知道它标准的样子:方形,外层一般呈蓝色,里层是白色的。口罩外层有三折,戴上后上下拉开,正好可以包住鼻子及其以下的半张脸。口罩的最上方,绒布包裹着一根金属条,可以稳稳地夹住鼻子,挡住病毒的侵入。

可是现在,它已经远离了本来的样子。

它依然呈蓝色,可蓝得已经模糊,好像经过了很多次摩擦,已经严重褪了色。同时,在它的表面,还有许多远非口罩绒布本来的颜色。那是些疑似煤的深黑,疑似油渍的乌黑,疑似尘土的黄。

布面已经不平整了。皱得完全不成样子,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不规则纹路。那些原本藏在布里的绒毛,纷纷挣扎着跑出来,拉成丝,结成球。整个布面,像是某个经过激烈的战斗后的战场,一个硝烟弥漫、尸体横陈与异味蒸腾的沮丧战场。绒布的右上角已经破损,金属条裸露了出来,歪歪扭扭的样子,仿佛战场上阵亡的战士依然挣扎着高高举起的手臂。

它已经完全没有崭新时的紧致。它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鼻子完全裸露在外面,露出了很长的、花白相间的鼻毛。左右两边,能从口罩缝隙中看到脸颊上一根一根的胡子。

我怀疑它已经用过很久了。它应该出入过住宅小区、超市、药店、菜市场、车站。它可能不止一次掉在了地上,与油渍、灰尘混迹过,被煤灰欺负过,被脚踩过,又被拾了起来,揉搓着装进了口袋。需要了,就从口袋里掏出来匆匆挂在脸上。

它一定有着复杂难言的气味:经年的菜汤的气味,酒肉的气味,老年人的口气味儿,疾病的气息……

它应该是孤独的。它不是某个团队中的一个,像很多讲究的人家准备的那样。它是唯一,没有备用,没有替换,没有战友。

——天知道这个口罩经过了怎样的磨难。

它是历经千辛万苦去往西天取经的玄奘,受难的佛陀,伪装的神祇,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无所顾忌的混世魔王?

它的主人是一个老人。他戴着一顶廉价的老年帽,上衣是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很粗劣的羽绒服。羽绒服大概穿了很多年,看起来很久没洗了,很油腻的样子,一双黑色的旧皮鞋,灰尘吃进了皮里。

老人不看谁,也不跟谁打招呼。没有人在他旁边,就像我在我父亲旁边那样。可以判断,他是一个人来的,等下输完了液,他也会一个人回去。

他是谁?他患的是啥病?他怎么戴这么破旧的一个口罩?这个口罩,陪伴他有多久了?

这是2021年初。有的省份又有了零星新冠肺炎病例。河北石家庄的病例更是每天以两位数上涨。医院这样的地方,无疑是防疫的重点。我和父亲,所有的人,进医院都要戴口罩、测体温。

这就给人出行带来了一点不便。测体温倒没什么,用测温枪照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可是口罩是要花钱买的,也就是说,要增加人的生活成本。

又不想增加成本,又希望能应对检查,也就有了这样一个口罩。

这个口罩,有什么用呢?它太老,太破旧,太不体面。它早已经失去了防护的作用。说它有毒都有可能。

可话又说回来,它难道不是一个口罩?它难道不能成为各种公共场所的通行证?有哪条法律规定这样的口罩没有出入各种公共场所的资格?守在医院门口的医务人员,能限制这样的一个口罩进入吗?

不由地,我对这样一个口罩,投去了敬重的一瞥。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去林芝看桃花》《青花帝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