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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小咩:局里新来了年轻人
来源:《时代文学》2021年第3期 | 小咩  2021年07月08日11:57

钟诚永远忘不了去市局报到的那个晚上。

当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雪,市区披上了一层柔顺的白毯。这个雪夜里,在县分局马同志的陪同下,钟诚前往市里,既是正式报到,也是一次实践锻炼的汇报。他大学毕业后,直接考选到市局办公室,正式上班前先被派到某县分局参加专项问题整治。这个县是个农业大县,随着国家脱贫攻坚战的号角吹响,县里脱贫任务比较重,主抓农业的县分局也就忙碌起来。钟诚一来,就跟着专项整治组挨个乡镇转。他知道自己是个新兵,放下了思想包袱,从最不起眼、最零碎的小事做起,谦虚低调,很快就和同志们打成了一片。三个月来,他累瘦了,也晒黑了,但他仍觉得不过瘾、不解渴。他第一次接触到机关,没想到和他在网上看到的、学校里听说的那么不同:什么茶水一端,一张报纸看半天;香烟一点,待到晚上推杯换盏云云,他怎么没有一点如此感受呢?相反,每个人都忙忙碌碌,“5+2”“白加黑”成了常态,这也成了他步入社会领教到的第一堂课。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事儿!年轻人刚踏入社会,正是经受风雨的时候,吃点苦受点累算什么呢?况且,毕业前,他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誓言犹在耳畔,他对未来憧憬满怀,干劲十足。他曾向局里提要求,请给他压担子,让他多参与中心工作,局里领导不置可否。马同志曾跟他开玩笑:“你着什么急?以后有你干的!”他笑笑,倒觉得马同志有些矫情了。

“农业农村工作是市里的重头戏,回到市里,平台高了,工作的要求和标准也提高了,一定要少说多做,时时学习,处处留心。”临下车,马同志送给了他最后一句话,带出一簇浓浓的烟气。他坚定地点点头,打开车门,一股冷风袭来,脚一落地,便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还差点打了个哧溜滑。

市政府办公大楼就伫立在眼前,二十层高,像一座奋斗者的纪念碑。“市局在八层。”马同志向上指了指。他看见,在这个最适合吃火锅或烤鱼的雪夜里,八层的房间还都齐刷刷亮着灯,夜幕映衬下,像系在高楼腰间的一条金丝带。怀着这样一种复杂心情,他跟紧脚步,来到了市局办公室房间门口。

“秦主任在吗?”马同志轻轻敲门。

“请进。”很粗的声音传出来。

马同志推门进去,微笑着对一个梳着背头一脸严肃的人说:“秦主任,在我们县接受锻炼的钟诚圆满完成任务,我把他送回来了!”

“哦,欢迎归队!”这个名叫秦少信的办公室主任向钟诚伸出右手。钟诚赶紧迎上去,谦卑地握手、点头。马同志对钟诚称赞一番,来不及坐下就摆摆手准备回去:“秦主任,以后得常去县里指导呀!”“不着急,先坐下歇歇嘛!”“不了,你们也挺忙的,就不打扰了!”马同志说完转身就走,两人送他到门口,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钟诚的眼神也拖得很长很长。

“我带你去见见分管办公室的侯局长吧。”秦少信边说边往外走,钟诚赶紧跟上。走廊里,不时出现忙碌的身影,有的一闪而过,有的和他们打个招呼,也是急匆匆的。下车前马同志的那句话,开始在他心里变得沉甸甸的:是啊,刚到市里,他已切身感受到了市一级的工作状态和氛围。不说别的,就秦主任这严谨严肃的态度,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何况局里的领导呢?钟诚正茫然时,秦少信敲开了侯局长办公室的门,一推门,屋内烟气袅袅,桌上文件成堆,侯局长正埋头批阅,听见秦少信的招呼头也没抬。秦主任介绍钟诚的情况时,他才抬起头来,慈眉善目中透露出一股威严——这倒符合了钟诚心目中局领导的形象。他笑着冲钟诚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继续埋头工作。就在两人意会后准备出去时,侯局长忽然抬头说:“少信,下周人才科的工作调研,一直没抽满人,催了我好几次了。年底各个口的事太多,都缺人手,怎么办?你抓紧提出意见。对了,小伙子叫什么?对对,钟诚,可以参与进来嘛!”

“好的局长,我落实好!”秦少信点点头,油亮的背头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仍然没有任何表情。钟诚心想,可能他就这么个人吧,不光见到下属不笑,见到领导也不笑。回到办公室,秦少信说:“既然局长安排了,那就参与一下吧,正好了解一下基层情况。”他翻了翻材料,接着说,“你去调研六组吧,组长是苟向东,人才科副科长。这人脑子活泛,业务也好,跟着他多学学!”他说完打印出一份名单交给钟诚,名单上除了苟向东之外,还有一个女的,是老干部科的薛海燕。

走出市府大楼,钟诚如释重负,深吸一口气。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局里分管的领导,更没想到一来了就能参与中心工作。摸摸额头,不知不觉渗出了些汗珠,是屋内温度太高,还是自己太紧张?不好说,但他感觉收获不少。侯局长的敬业、秦主任的严谨、同事们的忙碌,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外面冷风阵阵,他却浑然不觉,甚至解了解脖颈的纽扣,吐出的一口热气,在夜空里中拖出一股白花花的气流。他又想到自己,不过一个新来的年轻人,能在这个大舞台上扎根成长,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至于即将到来的调研任务,他虽不熟悉,但他相信自己的热情和毅力,能把这件事情做好。想到这里,他坚定地冲进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向宿舍区奔去。

第二天,他主动去找的苟向东。这是他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主动一点热情一点,总是没错的。人才科就在办公室斜对面,他过去时尚早,苟向东还没过来,一个女同志和他打了个招呼,就留他在沙发上等着。十多分钟后,进来一个留着分头腮帮子鼓鼓的人,嘴里像塞进去了两个核桃。女同志说:“苟科长,办公室的同志来找你。”

“哦,你好。”苟向东笑眯眯的,腮帮子更鼓了,“你是钟诚吧,秦主任和我说了,感谢你来支持我们工作!”钟诚赶紧客气说:“哪里哪里,我是个新人,还请您多多关照!”“呵呵,互相学习,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呀!”苟向东说完就不再说话了,打开电脑热上茶,和女同志一句一句闲聊起来。钟诚见状识趣地离开了。

拜访完苟向东,他又准备去找薛海燕,走到半路停住了。单独为这个事过去,会不会像方才那样,唐突了些?他沉思片刻,感觉还是先不去的好;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能静心虑事而暗自高兴。果然,不一会儿苟向东就来了电话,商量下午调研的事。他过去后,发现薛海燕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薛海燕是个中年妇女,微胖,圆脸,烫着一头时髦的波浪。苟向东给钟诚介绍后,笑着说:“薛科长可是咱局里的颜值担当呀!”“呀,我都多大岁数了,还颜值担当,哈哈。”薛海燕声音很脆甜,惹得苟向东继续说:“那就是资深美女!”“你这家伙,论嘴皮子我是说不过你!”

苟向东简单介绍了调研安排,把任务要求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薛海燕说:“农村人才队伍建设,我和钟诚都是外行,你自己掌握好就行了,对吧钟诚?”钟诚和她一对眼,竟然有些脸红,赶紧点点头。苟向东继续笑笑,两个腮帮子一起一伏。

雪未融尽,车开得慢慢腾腾。调研行程开始了,苟向东忽然严肃起来,路上一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薛海燕还是嘻嘻哈哈,打了一路电话。调研单位离市区挺远,车越走越偏,越走越深,一路坑坑洼洼,远处秃山寂寥。就在他被颠簸得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车嘎一下停住了,一抬头,模糊地看见竖牌上写着“明白乡人民政府”几个大字,赶紧抹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些。根据调研安排,这是先到乡上座谈哩。

乡党委书记首先作了全乡经济社会发展情况汇报,说得滔滔不绝,但明显文不对题,农村人才情况只字未提。钟诚本想打断提醒下,但瞥见苟向东听得专注,记得也仔细,也就作罢。谈完了,苟向东先是客套一番,什么大冬天的来打扰啦,什么明白乡去年发展进步很快啦,什么基层干部奋战一线精神可嘉啦,客气得很,说得一屋子人眉开眼笑。末了,苟向东才问:“现在,各村的农村人才储备如何?”“各村人才储备都很好,具体请我们乡组织委员来汇报吧。”书记指指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清清喉咙,不紧不慢地念起稿来,声音有点颤,节奏有点紧,全程低头,和书记的激昂慷慨相比差距不小。

钟诚又抓紧记录起来。里面数字很多,他笔疾如飞,基本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其间苟向东插空问:“每个村3—5 名年轻人,有台账和培养措施吗?”“有!”书记抢先说,一挥手,叫人搬来一摞材料。苟向东看了钟诚一眼,钟诚赶紧过去翻阅台账,里面每个村人才的姓名、联系方式、培养记录等,都填得满满的。谈话结束后,苟向东、薛海燕也凑过去,象征性地翻了翻资料,薛海燕赞叹道:“真齐全,真齐全!”书记赶着话说:“都是上级指导得好嘛,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接下来,三人又去两个村转了转。“冬天冷啊,村里没人,都躲到屋里取暖了。”书记边走边说,将三人领到几个年轻人家里访谈。访谈中,这些人的回答基本都一个套路,皆是感谢乡政府、培养很得力、现在很满足之类,神态从容,对答如流,这完全出乎钟诚意料。钟诚虽然基层工作经验少,但对农村并不陌生,他老家就在农村,现在还经常回老家走亲戚,老家的山水房田,他都带着感情的;但他也发现了,如今村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肯留下来的也越来越少了。他看着访谈对象和乡书记的默契,心里想起前阵子电视里曝光的一些地方调研“走过场、看盆景”现象,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趁出来上厕所的空儿,他溜到一个角落,拨通了台账中另外几个村的“人才”的电话,对方对自己被纳入储备情况一问三不知;又拨通几个电话,结果更糟糕,有的不仅不是年轻人,性别都弄反了,更别提培养措施了——这不是典型的弄虚作假吗?他回到屋里,看见苟向东和对方聊得火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偷偷看看薛海燕,她倒是安静,一直低头摆弄手机。

访谈结束,调研行程暂告一段落。时间太晚,只能住下,县里安排了车辆回宾馆。上车前,钟诚看见苟向东将组织委员拉到一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把你们乡农村人才队伍现状、存在问题和对策措施整理好给我,我参考一下。”组织委员赶紧点头。苟向东又和乡党委书记握手告别,仰着头说了好几句,手还在空中比比画画,车子才启动起来,仿佛早就不耐烦了。车里的氛围,和上午来时已大不一样,苟向东的严肃、薛海燕的无谓,都被一团和气取代。薛海燕望着闷不作声的钟诚,打趣道:“怎么闷闷不乐呀,还在忧国忧民呢?你这小孩还真认真哩!”钟诚也意识到失态,强颜欢笑道:“哪里哪里,有点困了,差点睡着了。”“噢,那就是苟科长的不是了,你看你安排得这么紧张,都把小钟同志累着了!”“好、好,我赔罪,都怪我都怪我!”苟向东连连作揖,车内一阵大笑,空气流动得都快乐无比。钟诚暗中吐吐舌头,但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这个年轻人呵,正陷入巨大的心理矛盾之中。

钟诚的优点是专注、投入,这是他在大学时各方面表现都名列前茅的原因。但问题也是有的,比如爱钻牛角尖,这是有过教训的。有次语文课,为了一个偏僻字的读法,他和任课老师争论起来,不惜赌上自己的学分也不让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老师和同学都原谅了他,学分也没扣,但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儿来。辅导员最了解他,毕业前听说他要考报社记者,专门找他谈过心。

“你去做记者,不如卖红薯去。”

“记者是个良心职业,我有热情和动力!”

“有良心的职业多了去了,你干这个,风险太大!”

“我也考虑过……”

“希望你慎重。当记者只有敢怒敢言是不够的,还需要客观、公正、谨慎。从你自身情况看,只能说具备了记者的基本条件,但光凭天真热情,是远远不够的。”

他不说话了。辅导员说的,他其实都考虑过,但没有说服自己,或者他需要另外一种声音,来打破内心深处的某种平衡。最终他报考了公务员,而且一下子考进了市直部门,辅导员既惊又喜,又不忘叮嘱他:“机关里的水,也深着哩……”

他心里又“咯噔”一下。上学时连个班干部都没干过,贸然冲进官场,能吃得开吗?“你这爱钻牛角尖的毛病嘛,倒是有救,就是把棱角磨平了,磨得光溜溜的,扎不到人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棱角没了,还怎么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的路径千万条,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最后这句话,他想记住,但总是记不牢;记不牢,便教训不断。在县里参加专项整治,他曾因为一个琐事和贫困户顶起牛来,引起部分村民围观,后来发现,还是自己没有把事情弄清楚,还是自己太年轻冲动,最后受到了局领导严肃批评。之后他幡然醒悟:万事皆有定法,岂能凭个人好恶?学校与社会间那条模糊的界限便愈发清晰。但如今,因为调研,他又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混沌之中:他在努力磨平“棱角”,但现实却如针刺。问题很真实,苟向东的表现却很虚幻,他一时手足无措了。

在回县城宾馆的路上,他本想说出来,碍于县里的同志在场没方便讲。回到宾馆,苟向东饭后出去散步又迟迟不回来,太晚了就不方便打扰了,心事便一搁再搁。几天后,苟向东把他和薛海燕叫过去,一起商量汇报提纲。薛海燕开门见山:“乡里的材料不都给你了,还让我们这些外行来凑啥热闹?”“那怎么行,集思广益,人多力量大!”“那好,我没意见!”薛海燕嘴一噘,做出无可奉告的模样。苟向东摇头笑笑,说:“那好,我先大体捋一下汇报内容。第一部分是总体情况,就是明白乡农村人才队伍现状和主要做法。从了解情况看,明白乡还是不错的,农村人才力量充足,数量成规模,措施也比较完善……存在问题嘛,可以含糊着说,比如培养措施不够精准,有些人才质量不高等,对策措施嘛……”

“苟科长,我想提个建议……”

“嗯?”苟向东顿了下,发现是钟诚后略显惊讶,说:“对了,还没征求钟诚意见呢,你说吧!”

钟诚没客气,把调研发现的问题,特别是基层弄虚作假、形式主义的问题一口气讲完,并提出,这些问题要在汇报中体现出来,坚决整改;如有必要,甚至可以再下去进行更深入调研,把问题彻底弄清楚。他略带颤抖地把意见说完后,苟向东没说啥,倒把薛海燕逗得“咯咯”直笑:“苟科长,遇到对手了吧?”苟向东没接着回答,皱了皱眉头,许久才说:“钟诚的提议,有一定道理,薛科长,你觉得呢?”

“你说咋办就咋办!”

“好!能看出来,钟诚这位同志很仔细也很尽责。不过,基层有些情况,可能和我们看到的不太一样。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明白乡总体是不错的,这是其一;其二,台账中个别地方有错误,是允许的,毕竟这个乡村庄多,五十多个;其三,钟诚同志也不要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轻易否定基层工作,容易以偏概全呀!”他慢悠悠地说完,点上一支烟,意味深长地吸起来。

一席话,把钟诚火热的心浇个透凉——这是对自己想法的全然否定了,但存在的问题可是实实在在的呀!他心里不服气,但又不好发作,轻轻自语道:“那些问题,就这样放过去了?”

“怎么能放过去呢?我们这里不提,县里也会发现督促解决的。你说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基层的台账、数据,有一定偏差很正常,不要小题大做嘛!还有,你提出要进行二次调研,不是开玩笑吧?你知道搞一次调研,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苟向东这次明显带上了情绪,语气局促了些,脸也有些发红,“我看,小钟还是需要加强学习呀!”

钟诚感觉到了麻烦,意料之外的麻烦。他没想到苟向东反应会如此激烈。还好有个薛海燕,见状道:“我们都是给你扛活,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犯不上给我们甩脸子!再说,钟诚也是好心嘛!”一席话,苟向东又嬉皮笑脸起来,脸色转变之快,令红透脸的钟诚愕然。“行了行了,你就别欺负这个弟弟了,怎么写你定,我们双手赞成,好不好?”苟向东摊摊胳膊:“归根结底,还不是听大姐你的?”薛海燕“哼”一声,转身对钟诚说:“跟我出来,和你说个事哩!”

钟诚听完赶紧跟出去,他正愁没台阶下呢。他忽然挺佩服眼前这个女人,她无处不在地给自己“救场”,又不像那个调研时心不在焉、一无是处的女人了。他的拳头一直紧紧攥着,从开始讨论就紧紧攥着,手心都渗出了汗珠。走出屋,出去好远了,拳头还是紧攥着,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样子。

钟诚上班久了,认识的人多了,适应得就越来越快了。办公室里加上他一共四个人,他每天都是第一个上班,不客气地讲,也是局里最早的一个,倒垃圾、拖地、洗茶杯、打开水,一套下来,浑身也就冒了热气。

同事对他都挺客气,尤其秦主任,别看他不苟言笑,人还是不错的。听闻几年前他的妻子患乳腺癌做了手术,钟诚心里对他尊敬的同时,又添了几分心疼。是啊,家庭不如意了,谁还能一直保持笑脸呢?

钟诚的心事,本来可与秦少信倾诉,希望他能扮演大学辅导员或马同志的角色,但每每看到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他原本并不灵巧的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了。

那天薛海燕把他叫出去,原以为是安慰他,没想到问了半天他的家庭啊年龄啊学校等,绕了好几个弯才说:“我有个侄女,在市烟草公司上班,比你小一岁,工作、长相没得说,要不要见见?”

钟诚一下红了脸。他是单身,说媒的又是刚刚给自己解了围的薛大姐,自然没理由推掉;想礼貌地客气下,谁知喉咙里黏黏的,说不出话,只得局促地点点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我约个地儿!”

到了下班的点,他看看四周人都在忙碌,一开始不好意思走。薛海燕发短信催了又催,才鼓起勇气跟秦少信说:“主任,我今晚有点私事,能不能早点走?”秦少信像那天的侯局长一样,头也没抬,只是摆摆手。他内心窃喜,准备出屋了,秦少信又问:“你们调研任务结束了吗?”

“结束了,已经讨论完汇报材料了。”

“哦,那就好,多学习啊,把发现的问题汇报好。”

秦少信这句话不疼不痒,却像一颗手榴弹,在他内心深处炸开了花。

到了吃饭的地方,女方已经到了,出乎意料的是,女方妈妈也来了,穿戴比薛海燕都时尚,看钟诚的眼神,明显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女孩五官倒也端正,但腼腆得很,吃饭说话都随着妈妈,从不多说一句;加上两个妇女房子车子的聊得火热,自己也插不上嘴,倒也落个清静,只顾低头扒饭。薛海燕看在眼里倒不着急,仿佛这一切都是她意料之内的,看来她陪着女孩不知相了多少次亲、吃了多少次类似的饭了。

但一直不说话也太尴尬了。钟诚好不容易逮着空儿,赶紧插话问薛海燕:“大姐,我今天讨论材料提意见,是不是有点过?”

“没有呀,我觉得挺好,提意见,说明有自己的主见,采不采纳就另说了。你们俩多吃点,刚才光顾着我们聊了,都忘了两位主宾了,呵呵。”

钟诚对女孩笑笑,女孩还是低头不说话。他嚼两口饭,又说:“可是,他明显不高兴了。”

“不高兴怎么了?这几年呀,他的脾气见长了,官不大架子不小,别往心里去。你呀,就是太认真了,啥也往外说,可不行。”

“有问题,不能不管吧?”

“问题多了去了,都提出来,解决得了?苟向东上午说,有些问题你不提,县里也会解决的,这倒不全是推脱之词。有时候,糊弄也是一种工作方法。”钟诚惊讶地瞪圆眼。女孩和妈妈正好要去卫生间,薛海燕见状,压低声音说:“我和你说个故事吧。苟向东还在乡里工作的时候,有次上级领导下村检查,正好到了他负责的片区。检查过程很顺利,领导没发现问题也挺满意。结束前,领导心血来潮,问乡党委书记全乡有多少个电线杆子,一下子把书记问住了。你想想,谁平时会在意这个,再说这和检查也没关系呀!但如果被问住了,就可能给你扣上对基层了解不够的帽子,就可能要作查摆整改,那就麻烦了。你猜怎么着?人家苟向东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高声回答:‘257 个!’”

“他怎么这么清楚?”

“哈哈,他清楚个屁,纯粹蒙的!但当时领导就信了,还很满意,还表扬了他,一句话化解了所有危机,你说厉害不厉害?”

“可这,也是弄虚作假呀!”

“是啊,但结果呢,皆大欢喜。在机关,你很难一把尺子去评价一件事、一个人的对错,所以与其复杂化,不如简单化,何苦去较真呢。”刚说完,女孩和妈妈回来了,几个人又聊了起来。

钟诚听完彻底沉默了,饭局最后也草草收了场。薛海燕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他努力对她笑笑,这是真心真诚的笑,从上午到现在,他对她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他准备回宿舍歇息,但走着走着,仿佛一股力量在身后拉拽他,他慢慢停下了。冬夜的马路行人稀疏,夜空挂着几颗寒星,孤零零地,多么像此刻的自己呀!他又忍不住钻进了调研的“牛角尖”里,这里面温暖无寒,却装满了剪不断的思绪。是呵,就这样结束调研任务,他心有不甘。解决问题的办法确实千万条,但原则能轻易抛弃吗?事实能轻易否定吗?形式主义、弄虚作假的问题是上面坚决反对的,自己能故意回避吗?

他满脑子都在思考问题,不知不觉一抬头,竟然到了市府大院里,想起办公室有点小事没处理完,就径直走上去了。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人都走了。他想处理完手头的事,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他又想给大学辅导员打个电话,给马同志打个电话,让他们来评评这个理,但电话在手中仿佛千斤重,根本无力拨出。过往调研的时光,如影带一样在他脑海播放,音容真切、点滴触肤。这就是所谓的调研?这种调研,和在办公室里拍脑袋有什么两样?他忍不住打开电脑,把调研的来龙去脉、发现的问题,都一一敲打下来,坚定地署上自己的名字。他不信,偌大的市局,还没有讲真话、听真话的地方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鼓足勇气,打了鸡血一般,打印出一份纸质稿,放进信封,用胶水粘好,塞进了市局局长的信筒里。这一切,一气呵成;这一晚,他睡得格外香甜,就像睡在大学时的宿舍里,一切都梦回从前了。

他第二天醒来就后悔了。一大早,他悄悄来到局长信筒旁,发现里面的文件已经清空了。这就意味着,他的署名信,将很快报到局长手中。

但他也就踌躇不安了一上午。从下午开始,他就把自己淹没进了繁复的工作中去了。他发现,周围的同志都没有变化,秦少信、苟向东也都没有任何异样。他以为,局长日理万机,怎么会重视他这封信?不过石沉大海罢了,权当啥也没发生过吧,那倒也省心了。

他不会想到,这封信其实一早就报到了局长手里,局长还一字不落地看完了。他没有作任何批示,单独把侯局长叫过去,交给他,也没多说一句话。

这一切,新来的年轻人钟诚怎么会知道?

侯局长回屋看完后,也没有说话。沉思片刻,将秦少信叫过去,并当场让他把信看完。

“说说你的意见,少信?”

“局长的意见?”

“局长没作任何批示。”

“这个钟诚,光给我们惹事端……”

“这就是你的看法?”

“我水平有限,没领会领导意图,请您指点……”

“局长没说什么,但我却觉得声音振聋发聩。问题都摆在眼前了,还需要局长再批示?这么多年了,我们受到形式主义危害的教训还少吗!”

侯局长站起来,边说边来回踱步。几丝头发在头顶翘起来,也像是愤愤不平的样子。“远的不说,前阵子市直机关工委来局里检查机关党建工作,不就指出了我们机关党建‘灯下黑’、个别学习笔记造假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这事,你这个办公室主任,不早就提拔县级干部了?”

“是的局长,您说得对!”仿佛点到了痛处,秦少信双眉紧锁,双手反复地搓着衣角。

“现在上级旗帜鲜明地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在这时候,我们依然出现这种错误,还能继续视而不见吗?局长没表态,我恰恰感觉到,他要与形式主义歪风斗争到底的决心。这个问题,我想亲自抓起来,从办公室做起,从你做起!”

“我双手赞成!不过,钟诚擅自给局长写信?”

“给局长写信怎么了?我们每名同志,都有权利和局长进行沟通,而且他是实名写信,不造谣不编事,客观反映问题,这是需要担当和勇气的!我们要讨论的是,他作为新来的年轻同志,为什么非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反映问题?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没有给年轻人创造沟通的条件和环境?”

秦少信开始抹额头的汗珠了。此刻,他的背头凌乱,完全没了往日油亮的风采。

“我万万没想到,我侯光荣在机关混了大半辈子,临近退休了,却被一个孩子给上了一课。连一个刚毕业的孩子都比不上,惭不惭愧?”

“我明白,局长。”

“对钟诚,先不要和他讲太多,敏感时期,容易惹出是非。我的意见是,既要保护好年轻同志的积极性,又要以本次调研为切入点,向我们身边的形式主义问题开刀。明天下午召开局长办公会,听取各组调研情况汇报,研究钟诚等 5 名新来的同志关系转正问题。届时你也参加,会后我们向局长作一次专门汇报。”

“我回去就把落实意见整理出来!”秦少信使劲往后拢了拢头发。“少信啊,你这些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但我要提醒你,你最近是不是过分在意一些外在的东西了?我当然不是说你的发型,我想说的是,过分在意一些外在的事情,难免会对工作、对人际、对抓班子带队伍带来影响。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嘛!”

“局长教诲,少信都记在心里了。”

秦少信回去后没有声张,翌日上午,他破天荒地开了一次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这与以往分摊安排工作的做法大不一样,同志们觉得挺新鲜。秦少信在会上少见地进行了自我检讨,全程努力保持微笑,尽管只字未提调研的事,但钟诚还是嗅出了一些别样味道。

中午,他从薛海燕那里打听到,下午局里将开会研究他们关系转正事宜,联想到秦少信反常的神情,心里忽然打起鼓来。他给局长署名写信,没有事先和苟向东、秦少信沟通,感觉终究是不妥的。薛海燕不了解情况,来电话问:“周末有空吗?再约约女孩出来吃饭吧,人家对你印象还不错哩!”

钟诚苦笑一声“谢谢”,真不知道怎么答复她了。薛海燕以为他装矜持,干脆说:“先这么定了,到时候再联系!”

“哎大姐……”

“咋了?”

“今下午不是研究我转正的事?”

“是啊,你们表现都很好,都将正式转正,周末正好给你祝贺下啊!”

“嗨,你不知道呀……”

“你这小子,还跟我绕弯子,怎么,对我的消息怀疑呀?你们五个人的转正汇报材料,就是我起草的!”

对方挂了,钟诚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下午,他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他怎么会知道,那封勇气爆棚的署名信,已经在会议室掀起了一场思想的碰撞和灵魂的触及。会前,局长首先提到的,就是这封信。局长的态度和要求,让参会的侯光荣、秦少信吃下了定心丸。第一项调研汇报议程,直接取消了。局长要求,调研重新开始,要突出问题导向,坚决反对形式主义;对因落实责任不力出现问题的,要严肃追责。而这些,会议室之外的钟诚都毫不知晓。他心里依然紧张、忐忑、焦虑。

会议结束了,他忽然发现,侯局长、秦主任一直没有出来。或许,两人正在接受局长严厉的批评?

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气从楼梯冲到楼下,蹲在广场上大口喘气。夜幕中,徐徐下班的人流似涌动的时间长河,令他恍若隔世。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报到的晚上,他心潮澎湃,信誓旦旦。这才过几日,那个热血青年,怎么变得顾虑重重起来?

他俯身抓起一把残雪,看着这些雪一点一点在手心融掉,剩下些黑乎乎的泥渣,却点亮了他的眼睛:白雪融尽,唯有泥渣泥土是真实的、接地气的,也是最踏实的。虚无的白色过后,真正沉淀下来的东西,往往是最珍贵的。为了工作,实事求是,自己不丢人!

他又重燃了彼时心境,他要做泥渣泥土,留存下最真实、最珍贵的东西。

办公大楼的灯接续灭去,他的心却越来越明了。他要去找侯局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相信组织,相信侯局长。

可侯局长的办公室,始终未亮起灯。他便痴痴地在下面等。下班的人流继续在他身旁窜过,像风,风如刀割,割碎了他身边墨一样的夜色。

楼上,侯光荣和秦少信终于汇报完毕,从会议室走出来。

“少信,去通知钟诚写转正材料吧。另外,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局长要求、会议精神稳妥地转告给他,不要给他太多压力。要让他感到,组织是信任他的,是肯定他的,当然,他也有不成熟的地方,以后再慢慢引导吧!”说完,他进屋开灯,热烈的光芒映红了楼下钟诚的脸庞。

此刻,市府办公大楼,八楼的房间都还齐刷刷亮着灯,像一条围在楼腰的金丝带。年轻的钟诚,正一步步向大楼走去。他的心情还是复杂的,但相比报到的那个夜晚,脚步更加坚定果敢。他已经准备好了,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义无反顾地听从组织安排,接受组织评判。