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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故事总跟桥有关
来源:齐鲁晚报 | 闫红  2021年07月14日06:58

桥能够给寻常风景增加灵性,让普通的日子变得不同,冯延巳有句词“独立小桥风满袖”,是不是仙气飘飘的?桥边的人,比起平时,都显得超越一点。

铁石心肠的人,站在桥边,可能也会忽然想谈人生里最后一场恋爱,桥的动人,大概正在于它有点像爱情,瞬时间将你从现实引渡到彼岸,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比如《白蛇传》里的白素贞,有很多年我一直不太懂她,许仙到底哪儿好?当然也说不上坏,他差不多是男人道德中间值,太平无事时,也有几分温情,用李碧华的话,他是可以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少年。一旦遇到点事儿,他翻脸无情,跑得比兔子还快,贪心又软弱,实在不值得白蛇为他一次次地赴汤蹈火。

这是一层不解,还有一层不解是,在红尘中浸淫太久的我,实在想不通,白素贞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个妖孽,没人催婚催育,为什么非要跑到人间来做人家老婆,生儿育女,经营生计,敷衍他的亲朋好友,被人评头论足……还好她是个蛇精,不会变成黄脸婆,没有容貌焦虑,但是,还是有点想不开吧。

现在想想,很简单,生活在别处,她就是不想一天天地重复下去,想过不一样的生活。这种不一样,不只是时空的改变,最大的巨变,是爱情引发的。

和喜欢的人一同看流光飞舞,看春雨绵绵,如那句歌词:“留人间几回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又如舒婷那句诗:“与其在悬崖上站立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有些事,真的是开心就好,没法问值得不值得。

白素贞和许仙相会在断桥边,这断桥不断,只是残雪覆盖时看不分明,像是断了一半,这个若即若离的意象,也像爱情。当白素贞踏上断桥,她就是借爱情这座桥将自己引渡到不一样的生活,纵然最后功败垂成,也算求仁得仁,她幻想过,尝试过,爱怨交缠,相爱相杀,用杨笠的话就是:“谈恋爱不就图个热热闹闹?”

人生就是这样,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有像白蛇这样放着神仙生活不过,一定要去那烟火红尘小桥流水人家,和光同尘,过一场人世间的日子的,也有神往外面的世界,想要有一座桥,将自己引向广阔天地的。

前几天又把《廊桥遗梦》看了一遍,这部电影拍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记得当时非常轰动,尤其是女性看得如醉如痴,也有严肃的学者发表文章批评它俗套,没说出什么新鲜事物。

要什么新鲜事物啊,它说的就是一种不甘,梅姨扮演的女主角弗朗西斯卡,外表驯良,内心却藏着一座沉寂的火山,不甘心在这小小天地里,像夕阳的影子一样坠下去,坠下去。

可能很多女人都这么想过,所以那个56岁“抛夫弃女”自驾上路的阿姨轰动一时,谁没有一个自我放飞远走天涯的梦,但是弗朗西斯卡那个时代可能还不行,而且她还没有56岁,还有很多人生职责等着她去完成。

“万能青年旅店”在歌里唱:“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是无数女性的命运,《廊桥遗梦》却造了一个梦。《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罗伯特·金凯开着一辆风尘仆仆的旧车突然出现,他要拍一座桥,迷了路,跟她问路,当弗朗西斯卡把他带到桥边,他发现,更美的其实是眼前这个女子。

我前面说什么来着,站在桥边的人,平白就会多一点故事感。

他们也是彼此的桥,通过对方而进入远方,弗朗西斯卡看到曾经的自己,庸碌日常中,她早就把这个自己遗失在时光深处,通过与这个男人的交谈,有什么复活了。罗伯特的感觉,与之相同。爱情很自然地发生了。

但最终弗朗西斯卡还是拒绝了罗伯特的邀约,选择了家庭责任,这结局似乎让人惆怅,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神雕侠侣》里的程英说:“你看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不见得相爱就一定要在一起,爱情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并不随着时空流转而改变。罗伯特至死戴着弗朗西斯卡送他的戒指,弗朗西斯卡则立下遗嘱,要求去世后火化,把自己的骨灰,从他们钟情的那座罗斯曼桥上撒下去。

河流永不停歇,桥却一直在那里,静默而恒定,就像我们生命里的人来来往往,爱情却可以不随着世事变迁,恒久存在。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爱在黄昏日落时》封面上那座桥,虽然我狠狠地吐槽过它,但心情跌落到谷底的夜晚,我都会把这个电影再放一遍。为什么呢?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中年人,情绪低落,一定是为了那些鸡零狗碎的日常。

这部并不死去活来的爱情电影,能带我脱离困扰。故事再简单不过,杰西在火车上遇到赛琳娜,邀请她和自己同游维也纳,他们度过愉快的14个小时,相约半年后再见。

但中国的古诗词里经常会出现一个词,叫做“轻别”,我们总是看轻别离,因为我们不知道,再见面是多么难。他们重逢要到六年之后,杰西作为作家到巴黎签售,他的作品写的就是当年和赛琳娜的一段情,在书店里,他们又见面了。

彼此的生活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但似乎不能在他们之间制造隔阂,几乎没有太多过渡,两个人迅速变成当初的话痨。他们无休止地谈人生,谈某些词语在自己心中的意义,他们的谈话有一种张力,像是朝对方一点点地延伸,你都能看到有一座桥渐渐合拢。

所谓谈得来,要有一个“来”字,互相朝对方一点点走来,当话语严丝合缝,就是用心为彼此搭了一座桥。

这部电影的海报上,是两个人坐着船从桥下走过,还有一座彩虹样的桥在他们心上,相爱的人,有时会有一种超现实的力量。

你看,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桥都是爱情的见证。庄子难得地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据说这座桥在陕西蓝田县境内,被称作“蓝桥”,也是《魂断蓝桥》这个电影中译名的来由。

我最喜欢的词人之一晏几道有名句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是说白日里被现实束缚,不能与你相见,梦里我总可以遵循自己的心意,踏着杨花走过谢桥,去看那一端的你。

西方电影,比如莎拉·杰茜卡·帕克的《爱在布鲁克林桥》、朱丽叶·比诺什的《新桥恋人》、杰克·尼科尔森与黛安娜·基顿的《爱是妥协》……主人公们在桥上邂逅、相识、相恋、相互怀念。

我们看这些故事,不难理解其中的缘故,首先桥和爱情一样,都是一种引渡,不管你爱的是烟火人世还是星辰大海,都能通过一座桥,一段爱情,走向对岸;然后桥是一种连接,原本在两端的人,面对面互相走来,脚步或有疾徐,总会在某一点相遇;第三,桥是一种和时间交融又对峙的意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圣人尚且不能消解流逝带来的虚无感,但是有一座桥在那里,你就能看到,总有些什么恒久不移。爱情就是那座桥,能帮我们抵御流逝带来的眩晕感。

要不然为何有这么多爱侣在桥上挂上“爱情锁”?

欧洲人爱在桥上悬锁这个传统也是从20世纪初的战乱年代塞尔维亚的一个小镇兴起,动荡纷扰的年代有着无数的不确定,连生命都是如此。奔腾不息的急急流年里,桥与锁便成了信仰的寄托,尽管人类可能永远不能从滔滔逝水中抓住些什么,但我与你偏要锁住一个“永恒”。

塞尔维亚的女诗人德珊卡·马克西莫维奇将桥与锁的故事写进诗篇《爱的祷告》里,等待徘徊不可见的焦苦,重逢的炽烈与甜蜜,相聚的柔情与缠绵,现实和梦境的虚实,与流动的时光交织在一起,才共同完成了这首“时间的诗篇”……

巴黎卢浮宫以西四分之一公里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座曾经挂满锁的桥,名为Pont des Arts(艺术桥),而它也有个别称——“情人桥”。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允许挂锁,但桥本身却成为一种美好与诗意的存在,也成为无数作品的灵感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