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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王文鹏:狮子座流星雨(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 王文鹏  2021年07月09日09:47

王文鹏,九〇后,现为文学杂志编辑,写小说。有作品刊于《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广西文学》《莽原》《延河》《大观》等刊。部分作品获奖,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

1

从火葬场出来,楚彤彤一直没说话,右手里攥着一朵白花,左手拎着黑色高跟鞋,光脚往东走着。我伸手去抓那双高跟鞋,她身子一晃,躲了过去,高跟鞋在她手里颠来颠去,跟小时候看的旱船似的,脚步虚浮不定。正是三伏天,温度上来得很快,热气自下而上,像是给人套了一件毛衣,热气直往我脑门上蹿。我说,还是得穿着,水泥路升温快,别烫着。她回头看看我,又看向火葬场的高炉说,你说那里边热不热?我说,节哀顺变。她说,要是正常走的,这四个字儿还能用,可我爸不是,所以这话就是瞎扯。我说,你得相信警察。她说,我要不是相信警察,我爸也不会死这么惨,你没看见那一身的洞,血都流干了……我说,凶手肯定跑不了。她没接话,抹着泪继续往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我竟然得小跑才能赶上。她一直到烈士陵园门口才停下,当着小门半蹲下来,从鞋沟里掏出袜子,抬起左脚,准备穿袜子。我挪向她左边,把肩膀递过去,她顺势靠着,穿完左脚,又穿右脚。我瞥了一眼,右脚前脚掌有个泡。我说,别穿了,到里面坐坐,我去找点儿药膏。她说,不进去了,这辈子都不想进去了。我说,日子还得继续,好歹是个事业编制。她说,工作没了可以再找,爸没了就是没了。她这一早上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在此之前,她从没这么会戗人。

楚彤彤还是走了进去。门卫柳大爷也刚从火葬场回来,胳膊肘上的白袖套还没摘,看见我俩,朝我点了点头,我朝他挥了挥手,扶着楚彤彤往她的办公室走。楚彤彤停了下来,转身朝柳大爷鞠了一躬,我慢了一拍,也跟着鞠了一躬。柳大爷没料到有这一出,有点不知所措,半截身子在玻璃框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儿,干脆推开窗户大声问我,小子,闺女的脚没事吧。我说,起了个泡。他说,那不巧,我这儿没药膏。我说,您不用操心,我去买。他说,这泡不能挑,得等它自己塌下去。我说,明白。他对楚彤彤说,闺女,脚好了,带这小子到我家喝顿酒。楚彤彤点了点头,转身准备走,又转回来说,杀我爸的人不抓到,我就不结婚。说完,挣脱我的胳膊,从我手中夺过了右脚的鞋,歪歪扭扭往前快步走去。我朝柳大爷点点头,追了上去。照我从前的脾气,我铁定不会追过去,女人给你甩脸色,千万不能惯着,要不然以后天天都得看她脸色。眼前这情况明显不同,是我这身份惹她生气,这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能因为她不高兴就辞职,毕竟为了考这个编制,我前后花了不少钱,现在远没有回本儿。

安抚好楚彤彤,时间已近中午,我瞌睡得不行,趴在她的办公桌上眯了一会儿。为了赶所谓的第一炉,我三点多就往她家赶,她妈哭得厉害,声音直冲脑门,时间一长,总觉得有锥子扎我太阳穴。她很安静,跟着尸体一起上了灵车。我绕到车前边,给司机塞了一个红包,司机递给我一支烟,给我点着火,说,你老丈人?我说,还差点流程。他说,跟着上车吗?我说,看她意思。他说,那玄,她妈都上不了车。我说,老两口都离了。他说,这我不清楚,不过得快点了,这个点儿抢第一炉并不是百分百能成。

我跑到知客面前,交代他两句,又隔着车窗喊楚彤彤,该上路了。她没回话。我对知客点点头,响器班子吹打起来。知客的吆喝中气十足,起灵!她妈这时候疯了一样,哭喊着捶打车门。车子发动,嗡嗡颤抖起来,车灯骤亮,像两只看穿黑暗的眼睛。车门突然开了,楚彤彤指着我,上来。我小跑过去,跳上车,顺手带上车门。车缓缓前行,哀乐缓缓响了起来,这声音时常在烈士陵园里响起,我都麻木了,干涩的眼睛挤不出泪来。

2

我跟楚彤彤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我刚经过岗前军训,被分配到了百塔社区派出所,当片儿警。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北京闲晃了两年,要啥没啥,灰溜溜回来了,顺便还错过了应届生身份,考公务员,可报的职位已经不多,挑来挑去,勉强选择了警察,咬着牙报了一个包过班儿,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继续跟着上课,身边的同学又换了一批,更年轻,羞辱感倍增,人也激愤起来。这次我成绩不错,笔试第二,面试第一。公示那天,我请班上的老师吃饭,老师们个个乐呵呵的,有个半道儿喝多了,对着另外一个老师大骂起来,因为醉酒,说话不囫囵,大致是他觉得这老师和他媳妇儿有一腿。我还没到岗,就先解决了一场纠纷。方法很简单,先让他俩打,打够了我再一人打一顿。狗日的,办个补习班收这么贵,那都是我爸的血汗钱。到派出所,我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把我打人的一段抹了。也挺有缘分,接待的民警就是后来我的师傅,我和楚彤彤的介绍人——老范。

老范跟我说干片儿警得有社会经验,这样跟片儿区里的再教育人群交流没啥障碍,最好吸烟喝酒两项全能,这样什么事儿都能摆平。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别的不行,就经验多,大学毕业后先攒了几年经验,就为当好片儿警,说完又纠正,社区民警,不是片儿警。我拿着重点关注对象的档案,一家家敲门,多数都在家,人还没进门,烟就递了过来,一路上抽得嗓子疼。最后一家进门没人递烟,资料路上已经熟悉了,这个刘双喜比较特殊,是个少年犯,进去的时候还不满十八,打架斗殴,把人给捅了,又正好赶上“严打”,出来时已经小四十了,父母没了,有个兄弟搬走了。他现在住在父母的老院里,房子破得不行,抬头能看见破碎的天空。谈话的时候,他不敢看我,也不怎么看老范,一口一个报告政府,大腿偶尔还会颤抖两下,我们提什么要求,他都站直了答应。回来的路上老范跟我说,这家伙比较苦,在里面也没少让人收拾,据说自杀过两次,没成功,在禁闭室待出毛病了。说完他还特意指了指脑袋。我说,搁谁也受不了,人还没长开就进去了,跟那么些重刑犯待在一起,戾气都积着,不能朝别人发泄,只能向自己使劲。

老范跟我提起楚彤彤是在我熟悉了所有业务之后。那天中午他喝了点儿酒,到办公室身上还有酒味儿。我跟所长说了一声,拉着他出了派出所。工作时间喝酒被发现是要记过的,老范还是党员,指不定还得做公开检查。在路上老范说,心里郁闷,不喝点儿过不去。我说,你离退休没几年了,好好干,别临到门前了背个处分,这叫晚节不保。老范说,我年纪一大把了,在这事儿上还没你明白。我说,没啥明白不明白的,人一心想犯错,几匹马也拉不回来,人都这样,这叫旁观者清。老范说,还一套一套的。我说,这不是业务需要吗。老范说,古人说成家立业,你现在业务是行了,有没有想过成家?我说,光我有想法有啥用?老范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配你没问题。人家工作稳定,事业编,话少,很安静,专治你这种话密的。我说,我爸跟我说过,一般媒人给人介绍对象都先画饼。老范说,画啥饼?我是你师傅我能害你?不去拉倒,我再找别人。这么大个中国,给一个姑娘找对象还找不到?我从兜里掏出烟递给老范,说,您还能跟我生气?这不是开玩笑吗。找个周末安排一下,我请客,你先吃,吃完给我们留个相处的空间。老范笑了起来,酒气从嘴里往外冒,大口抽了两口烟,说,不是我说,除了我没人这么了解你,你俩绝配。

3

脚上起泡应该用什么药膏,这个问题把我给愁坏了。我岗前军训时,每天都要跑五公里,为了适应各种情况,有项是穿着皮鞋跑。工作之前,我短短的二十多年中穿皮鞋的次数屈指可数,无一例外都是为了配合演出,基本鞋没暖热就脱了。跑五公里就另说了,跑完,袜子跟脚都粘在一起了,脱袜子就像剥皮,再小心也要揭下来点儿。前脚掌和脚两侧几乎没了正形,泡挤着泡,像是一只发肿的癞蛤蟆。整队人情况都差不多,脚上烂了那么多,也没人说用药膏抹一下,注意一点儿的喷点云南白药,狠一点儿的直接用酒精,更多人根本不在意,觉得睡觉更重要。我属于不在意的那一批。我们教官说了,娇滴滴的男人不应该干警察,应该绣花儿。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不管楚彤彤用不用,我都得买。这就和给她买防晒霜是一个道理,重点不在她用不用,而是我心意到不到位。

我从东郊一路找到西郊,在一个熟人店里买了价钱最高的创伤药膏,回到烈士陵园时,楚彤彤已经没了影。我问柳大爷,他说他眯了一会儿没看见,我提出看看监控。从我走开始看,一直到我回来,楚彤彤都没出现。柳大爷说,指不定去园里溜达了,咱们这是烈士陵园,都是英魂,不带吓人的。我说,明白,我去里面找找。

其实我已经猜到楚彤彤在哪儿了,烈士陵园这巴掌大的地方,选项都不多。早上她爸才办过葬礼,休息了几个小时,悲伤应该漫上来了,人在忙碌之中,悲伤总是迟缓的。我一路小跑,绕过纪念碑和伟人雕像,跑向有些荒芜的侧园。楚彤彤就坐在一棵松树下边,指缝里还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走近了,发现了那朵被捏坏的白花,稳稳地竖在地上,花心儿里埋了不少烟灰。我坐在她身边,从兜里掏出烟,给自己点着,举着打火机凑过去。我说,再点一下吧,都灭了。她没有说话,把烟叼在嘴里,脑袋伸向了打火机,火还没碰到烟头,一滴眼泪斜淌下来。有了先锋开路,后续部队再也不用等待,大军一路南下,不过三五秒,白花就被打湿,无力地瘫在地上。楚彤彤跟着瘫下来,头枕着我的左小腿,嚎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在心中默默向园中的英魂道歉,扰人清静总是不对的。

没用太久,麻劲儿就爬满了我整个左腿,楚彤彤每次用力地呼吸,都会点燃一次麻感。有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危险的想法:要是有人这个时候砍了我的腿,我也觉察不出疼,这条腿已经属于楚彤彤了。哭嚎很费精气神儿,她现在已经不行了,只有嘴型,没声。

这棵松树长歪了,斜刺出来,恰好有片不大不小的荫凉,我尽量使我们二人在荫凉下。隔两步远的地方,有不少褐色的圆斑,顽固地渍在沙石地板上,那是血,人血,楚彤彤她爸的血。这是6·22凶杀案的第一现场。

4

我这辈子头一回相亲被安排在烈士陵园,心里怎么想都别扭。地方是老范选的,他说这样方便,也是女方给我的第一个考验。他理由还很多,说在这地方相亲,即便没成,这经历以后在酒桌上我也可以拿出来吹。我无所谓,烈士陵园小时候没少去,入少先队、入团都在那儿。我一直不觉得那地方诡异,反而正气凛然,那里的伟人雕像比火电厂前广场的大多了。再说,万一成了,这地方以后肯定不会少去。想了一圈儿,我发现我也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

老范只负责把我领到地方,陪着我在门口抽了一根烟,递给我一沓泡泡糖就走了。楚彤彤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门前的松树下玩游戏。她说,这种肃穆的场合,禁止玩娱乐游戏。我赶紧站起来,把手机揣进兜里,游戏没有关彻底,队友还在喊我支援,又是一通手忙脚乱,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她开了门带我进去,一句话不说,我这一身见招拆招的本事无处施展。我拿出老范给的泡泡糖给她,她也没客气,捏了一片填在嘴里。我问,你平常主要负责哪部分?她说,换个话题吧,关于工作的话题我都谈腻了。她这么一说,把我的套路堵死了。没等我问,她开始说话了。

我来这边工作就是图一个清闲稳定,并没有抱着奉献自己的决心。

谁有这决心哪,我大学毕业那会儿,特别瞧不上公务员,也瞧不上稳定的工作,稳定是啥?不就是混日子吗?!我爸老老实实在厂里工作半辈子,临老了被裁员了。老一辈人都图个稳定,可是这世界大着呢,我就想出去看看,年轻不就是要燃烧自己吗!

现在咋想通了?

我把我爸买断工龄的钱都赔干净了。世界很大,赔钱如流水,挣钱如抽丝。

咋赔的?

在北京开河南烩面馆,在我大学门口,苍蝇馆。

这么旺的位置也能赔?

旺的位置哪能轮到我,我那店距离大学门口还挺远。大学门口的说法是房东宣传的。

干了多长时间?

两年。

总有点收获吧?

给我现在的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

哦?

那时候店里没啥生意,我整天坐在门口跟隔壁小区的大爷大妈们聊天,他们的祖宗八辈的底细都了解清楚了,随便指一个大爷,我都能说出他儿子孙子的事情。真是羡慕他们的生活啊,拆迁户,看起来其貌不扬,手里都有好几套房,天天的劳动生活就是收租子,没事搬一个小马扎,夏天追荫凉,冬天追阳光。我现在这工作,主要就是跟人聊天,调解纠纷,这本事我都练了两三年了。

你这心态不错。不过,房东真是好职业。

我大概十岁的时候吧,见过一次狮子座流星雨,那时候许了个愿:希望我以后可以不劳而获。

哈哈哈,从小不正经。

这叫心存大志,如今这个时代钱生钱,有钱了几乎可以不劳而获。

我们这些工薪阶级,还是得清醒点。

所以说人生苦短,好梦易醒。

……

我们从中午聊到傍晚,没有诗词歌赋,也没有人生哲学,我们就像是两把水壶,一股脑把自己往外倒,从鸡毛蒜皮一直到人生大事。我得出以下结论:三观不冲突,工作都稳定,时间还充裕,适合往下相处。用数学思维总结,已知条件下,我们等价。

跟楚彤彤成了,我拎着酒去了老范家里。老范眼睛尖,看见两瓶梦之蓝就知道这事儿没跑了。到屋里也没跟我客气,把我的两瓶酒捧了起来,看了好几圈,笑嘻嘻地对我说,难得孝敬我,这酒先存着,咱们喝我的红星二锅头,咱们这底层的胃,就要消化底层的酒。这酒容易把嘴养刁了,以后还怎么展开工作?我说,这酒本来就是孝敬你的,你也别找太多理由,也别整太多菜,就咱爷儿俩,晕两盅就行,喝醉就没意思了。老范听了这话,啥话没说,拎着酒进了里屋。声音从屋里传来,你小子懂事儿,今儿给你弄点好的。我溜进厨房,看见水池里泡着一筐螃蟹,又大又肥。我说,没想到你生活可以啊,今晚我这酒钱能挣回来。他笑呵呵地说,你师傅是让你吃亏的人吗!

螃蟹是主角,另外还有几个凉拌的小菜,是我刚刚跑出去买的。老范取出三两三的玻璃杯,每人满上一杯。酒贴着杯面拱起一道弧,似乎再来一滴,就得崩出来。我俩动作一致,弯腰先把这层酒盖儿抿了,然后动手拿蟹。

小子,我这媒人当得没毛病吧。

你不应该干警察,干媒人你早发财了。

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你看看那闺女的条件,家里就有个爹,你不用担心丈母娘讹你钱。而且家里没姊妹兄弟,独苗,她爹在衡计厂工作一辈子,退休金一月三千多,到头来都是你的。人家也是正式编制,烈士陵园那地方,人少清静,又是咱们辖区,你这去辖区转悠,所长也不能把你怎么的。工作生活两不误,你说说,你说说,这世上的美事儿是不是都让你给占了。

来,师傅,啥也不说了,全在酒里。

从老范家出来,人有点飘,我们俩灌了两瓶二锅头,他只喝了两杯,我四杯,要不是他提前不行了,估计还得往下喝。电动车我是不敢骑了,毕竟是新买的,一个月工资,摔不起,电机锁和防盗锁都确认锁了,晕乎乎地往家走。

我走了没几步就觉得不对劲,身上痒,借着月光看看胳膊,看不清楚,掏出手机照了一下,发现不对了,全是红斑,已经挠出血了。这下一激灵,酒醒了不少,赶紧往回走。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茬,咱北方人没这福气,吃螃蟹过敏,这还喝了酒,血液流动速度还加快了,再不去医院,估计我得搁这儿。大学时就听说过敏严重会死人,这回轮到我头上了,我这人生才算起步,不能在这儿急刹车。到电动车旁边,突然开窍,我又不是今晚唯一吃螃蟹的北方人,还有老范呢!我逮着手机使劲按,老范就是不接,估计醉成泥人了。我忍着头晕爬上楼,使劲敲门,没啥反应,倒是把邻居敲了出来。大妈问我有啥急事儿,我说这屋里人是我师傅,刚刚我们吃了几十只螃蟹,酒也没少喝,怕他过敏。说着还把我挠得猩红的手臂给她看。大妈一看也着急了,匆匆跑回屋里,拿了一把钥匙,把老范家门捅开了。

老范果然没让我失望,已经开始口吐白沫了。

我和大妈连背带拖,把老范弄了下楼,救护车已经赶来。老范比较严重,要洗胃,我好点,到厕所扣了几回嗓子眼儿,啥都吐出来了。老范出了手术室,整个人还是难受得不行,在床上蜷成了一只大虾。我坐在他旁边打点滴,瞌睡得睁不开眼。

还是医生有办法,他跟我说,你们俩不是螃蟹过敏,是中毒,要不是喝了点儿酒,估计现在你们俩不在这屋,在楼下那屋,一人一个格子。我说,您还挺幽默。他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说,准备挺足的,我们爷儿俩都是警察,流程比较熟悉。医生看着我俩,有点结巴,问,寻仇?我说,不至于,我俩是片警儿,没啥英雄事迹,也没挡人财路。医生不再说话,检查了一下老范的状况,又给我换了一瓶药。

医生离开之后,我的左手开始哆嗦起来,起先还能用右手压住,后来不行了,晃得止不住,直到把针头晃下来,才停下。我按了一下护士铃,护士明显有点瞌睡,看见我手背正在冒血,气得不行,这么大个人了,咋还看不住自己?我没搭腔,心里还在哆嗦,护士刚准备离开,我浑身过了电似的,从板凳上滑了下来,随即晕了过去。

5

把楚彤彤弄上楼着实费了不少劲,以前我只知道人喝多了会变成液体,今天明白了,哭多了也会。就是原理搞不清楚,喝酒是往身体里灌液体,哭正好相反,为啥结果会一样?好不容易弄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门又成了问题,平常找钥匙挺快,现在身上缠了一条随时下坠的蛇,怎么也找不准。她家里的钥匙是她爸给我的,时机也比较尴尬,我们刚在她家亲热过,还没来得及收拾,她爸就回来了。她爸没啥准备,我明显更没有。他走到我身边,在身上摸了一圈儿,最后从腰间取下钥匙链,抠出了一把钥匙说,你拿着这个,以后不用鬼鬼祟祟。我那时候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俩的关系了,让我更加尴尬了。这时候想到他,确实挺伤感的,老头儿人不错,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没事儿也不在广场上勾搭单身老太太,好不容易把闺女养大了,也没瞅见她嫁人。楚彤彤并没有给我更多感慨的时间,一弯腰,照着楼道吐了下去,因为没吃东西,吐出来了基本都是胃液,又酸又臭。

开了门,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出门收拾楼道。得亏她吐得不多,好收拾。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邻里也都理解,见着我,都让我好好照顾她,没说其他难听话。收拾完回屋里,本来准备把她扶到床上就回去,转念一想,屋里现在没人了,把她一个人扔这儿实在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后悔去吧。到客厅把沙发一收拾,空调打开,躺了上去,累了一天了,没几分钟,我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好,没梦没打扰,要不是闹钟醒了,我还能再睡一会儿。我先去看了楚彤彤,人没在屋里,床铺挺整齐,空调也关了。我缓了一口气,这伤心劲儿算是过去了,时间再久点儿,生活又会回归常态。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老范给我介绍楚彤彤那天,前妻没了,虽说俩人早不来往了,可也没忘彻底,人一没,两人之间的线算是彻底断了,牵了几十年了,一剪子剪断,怎么也得伤心一会儿。现在没啥了,跟对门老太太相处得挺好,没事儿还跳广场舞,舞姿骚得不行。我现在只希望楚彤彤能走出来,找个时间把证领了,婚礼就是个形式,啥时候弄都行。

楚彤彤回来时带着早餐,一杯八宝粥,一个茶叶蛋,两个肉包子。她把钥匙扔在茶几上,把早餐递给我,交代我吃了去上班。因为她爸这事儿,我请了三天假,加上双休,一共五天,掰着手指头一查,果然一天都没了。连续五天没上班,我已经忘了上班的感觉了。

到单位,我给刑警队长打了个电话,他在6·22凶杀案专案组,我只能找他了解情况。我跟他有过节,刚到派出所时,我在刑警队。刑警听着好听,升职也快,容易搭顺风车,但风险挺大,也容易遭到报复。没干几天,我就申请去了巡警队,因为这事儿,他一直低看我一眼。他总在我面前说,干警察还怕死,这样的人靠不住。如今有求于人,我尽量让自己想他的好,想了一圈,除了老,没别的。

侯哥,案子进展怎么样了?有消息没?

情况比较复杂,今天我回所里,咱们面谈。

这样,侯哥,今天下班,咱们吃顿饭。

今天这饭吃不了,要是你不怕死,到枪库去领把六四。

可以收网了?

他挂了,可以理解,行动前接打电话都是大忌,被发现了,是要被处分的。没过一会儿,教导员叫我过去,最后问我一遍,是不是要领枪,我点了点头,他拿着单子去了所长办公室,不一会儿,领枪的单子就到我手里了。一直到枪库门口,我才算清楚,自我们派出所建制以来,已经牺牲了十二位警员了。我当警察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我就图个安稳。没拿到枪之前,我都可以反悔,不过就是被人笑话,被笑话不会死。可反过来想想,我是警察,警察抓贼,这叫本分。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7期)

创作谈

刺猬们应当互相拥抱

——《狮子座流星雨》创作谈

王文鹏

《狮子座流星雨》是我2020年写的,我一直想写一篇警察故事,想了很久。原因之一是我跟着我妈看了很久的《今日说法》,见识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案件,这个栏目之所以成功,我认为很大部分原因是在于对“人”的分析上,对法律的普及反倒在其次,因为每到这个部分,我妈就开始换台了。原因之二是我挺喜欢日本推理小说,尤其是社会派,很多小说完全严肃,穿着三件套西装讲故事,除了制造悬疑,大部分篇幅都在剖析人性,读多了,手就痒。原因之三是香港电影《给爸爸的信》,这部电影和成龙的“警察故事”系列还不那么相同,虽然李连杰也是超人,但这个超人有儿子,因此就有了生活,超人除了武功盖世,还会伤心流泪。但以上三个原因并不足以支撑一个警察故事,或者说真实的警察故事。我六七岁那会儿流行军绿色警服童装,还有一个大檐帽,家里宠孩子的,还给背一把黄河牌冲锋枪。小城人们的认知里,警察是露脸的工作,当上警察就会配枪,有枪腰杆就硬。我也憧憬当警察,主要是威风,可以到哪儿都拉着警报灯。重返开封后,我已经没有成为警察的志气和资本,我只能通过朋友了解这一职业。我朋友的朋友是片儿警,他告诉我片儿警的生活就是支离破碎。

2018年,我手动结束了自己三年的编剧生涯,回到开封,准备凭着微薄的家底儿过写小说的苦日子。这里必须解释一下,写小说的苦日子专指我,因为我凭写小说挣的钱确实不足以生活。大学之前,我对开封的感情是厌恶,待够了,必须要出去。河南大多数教育资源都在郑州,我很多未出省读书的同学也在郑州,但我没去,比起开封,我更讨厌郑州,我一直认为郑州拿走了原属于开封的一切,开封沦落至此,郑州的错占了80%。当然,这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小孩子仇恨感站不住脚。如果省会没有迁到郑州,开封也不会成为大都市,主观情感不能转移客观现实。

重返开封,对我冲击最大的并不是这座城市的发展迟缓,而是这座城市对我的疏离,我出生于此,成长于此,却从未成为一个开封人。2019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感触很深。一位洛阳的朋友来到开封,我们步行去饭店,路上因为后续部队走得过慢,歇歇脚等人,就这一分钟,这位朋友遇见了十余年未见的大学同学,不早不晚。他乡遇故知,人生之喜,他喜了,我愁啊,我回开封一年多了,我就生长于这里,我竟一个朋友也没遇见过,更深的恐惧随之而来——我是否还有朋友?我的生活原来已如此狭窄。从那天起,我开始转变,主动联系已经忘掉的朋友,交际圈是彼此相交的圆,三滑两滚,狐朋狗友一大堆。城市的灵魂终究是众多意志组成的。通过走访,通过无数的饭局,我确实做出了巨大改变。我之前从不愿意写开封,现在我也没写过其他地方。

《狮子座流星雨》不是一篇警察故事,起码在我看来不是。我一直很喜欢徐则臣老师的小说,《耶路撒冷》中有篇散文叫《到世界去》,曾给我很大的鼓舞。我跑出去,去看世界,了解世界很大,开封很小。可当我想实现梦想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回到开封。一个城市总是大度的,它包容每一个人,同时它也是精明的,它会映出每个人的样子。我是一只刺猬,我想与之和谐相处,就必须与其拥抱,刺猬们都应当互相拥抱。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王文鹏的《狮子座流星雨》,小说中的“我”是一名警察,最初当警察不是为了成为英雄,只想图个安稳,真正做起来却发现并不安稳。人生中第一次相亲被安排在烈士陵园,经过师傅老范的介绍,“我”就这样认识了未来的妻子楚彤彤。种种冥冥之中的巧合,将楚彤彤父亲的死因、“我”正在参与调查的案件和一桩曾经无意中目睹的惨事联系在一起,“我”的心情,以及与楚彤彤的关系都变得有些复杂。作者结束了三年的编剧生涯后,重新回到故乡,有很多新的体悟,其间完成了这篇小说。他把自己和故乡都形容成刺猬,试图与故乡和解,就像创作谈写到的那样:刺猬们应当互相拥抱。毕竟,最理解刺猬的,终究还是刺猬。(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